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加榮
姥姥住的地方是個較大的集鎮(zhèn),在遠(yuǎn)近村落里邊頗有點名氣。每到廟會期間,各個村子都在爭著舉辦這種廟會,但是有的村子小,沒錢單獨舉辦;有的雖有錢能舉辦,但因為沒有這里力量大,請不來好的戲班子。從而,都不如這里的戲演的好,演的時間長。一般地來說,每年都要搭臺演唱個十天半月的。所以逢到廟會期間,遠(yuǎn)近各村的人都起早貪黑地趕過來看戲,凡是有嫁出去的女子,都要坐著小驢車子趕回來住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就為著看這野臺子戲。母親便是其中最積極的一個,不論是在她嫁出去之前,還是在她嫁出去之后,都必定要天天趕到戲臺子底下,從頭到尾地看個不停。
聽母親講,各村鎮(zhèn)為了爭辦這種社戲,還時常引起糾紛來。她說有一年,有一個村子的會首(即當(dāng)時的村長和鎮(zhèn)長)為著爭辦社戲而吵翻了天。有個村子的會首一睹氣,朝著火神廟上了大供,禱告說:“我們不是不給你老人家演戲,只是咱們村子的會首沒有人家大高坎的會首硬,戲班子被人家霸占過去了,咱們想請也請不到呀!你火神爺要是真有靈驗的話,你就燒他一把天火,從東頭燒到西頭!”后來,姥姥住的那個大高坎集,就真的著了天火,從東頭一直燒到西頭。有個挑擔(dān)子的人幸災(zāi)樂禍地從街上走過,說:“燒吧,燒吧!我是灶王爺貼到腿肚子上的,人走家搬。你那天火,能燒著我什么毛!”那人還正在得意呢,不提防他自己的褲襠外邊真就叫火星子給崩上,很快地冒出火苗子來了。
這也許是那一帶人編制出來的傳說故事吧,實際上未必當(dāng)真就有此事;或者是雖有,但也未必就如同傳說中所講的那樣神氣。
母親得天獨厚地生在大高坎那個集鎮(zhèn)里,能有機會看到那么多的社戲。她酷愛那些戲曲,準(zhǔn)確一點地來說,凡是民間文學(xué)的東西她都生性酷愛,因此逢到廟會的時候,她便特別的興奮,不吃飯不睡覺也要盯在那野戲臺子下面,一場也不肯落下。這時候,又到了發(fā)揮她那記性好的特長時候了,她每看過一出戲,不僅能把故事情節(jié)一鋪一節(jié)地給你講述出來,而且戲中的一些好的唱詞兒,她也能夠給你一句不落地背誦出來。所以,她每次看過戲回來之后,便能對家里邊的人和周圍鄰居沒有過去看戲的人們,頭到尾地講說一遍,甚至還念出那些主要段子的唱詞來。以后過了多少日子,乃至于過了多少年,她還能依然如昨地把這些戲講給人們聽。所以時間長了,家里的人和鄰居們都推她出來做“戲代表”,大家有不能去的,或者是一時間不愿意去的,都可以放心地去干自己的營生,回來之后找“戲代表”再給他補上這一課就是了。
除了戲曲之外,她也愛聽評書、大鼓、相聲和蓮花落子,也愛聽人講故事和說笑話。聽了,她就能記得住。那些小故事、小段子不用說了,就是成本大套的評書,諸如《三國》《水滸》和《西漢演義》《東漢演義》什么的,她也都能夠記下來。只要有了適當(dāng)?shù)臋C會,她就會很高興地一遍又一遍地講給別人聽。
后來,她熬到了我能讀書識字的時候,便真正地感到了解放,因為從此之后,她便得到了一個來之容易、隨手可得的汲取源頭——可以由我來給她閱讀那些通俗演義小說了。那時候,我們總是不惜余力地四處收羅尋覓,只要能夠找得到的書都想盡辦法掏換過來。那真是無書不讀呀!什么《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楊文廣征南》《羅通掃北》《呼延慶打擂》《十粒金丹》《瓦崗寨》《濟公傳》《飛龍傳》等,幾乎是現(xiàn)在人們聽到過的和沒有聽到過名字的書,都看過了。
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正是家境最為困難的時候。母親白天織席子養(yǎng)家糊口,一天忙到晚已經(jīng)累得夠嗆了,但是一到了晚上,她卻偏有濃郁的興趣讓我給她讀那本剛剛從鄰居家里借到的一本《薛丁山征西》。因為沒錢升爐子,屋子里是很冷很冷的。坐著讀不行,只能全家都躺在被窩里聽我來念。念得時間長了,我伸在被窩外拿著書本的手凍僵了,抗不住勁了,便由母親接過書來舉著讓我念。她舉得時間長了也抗不住了,便由睡在我身旁另一側(cè)的二姐接過來捧著。冬日里天黑得早,我們這種被窩里捧著讀書的接力棒,有時甚至一直傳遞兩三個小時。
最近,我看到臺灣作家唐翼明回憶母親給他寫的信說:“明兒,媽媽有了你,就比當(dāng)皇帝還富有?!甭犉饋碚娼形覒M愧,因為我從來沒有使母親富有過。解放前,我跟著她過的是窮困的生活;解放后,她跟著我過得也不富裕,除了精神上還有點慰藉之外。我對于母親沒有任何的的安慰與回報,除了小時候給她讀了許多章回小說讓她開心之外,其他的事情一無所有,甚至連一個普通的孝順兒子能夠做到的事情,都沒有做到。雖然,自從打我懂事的時候起,她就曾指著過年時貼著的年畫,一次又一次地給我講那《二十四孝》的故事,還有什么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的傳說。讓我記得最深刻的是,母親有一次在鄰居老太太帶著兒子過來吃茶的時候,非常真摯地對鄰家老太太說:“只要聽到別人說兒子一句好,我就比吃了蜜糖還要甜?!蔽衣犃诉@話,心靈大受震顫,難過得差不多要流出眼淚來。因為非常遺憾,我一生里很少聽到有人真摯地稱贊我一句好,特別是當(dāng)著母親的面(當(dāng)然,那些客套的、敷衍門面的、有意奉承的除外)。我十分難過,我沒有什么值得母親驕傲的地方。至于說到反哺,那更是讓我感到愧疚,母親病重的時候,我知道她很喜歡花,但卻只買了一小盆皺皺巴巴的矢車菊放到她的床頭,但就是這樣一盆花,她看到了還是滿臉帶笑,不斷地用手愛撫著那不甚展顏的小花雜。
反過來說,我從母親那里吸吮過來的,又豈止是她那哺乳我幼小生命的乳汁呢?尤為讓我特別得到滋養(yǎng)的,是她那一肚子的民間文學(xué)。我從呀呀學(xué)語時起就跟著她一句句地背誦《三字經(jīng)》,直到跟著她一起熱衷地迷戀于那些《楊家將》《呼家將》等的章回演義小說,所有這些,都是我以后寫文章和進(jìn)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天生養(yǎng)料。特別是我從她那里聽到來的許多生動鮮活、維妙維肖、不加任何修飾而情趣自會涌現(xiàn)的土語方言(隨便地舉幾個例子,例如“不管子午卯酉”,“別聽他那三千鬼畫符”),亳不夸張地說,這都是我永遠(yuǎn)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淵源。有一段時間,我曾經(jīng)聽從我的任課老師巴烏巴托夫斯基(蘇聯(lián)作家、《金薔薇》作者)的指導(dǎo),盡量地去追逐盧梭、屠格涅夫等人那種激烈奔放的、用一連串優(yōu)美動聽的修飾語組成的歐式散文體語句。寫到后來我改變了主意,覺得應(yīng)當(dāng)要返璞歸真,決心返回到母親的懷抱,還是用土里土氣的家鄉(xiāng)俚語來寫作為好,因為這樣更能使人產(chǎn)生一種親切感、真實感和鄉(xiāng)土味。而且,這更便于讀者閱讀,特別是在今天我們這個信息傳媒非常發(fā)達(dá)的年代,誰有功夫咬文嚼字地去品味你那扁擔(dān)長句子里邊的文字美呢?
母親講的故事和笑話,更是妙趣天成,富含很深的人生哲理。記得前年我曾給兒子講了一個母親在我小時候說的故事。兒子聽了直拍大腿,感慨萬千地說:“奶奶的這個故事說得真是太好了,她說的那個人跟我一樣,簡直就是我,我就是那個窮神爺有意相幫,財神爺卻相助無力的人。怨不得這些年來我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把一切發(fā)財?shù)臋C會都閉著眼睛給放過去了!爸爸,奶奶這么好的故事,你怎么不早給我說呢?”我說:“其實,奶奶說的這個故事的含意,在英國大哲學(xué)家弗蘭西斯·培根的《論人生》中也早已說過了。他說,命運之神(也就是機會)是很公平的,會均等地出現(xiàn)在每個人的面前,不過有人會抓住他,有的人卻眼睜睜地把他放過。命運之神初次從地心里冒出來時還是滿頭的烏發(fā),你一把就能將他揪住??墒牵沐e過了時機,他的頭發(fā)就變得花白,再過幾天已經(jīng)是禿頂了,這時你再想伸手去抓住他,把他從地心里抓出來,那已經(jīng)是比登天還難了!當(dāng)然,像這類哲理故事,在古希臘神話中也還有一些!”兒子聽了大不以為然地說:“我不管西方那些哲人是怎么說的,反正我感到我奶奶說的那個故事太親切了,也太能夠把我這把生繡的鎖打開了。你若早把奶奶講的這個窮神爺和財神爺打賭爭辯的故事說給我,我也不至于在人生中走了這么多的彎路!”
說過這后,他還非常遺憾地在褲子上搓搓著一雙手。
母親給我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母親是我真正的老師,給我的東西,不論是物質(zhì)上的還是精神上的,都是無盡無休的,都是永遠(yuǎn)也訴說不完的。我今天還能夠?qū)懗鰩妆旧詾橐恍┤四軌蚍Q道幾句的作品來,都是得之于母親的滋養(yǎng)傳授和潛移默化,特別是她傳導(dǎo)給我的母體語言和口頭的民間文學(xué)。當(dāng)我寫到感情深沉,心情也為之而沖動的時刻,靈感突然叫我總結(jié)出來這樣一句話,我的母親,我永遠(yuǎn)忘記不了的母親,她應(yīng)當(dāng)是:“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也是我永世的一個啟蒙老師?!?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5/31/qkimagesblqsblqs201412blqs20141224-2-l.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