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鴨鴨推薦:沒想到嫣然也會寫一個典型白富美的故事,然而這個白富美最執(zhí)著的夢竟然是看一次海上的日出。對啊,一定有什么是用錢也買不到的。
門口的柜臺上放著一尊金光燦燦的財神雕像,便利店內(nèi)的走道里傳出有人壓低嗓子的哀求聲:“喂,你快來?。∧愕降讈聿粊戆??與其餓死,我還不如一頭沖出馬路撞死算了!”
汪亦茹正在比較兩支牙膏的分量和價格,聽見貨架另一邊的女孩說著這種有點驚悚的話,她急忙把牙膏放下,突然看見貨架的縫隙里一道人影晃過,迅速地朝便利店大門外沖。
不好!她真要去沖馬路了!
汪亦茹大步狂追,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喂,姑娘,你聽我說!”
女孩背著一個雙肩包,被她一扯,身體一晃,雙肩包撞到了柜臺上的那位財神爺。只聽啪啦一聲,財神掉在地上打碎了,接著柜臺里就傳出老板呼天搶地的哀號聲:“哎喲我的媽呀!”
女孩吐了吐舌頭:“咦,財神是你媽?”
一、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我是先認識汪亦茹,然后再認識你的。
程鎬。
那天,我跟汪亦茹的拉扯導(dǎo)致那尊高價的財神爺碎成了一攤爛渣,便利店老板要我們賠錢,為了兩支牙膏而較價的汪阿姨急得眼睛都紅了,我便豪氣地說:“好,賠就賠,我一個人賠!”
我因此有了一個忘年之交,就是汪亦茹。
汪亦茹出了便利店還苦口婆心勸我不要輕生,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就狂笑:“我哪有要自殺呀,我是跟我閨密瞎掰的。我剛才是說,我最近買東西上癮,都被我爸凍結(jié)財政了,但是看見對面名店的櫥窗里掛了件很漂亮的衣服,我還是想買,我喊我閨密趕快來阻止我呢。”
幾天之后,我再遇見汪亦茹時,是在商場里。
她是商場的保潔人員。
我親眼看著一個男人走到水桶前面,一腳踢翻了水桶,跟著就假裝摔倒,捂著后腰躺在地上亂叫。但是,那個男人卻說是保潔工人干活的時候把水灑在地上導(dǎo)致他滑倒,算是商場方的失誤,要求商場負責(zé)。
汪亦茹被眾人團團圍住,本來就缺乏血色的臉在這時更加蒼白了。人群里有一個穿著灰襯衣的男生,兩手插袋,一直冷冷地盯著她。那個人就是你。我很確定你跟我都同時目睹了男人假摔的一幕,所以,當(dāng)商場經(jīng)理出來詢問事情經(jīng)過,我挺身而出為汪亦茹辯解,但卻被男人大罵我顛倒黑白的時候,我的目光投向了你:“我顛倒黑白?那你們問問他,他也看見了。”
我說完,圍觀人群的目光都整齊地落在你身上。
你帶點慵懶的眼神穿過人群,意味深長地向我回看過來,微微一笑說:“不,是那位保潔阿姨擦地的時候粗手粗腳把水弄灑了,所以這位大叔才會摔倒的?!?/p>
雖然男人的詐騙最終也失敗了,但汪亦茹卻還是被經(jīng)理以“你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這類工作失誤”為由,被解雇了。
有你一半的功勞。
我義憤填膺地離開商場,看見你還在大門外,我立刻沖上去劈頭罵了你一通。
你一句話也沒說,也沒什么表情,任由我罵,我罵著罵著忽然聽到汪亦茹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程鎬?!?/p>
你尋聲轉(zhuǎn)過頭看著她,喊了一聲:“媽媽?!?/p>
我整個人都傻了。
你指著我問汪亦茹:“這人誰?。磕愕氖?,她操心干嗎?”我雖然還有點難以接受兒子幫著外人冤枉自己媽媽這種事情,但也立刻聰明機智地接上了話:“我是誰?我是你媽媽的朋友,就是你阿姨!”
二、你怎么罵我都不還嘴
你阿姨我在汪亦茹失去了商場那份工作且屢屢找新工作被拒以后,為她提供了一份暫時的過渡性工作。
那就是在建筑工地為工人置辦盒飯。
我爸有一位世交是建筑公司的總裁,我以前傻傻地聽我爸提過,說在工地做飲食會很容易賺錢,最初我還為我的急中生智默默給自己點了贊,覺得汪亦茹也許可以發(fā)家致富了,但她真的開始賣盒飯了我才知道這份工作有多辛苦。買菜洗菜做菜,裝車運送售賣,汪亦茹起早貪黑,整天無休,比做商場那份工還累。
于是,這一次輪到我被你罵得狗血淋頭了。你怎么罵我都不還嘴,因為我沒有還嘴的余地。
我不知道汪亦茹的情況那么糟糕。
她的腦子里面有一顆腫瘤。
腫瘤壓住了血管,成功摘除的幾率很低。但如果放任不管,那顆腫瘤就如同埋在腦里面的定時炸彈,安靜的時候?qū)λ龥]有絲毫影響,但發(fā)作的時候情況可輕可重,甚至有可能令她長眠不醒。
她有時會眼花手抖,甚至抽搐、昏厥,都是腫瘤造成的。
所以,即便家里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不好,你也不想她出去工作。
你還不止一次假裝顧客或者寫匿名信去投訴她,她之前有好幾份工作都這樣被你攪和掉了。
家里就你們兩個人,你是一名服裝設(shè)計師。你的老師開了一間服裝工作室,畢業(yè)后你就一邊替老師工作,一邊也繼續(xù)跟著老師學(xué)東西。
C市的服裝行業(yè)發(fā)展有點畸形,只有一間國際知名的大公司,它擠掉了所有的中小規(guī)模的服裝公司,在C市一家獨大。而老師的工作室因為是小透明所以才能保全,但景況始終不好。
可現(xiàn)在呢?你憤怒地看著我:“你倒好,給我媽指的什么破財路?她每天起早摸黑有多累你知道嗎?”我有點心虛:“可是我不知道她身體的情況嘛,早知道的話我就不……不推薦了?!?/p>
你好像在思考什么,表情還有點狡猾。我不得不猜疑:“喂,你不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吧?”
三、只為你波瀾壯闊
你似乎真的在打歪主意。有一個黃昏,很多工人都來找汪亦茹,說他們剛吃完盒飯立刻開始拉肚子,嚴重的都快站不起來了。當(dāng)時,我也在場,是周末,我不用上課,來給汪亦茹當(dāng)幫手。盡管汪亦茹再三解釋,說自己做的飯菜的衛(wèi)生條件是絕對過關(guān)的,但依舊難平眾怒。
我聽汪亦茹說你還在工作室加班,于是就在賣剩的盒飯里拿了一份藏進包里,接著就去找你了。工作室里只有你一個人,我告訴你,是汪亦茹讓我來給你送飯的。其實,我想試探你,如果真的是你在背后使壞,你一定會知道盒飯有問題,所以不會吃。
可你吃了。
你太過專注做事,中午忘了吃午飯,肚子都已經(jīng)餓扁了,一打開盒飯蓋就狼吞虎咽,立刻把盒飯挖了一個大窟窿。我想阻止你:“喂,等一等?!蹦憷淅涞乜戳宋乙谎郏骸帮堃呀?jīng)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是被你的粗魯和冷漠氣到了,有些話到了嘴邊我忽然決定不說。
我暗自解氣地看著你吃完了那盒飯,接著你的臉色就變了。有點像電視劇里面那種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下毒了一臉驚恐地捂著肚子?!敖莱?,我的肚子好痛!”
我沒有想到你會痛得那么厲害,我以為你會跟那些工人一樣只是拉拉肚子。我后來才知道你的腸胃天生就很脆弱,在飲食方面有很多禁忌,從來不敢掉以輕心。所以這事在別人那里是小事,在你身上就變大事了。你整張臉唰地就白了,冷汗直冒,兩只手抓著肚子上的衣服,痛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在那時,日光燈管撲哧閃了兩下,竟然滅了。而且是總保險絲都燒了。
夜里八點多,工作室處在胡同的深處,周圍光線都挺暗,室內(nèi)漆黑一片。
突然,門外有一道手電筒的光晃過。當(dāng)我們順著那道光看清楚來人時,發(fā)現(xiàn)他是個體型彪壯、滿臉橫肉的男人,不僅拿著手電筒,另一只手還拿著一個麻布袋和一把刀子。
竟然有人趁黑入室行竊!
有那么一個瞬間,你想要沖過去,我能感覺到你身體的前傾,但是,那個動作立刻就停止了。
你拉著我,和我一起躲進了一間很狹窄的存貨間里。
我們在存貨間里只能面對面擠在一起,尷尬得幾乎雙方的鼻尖都要撞在一起了。你的肚子疼得越來越厲害,門縫里的一束光打在你臉上,正好能照出你滿臉的痛苦表情。額頭有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掉下來。我忍不住用衣袖輕輕地擦了擦你的額頭,做口型問:真的很疼嗎?
你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艱澀的笑容。是想寬慰我,不疼,我還能忍,別害怕。
后來我才知道你當(dāng)時忍著的原因,就是因為我。
你對汪亦茹說:“要是只有我一個人,我就沖出去拼一拼了,但是有江依橙在,我那種情況,怕保護不了她。”
那時,我站在病房門外,看著臉色依舊沒能恢復(fù)紅潤、手背上還插著輸液針管的你,我心里慚愧極了。
除了慚愧,還有心動。
是的,心動。我看著你用那只沒有插輸液管的手摸了摸汪亦茹的臉,有點溫柔也有點撒嬌地對她說:“好啦,我沒事的,不準板著臉,要笑,知道嗎?”我喜歡那一刻的你,那是我心動的最初。
或許,喜歡一個人總是如此,在某個精致的時刻一觸而發(fā),積小流以成江海,終于,只為你波瀾壯闊。
工作室被盜以后,你失業(yè)了。是被老師解雇的。理由是你坐視歹徒行竊不理,導(dǎo)致工作室損失了大筆現(xiàn)金。
我聽汪亦茹說,其實工作室早就想裁員了,生意一直不好,老師都快付不起大家的工資了,所以這次也算是趁這個機會做出了決定。汪亦茹不但沒有追究我害你住院,還反過來開解我:“就算你不懷疑他,我都要懷疑他,這小子以前記錄可不太好。反正現(xiàn)在沒事了,咱就別去想誰對誰錯了?!?/p>
哦,盒飯的真相也是自己浮出水面的,原來是醬料過期導(dǎo)致的。醬料店的老板長時間沒做盤點,被顧客投訴了才知道日期不對,他還主動向客戶們道歉和賠償。接著汪亦茹也向工地那邊解釋了,有不少人都表示愿意體諒一次的失誤,還是會繼續(xù)買她的盒飯。
于是,她還是起早摸黑地堅持著這門小生意,而你也開始幫她的忙。你的態(tài)度明顯軟化了很多,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次你投訴無門,除非汪亦茹自己放棄,否則,你總不能真的在食物里下毒搞垮她的生意吧?
你還是那句話:都是你的錯,江依橙!
這個時候的你跟我說話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好很多了,你甚至漸漸地還會跟我開點玩笑,或者在網(wǎng)上聊聊天。有一次,我約汪亦茹看電影,她說有事不能來,讓你代替她,我們還一起看了一場電影。
電影里的男女主角為了躲避敵人的追殺而擠在一間小黑屋里,幽暗狹窄的空間里面,他們的身體貼著身體,鼻尖對著鼻尖,嘴里呵出的白汽在兩人面前曖昧地交織著,我忽然想到了我們。
旁邊的你發(fā)出噗的一聲。
我白了你一眼:“你笑什么?”你說:“都貼這么近了,對方的臉在你眼里是變形的,不會像鏡頭里這么好看,分明可丑了?!庇盅a充,“不過平時也好看不到哪兒去?!蔽业赡悖骸俺替€!”
你指了指屏幕:“我說她呢,沒說你?!?/p>
后排的觀眾敲了敲我們的椅背:“麻煩別說話。”你有點孩子氣地指了指我,小聲說:“這是在說你,就是你!”你說完,又忍不住笑了,“哎,多大個人了,最近一見你就變幼稚了,老愛和你拌嘴?!?/p>
我還沒反駁,后排又抗議了:“噓!談戀愛出去談!”
我們倆同時噌地轉(zhuǎn)過頭去。
“誰會和她談戀愛!?”
“我是他阿姨!”
四、你過得并不快樂
你開始四處找工作,可是,發(fā)郵件打電話投簡歷,最后卻沒有一家公司召你去面試。于是,大部分時間你都在幫汪亦茹做盒飯。據(jù)說作為廚房白癡的你已經(jīng)會做小炒肉和番茄排骨湯了。
有一天汪亦茹還邀請我到你們家做客,說你會親自下廚。而我若不是到了你家,也不會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
原來,你根本沒有找工作。
電子郵件是從你的一個私人郵箱發(fā)到另一個私人郵箱的,根本沒有發(fā)到招聘公司。汪亦茹不太懂電腦,只是看你發(fā)了郵件出去,還每天都問你對方有沒有回復(fù),你說沒有,她便很失落。
可是,你寧可看見她失落,也不想看見她受累。你就想每天在她身邊幫她做事,她就可以少辛苦一點了。賣盒飯的收益其實還算可觀,令你們可以不必為柴米油鹽擔(dān)憂,這也是汪亦茹堅持的原因。只是,對服裝設(shè)計的興趣是你從小就有的,在這個領(lǐng)域有一番自己的作為也是你的夢想。
但三輪車上堆積成山的盒飯淹沒了你的夢想。廚房里的油煙和建筑工地滾滾的沙塵也淹沒了你的夢想。
你過得并不快樂。
我真正意識到,或者說見識到你的不快樂,是在那之后不久的一個周末。你以前工作室里有一個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約你小聚,他還告訴你,你離開之后,工作室意外地接到了一筆大生意,現(xiàn)在大家都特別有干勁。舊同事們的意氣風(fēng)發(fā)更襯出了你的落魄,你給自己灌了很多酒。
同事打車回家順路捎帶你,把你放在你家樓下就走了。
你醉醺醺的,繞著樓下的小路亂走。我從你家離開的時候正好遇見了你,你一看見我就吼,還是那句話:“都是你的錯,江依橙!”你說,“這盒飯到底要賣到什么時候???我這么沒用,在老師那里,我掙的錢還沒有賣盒飯掙得多。你知道嗎,我媽媽的腦瘤是需要藥物控制的,都是進口藥……以前我們只能買最便宜的那種,可前兩個月就因為盒飯生意還不錯,她終于可以買更好一點的藥了。可是這樣下去真的是辦法嗎?我難道要賣一輩子的盒飯?我怎么這么沒用!”
我?guī)慊亓宋壹?。是我爸爸在學(xué)校附近的海邊為我置辦的一套公寓。
我不想汪亦茹看見你爛醉頹廢的樣子,也怕你酒后失言,有過激的言論,會令她聽了難受。
你沖到陽臺上對著暗夜里的大海一陣猛喊之后,又走回客廳,然后就直直往沙發(fā)上倒。
你那么高的個頭,因為醉酒而身體重心不穩(wěn),我很擔(dān)心你那一倒會掉到沙發(fā)外面,撞到地上,我急忙跳過去接著你,可我自己也沒站穩(wěn),被你壓著也倒了下去。你面朝下趴在沙發(fā)邊緣,我坐在地上,一只手臂被你牢牢地壓住了,我想抽出來,你反而抱著我的手臂。“江依橙,自始至終,我都知道你是為我們好……江依橙,近距離看你的時候,你不丑,平時也不丑……其實……怎么都好看。別再說是我阿姨了,我媽說,她想有一個你這樣的兒媳婦!”
最后那句話嚇了我一跳。你們母子倆的悄悄話的起因經(jīng)過和結(jié)果是什么我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我的心一整晚都在撲通撲通亂跳。第二天,我醒的時候你已經(jīng)離開了,你拿了一床被子給我蓋著,還留了一張字條兒:江依橙,日出的海景真美,我以后還可以來這兒看嗎?
我望著窗外,椰樹,沙灘,白浪,紅霞,云在海里,海在天上,那風(fēng)景的確很美。
看過無數(shù)次,就是那一天,那一次,最美。
我知道我在高興什么。
我拿起手機迫不及待地給你發(fā)了一條短信,就兩個字:可以。
五、謝謝我聽你發(fā)牢騷
我不好意思太頻繁,但是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順勢開啟某個話題的機會:“喂,程鎬,你不是說還想去我家看日出嗎?什么時候呀?你大少爺要來可得提前吭聲哦,我好準備接駕。”
我盡量裝得漫不經(jīng)心。
但是,只要是你說過的話,我都已經(jīng)無法不經(jīng)心了。你說,想吃著薯片看日出,我立刻就買了薯片;你說想喝著啤酒看日出,我于是又買了啤酒;你說想躺在陽臺上美滋滋地看太陽一點一點沖破地平線,我還訂購了一套庭院沙發(fā)。我能想到的最美妙的畫面就是你躺在沙發(fā)上而我躺在你懷里,海平面放射出溫柔的光芒,光芒和朝陽都在你的眼睛里,而我的眼睛里卻沒有它們。
只有你。
可惜的是,說了好幾次要看日出了,卻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一再推遲。當(dāng)我們終于百分百約定了,那一天,你沒有找工作的秘密卻被汪亦茹發(fā)現(xiàn)了。汪亦茹很生氣,但更氣的還是自己那不爭氣的病和家里清貧的景況。她偷偷地躲在房間里抹眼淚,你就悄悄站在門外看她。房間里的燈光那么暗,可她臉上的歲月痕跡仍然清晰可辨,她看起來蒼老而疲倦。你沒有心情看日出了,在電話里跟我說了一會兒話,又靜默了一會兒,總是嘆氣,你不知道電話那邊的我已經(jīng)在用最快的速度向你家靠攏了,你說,好了,太晚了,謝謝我聽你發(fā)牢騷,祝我晚安。
然后,門鈴響了,你開門就看見我站在門外。
我說,我是來陪我好朋友汪亦茹的,你很鄭重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慢慢地說,我明白,謝謝你,江依橙。
過了幾天,汪亦茹說,她決定不再賣盒飯了,如你所愿留在家里休養(yǎng)。我們都知道她是為了把你的時間還給你才有了這個決定,她還給你拿回了一張報名表。是一個設(shè)計師培訓(xùn)班的報名表。
那不是一個普通的培訓(xùn)班,我之前說過,C市有一間一家獨大的服裝公司,那間公司名叫莎翁國際。
培訓(xùn)班是莎翁按慣例舉辦的。在讀的半年,學(xué)員可以進莎翁實習(xí),享用莎翁的各種先進資源,也能跟享譽國際的設(shè)計師交流,聽他們授課。學(xué)滿之后,莎翁還會從學(xué)員當(dāng)中挑人加入公司的設(shè)計師團隊。
莎翁作為全國頂尖的時裝品牌公司之一,在國際上也享有很高的知名度,他們的招聘條件不僅嚴格,甚至很苛刻。要想進入莎翁,對一個沒有知名度的設(shè)計師來講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培訓(xùn)班就顯得特別皇恩浩蕩,苦無機會進入莎翁的菜鳥們都削尖了腦袋想擠進那道門檻。
所有的報名者都要遞交自己歷年來最滿意的一件設(shè)計作品,然后由莎翁的資深設(shè)計師通過作品去挑選他們認為有潛力的新人進入培訓(xùn)班。
很多人都說你是有天賦的,你老師說過,你同事說過,后來聽說就連莎翁的設(shè)計師也這么說。
你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進入前二十名了,我和汪亦茹也都已經(jīng)準備好為你慶祝了,可是,那個雷雨的下午你卻淋得渾身濕透地走回家里。你說,你可能不會被錄取了,因為你涉嫌剽竊了他人的創(chuàng)意。
六、你的眼睛就那么空了
報名的幾百件作品當(dāng)中,有兩件作品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你的,還有一個叫張煒的設(shè)計師的。
你的作品是你在工作室期間沒有公開過的一件私人設(shè)計,屬于靈感突發(fā)之作,看過那張設(shè)計圖紙的人只有一個,那個人也叫張煒。他是你以前工作室的同事,那次請你喝酒的人就是他。
你們倆各執(zhí)一詞,張煒一口咬定是你偷了他的創(chuàng)意。雖然他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證明他才是原創(chuàng)者,但是你也沒有。盡管最終的入班名單還沒有公布,可你已經(jīng)從一位設(shè)計師那里打聽到,他們很有可能對你們倆采取均不錄取的辦法。你說,看樣子你的出人頭地之夢真的只能是春秋大夢了。
你、我、汪亦茹,我們站在飯廳里,中間是一張空蕩蕩的餐桌。那些準備慶功的菜肴都在廚房里,還沒有擺上來。你無奈地笑了笑,汪亦茹也無奈地笑了笑,為了配合你們,我也很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容。
那個時候的我們怎么都不會想到,兩天后,在你以前工作過的那間工作室,一樓的樓梯口,也是你、我、汪亦茹,我們依舊是呈一個三角形圍站在一起,但中間的卻不再是一張餐桌。
而是一個人。
一個躺在血泊里、已經(jīng)昏迷的人。
那個人叫張煒。
這時,我們誰都笑不出來了。
是汪亦茹最先去找張煒的。當(dāng)時,工作室里的人要么出去見客戶了,要么就關(guān)著自己那間設(shè)計房的門在埋頭創(chuàng)作,汪亦茹跟張煒之間的爭執(zhí)沒有人看見。她想求張煒高抬貴手不要毀了你的前程,后來你看見汪亦茹發(fā)給你的短信,知道她去找張煒了,于是你也趕去了工作室。
我從學(xué)校清理了一些東西想帶回家,出校門正好遇見了你。我們一起趕到工作室,進門就聽到樓梯那邊傳來咕咚幾聲悶響,跑過去一看,張煒已經(jīng)從樓梯上滾了下來,當(dāng)場就昏迷了。
工作室里有人聞聲開門出來一看,看見我們?nèi)齻€人都嚇傻了站在張煒旁邊。接著你和汪亦茹就異口同聲:“是我推他下樓的!”說完,你們都望著我。復(fù)雜的目光,很沉,壓得我有點透不過氣來了。
即便是很多年以后,我再想起我當(dāng)時的決定,我也不知道,我那樣做到底是應(yīng)該還是不應(yīng)該。
當(dāng)汪亦茹對所有的人說,是她被張煒用惡毒的態(tài)度和言辭激怒了,一時情緒激動扇了他幾巴掌導(dǎo)致他摔下樓時,我點了頭。你再是奮力地想把責(zé)任往你自己身上攬,我也堅持力證汪亦茹說的才是實情。
張煒的傷勢很嚴重,張家的人還雇了最好的律師來為他打官司。當(dāng)汪亦茹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我看見你燒著憤怒烈火的眼睛里投給我的卻是恍如千年的寒冰。寒冰之后,就什么都沒有了。
你的眼睛里空了。
法官宣布判汪亦茹入獄十八個月,你失控得聲嘶力竭在法庭上大喊我媽媽的身體狀況不適宜坐牢,你說,我愿意代她坐牢啊,求求你們讓我代她吧,你哭得跪在地上,你的眼睛里那么空。
我還以為我可以和你一起看日出,你的眼睛里會裝滿最美的朝陽和光芒??墒牵愕难劬湍敲纯樟?。
原來,做著春秋大夢的那個人,是我啊。
七、或許曾經(jīng)相愛過
汪亦茹入獄之后幾個月,一個深夜的電話驚醒了你。電話那邊的人說,汪亦茹在獄中突然昏迷,已經(jīng)送往醫(yī)院急救了。
我是直到去探監(jiān)的時候才知道發(fā)生了這件事情,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醫(yī)院,看見慘白的病房里躺著薄紙片一樣的汪亦茹,她的呼吸很均勻,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醫(yī)生說,她蘇醒的幾率微乎其微。
我捂著嘴退到墻邊,腦海里開始浮現(xiàn)出汪亦茹流著眼淚哀求我的情形:“依橙,別讓程鎬這個傻孩子替我頂罪,是我的錯,他的未來還那么長,還有大好的前程,你一定要站在我這邊!”
汪亦茹抱著我,哭著說:“以后要是我不在了,就請你替我照顧程鎬,好嗎?”
我是點了頭的,好,我會,我一定會,可是,看著昏迷的汪亦茹,我忽然醒悟,我可能已經(jīng)無法再履行對她的承諾了。我永遠都會記得那天的你指著病房的大門,用緩而狠的聲音對我說了兩個字:你滾!那兩個字,重如兩座大山壓著我,連我的春秋大夢都被壓碎了。
后來的日子,我還是會堅持到醫(yī)院去看汪亦茹,還是會碰見你,但你卻沒有再跟我說過話。
我開始實習(xí),畢業(yè),有固定工作,然后辭職,又換工作,時間匆匆一晃就過了兩年。
我總是一個人在陽臺上看日出。
再后來,你帶著汪亦茹離開了。回了她的老家,把她安置在一個醫(yī)療條件依舊能夠維持她的日常所需、但費用相對更低的縣城醫(yī)院。我哀求了你很久,你才肯把你在縣城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我,我問你,我能不能偶爾打電話給你,問一問汪亦茹的近況,你猶豫著,有點不情愿地點了個頭。
時間又過了兩年,兩年來,我常常給你打電話,詢問汪亦茹的近況,然后我總是在電話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才敢問你,那你呢,你怎么樣,程鎬?你有時不會回答我,直接就掛斷,有時也會敷衍地說,嗯,不好不壞。
那一年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南方有了五十年來最暖的一個冬天。你在電話里告訴我,汪亦茹醒了。
我激動得不知道想哭還是想笑,當(dāng)即就說不出話來了。
你說:“她現(xiàn)在剛醒,說話還不是很流暢,你聽聽她的聲音吧?我沒騙你,她是真的醒了?!?/p>
“騙我?呃……我沒說你騙我啊……”你說話有點奇怪,但我無心計較,手機里傳來了汪亦茹有點含糊,甚至好像有點機械的聲音:“依橙啊,我沒事了……你別自責(zé)……”聽見她的聲音,我哇地哭了出來。
我還沒說話,你卻已經(jīng)把電話接回去了?!熬瓦@樣吧,她還需要休息,總之你知道她醒了就行了。”
我心里忽然莫名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程鎬,你把電話再給你媽媽,我還想跟她說幾句話?!笨赡阍趺炊疾煌?,說她太累,已經(jīng)睡著了。然后,你又說:“江依橙,我現(xiàn)在開了一間裁縫店,街坊鄰居有什么縫縫補補的事情都找我,大家都很看重我的手藝,我過得很好?!?/p>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你會突然對我說這些。你說:“以前我總以為要有名有利才叫出人頭地,但現(xiàn)在我只要把別人交給我的事情做好,看到他們穿著經(jīng)我手的衣服合身而得體,我心里就會很滿足了。所以……我很好,我媽媽也會好的,以前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都忘了吧?!?/p>
那么多年以來,那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我說那么多的話。
而竟然,也是最后一次。
那之后你就換號了,我手機里的那串?dāng)?shù)字成了空號,我再也沒能聯(lián)系到你。我總要想著那天掛斷電話以前你對我說,汪亦茹醒了,你也過得很好,一切都還原到最初了,所以我也不必再執(zhí)著什么,原來,那就是你和我的訣別。可是,感情的事,是不是可以說不執(zhí)著,就不執(zhí)著?
畢竟,我執(zhí)著了你那么多年。
后來,我出差去了你所在的那座縣城,我坐在公司安排的面包車里,車子奔馳在一條鄉(xiāng)間小道,我忽然看見遠處山坡上有一個很小的人影,很模糊,我竟然莫名其妙覺得那個人像是你。
他是站在一座墳?zāi)骨懊娴?。雙手交疊垂在身前,低著頭,微微弓著背。
我忽然想起你曾經(jīng)隔著電話讓我聽的那個機械的聲音,想起你對我最后的那番交代,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不,那個人一定不是你。你一定和汪亦茹正坐在你的裁縫店里,她正在聽鄰居夸你手藝好,有本事,還很孝順,她分明很驕傲自滿嘴上卻還說著哪里哪里,我兒子哪有你說得那么好,她也許還順便托鄰居替你介紹一個善良溫柔的女孩,總之,你們一定過得很好。
只有你們都很好,我也才會很好。會微笑。笑著去接受我們或許曾經(jīng)相愛過,但卻不能在一起這件事情。
笑著去回憶你說的很美的海上日出,其實,我們自始至終都沒有一起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