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素

落花

奔走之余 我要把半個心空出來

給那個揀花的老婦人

密林之中 她的身影多么矮小

蒿草若再長高一點就會將她掩埋

當(dāng)風(fēng)起時 幾粒槐花落下

滴在她的肩頭 發(fā)間 攏起的圍裙

她彎腰 手指輕得像就要觸痛孩子的小腳

她把其中的一枚舉在指尖上

說：這花說開就開了……

風(fēng)再起時 落花已成雪

紛揚的花瓣讓她與一場謝幕分不出彼此

又一次 她把其中的一枚舉在指尖上

說：這花說落就落了……

當(dāng)風(fēng)再一次吹起 她的身上落滿太陽的光斑

也落滿細(xì)碎的花瓣

在隨風(fēng)彌漫的酒一般的香醇里

那個上午 有那么一瞬 萬物靜止

我看見最大的那朵 殘損踉蹌

帶著蝕骨的孤獨 和美

與那些簌簌落下的花瓣一樣

就要耗盡她的耐心

未亡之年

那年春天 在小城的邊上

風(fēng)吹著殘雪

從鄰街的窗口飄進來

輕輕落在我的指尖上……

還記得那淡藍色的火苗

將人熏得微醉

那個清晨 我們小爐新酒

初逢的喜悅漫上眉梢

記得潮汐在你的眸子里慢慢涌起

清亮 溫潤 滑落唇角時

垂著深深的哀愁

記得那青色花紋的酒盅 干了

倒扣在年輪久遠(yuǎn)的木板上

迷離之中 像兩個嬰兒

看什么都是新的

仿佛那么多的屈辱都已值得

那么多的孤寂都已不屑說出

當(dāng)你像一個巫師

用手指蘸著酒

在我的手心里寫下

“雪”

一個女人 懷抱著一顆將死之心

猶如門外含苞的桃李

在那個清晨 于凜冽的春風(fēng)中

得以重生

生為女人

聳立在你胸前的雪峰 蓄滿圣潔的乳水

生為女人 你全部的恩惠

只為我哺養(yǎng)一個王子

讓他劍膽琴心 懷有俠骨柔腸

許用盡那青春年少

等到心上落滿時光的青苔

孤獨 絕望 在醉里消愁

才能在塵世里的角落里找到我

一座沉淪在你體內(nèi)的深淵

孕育童話 也孕育預(yù)言

生為女人 如一棵谷草捧出谷穗

一只蚌捧出珠子

你的疼痛和骨血

只為我供出多年后的相遇

生為女人

你之于我的恩惠

大到虛空

讓我致于命運的抱怨

小至虛無——

那一年在城南的一道湖岸上

桃花過人頭

我與你賜予我的王 在風(fēng)里相擁

數(shù)殘雪 看落花東去

那難言的悲傷就將穿越一個世紀(jì)

……那隱秘的甜 和苦難

填滿我襤褸不堪的生活……

楊柳岸

那一夜 人在堤上走

楊柳 輕風(fēng)

一彎月色在水中搖蕩

記得天上星辰寥落

四下里寂然無聲

只有被生活用舊的身體

沉了重了

如一根銹了的針

響在靜夜里的回聲

那一夜 冰涼的水霧漫上過我們的嘴唇

還能說些什么？

那些被荒廢的青春 被生活掏空的空洞

還是我們從不曾擁有

又遙不可及的尊嚴(yán)和自由

還是那拂曉時分 沒有一個回望

能成為命運致于我們的寬慰

那麻木生活里的屈辱 被愛喚醒時的疼痛

都一語不發(fā)

如此良時 只有楊柳輕風(fēng)

只有一彎月色 在水中搖蕩

徘徊之年

我愿意是窯莊上楸樹林里的一棵

在那面向陽的坡地上

枝葉剛好夠著云朵

粗糙的樹皮上刻滿虛妄的美學(xué)

讓那兩只鳥還在枝椏上安家

唱搖籃曲

讓它灰色的羽毛 和草結(jié)的廬舍

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

仿佛我們就要在時間里停頓

命運也要像原初一樣

在謬誤里停下來

那一年

你在窯莊上徘徊 來尋覓我的童年

俯下來的溫潤吻一樣遍及窯莊的

每一根草木

而家園頹敗 一個人的前世

和溫暖過我們的愛情一樣 已成浮萍

一如行將破碎的生活

只有一棵樹尚記得漫長青春里的孤獨

只有兩只鳥還擁有卑微的理想

那個上午 當(dāng)你的手撫過斑駁的樹干

窯莊上細(xì)雨霏霏

清涼的水滴順著我們的額頭和眼眸

緩緩流下

風(fēng)雨之年

閃電驟然亮起的剎那

莊禾倒伏 樹葉浮于水面

四野如澤國

記得身后的人間在雨中紛紛后退

慌亂而無序

天地之間 只有你我

靜如浮萍

身臨絕境 卻有著赴死般的美 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