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事物的看法更加理性,延伸到攝影就是在構圖過程中對事物整體性和邏輯性的嚴謹把握。我追求并享受按下快門一瞬間的完美。”
張惠賓:你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是一個什么性格的人?
姜平:我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培養(yǎng)了開朗、豪爽、執(zhí)著、講義氣的性格。這種性格也讓我在后來從事攝影時面對各種困難可以百折不撓、執(zhí)著追求。
張惠賓: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接觸攝影的?
姜平:高中畢業(yè)后我上了兩年專科學校,學習烹飪。1983年畢業(yè)后分到北京第一家外企—馬克西姆餐廳工作,也就是在餐廳,我第一次對攝影產(chǎn)生了興趣。我有一個同事叫陳冠二,他當時是北京廣角攝影學會會員。有一次我無意中看見他在水池里沖黑罐子,我很好奇,問他在干什么,他說沖膠卷。我一下子有了興趣,就托人買了一臺二手孔雀DF相機。1984年,我報考了第一屆中國攝影函授班,主講老師是楊恩璞、韓子善。1984年我還加入了北京廣角影會。
張惠賓:當時的拍攝狀態(tài)如何,主要拍什么?
姜平:我邊學邊拍,拿著相機奔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每天拍個四五張。1984年建國35周年閱兵,坦克、導彈從我們餐廳門口經(jīng)過,我拍了很多照片。我也拍到餐廳吃飯的各界名人。拍完之后我自己買沖洗藥,按教材講的比例配制藥水,在家里沖洗、放大。那個時候的狀態(tài)就是“玩”,沒有特定的拍攝主題,屬于見什么拍什么,不會去想拍什么或為什么拍這樣嚴肅的問題。
張惠賓:你怎么想到要去考大學?
姜平:我當時沖洗照片是在餐廳地下室的一間小屋里,后來被領導發(fā)現(xiàn)了,勒令我停止,我三番五次跟領導交涉都不行。對攝影的狂熱加上年輕人的血性,我斷然辭職。上世紀80年代正是文憑熱的時候,我就重新拾起課本,參加高考,考上了北京市政法管理干部學院經(jīng)濟法專業(yè)。1989年大學畢業(yè)后,我準備考律師,在備考過程中,華人風采叢書編輯部拉我去當編輯。編輯部經(jīng)常開組稿會,就在我復習得差不多準備考試的當口兒,我們在北戴河開了一個星期的會,這樣就把考試的事兒耽誤了。那個時期我選擇的人生方向是律師,民法、經(jīng)濟法、訴訟法我都背得滾瓜爛熟,考試應該沒問題。但錯過這次考試,也許是因禍得福。
張惠賓:很多攝影家都不是學藝術或攝影的,譬如薩爾加多是經(jīng)濟學博士,久保田博二主修政治經(jīng)濟學,但正是這種知識背景使他們在拍攝時如魚得水,甚至舉重若輕。那么你的法律知識儲備對后來的攝影有哪些影響?
姜平:雖然沒做律師,但這個基礎很重要,我一生都受益匪淺。最大的影響就是我對事物的看法更加理性,延伸到攝影就是我在構圖過程中對事物整體性和邏輯性的嚴謹把握。我的照片很少進行后期剪裁,我追求并享受按下快門一瞬間的完美。
“他給我展示了他用135相機拍的壩上的照片。那些畫面簡直太美了,一下子就激發(fā)起我對風光攝影的熱情。”
張惠賓:1994年你放棄所有生意回到攝影是基于什么想法?
姜平:1992年我跟家人在通州開了一家餐廳,生意不錯,但我就是無法割舍對攝影的那份感情。那時,我經(jīng)常到美術館看影展,買各類攝影雜志。1993年通州搞了一個美食節(jié),組織了一場攝影比賽,原來我認識的許多攝影人都參加了這個活動。他們扛著相機在通州拍小吃街,路過我們餐廳,感覺樓上角度非常好,想?yún)f(xié)商能否到樓上拍照。我下來一看,敢情都認識呀,就把他們請到樓上拍照片,然后又是一通侃。本來就蠢蠢欲動的心被徹底激活了。后來也是機緣巧合,我徹底放棄生意,重新背起了相機。
那時我認識幾個廣角影會的人,沒事兒就到崇文區(qū)文化館跟他們聊天。有一次,我遇上了朱恩光,他邀請我去他家,并給我展示了他用135相機拍的壩上的照片。那些畫面簡直太美了,一下子就激發(fā)起我對風光攝影的熱情,沒想到的是,這股熱情成就了我一生摯愛的事業(yè)。
張惠賓:當時你對攝影的理解與期待是什么?
姜平:放棄餐廳之后我開始照相,但還得生活呀,我就開了一家影樓。我經(jīng)常利用休息日,約上廣角影會的幾個朋友到北京郊外拍片子,有崔新華、張瑞生、朱恩光、齊鳳臣、楊春武等。每次外出拍片子,我們都同乘一輛車,吃住在一起,白天拍照,晚上聊天,圈內(nèi)圈外的事,天南地北,好不熱鬧?;氐奖本?,大家分頭去沖洗膠卷,約定時間進行觀片交流。正是當時那種氣氛、那種激情、那種沖撞,讓我的眼界開闊了,思路清晰了,認識提高了。
“當時我也有相機,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但天天忙著賺錢,沒有更多地記錄身邊的人和事,其實那是非常好的題材,現(xiàn)在想來有些后悔?!?/p>
張惠賓:你這段閱歷特別豐富,是一個動蕩不居的過程,也是一個尋找的過程,找來找去,最終回到攝影。在這個過程中,有沒有哪個人或哪件事起到了重要作用?
姜平:這很難說,沒有什么特別的影響,就是自然而然地走過來了。1993年我第一次去壩上,開始有計劃地拍風光照片,也有幸結識了幾位攝影名家,陳長芬、于云天等。于云天一看我用的是勃朗尼卡120相機,就說你這個機器不行,你得換哈蘇。我一看人家用的都是哈蘇,而且哈蘇當時在業(yè)內(nèi)是頂級的。1994年,我買了一套哈蘇503cxi,大概花了12萬塊錢,那是當時家里的全部積蓄。
張惠賓:你現(xiàn)在覺得他的建議對嗎?
姜平:別的不說,這臺機器至少燃起了我對攝影的創(chuàng)作熱情,因為我抱著一臺好相機,我不能對不起這臺相機,對不起我愛人把這么多錢拿出來給我買相機。我經(jīng)常抱著哈蘇坐長途汽車到壩上拍照片,最長的一次我一個人在壩上住了一個月。我一年能去十幾二十次。不斷地往返,不停地拍攝,在收獲了一組好的壩上風光照片的同時,我的攝影理念和攝影技術也在不斷提升。這個階段,我吃了很多苦,但更多的是樂在其中。如果說成功需要一個理由的話,那就是堅持。同時,攝影前輩的鼓勵和影友們的幫助,我一直心存感激。
張惠賓:拍壩上是你快速進入攝影的途徑,那時候你就是一門心思要拍風光?
姜平:是的。當時我對風光攝影可以說到了癡迷的程度。在壩上苦練了幾年之后,1997年我跟朱恩光結伴去西藏拍攝,當時只知道拍風光,對當?shù)厝宋娘L俗視而不見。大雪飄著,藏民趕著羊群,多好的畫面啊,愣是沒拍。還有一件事比較后悔,我開了兩年餐廳,當時我也有相機,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但天天忙著賺錢,沒有更多地記錄身邊的人和事,其實那是非常好的題材,現(xiàn)在想來有些后悔。
“風光攝影的真諦就是對自然的尊重和敬畏。”
張惠賓:你曾說:“前十年的攝影之路是彷徨而不明確的,不知自己走向哪里,也不知能走多遠;后十年對風光攝影的不斷追求,讓我真正體味了攝影的樂趣,漸近攝影的真諦。”你理解什么是風光攝影的真正含義?
姜平:這么多年走下來,對我來講風光攝影的真諦就是對自然的尊重和敬畏。這往往被很多人忽略,“人定勝天”的教育多少影響到我們的人生觀,讓我們忽略了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以為走向自然就能了解自然進而征服自然。這是錯誤的觀念。我經(jīng)歷過幾生幾死,人在自然面前真的非常渺小和脆弱,所以我們要尊重自然,忠實地記錄自然。現(xiàn)在風光攝影存在一個嚴重的問題:攝影者主觀意識的強烈介入。這種介入是不當?shù)?,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前期改變自然狀態(tài),比如樹和草不合適把它撅了,氣氛不夠點個煙餅;第二,后期在照片上胡亂修改,胡亂進行像素移位。
還有,為什么今天大量風光照片看起來似曾相識?為什么這些照片沒有任何感染力?這是因為很大一部分人在風光攝影的“再現(xiàn)”道路上原地踏步。我理解的風光攝影不是“再現(xiàn)”,更多是一種“表現(xiàn)”。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卻有天壤之別。風光攝影是一個尋找的過程,也是一個發(fā)現(xiàn)的過程。但我說的尋找和發(fā)現(xiàn)與大家平常的理解有本質(zhì)區(qū)別。我指的是尋找和發(fā)現(xiàn)主題,不是拍攝對象。這個主題不是出門前或到了現(xiàn)場才想的,而是很早就確立的,比如以時間或生命為主題,就有了框架,根據(jù)這個框架去找畫面。
“我的所看所想所拍都是在平靜的時空中完成的?!?/p>
張惠賓:你是如何考慮讓自己的風光作品具備與別人不一樣的品質(zhì)?
姜平:很多人認為背著相機走進大自然是放松心情玩一玩,趕上什么拍什么,但我認為如果把風光攝影看成藝術的話,我們應該有一種藝術追求。對我來說,我拍照片的目的是讓心靈安靜下來。試想一下,大家結伴出去創(chuàng)作,熱熱鬧鬧拍完之后喝酒聊天,沒有安靜的思考,沒有安靜的空間,肯定拍不出內(nèi)心想表達的照片。攝影確實是一件需要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孤獨的事情。所以我喜歡冷靜地看世界,我的所看所想所拍都是在平靜的時空中完成的。
李樹峰:你覺得你拍的帶有風光意蘊的全球地理照片跟一般影友拍的區(qū)別在哪里?
姜平:最大的區(qū)別是不管拍風光還是野生動物,我一定是以地理大環(huán)境為背景。比如航拍,我不會拿個大長頭拍一個局部精彩的瞬間,我一般用24mm廣角鏡頭,因為我想表現(xiàn)的是人和動物自由寬廣的生存空間。實際上這很困難,因為用廣角鏡頭拍攝,構圖和畫面容易雜亂,這就需要不斷訓練和提升自己的眼力。這是一種挑戰(zhàn),也是一種自我實現(xiàn)的快樂。我老說一句話:“高度決定視野,角度決定心態(tài)?!比艘欢ㄒ羞@樣一個心境,才能處理好生活,處理好影像。
李樹峰:我看過很多你的作品,包括早期的壩上系列、雪山系列,還有現(xiàn)在你拍的自然地理作品。我發(fā)現(xiàn)最近這幾年你特別關注大環(huán)境中的生命狀態(tài),比如大天大地中的一只鳥,茫茫雪原上的一頭熊等等。
姜平:攝影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基本都會經(jīng)歷一個階段,這個階段你會被一種慣性思維禁錮,要么重復自己要么重復別人,跳不出來。我拍雪山也是這樣。當我無數(shù)次面對雪山,我老有這樣一個觀念,要拍得高大偉岸,雄奇不可逾越。直到有一次我離開雪山,遠遠看著喜馬拉雅山在我的視線里變成一條細小的線,我突然有一種特別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我用617相機把它拍下來了。就是當時那種高度和視野讓我的世界觀轉變了,原本在人們心目中盤踞的非常巨大的東西也可以變得非常渺小。偉大是相對的,渺小也是相對的。之后我就用一種辯證的角度看待風景,既可憑高遠望,也可一葉知秋。
李樹峰:你拓寬了風光攝影的外延。很多風光攝影人就是僵化地拍啥是啥,古格王國就是古格王國,大峽谷就是大峽谷,畫面里不要人不要動物不要生命。而你不同,你關注生命,鎖定生命,不管拍什么,都有一種生命氣息在畫面里。這是一張照片的興趣點、中心點,又是畫龍點睛的地方。
姜平:我想表達一種生命存在的狀態(tài)。比如北極熊,我會把它放在畫面的一角,表現(xiàn)它走投無路的狀況,雖然是茫茫冰雪大陸,但它們的生存空間確實越來越小。
李樹峰:把焦點放在大環(huán)境中動態(tài)的某一點上,需要很強的掌控能力,一方面景深很大,一方面天氣可能不好,你是怎么把握的?
姜平:這涉及到技術層面的操作,其實對焦應該在拇指完成,拇指鎖完焦以后再構圖。這樣焦點不會在最中間,在任意點都可以,同時可以提高抓拍效率。另外,天氣是表現(xiàn)主題非常重要的因素,要學會利用天氣條件渲染畫面,不要僅將曝光看成一種技術,它也是表達作者心境的手段。
“風光攝影應該是靜下心來體驗自然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問問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到了什么,是為了讓我們的心平穩(wěn)而扎實?!?/p>
張惠賓:你說“風光攝影就好比提著鳥籠在玩,但要多琢磨,要有悟性”,還說風光照片要“遠拍其勢,近拍其質(zhì)”。能否結合作品談談你的體會?
姜平:我喜歡提籠架鳥的生活,但我一年中200多天都在外面跑。其實作為一個攝影人,不應該有那么多壓力,尤其是拍風光,不要帶著太多使命感、責任感,就以虔誠的目光和平靜的心態(tài)去看待自然。
張惠賓:能具體說一下你所說的“責任感”是指什么嗎?
姜平:大自然遭遇的破壞日益嚴重,很多攝影師去拍環(huán)境惡化,這無可厚非,特別是新聞和紀實攝影師,那是他們的天職。但作為風光攝影師,我認為要更多地表現(xiàn)大自然的美好、歌頌大自然的厚賜,這樣更貼近風光攝影藝術的本真。比如我去南北極拍攝那些原生態(tài)的美好,讓人們看到我們生存的地球原來如此干凈美麗,也能從一個側面喚起人們對生活的熱愛,對環(huán)境的保護意識。其實,揚善更容易為人接受。
張惠賓:揚善與懲惡是互為表里的,你的價值取向是側重于揚善嗎?
姜平:惡是必須要懲的。但藝術應該盡可能多地展現(xiàn)美好的一面,因為藝術是對人們內(nèi)心的一個引領。生活是美好的,我更愿意表現(xiàn)美好的事物。
張惠賓:你如何看待業(yè)界對風光攝影的批評?譬如說“風光攝影缺乏憂患意識”,是“千人同面”的“糖水片”?或者為了干凈的畫面而去破壞現(xiàn)場環(huán)境?
姜平:我們不能強求風光攝影人有多么強烈的憂患意識,不可能每個人都去做紀實攝影師。攝影題材不分高下、內(nèi)容不分大小,找好自己的定位走自己的路就可以。但“千人同面”的“糖水片”確實大量存在,首先要從我們自身找原因,有的人總是在設備器材上下功夫,一定要擁有名貴的器材;還有的人早拍日出晚拍日落,把風光攝影的時間固態(tài)化;更有人認為風光攝影就要去沒人去過的地方才能拍出好照片,拋家舍業(yè),跋山涉水,風餐露宿,把原本平靜快樂的事情變成一個負擔。我們要學會愛惜大自然,不能為了一張照片而破壞自然環(huán)境,好的作品還是要帶著相機去尋找和發(fā)現(xiàn)。
張惠賓:這種經(jīng)歷你有過嗎?
姜平:我經(jīng)歷過,差不多有三年多的時間,我都認為一定要買好器材,要走遠路。
張惠賓:是什么讓你快速超越了這種狀態(tài)?
姜平:攝影隊伍越來越龐大,其中不乏物質(zhì)雄厚者,他們可以買最好的器材,跑更遠的路。同時器材越來越智能,雖然大部分人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但依然可以拍出不錯的照片。
張惠賓:你有危機感了?
姜平:我覺得我原來追求的方向不對了。我潛心拍攝了十幾年,別人去一趟拍回來讓我點評,我有時都無話可說。這些照片確實刺激了我。我開始琢磨,難道風光攝影就是比誰走得遠、誰飛得高嗎?顯然不是。風光攝影應該是靜下心來體驗自然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問問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到了什么,是為了讓我們的心平穩(wěn)而扎實。
“大自然是豐富多彩的時空,在簡約之中表現(xiàn)出不簡單,這是最難的?!?/p>
張惠賓:你認為風光攝影最重要的屬性是什么?
姜平:紀實。
張惠賓:身為他人眼中的風光攝影家,你認為風光攝影最重要的屬性是紀實,這很有意思。為什么?
姜平:我說的紀實不是攝影題材范疇的紀實,更多的含義是真實,自然的真實!現(xiàn)在很多人會在風光照片中添加云、動物等素材,甚至這些照片還獲了獎。我認為影賽組委會應該在藝術類下面增設電腦制作類,給PS高手以用武之地。即便是電腦制作,也應該尊重自然規(guī)律,比如在南極的冰上添加一只北極熊,它就違背了自然常識,我們知道南極和北極的地緣地貌及其形成完全不同,南極的冰架是爬不上去北極熊的。這就是造假行為,它并沒有傳達某種理念,而是為了獲獎或某種目的偽造出一張不真實的照片。說句玩笑話,如果作者在南極的冰上添加一只熊貓,我倒認為這是一種創(chuàng)作,因為稍微有點常識的人就知道熊貓不會出現(xiàn)在那里,或許作者是在傳達一種理念,他希望珍貴的熊貓能有優(yōu)質(zhì)的生存環(huán)境。
李樹峰:同樣是藝術類,但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法要分成子類,合成類就放在合成創(chuàng)意里,實拍就放在實拍里,各評各的。畢竟實拍的照片難度很大,有見證性,不能跟電腦上做出來的東西放在一起,因為創(chuàng)作方法不同。
張惠賓:你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如何把握攝影的真實性?
姜平:現(xiàn)在的數(shù)碼相機離不開電腦,哪怕你拍膠片,也離不開轉換成電子文件。那么我就把握一個尺度,不做有效的像素移位,不做過于夸張的調(diào)整,比如加大反差、飽和度,做得過了,就會失真。我想給大家看的就是一個真實的自然。
張惠賓:你現(xiàn)在追求的風光攝影是什么?
姜平:我追求熱鬧之后內(nèi)心的平靜。2001年,我拿了瑞士仙娜50周年國際商業(yè)攝影金獎。獎品是一本黑白畫冊。最初我看不懂畫冊,里面的風光照片和我們平時看到的完全不一樣,每一幅作品都非常純凈,沒有色彩,沒有人物,甚至沒有典型天氣的瞬間,只有灰色的海和空間。到今天我慢慢懂了,那些畫面透露出一種靜謐感,作者想要告訴我們的不是自然的現(xiàn)狀,而是自然背后人的氣息和感覺。這也是現(xiàn)在我所追求的。風光攝影不見得非要觀者從你的畫面里“見到”什么東西,要脫離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狀態(tài),最高境界是讓觀者讀懂攝影師在拍照當下的一種心境,進而讀出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感受。
張惠賓:做到這一點的難點是什么?
姜平:大自然是豐富多彩的時空,熱鬧的風景、場景太多了,很容易捕捉,而把握好空間和地面的概念,提煉出精華的東西,在簡約之中表現(xiàn)出不簡單,這是最難的。
張惠賓:你認為“最美的風景在夜里”,你拍了很多弱光及夜景照片,這種意識來自何處?
姜平:這話有點絕對了,但我確實喜歡拍攝弱光下的風景。我很喜歡世界極地探險家、諾貝爾獎獲得者南森的一句話:“靈魂的拯救,不會來自于忙碌喧囂的文明中心,它一定是來自孤獨寂寞之處?!敝挥性诠陋毤拍?,我們才會靜下心來思考,人從何而來到何處去,甚至我們?yōu)槭裁炊?。所以在南極和北極仰望星空時,我清空自己的思緒,讓心靈和天地有一種溝通,那是一個凈化的過程。
張惠賓:也就是說你在拍風光作品的過程中會思考自身與時空的關系,并以此提升自我的精神層面?
姜平:的確。比如我在拍攝中經(jīng)常遇到死亡這個場景,但是我會本能地賦予它一種生的概念。我曾在納米比亞紅色沙漠的一片死亡谷里看到很多死掉的古樹。我不會單獨表現(xiàn)這些枯樹,我一定會在背景上利用清晨的陽光把沙漠照亮,賦予死亡谷以“生”的顏色。我相信生命的更迭。人們都說沙漠是死亡的代名詞,但當我在沙漠駐足觀察、細細品味的時候,我看到的沙漠是活生生的,它們在隨風起舞!
“有了思考的作品才能映射出作者對于自然獨到和深刻的理解?!?/p>
張惠賓:你平時都讀哪方面的書?
姜平:我讀書比較雜。我喜歡余秋雨的書,他對生命的感悟,對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評判寫得非常好。攝影人一定要多讀書,最直接的應該是閱讀大量畫冊。能出畫冊,不管水平高低,一定是作者思考的結晶,或者是某個階段的精華。所以要反復研讀畫冊,研讀里面各種各樣的信息。
張惠賓:你怎么把“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統(tǒng)一到自己的攝影體驗中?
姜平:讀書是一種潛移默化,行路時不必照本宣科。閱讀多了以后,要消化,要思考,讀書和思考會為你的行走打開更多的大門。
張惠賓:思考對風光攝影很重要嗎?
姜平:非常重要。走入大自然進行風光攝影創(chuàng)作是一個艱苦勞動的過程,有時甚至會付出生命的代價,但它同時也是一個漫長的認識過程。風光攝影艱苦的創(chuàng)作不能代替思考,只有把觀察體驗和研究思考結合起來,我們的眼界才能更開闊,目光才能更敏銳。風光攝影創(chuàng)作依賴形象思維,但也不能脫離抽象思維,二者相輔相成。在觀察的基礎上學會思考,有了思考的作品才能突破表象的記錄而更具深刻的意蘊;有了思考的作品才能映射出作者對于自然獨到和深刻的理解。精彩的畫面應該是人人眼中有,又人人鏡中無。
張惠賓:你說“風光攝影是我一生的追求”,你會一直拍下去嗎?你對未來風光攝影創(chuàng)作有沒有明確的考慮,比如說要達到一個什么高度?
姜平:風光攝影一直是我創(chuàng)作的主線。至于達到什么高度,還是順其自然,我沒有特別明確的目標。很多人會開玩笑地稱我為“大師”,我自愧不符。我在自我介紹時更愿意稱自己是“攝影師”,同時我也樂于被稱為“攝影家”。如果說有什么目標的話,那就是做一名出色的自然地理攝影師。
張惠賓:你怎么界定“攝影師”與“攝影家”的區(qū)別?
姜平:“攝影師”是一種職業(yè)、一種工作狀態(tài),有“以此謀生”的成分;而“攝影家”則是“以生謀此”,它既是別人對你取得成績的肯定,也是自我追求的一種鞭策。
張惠賓:你對國內(nèi)風光攝影的發(fā)展有哪些建議?
姜平:剛才我也講了,最大的問題還是風光攝影隊伍自身的問題。我們應該堅持“四個反對”和“四個提倡”:反對思維模式過于程式化,反對藝術感覺浮于表面化,反對創(chuàng)作手法流于形式化,反對攝影心態(tài)趨于浮躁化;提倡拍攝中多一些嚴謹,提倡等待中多一些耐心,提倡創(chuàng)作中多一些思考,提倡作品中多一些理性。
“拍不到就PS一個上去,這是非?;闹嚨氖虑椋菍@本雜志、對這份職業(yè)極大的不尊重,甚至是羞辱!”
張惠賓:從2000年春節(jié)開始,你從自由攝影師成為《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的職業(yè)攝影師,為雜志拍攝各種專題報道,也是圖片編輯,這段經(jīng)歷對你的攝影有什么影響?
姜平:這是一個本質(zhì)的變化,在去《中國國家地理》之前,我只注重單幅攝影,不會考慮照片的前后邏輯關系,或者版面的需求。當了編輯之后專題意識加強了。但干了三年我就離職了,很多人不理解。雖然我丟掉了一個穩(wěn)定的讓人羨慕的工作,但我得到了一個更寬廣自由的發(fā)展空間。離開《中國國家地理》這十年,我真正有機會跑遍全球進行拍攝。
李樹峰:你后期拍攝的很多作品屬于《中國國家地理》那種風格。地理攝影要求照片具有系統(tǒng)性和說明能力,有地質(zhì)、地貌、地理這樣的有效信息。在這個基礎上再去追求美,這樣照片就兼具了說明性和詩性,既有文獻價值,又能作為藝術片被收藏。而不是像現(xiàn)在很多初學的影友,根本不管地質(zhì)地貌,就是拍甜美、秀麗的片子。這類照片大量雷同,大批復制,很多有能力做更多有意義事情的人也被框住了。中國的風光攝影應該走兩條路:一條是有能力的人要走進地理攝影這個大領域里去做學術影像;另一條是發(fā)揮你的主觀能動性,拍攝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藝術影像,不要縮手縮腳。
姜平:現(xiàn)在很多人拍片子就是為了獲獎,照片拍出來是給別人看的,不是為自己而拍的。這是不對的。這里面人的個性和主觀性被大大削弱了,所以出現(xiàn)了很多美麗重復的畫面。對攝影進行門類的細化很有必要。你可以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怎么發(fā)揮個性都可以,最終形成自己風格的作品;但如果要拍自然地理的作品,就必須嚴格尊重自然,在這個前提下表達你的思想,絕不能隨意地“創(chuàng)造”自然。
曾經(jīng)有一個攝影師,為了得獎,“造”出一批作品,別人拍了一輩子都沒有拍到的畫面被他輕而易舉地“造”出來了。這屬于不正之風?。z影獎項具有學術權威性,它應該是公平的,不能這么玷污它。這種行為挑戰(zhàn)了攝影的底線,挑戰(zhàn)了公眾的道德底線,既丟失了個人尊嚴,也喪失了對攝影的尊重。
我在《中國國家地理》組稿或者出去拍攝的時候,當聽說我是《中國國家地理》的攝影師,別人都肅然起敬,很愿意配合。他們不是尊敬我這個人,而是欽佩國家地理雜志攝影師的職業(yè)精神。試想一下,如果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攝影師到森林里面拍飛蛇,拍不到就PS一個上去,這是非常荒謬的事情,是對這本雜志、對這份職業(yè)極大的不尊重,甚至是羞辱!
“我注重地理地貌的自然狀態(tài)和質(zhì)感。哪怕沒有藍天白云只有灰,照片也能呈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美。”
張惠賓:伴隨著你對風光攝影的不懈追求和取得的成就,你走過了世界上很多地方,包括多次受邀赴南北極進行拍攝,也多次帶領攝影團隊出國創(chuàng)作,甚至有人稱你為“旅行攝影家”。你如何看待和理解這個稱謂?
姜平:這是對我一個階段工作的總結。中國搞風光攝影的人很多,但真正能以此為生的人太少。他們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艱苦努力,卻得不到等值的回報。為什么?我覺得我們的攝影師欠缺對自己的經(jīng)營?,F(xiàn)在很多攝影師拍得非常好,但沙龍性質(zhì)居多,在一個小圈子里相互欣賞,這種受眾面非常局限。攝影師應該讓作品走向市場,走向社會,逐步擴大影響。這是一個市場觀念問題。攝影市場的建立和維護,必須有攝影師的積極參與。
張惠賓:你在攝影團隊中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
姜平:現(xiàn)在參加高端攝影團的人都是各個領域的佼佼者,他們參團的目的就是想學攝影。我盡自己所能傳授給他們攝影技術和理念,帶領他們拍到理想的照片,同時我也從他們身上吸納了很多我欠缺的知識。所以,我們后來都成了朋友。
張惠賓:旅行攝影中什么東西最打動你?
姜平:除了美麗的風景,還有淳樸的風情。風光攝影的主線應該是風景,副線也要關注人和人的生存環(huán)境,特別是那些生活在偏僻地區(qū)的人們,那些秉持著宗教信仰的族群,他們那種本性的真純,那種無欲的快樂,深深打動了我。
張惠賓:你認為旅行攝影的本質(zhì)是什么?
姜平:旅行攝影側重于把某個國家最好的資源展現(xiàn)給世人。其中風光只占十分之一,更多地是宣傳這個國家的文化,包括地理地貌、建筑文化、民族文化等等。所以旅行攝影師應該是全方位地拍攝。
張惠賓:近些年各種攝影比賽蜂起,還有像連續(xù)舉辦了四屆的“中國攝影家響沙灣國際攝影周”,以及“百名攝影家聚焦某地”,當然也包括你所參與的旅游攝影,在我看來這些影賽本質(zhì)上都是在進行旅游文化資源的視覺轉換,在為一城、一地域、一行業(yè)、一景區(qū),甚至一機構打造“視覺文化名片”,攝影師是觀看的先行者,承擔了視覺文化名片的拍攝、提煉和傳播工作。根據(jù)你的經(jīng)驗,一個攝影師會如何完成這種工作?
姜平:這更多地是職業(yè)攝影師完成的工作。因為這在某種意義上不是自由的創(chuàng)作,而是帶有某種命題和擔負某種使命的拍攝,這時攝影師的著眼點就是要很好地展現(xiàn)和解說你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主題。
張惠賓:他們邀請你去時會提出一些要求嗎?
姜平:沒有特別具體的要求,他們給攝影師非常寬泛的創(chuàng)作空間,帶你看最好的東西,提供大量的信息。而攝影師要從大量信息中篩選出最有價值的東西。我注重地理地貌的自然狀態(tài)和質(zhì)感。哪怕沒有藍天白云只有灰,照片也能呈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美。灰色沉穩(wěn)內(nèi)斂不張揚,但它有豐富的層次。藍調(diào)風景也是這樣,看似單一的色彩,卻有一種內(nèi)在的爆發(fā)力。
張惠賓:為什么灰、藍這兩種調(diào)子在你的作品里很突出?
姜平:這是我的個人喜好吧。歷盡絢爛之后,人更多的還是愿意回歸簡單吧。其實簡單的色彩是在豐富的內(nèi)容中提煉出來的,我認為這里有非常好的創(chuàng)作空間。
“我是一個愛冥想的人,經(jīng)常會給自己營造一個冥想的空間?!?/p>
張惠賓:我覺得你是一個極具探索精神的人,凡事都要給自己出難題,也很善于找到每一件事的癥結所在,進而力求破解它。譬如“尼泊爾攝影之旅—我們究竟想探究什么?”譬如你的旅行攝影要破解人文主義攝影和你擅長的風光攝影的相悖關系。你這種精神源自何處?
姜平:我是一個愛冥想的人,經(jīng)常會給自己營造一個冥想的空間,比如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放松心性去遐想。這種想可以是漫無邊際,也可以是有因可緣的。我們需要寧靜的空間和時間去思考。慶幸的是,我很多漫無邊際的遐想都一個個變成了現(xiàn)實。
張惠賓:今天看了你的照片才知道你拍了很多野生動物,你拍了多少年?
姜平:拍了差不多十年,很多是在不經(jīng)意間拍的。我還拍了一個“水”的專題,分三部分,自然之水、動物與水、人與水。自然之水就是河流、湖泊。動物與水主要講它們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人與水的關系更微妙復雜。比如同樣是下雨,四月份我到日本拍櫻花,濕漉漉的廣場上日本婦女穿著和服打著油紙傘賞花,那個意境多美?。欢诿霞永?,春雨連綿,人們在鐵皮帳篷里卻哀愁不已,因為屋外大雨屋內(nèi)“小雨”。
張惠賓:你不是在簡單地拍照片,你有一種深刻的生命體驗。在拍野生動物時,離得太近會有危險嗎?
姜平:會,比如在南極,我就險遭海豹襲擊。但動物還是懼怕人類,比如北極熊,即使它們很餓,也不敢貿(mào)然攻擊人類。如果動物攻擊人類,身邊助手會鳴槍示警,嚇跑動物。我在北極哈德遜灣拍攝北極熊時了解到,如果有熊跑到鎮(zhèn)子里找吃的,并且停留在鎮(zhèn)子里對居民造成威脅,會有人把它麻醉后關進籠子里,并定期用直升機吊到野外放生。這是人與動物的相處之道。
張惠賓:野生動物攝影會對動物的生活和生存狀態(tài)造成影響嗎?
姜平:會,比如在非洲,當對動物進行圍獵時,會有很多游覽車趕去觀看,這就使圍獵成功率大大降低。很多時候它們的生存確實被人類這樣一種獵奇心理影響。那么我們在拍攝時盡量不去驚擾它,讓它習慣你的存在,對你視而不見。比如躲在下風口,它就嗅不到你的氣味。
“一方面,風光攝影讓我變得簡單,內(nèi)心更加平靜;另一方面,我喜歡跟別人分享我在拍攝過程中的體驗?!?/p>
張惠賓:攝影在你的生活中占據(jù)什么樣的位置?你如何處理攝影與家庭等各方面的關系?
姜平:絕對主要的位置。去年我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外面。我對家人非常愧疚,但我會想方設法進行彌補。只要我愛人有時間我就帶她去旅行,我們一起去了南極、北極、非洲等好玩的地方。
張惠賓:有人說你是“一個背著相機行走的‘苦行僧”,譬如1997年你一個人開著吉普車在西藏阿里沒有人煙的高原上行駛15天,飽經(jīng)磨難;還有拍攝北極光、南極無人區(qū),都具有挑戰(zhàn)生命極限的性質(zhì)。攝影究竟給你帶來了什么樣的快樂才使你如此投入?
姜平:喜歡是不需要理由的,沒有人逼著我這么干。攝影給予我的快樂和滿足是難以言述的。一方面,風光攝影讓我變得簡單,內(nèi)心更加平靜;另一方面,我喜歡跟別人分享我在拍攝過程中的體驗。
張惠賓:你也說過你很累,你會改變這種狀態(tài)嗎?
姜平:現(xiàn)在確實不如當年了,畢竟年過半百了。但我應該還會再拍十年,希望能拍二十年。
張惠賓:將來不出去了,還會拍照片嗎?
姜平:還會拍,我比較欣賞日本攝影師秋山莊太郎那樣的生活狀態(tài)。他年輕時用十年時間拍風景,又用十年時間拍人像,老了之后又用十年時間拍花卉。我希望我老的時候也拿著相機,但具體拍什么還不知道?,F(xiàn)在我還在延續(xù)拍攝已有的幾個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