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
這是我第四次參加王蒙先生作品的研討會。前三次分別是2000年6月18日在京舉行的王蒙“季節(jié)”小說系列研討會,2006年7月19日在北京喀秋莎音樂餐廳舉行的《蘇聯(lián)祭》研討會, 2013年5月18日 《文藝報》舉行的《這邊風景》研討會。
如果再加上11年前,也就是2003年9月25日,在青島海洋大學舉行的 “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以及去年2013年 6月14日在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舉行的“青春萬歲——王蒙先生文學創(chuàng)作60周年學術研討會”,這次就是我六次參加第王蒙作品研討會了。
每一次感受都不盡相同,每一次都是經(jīng)受了一次文學的洗禮和社會人生的再教育。
把《這邊風景》與《悶與狂》放到一起研討,主辦方也是獨具匠心。我想這其中的意義有三:
不算《青春萬歲》那部少作,《這邊風景》是王蒙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而《悶與狂》則是他80歲上出版的最新一部著作。第一部與最新一部相隔三十多年、在同一時期出版,并在同一個研討會上碰面,這種現(xiàn)象在文學史上還不多見;
這兩部小說,都寫于王蒙人生的非常時期?!哆@邊風景》是他被開除黨籍下放新疆16年間的作品;《悶與狂》則是寫于年逾古稀、家庭生活遭遇變故的兩年間。我個人認為《悶與狂》更像是一部傾訴與悼亡之作。這兩部書,都讓我們望見一個真正偉大優(yōu)秀的作家,如何在艱難時世里靠寫作支撐和度過歲月。它比平常情境下所寫的文字更見真情。
這兩部作品或叫“新作”,實際上都是王蒙自己在與往事干杯,它們就像納博科夫的《說吧,記憶》,是王蒙的80年人生自傳,也是60年創(chuàng)作生涯的一次次階段性的覆蓋或總結。
《悶與狂》里的許多篇章都先期在雜志上發(fā)表過,《為什么是兩只貓》《我又夢見了你》《明年我將衰老》等,一經(jīng)發(fā)表就引起轟動并流傳。有些篇章像《為什么是兩只貓》還是首先發(fā)在《人民文學》雜志上的。凡是了解王蒙的人,當看到那一聲聲低吟和呼喚:“想念的是終于夢見了你”,“我永遠愛你”,都會情不自禁,淚水盈眶!當看到他寫:“‘二泉映月是彌留時刻靠人工維持呼吸的感受”時,方能體會王蒙老年時在經(jīng)歷著怎樣的苦痛和煎熬。男兒有淚不輕彈,情深未了訴筆端。
作為王蒙的崇拜者和研究者,我想從三個方面來闡釋從《這邊風景》到《悶與狂》的意義。
信仰、大地、人民——這三個鮮明的主題,在王蒙作品中一以貫之,從不褪色。
作為出生于上世紀30年代、崛起于新政權建立后的50年代的“少共”作家,他的整個知識結構、信仰直接來自俄蘇思想,60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雖幾經(jīng)磨難,而蒙不改其志。
在2006年的《蘇聯(lián)祭》研討會上,評論家李書磊曾說過,在世界文學史中,只有俄羅斯和中國文學與“大地”的聯(lián)系最為緊密,王蒙的創(chuàng)作一直是與現(xiàn)實中國、與這塊飽經(jīng)磨難的土地緊密相連的。我很認同他的說法?,F(xiàn)在有了這本《這邊風景》,我們從中找到了王蒙貼近大地、貼近人民(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叫“接地氣”)的本源:16年的新疆流放生活,遼闊大地上人民的寬厚與親情滋養(yǎng),造就了16年后那個噴薄而出的作家王蒙,那個部長官員王蒙,致使他永遠是洋溢著樂觀、光明的基調(diào),永遠襟抱開闊、人間情懷,文章里少有怨氣,更無戾氣。
也有人說王蒙太狡猾,當初主動選擇下放新疆,逃過了一劫,“文革”中沒遭過罪、沒蹲過大獄、沒挨過揍,所以他不知道苦難為何物,總是顯得那么得意洋洋。我想在今天這個和平安定的語境下說這種風涼話的人,未免顯得淺薄無知。建議有這些想法人再回頭看看王蒙發(fā)表于1979年6月的《布禮》,那是他1978年從新疆回北京、拿到組織上給的恢復黨籍通知后的灑淚之作。那是怎樣一種錐心泣血的疼痛!一個滿懷鴻鵠之志的少年布爾什維克、一個接受過最高領袖欽點的有才華的青年作家,一夜之間成為右派被開除黨籍,不僅意味著精神上被判了死刑,也意味著實際上被開除了做人的資格。
他還有什么理由活下去?為什么還在新疆活了那么久?并且還能寫下50萬字的《這邊風景》?這是因為心中有信仰,也是因為新疆大地上的人民對他的寬懷、悲憫、同情和養(yǎng)育。
所以,《這邊風景》的價值就在于寫出了生活的偉大,寫出了人民的偉大,寫出了日常生活的偉大。它真實記錄了新疆當?shù)氐臍v史文化、宗教習俗、時序物候、人們的日常生產(chǎn)勞作……看似瑣碎,實際在昭示一個真理:比起各種階級和階級斗爭來,生活是永恒的,活著超越于一切。
《這邊風景》為王蒙以后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寶貴經(jīng)驗、理論準備和物質(zhì)基礎。
新疆的16年,對于王蒙的創(chuàng)作非常重要。為構筑和夯實他年輕時代建立的信仰,提供了可靠保證。對“大地”和“人民”的認知皆來自于此。
新疆的16年,擴大了他人生的活動半徑。有了這個坐標和參照系,他的創(chuàng)作不僅只是囿于京城一個文學小世界,而是社會風云的寫照,是對現(xiàn)實人生的關懷。他所歷經(jīng)的時代變革、政治風雨,藝術世界和人生境界,意識形態(tài)和意象形態(tài),海納百川與神游八荒……無不在作品里顯現(xiàn)。
新疆的羊肉加馕的飲食,不僅鍛造了他比一般漢人更加堅實的肌肉和筋骨,還打造了他的漢語+拉條子+手抓羊肉+葡萄干+烤馕味的語言風格。王蒙的獨特的意識流語言風格,包括《悶與狂》里的搖頭晃腦連珠炮句式,都來源于新疆,來源于他在那里自學并能嫻熟運用的維語哈薩克語。
在《這邊風景》里,我們找到了王蒙對漢語的“破壞性”創(chuàng)造的源泉。當我讀到第一章,伊力哈穆從火車下來到了伊犁,然后大段洋洋灑灑的抒情時,一下子有點驚呆了!我突然找到王蒙后期的寫作風格的源泉,原來就在這里!《這邊風景》之后的作品,跟他之前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和《青春萬歲》那種標準的學生腔的漢語句式、語法完全是割裂的,是不一樣的。
王蒙獨創(chuàng)了一種新漢語,這是維漢混雜的漢語,汪洋恣肆一瀉千里,抒情議論不舍晝夜,一氣呵成吟詠復沓,同時又磕磕絆絆、主謂賓倒置,句式語法行文習慣,都得益于他的新疆生活,得益于維族語言對他思維的再次改造。一個作家對語言的敏感度,他的語言習慣,決定了他的寫作態(tài)度和風格。這是新疆饋贈給他的又一大財富。
為什么不是“悶與騷”?為什么是《悶與狂》?
騷者,風騷、騷情、騷動或離亂也。狂者,瘋也,躁也,縱情任性或氣猛超常也。
是“真悶與佯狂”,還是“真狂與佯悶”?
我個人以為,當此際,在王蒙的八十抒懷之季節(jié),換個字,選《悶與騷》,無論在語感、心境、內(nèi)容上似乎都更為貼切。
“狂”字在王蒙的書名中已經(jīng)用過一次,2000年的“季節(jié)”系列里已經(jīng)有《狂歡的季節(jié)》,有學者用巴赫金的狂歡詩學理論來解釋過?!稅炁c狂》這部小說,據(jù)說原題叫《煩悶與激情》。正式出版時又一次選了“狂” 而未選“騷”。
既為狂,就證明不是學屈子以美人香草進諫楚懷王、懷才不遇自沉汨羅江;既為狂,想必是選了李白那個癲子:“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p>
世人只知其狂,卻不知其狷。狷者,有所不為也。
在歷史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后,王蒙就以一個佯狂避世的智者姿態(tài),站在時代大潮幕后,以《我的人生哲學》《中國天機》《悶與狂》等著作,不斷追述過往、補充和更新自己的記憶。在真悶與佯狂、真狂與佯悶之間,向世俗和世道做著有信仰的諍諫,做著一次次的“布禮”。
有心的人都能聽得見,聽得懂。
總之,王蒙以其60年來的創(chuàng)作實踐,記錄和見證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從開創(chuàng)到建立發(fā)展的65年。他自身的遭際、豐富的閱歷和深厚的革命斗爭歷程,為研究一部社會主義文化藝術生產(chǎn)史提供了鮮活生動的史料,也為黨和國家今后制定文藝方針提供了借鑒和參考。
我們今天評價王蒙,必須站位很高,不能囿于一篇一部、一章一節(jié)、一時一事,而是要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站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創(chuàng)立65周年的歷史高度上,全面、系統(tǒng)、深入地研究和探討,不斷推出更多有深度有價值的成果。
欣逢習近平總書記在京主持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和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勝利召開,我想,王蒙堅持60年為人民創(chuàng)作、為社會主義新中國創(chuàng)作的意義,將會得到進一步凸顯和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