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ffrey Reeves
中國和西方的分析人士達成的共識是,中國當代外交政策是自我挫敗的。這一共識固然重要,但卻有兩大局限性。首先,這關注的是中國最具爭議的政策,例如廣闊的領土聲索,在東盟中的破壞性外交政策,或是日益增多的對單邊經濟制裁的運用。對爭議政策的關注是重要的,但較為溫和的政策同樣是造成地區(qū)不穩(wěn)定的因素。其次,中國外交政策的分析人士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于中國與大國或是中等強國——日本、印度、越南和菲律賓——或是地區(qū)組織如東盟的關系。這忽視了中國與較小的發(fā)展中國家的關系,如柬埔寨、老撾、蒙古和緬甸,這也是中國周邊安全局勢的構成元素。
和發(fā)展中小國的經濟交流長期以來被視為中國最穩(wěn)定關系的核心,但如今也成為了自我挫敗的當代外交政策的一部分。北京試圖依靠與亞洲發(fā)展中國家的經濟聯(lián)系來推動彼此之間的關系,但這一做法不僅遠遠無法保證這些國家對中國懷有善意,甚至還會起到相反的效果。盡管各小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結構差別很大,但中國和亞洲小國經濟互動的自我挫敗模式驚人地一致。無論是國有還是私有,中國的企業(yè)首先通過貿易、投資、海外發(fā)展援助和借貸的方式與小國建立經濟聯(lián)系。隨后,他們的經濟活動導致了一系列負面后果,如環(huán)境惡化、對資源的剝削,以及在貿易上對中國過度依賴。
中國在經濟上對小國的投入轉化成了內外兩方面的不穩(wěn)定。從內部看,國家—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導致了小國的不穩(wěn)定。隨著中國經濟勢力導致的負面影響增加,社會開始向國家施壓,要求其強硬地對待中國。但由于限制中國的經濟投入往往不符合政客的利益,因此他們往往拒絕這一要求,令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更加緊張。但如果小國開始執(zhí)行限制中國經濟影響力的政策,小國與中國之間的關系就會變得緊張。如果小國選擇加強與其他外部勢力的合作,以制衡中國的影響力,同樣會導致外部的不穩(wěn)定。對中國而言,兩種不穩(wěn)定導致的后果是一樣的:周邊環(huán)境的動蕩不安。
不安的四鄰
蒙古、柬埔寨、老撾和緬甸這四個國家,在地理上都與中國臨近,與中國有著密切的經濟聯(lián)系;中國也認為這些國家對于保持周邊地區(qū)的穩(wěn)定至關重要。因此,與這些國家關系的惡化均并非出自中國的本意。
中國商務部將這四個國家列為了投資與貿易的目標國家。老撾、緬甸、柬埔寨的伐木業(yè),緬甸的石油與天然氣,蒙古的日用品,柬埔寨、蒙古的紡織品均是被特別提及的行業(yè)。商務部作此選擇,固然是出于商業(yè)考慮,但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商務部不僅僅負責貿易相關的對外政策,還要直接為更為宏觀的外交政策服務,例如促進南南合作、睦鄰政策、走出去戰(zhàn)略和新安全觀。
與中國的經濟交流促進了這四個國家的經濟增長,但這并非沒有代價。隨著中國在這些國家的經濟影響力不斷擴張,這些社會中對中國經濟行為的負面看法也與日俱增。與中國外交政策所基于的原理以及自由主義等國際關系理論不同,中國與這四個國家之間的經濟交流顯然并沒有改善彼此之間的關系,反而令關系更加緊張。
在這四個國家中,與中國的沖突在社會與國家中體現(xiàn)得最為尖銳的要數(shù)蒙古。如果說在柬埔寨、老撾和緬甸,對中國經濟活動的擔憂還是以抗議、言語和偶爾的政策為主要形式的話,此類擔憂在蒙古已經被制度化了。
一項2011年進行的媒體調查得出的結論是,對中國的負面觀感是與1990年以來中國經濟對蒙古的介入增多同步的。這一調查還特別指出,導致關系惡化的主要原因在于:造成環(huán)境破壞的經濟活動,對蒙古資源的剝削,中國人作為經濟伙伴不可信任,以及該國在貿易上對中國越來越依賴。該國的另一項民調也佐證了這一觀點:在蒙古民眾中,將中國視為合作伙伴的愿望越來越低。蒙古的反華團體所獲得的民眾支持也越來越高,他們用污染和失業(yè)等發(fā)展造成的問題和移民等社會問題來尖刻地批評中國。
作為對民眾的回應,蒙古政府啟動了限制中國經濟行為的立法。分別于2010年和2012年通過的兩項法律就限制了蒙古從其他國家獲得的外國直接投資總量和外國可以占有的蒙古國企股份數(shù)量,這針對的顯然是中國。
在柬埔寨,反對中國的聲音也在增加。自2009年以來,金邊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針對中國造成的土地掠奪、環(huán)境惡化和政治腐敗的抗議。農村居民尤其擔心中國對自身生計和傳統(tǒng)文化造成的負面影響。柬埔寨的學者也在大聲疾呼,指出與中國的經濟合作會對柬埔寨的政治進程造成長期的負面后果。不過,與蒙古不同的是,這種擔憂還沒有轉變成直接的政府行為。在政治上,柬埔寨依然對中國心存感激,中國成功地利用這一關系在2012年東盟峰會上影響了有關南中國海問題的談判。民眾與國家之間對中國看法的分歧正是柬埔寨國內矛盾的來源之一,有些抗議團體就直接將中國人和國家的剝削畫上了等號。
老撾據(jù)說是這四個國家中最堅定的中國支持者。諷刺的是,對中國的反對主要來自老撾政界,而非社會。這并不是說老撾人對此就沒有怨言,只不過他們尚沒有抗議的能力,因此不能成為要求變革的代言人。盡管老撾仍與中國保持著緊密的關系,但該國的立法者已經開始對礦業(yè)、博彩業(yè)、鐵路和水電行業(yè)中的中國勢力作出反擊。這些做法的政治動機在于:對環(huán)境破壞的擔憂,博彩業(yè)引發(fā)的暴力和社會騷亂,中國貸款的過高利率,以及食品和水安全問題。老撾政府可能會希望自己的經濟伙伴能夠更多樣化,這也許正是他們最近向越南和美國示好的原因。
緬甸是最典型的例子:經濟依附引發(fā)社會抵制,反過來又迫使國家改變對華政策,從而導致了與中國關系的全面惡化。過去一年中,緬甸在政治導向上經歷了巨大變化,部分原因就在于限制中國對于本國制度的影響力。標志性的事件是緬甸暫停了中國修建密松大壩的許可,此后,緬甸政府深化了與西方國家的關系。
失靈的“軟實力”
對于如何應對與中國經濟關系引發(fā)的負面后果,這四個國家處于不同的階段,而且顯然各個國家的情況也都處于變化之中。對于蒙古而言,對于中國經濟影響力的擔憂已經從社會擴散到了國家,烏蘭巴托通過立法來減弱對中國的經濟依賴;中國在柬埔寨的破壞活動尚未迫使金邊改變自己的政治立場,不過這導致了柬埔寨國家和社會之間的矛盾;老撾決策者的擔心促使他們尋找更為多樣化的伙伴關系;而社會的反應則推動緬甸邁出了政治改革的步伐。
中國對于亞洲發(fā)展中國家的經濟影響力曾一度被視為日益提升的“軟實力”的來源,但如今質疑卻越來越多:經濟收益是否足以抵消所付出的社會、環(huán)境和政治成本?如果上述四個國家中出現(xiàn)的趨勢繼續(xù)下去,那么中國與這些國家的關系在未來很可能變得不穩(wěn)定。
這一局面值得中國深思。用經濟行為提升與周邊國家關系的方針如果失敗,將意味著長久以來被視為穩(wěn)居中國影響力范圍的國家可能會與北京分道揚鑣。在這方面緬甸已經成為了前車之鑒。鑒于緬甸的地區(qū)影響力和國內資源及市場的重要性,許多中國人都將之視作一大戰(zhàn)略損失。
要逆轉這一趨勢,著手之處首先在于遵循在許多外交政策文件中都明確提出的“雙贏”方針。北京應更加主動地監(jiān)管中國企業(yè)那些破壞環(huán)境、剝削資源、引發(fā)政治不穩(wěn)定的經濟活動,這將有助于中國重新贏得在周邊國家中的影響力和軟實力。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那將再一次證明,這一外交政策是自我挫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