泰森，恥辱與傷痛

酗酒暴力的母親，一走了之的父親，拳擊、毒品、女人，直到入獄，48歲的前世界重量級拳王邁克·泰森將他的人生經歷和盤托出。

曼哈頓南部的里茨酒店面朝哈德森河。

我們與邁克·泰森的約會定在上午。這位曾一統(tǒng)拳壇（1987-1990）的傳奇拳王講述了他走向榮耀又迅速衰落的歷程。

和每次一樣，這次他又遲到了。

我們猜想回到家鄉(xiāng)后，他可能又和過去的狐朋狗友一起出去尋歡作樂了。

Q：邁克，去年你出了本自傳《唯有真相》，看到這本600頁厚的書，你有何感覺？

A：我還沒讀過，我也不準備讀。我希望能解釋我的人生，但很難去閱讀它，這會讓我痛苦。

Q：在拳臺上打拳是為了贏得金錢，但寫書可不只有這一個目的……

A：沒錯。起初，我并不想寫這本自傳，而且從金錢角度講，靠寫書也賺不到什么錢。但這并不是我決定出這本自傳的動力，是我妻子的話打動了我。她對我說：“無論你想不想，早晚會有人寫關于你的故事。你應該用你自己的話把你的故事告訴別人。這樣你的子孫們可以了解你的人生歷程?！边@就是我唯一決定出這本傳記的理由。

Q：你在監(jiān)獄里開始喜歡文學，現(xiàn)在在圖書館里你的名字將出現(xiàn)在你喜歡的托爾斯泰的旁邊，你有何感想？

A：除了我們的名字都是用字母寫的以外，我們之間沒有太多的共同點。我只是講述了自己的故事，“拉斯托”（著名記者拉里·斯洛曼的綽號）進行了辛苦的整理和寫作的工作。我承認自己會刻意回避這本書，有時我會鼓足勇氣翻開它，但很快情緒就會很激動。在我看來，這本書代表了太多的恥辱和痛苦。

Q：你給這本書起名為《唯有真相》，但你身邊有太多的人利用你，比如你的經紀人唐·金、你的前妻羅賓·季文思，你的前經理羅里·霍洛威、你的前哥們何塞·托雷斯，你的前女友娜塔莉·菲爾斯，她說給你生了孩子，結果證明孩子并不是你的。似乎你應該給你的自傳起名為《背叛》……

A：每個人都遇到過你相信的人結果利用你的情況，我肯定不是唯一一個。有時我也會背叛一些人，我騙過我的妻子們。事實上，我是惡有惡報。

Q：在這方面你很坦率。通過閱讀你的自傳，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背叛比你在拳擊臺上被對手K.O更讓你難過。

A：（嘆氣）我不知道……我也不會知道……這很難讓人忘懷，但這就是生活，我們只能適應。不然就只能露宿街頭，自生自滅。我最終選擇接受，并試圖向前看。

Q：你也談到了花費數(shù)百萬美元用來招妓，并解釋之所以如此是你在尋找其他的東西：與女人產生的親密關系，而這是你和你母親洛爾娜從未有過的。她酗酒又很暴力。

A：和我媽媽在一起的經歷讓我在對待這種親密關系時遇到了很多困難。我媽媽沒什么道德，看起來有些抑郁。這個基因也讓我繼承了。她經常會打她的朋友，看起來她很依賴他們，與此同時她又撕裂了與他們的關系。有一次她被一個睡在我家的男人給打了，她讓我兄弟羅德尼和妹妹丹尼斯去外面躲起來，她決定復仇。那男人就坐在沙發(fā)上，我媽媽拿著燒開了的一鍋水直接澆在他頭上，當時我就躲在一旁，也被濺到了。

Q：寫這本書能幫你驅散過去的陰影么？

A：不能！我心中的魔鬼永遠不會離去，所以他們才是魔鬼?；蛟S我可以試圖控制他們，適應他們。但與他們的戰(zhàn)爭不會停歇。有時你過得不錯，放松了警惕，這時他們就會突然襲擊你，沒有任何理由，完全不可控。事實上，你沒法和心中的魔鬼和解，他們很狡猾詭詐。他們會等你放松警惕再來收拾你。

Q：你一直被這個心魔所折磨？

A：你懂的，魔鬼比任何人都了解神，比你我都了解。在墮落前，他是上帝的寵兒。所以他知道如何干擾靈魂。他比我們更了解生活中我們所真愛的東西。他會利用我們喜歡的東西來達到他自己的目的。不管我們是否警惕，身體都會受到魔鬼的趨勢，盡管有時我們更希望與上帝親近。這就是現(xiàn)實：上帝與魔鬼在我們身上交織。有時我們會偏向一方，有時會偏向另一方。盡管我們會祈禱，但還是會做一些不該做的事。

Q：你經常會接受心理醫(yī)生的治療，但最能準確詮釋你的話來自作家、著名的皮條客艾斯伯格·斯利姆，他很早就告訴你：你所做的惡都和你與你母親的關系有關……

A：是的，他說得沒錯。有一次我們倆聊了7個多小時，最后他對我說：“邁克，有一個混蛋寄居在你身上！一個尋找愛的混蛋！這就是你一直尋找的最深處的自己！”是的，他是個拉皮條的，但他看我看得很準，因為這也曾是他的經歷：他曾徒勞地跪著求他媽媽不要離開他。這個經歷讓他很受傷。他獨自承受一切苦果，壓抑情感和愛別人的能力。這就是這個史上最偉大、最受人尊重的皮條客的真實經歷。這讓我們知道了什么？即使是最偉大的皮條客，他也只是媽媽的兒子。他的一切都來自他的媽媽，他那個混蛋媽媽！

Q：你的媽媽從未向你表達過愛……

A：我覺得我媽媽對愛不適應。誰知道呢，或許當我還是個不做蠢事的孩子時，她可能是愛我的。當我開始在街上游手好閑，搶劫、偷盜……這讓我們之間的關系變得更糟……她對我無能為力。我經常被她毆打，但從未聽過一句“我愛你”。

Q：你說過當你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她把金酒放進你的奶瓶里……

A：這只是我嗜酒成癮的開始……如今當我喝酒時，還是會勾起我的很多回憶。

Q：你還是會經常去給教你拳擊的師父庫斯·達馬托掃墓，你會去墓前祭奠你母親么？

A：我應該去看她的，我最好的朋友達雷爾和其他的一些發(fā)小一樣也埋葬在紐約。我覺得我該去看望他們，但在這種氛圍下，我很難恢復。

Q：你對你的生父吉米·基爾克帕特里克了解很少。有一次你讓他傳授你生活的經驗，他對你說：“我啥也不懂，只了解圣經和妓女?！?/p>

A：這是他對我的回答。他告訴我他對生活一無所知，他了解圣經，他唯一擅長的事就是把女人推倒在街上。他是個混蛋皮條客。我承認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一個人怎么可以一邊談論耶穌，一邊幫助妓女拉客？兩者之間唯一的共性就是他穿著的方式。他參加彌撒時會穿著和平時一樣的衣服。他穿得很帥，開著豪車，他身邊也有一群圍著他轉的朋友。對了，他喜歡唱歌，嗓音很棒。我用了很多年試圖理解我媽媽，但現(xiàn)在我在努力翻越另一座大山：了解我爸爸的故事。據我有限的了解，我知道他是個很有威信的人，我知道我有基爾克帕特里克的基因，我還知道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吉米·基爾克帕特里克（比泰森大18歲），他曾是北卡羅來納歷史上最好的橄欖球運動員。

Q：幾年前我們在報道你的故事時，曾采訪過他。

A：（眼睛放光）你認識吉米？

Q：是的，在采訪過后，他還邀請我們去他家一起玩音樂。

A：你真的認識我兄弟？他還玩音樂？

Q：他是個很好的鼓手，我們還一起即興表演。

A：這真是一件大事。我錯過了這么多事情……我只能通過生活的碎片來了解自己，探尋自己的根（他站起來，表情有些激動），我對自己的了解是如此之少。我曾認為我父親只是個皮條客，但我最近才知道他并不那么簡單，他曾是個偉大的歌手……（他的經紀人努力讓他平靜）我父親曾經唱得很好?，F(xiàn)在我又了解了啥？我哥哥是個音樂家！但怎么你知道的事卻被我自己給忽略了？

Q：我們向他提過問題。他不敢找你，擔心你認為他對你的錢感興趣。

A：讓我感動的是我了解我的家人喜歡音樂，喜歡唱歌?。ㄋ匦伦拢┪乙郧爸恢牢夷赣H的故事，對父親和哥哥的了解讓我可以與真實的自己取得聯(lián)系。我有怎樣的基因？我不只是個拳擊手！我從來不想打拳，是拳擊找到了我，他們向我介紹拳擊，教我打拳，但這不是我主動要求的。為什么我發(fā)自內心地想取悅別人？我什么喜歡動（他起身有節(jié)奏地跳著舞步）。

Q：和你一樣，你哥哥吉米也喜歡摔跤。他還裝了一個大屏幕，在世界摔角的比賽日時，他會和孩子們一起看。

A：我一直想了解自己一些天賦的來源。吉米曾是個偉大的橄欖球運動員，當別人跟我描述他的比賽風格時，會聊到他的力量與速度。這與我在拳臺上的特點完全一致?，F(xiàn)在你又讓我了解到他是個藝術家，（他雙手捂臉，開始哭泣）這太瘋狂了不是么？（他的哽咽聲越來越強烈）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對自己一無所知……那么久以來我在問自己我從哪里來，我在拳臺上摧毀無數(shù)對手的技術源自哪里……（他的經紀人遞給他紙巾）這真是太瘋狂了?。ń浖o人插話：“慢慢來，邁克，你先休息下，我們在繼續(xù)采訪?！钡┥Ｍ^續(xù)）我甚至也不知道哥哥天賦來自哪里……（繼續(xù)哭起來）對不起。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情緒低落，感覺自己就是個屁眼，一坨屎……

Q：吉米是學校校長助理，他很善于和孩子打交道。他從沒責怪過你。他跟我們說當你和你那酗酒的母親在紐約掙扎時，他和爺爺一起在農場長大……

A：（他嘆了口氣，回到座位上）。我是個混蛋。但吉米很有力量，你很清楚。

Q：他對我們說，你遇到最好的事情就是你曾進過監(jiān)獄，這讓你洗心革面……

A：是的。在監(jiān)獄里獨處讓我開始思考自我，不讓那些寄生蟲在我身邊煩我?，F(xiàn)在我很想做一個總結，泰森從來就不是我的姓氏，這曾是我媽媽的丈夫的姓氏。

Q：你一直試圖解開你的身份之謎……

A：我從來不知道家庭的意義（他再一次開始哭泣）沒什么比家庭更重要！

Q：一個男人的自我定義并不局限于他的出身，也與他實現(xiàn)的成就有關……

A：（他緊要雙唇，無法作答。經紀人插話：“現(xiàn)在需要換個話題。”）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誤。（他開始長嘆）。

Q：你對自己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就連你自己都對此感到驚訝。你很清醒，沒有自怨自艾，這種分辨力看起來是積極的。

A：我喜歡在生活中有良好的行為，但有時我覺得一些人會試圖向我挑釁。這時候我靈魂里的魔鬼就會出現(xiàn)（他咬緊了牙），他會對我說：不要讓這些混蛋再欺負你，你要回擊！但在我內心深處，我不喜歡與人為惡，不喜歡傷害任何人。在被別人攻擊時，我只是會做出機械地反應。在我的自傳里，我說道有一次在英國比賽（2000年與朱利葉斯·弗朗西斯交手）賽后，為了應付尿檢，我使用了假陰莖（當時他服用了可卡因）。英國的賽事推廣人弗蘭克·瓦倫威脅要起訴我。他又一次想要敲詐我的錢。和其他時候一樣，我的第一反應很憤怒，很希望撕爛他的嘴，殺了這個混蛋！但我不應該做出這樣的反應，我不能再次回到監(jiān)獄。我不想和我的妻子、孩子再一次分開。但我很難改變自己的習慣，這種下意識的自衛(wèi)。

Q：你會如何教導你的孩子們，當他們感覺到被侵犯了。

A：我會試著叫他們和別人保持一些距離，告訴他們忽略那些傷害他們的人，并且試圖跟他們成為朋友。但這和我過去學到的生活方式大相徑庭。我小時候只知道以牙還牙。如果他比我更強，我就要拿把槍殺了他。但我不能把這些教給我的孩子們。有些事情我沒法在自傳里說，因為這會引發(fā)更多的問題。在我成長的地方，我有太多的朋友死于非命，還有一些進了監(jiān)獄。明天我會去看望他們其中的一個，他被判入獄26年……當他出來時，將會50多歲了，他一半的生命都在鐵窗里度過的。我還認識一些人試圖越獄，結果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然后，他們并不比我更壞……我很難抬起頭，自我感覺良好。

Q：你想象過會和他們一樣么？

A：我運氣很好，很早就成為了拳擊手而非謀殺犯。我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他們教我拳擊技巧。這是我沒有和他們一起進監(jiān)獄唯一的原因。

Q：有什么事能使你感到驕傲么？

A：我為我與妻子、孩子的關系感到驕傲。我驕傲自己是一個誠實的丈夫。是的，過去我對女人曾如此缺乏尊重，那時候我就是坨屎。我很驕傲不再生活在謊言里。有時我會擔心失去唯一把我與世界相連的東西：我的家庭。

Q：最讓你難過的是2009年5月，你最小的女兒去世了。在葬禮上你無法開口說話，是你的長子阿米爾念的悼詞。

A：那一天他很有力量，他有著我所沒有的力量（他低下了頭，雙眼噙淚，咬著嘴唇）。

Q：毒品呢？似乎可卡因比任何重拳對你的傷害都要嚴重。

A：我們在掙扎，妻子對我的愛給了我斗爭的勇氣。我不希望當她走在街上時被別人看不起，也不想欺騙她。我不愿自私地生活，不愿再當一看到女人的屁股就壓抑不住沖動的那種人。過去我曾喜歡過很多女人，欺騙過很多女人。我結婚了，卻讓其他女人懷孕……如今我尊重我的妻子，我虧欠她很多。不過我仍為自己擔心，擔心我會對她不夠尊重，這不是一種身體上的擔心，而是擔心頭腦中會浮現(xiàn)過去痛苦的感覺。和那些受過教育或者情感單純的人相比，我并不會有身體上的畏懼。我不害怕被毆打、子彈或是白刃。但我害怕我自己。

Q：到底是害怕什么？

A：害怕我的行為。我不想像過去那樣過著放蕩的生活，把性病傳給我的伴侶。堅持住這會讓我很驕傲。

Q：你對自己的評價很低，當別人向你表達欣賞之情時，你有怎樣的感覺？

A：這種欣賞對我并不是恩賜。大家尊重拳擊手，尊重我在拳臺上取得的成就。但我希望那個我快點死亡，最好是從未存在過。相比之下我更為現(xiàn)在的自己感到驕傲：一個關心她的妻子，愛護他的孩子的男人。這是自我出生以來我做過最好的事。我還是會看那些漂亮的女人，但不再會背叛我的妻子。我會盡全力保持謙虛的態(tài)度：邁克，你要謙虛，別再認為你應該得到更多了，希望得到最年輕，最漂亮的女人。我的女人已經非常棒了。

Q：現(xiàn)在你更喜歡安靜？

A：是的，內在的平靜是如此難得。我有幸遇到了達馬托，我視他為家人。他教我打拳，讓我嘗到了勝利的滋味。但他死后，沒有人再去操控我身上的按鈕了，我變得無依無靠。當我要變成野獸準備殺死要傷害我的人時，沒人來阻止我。我經常夢到死亡（再一次哭泣），我是如此討厭心中的這頭野獸。我對自己說：“邁克，你要繼續(xù)前進，為了你，你的家人。加油，邁克，不要放松?！?/p>

冠軍與他的心魔

他的童年讓他激動。每次回憶他都痛苦萬分。在采訪時，我們經常要中斷一下，他會問我能否玩一會電子游戲，以便平復情緒。

在公眾的眼中，邁克·泰森仍是那個暴力的野獸。他在政治或者社會影響力上從未達到過穆罕默德·阿里的高度。在他巔峰時，泰森在對對手施以重拳前，只憑眼神就足以讓對手膽寒。這個被庫斯·達馬托制造出的格斗機器在重量級拳擊里掀起了一場革命。與對手相比，泰森的個子不高（1.81米），但他的打法風格獨樹一幟。他聰明地把力量與速度相結合，閃躲快速，出拳時機的選擇出人意料。

在全世界，我們會熬夜或是中斷午睡來觀看他激動人心的比賽，直到他隕落前。如今他公開承認后悔在1997年6月在比賽中咬了埃文德·霍利菲爾德的耳朵。但他始終否認強奸了德西麗·華盛頓。在他看來這是一次敲詐，但他卻為此在印第安納度過了三年的牢獄生涯（1992年4月-1995年3月）。

坦率講，我們從沒想過他能活到48歲，他的生活里充滿了危險，比如他的朋友說唱歌手圖帕克·沙庫爾就被人槍殺。但經歷過大風大浪的邁克幸存下來，盡管毒品和濫交讓他時常擔心會感染艾滋病。如今他開始了新的斗爭：希望有正常的經歷，過正常的生活。而他的自傳《唯有真相》給了他新的力量。這讓泰森第一次敢于面對他的童年，正視心中的魔鬼。當拉里·斯洛曼決定為他編寫自傳時，泰森曾一度很抵觸，“我們最開始進行了兩天的訪談，他很快變得激動，并說不準備出這本書了?！笔翘┥钠拮踊に蛊どf服了他。“邁克極度敏感。”斯洛曼說，“他的童年讓他激動。每次回憶他都痛苦萬分。在采訪時，我們經常要中斷一下，他會問我能否玩一會電子游戲，以便平復情緒?！?/p>

“我最欣賞的就是他極度的坦誠。”斯洛曼說，“他一直在尋找著純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