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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書館

      2014-04-29 00:00:00蔣平
      啄木鳥 2014年1期

      圖書館應(yīng)該是世界上最容易丟東西的地方之一。最早動這個念頭,是十多年前,在大學(xué)校園里。那時,校圖書館門前的小黑板上,隔三差五,會冒出幾張可憐巴巴的“尋物啟事”。一看字跡,多半是女生的,內(nèi)容不外乎尋借書證、學(xué)生證、鋼筆、鑰匙串之類。當(dāng)然還有雨傘,每次雷陣雨一過,只要天空放晴,管理員總能收到許多把花花綠綠的無主傘。若換成現(xiàn)在,估計會有手機、隨身聽、MP4之類的“尤物”吧。

      大學(xué)四年,圖書館是我逢空必去的地方。和粗心大意的女生相比,我一向小心謹(jǐn)慎,加之長時間受“尋物啟事”刺激,從沒落過東西。不僅如此,還幫倆女生撿到過鋼筆和借書證。只是,能上大學(xué)的美女不多,來圖書館的更少,那兩位丟東西的女生長相太普通,以致我那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黃粱夢,直到畢業(yè),仍然沒有做醒。

      不過,我從不丟東西的不敗金身,在參加工作后不久便被打破,地點還是在圖書館,區(qū)里的?,F(xiàn)在想來,圖書館之所以容易掉東西,和一個人的注意力有關(guān)。這跟公共汽車上易招小偷是一個理:如果你一路警惕并捂緊錢包,神仙都沒法下手。小偷只是抓住你稍縱即逝的疏忽——也許邂逅一位故友,也許注意一位美女,也許窗外有一處圍觀……然后,利用那短短幾秒鐘,他便可以輕松下手。我那次掉東西,就是注意力分散造成的。

      我掉的是一個普通筆記本,市場價是一元五角。本子也只有七成新,已經(jīng)記錄過三分之一,內(nèi)容多是報刊地址、征稿啟事什么的,拾到它的人,頂多作破爛處理。但那時候,那個本子對我來說卻十分重要。那些地址和啟事,是我謀生的重要來源,更重要的是,本子里剛記錄過我靈感頓發(fā)后寫下的一首詩。那是我極有感覺的一首情詩,有過寫詩經(jīng)驗的人應(yīng)該清楚,靈感不是時刻會有的,也不是有了就能抓住的。到現(xiàn)在我仍然認為,那筆記本如果不掉,那首詩絕對可以上大刊,絕對可以成為我這輩子的代表作,而且絕對可以感動無數(shù)美女,轟動和催淚效果絕不亞于席慕蓉、汪國真的。但現(xiàn)實生活沒那么多如果,問題在于它始終是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我?guī)缀鮿佑盟惺侄危踔梁烷営[室里那位清新可人的美女管理員蹇明月吵起來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本子丟了,人也得罪了。

      說起來,丟的那個本子,完全與蹇明月有關(guān)。因為本子上那首詩,正是寫給她的。

      區(qū)圖書館在當(dāng)時,算得上時髦建筑。那時,我們市剛完成“地改市”,百業(yè)待舉,百廢待興,很多區(qū)文化設(shè)施標(biāo)準(zhǔn)直趕市級。我是個書卷氣十足的人,對圖書館的外觀和裝修不感興趣,主要是那兒書報雜志多,甚至比大學(xué)圖書館豐富。每到雙休日上午,我會準(zhǔn)時趕過去抄信息。圖書館離我住的地方很遠,一路要換兩趟公交。不過,每到雙休日我都會有大把時間,而且我喜歡坐公交,可以一路聽廣播,欣賞流行樂;堵車的時候,還能看靚女,細品市井人情,好多還成了我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

      我這輩子注定跟圖書館有緣。

      打小,我就愛讀書看報,作文成績一直很好,這一特長一直保持到參加工作。大學(xué)畢業(yè)時,國家已不包分配,找工作得與同學(xué)“拼爹”,但這不是我的強項。進不了好單位,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到一家企業(yè)當(dāng)“槍手”。當(dāng)時企業(yè)的效益還過得去,并且提供一套合租房。不過好景不長,不到一年,企業(yè)效益急轉(zhuǎn)直下,每個月只能發(fā)生活費,房租也變?yōu)閭€人供著,日子一下就變得捉襟見肘起來。有能力的同事下海的下海、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整個廠子一下就空了大半。我不能跟他們比,我唯一的特長是“碼字”,只能老老實實坐辦公室。好在這段時間發(fā)了不少“豆腐塊”,不時飛來的稿費單一度成了我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拿不到全工資,我只能加大“爬格子”力度,從書報里淘金,相信書中除了有“顏如玉”,還會有“黃金屋”?知識改變命運,圖書館讓我看到了希望。

      圖書館里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閱覽室。那兒寬敞安靜,窗明幾凈,前來讀書的人一般都舉止得體,優(yōu)雅文明。人到了那兒,即使是個流浪漢,身份也會一下子拔高不少。前面說了,早在大學(xué)校園,我就一直盼望著在圖書館里找到志趣相投的“顏如玉”,盡管失望四年,但地點一換成區(qū)圖書館,“顏如玉”便不請自來。她就是蹇明月。

      蹇明月,生得真的是人如其名。高挑的身材、雪白的肌膚、會說話的雙眸,見面第一眼,我就有了久違的心跳。我感覺我愛上她了,而且愛得無可救藥。我會每次觀察她的服飾,會時不時關(guān)注她的一舉一動,有意無意地偷聽她跟別人的談話。她的聲音圓潤而性感,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瓜子殼一樣有棱有角。我相信到圖書館里來的男人,起碼有一半心思沒放在書報上。那時我還是單身,蹇明月應(yīng)該也是。每次我去閱覽室的最大動機,就是想讓她多注意我。也許是性格內(nèi)向吧,內(nèi)向的人訥于言而敏于行,我用來引起她注意的手段,是那些見報的“豆腐塊”,那是最好的代言書,或說是“情書”。閱覽室另一名管理員柳姐,對我的“情書”佩服得五體投地,每天“才子”長、“才子”短地叫著,可惜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而且結(jié)婚了。我最初的打算,是想通過柳姐曲徑通幽,間接獲取蹇明月的好感。誰知這柳姐跟蹇明月竟是死對頭。有一回,我間接向她打聽蹇明月的情況,柳姐立時柳眉倒豎,說她是“綠帽子”批發(fā)商,是男人火車頭,是《聊齋》中的狐貍投胎轉(zhuǎn)世,弄得幾個家庭分崩離析,總之是極盡諷刺挖苦之意。我這才情知不妙——走彎路了。

      不過,我眼里的蹇明月,根本不是柳姐所說的類型。她不光人長得漂亮,親和力也是一流:男男女女她都聊得來,內(nèi)容多是生活瑣事,偶爾涉及花邊新聞,每每這時,她都會發(fā)出好聽的笑聲,那笑聲中性而淡定,既不像火車頭,更不像狐貍精。閱覽室報刊雖多,但內(nèi)容重復(fù),如果天天上那兒,不出半小時便可以輕松走人??芍灰棵髟轮蛋?,男讀者不僅數(shù)量翻番,而且讀得格外仔細,我想,他們更多的目的是想找機會和她攀談吧。

      我這一走彎路的結(jié)果,是失去很多直接表白的機會。蹇明月不僅對我沒好感,還一度將我當(dāng)成無賴。

      那時,進圖書館是要辦證的,辦證的錢不多,一年十元錢工本費。不是這點兒錢我掏不起,而是目睹幾位關(guān)系戶每天大搖大擺如入無人之境,心里總有些不平衡。辦證第二年,我便開始躲躲閃閃,雖然沒有特權(quán),但我也看清一些游戲規(guī)則:只消避開前一個月的查證風(fēng)頭,混個臉熟,后十來個月基本可以免證出入。于是,開春第一個月,我便選擇在柳姐值班的時候去,憑著她對我的好感,輕而易舉便逃證成功。

      風(fēng)頭期一過,我的心思又回到蹇明月身上。那天,也即丟筆記本前的倒數(shù)第二個小時,我剛抑制不住心頭沖動,寫下了那首情詩,蹇明月不知什么時候便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了。一時間,我像被人光天化日之下扒光了衣服一樣,忙不迭地合上筆記本,然后用眼睛怯怯地掃她一眼,又迅速移開。我感覺,我當(dāng)時的臉燒得厲害,跟做賊沒什么兩樣。

      蹇明月顯然不知道我正在為她寫情詩,我的失態(tài),正好印證她對我的判斷?!罢埑鍪疽幌履愕拈営[證?!蔽翌D時像被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一下便愣住了。不過,冷靜下來,我的智商立即上升,先是裝模作樣地摸了摸兩個口袋,然后謊稱證件落在家里,沒有帶來。蹇明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秀眉一揚,輕聲說:“下次記得帶??茨闶抢厦婵琢?,應(yīng)該不會撒謊?!?/p>

      “老面孔”三個字,令我聽著非常舒服,似乎絕望中又看到了一線希望,說明她對我有印象。

      后來,我還是沒有補辦閱覽證,因為其時離新年已不到兩個月,花這十塊錢著實有些浪費。再說,如果這時候補證,證明我在撒謊,那樣的話,蹇明月會瞧不起我,那足以打擊我全部的自信。這樣想來,我便打定主意,今后一個月只在柳姐值班的日子去,打下這最后的時間差。見不到蹇明月,讀書看報的感覺雖然差點兒,好在時間不長。

      可問題出在那次查證后的第二個小時,我的筆記本便掉了。

      發(fā)現(xiàn)掉筆記本時,我已在返程的公交車上了??晌胰耘f毫不猶豫地在就近站點下車,然后破天荒地打了出租車,第一時間返回圖書館。當(dāng)時,離下班時間還有十多分鐘,我相信蹇明月一定看見那個本子了,并且看了那首詩。盡管蹇明月矢口否認,旁邊又有多位疑似有暗戀情結(jié)的男人拼命地幫她辯白,我還是發(fā)了火。蹇明月當(dāng)時便給氣壞了:“你這人咋這樣啊,要偷,人家也不會偷你一破筆記本,那是什么寶貝?金子做的嗎?”

      “就是寶貝,我在皮套里層夾了張百元鈔票,肯定是被人偷了!”

      當(dāng)時,一張百元大鈔相當(dāng)于我半個月生活費,蹇明月年紀(jì)輕輕,工資應(yīng)該和我差不多。這是我在蹇明月面前第二次撒謊,我也不明白我這個從不撒謊的人,為什么一見她就想撒謊。那謊言是一氣之下說的,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原意是借此引起她對那個筆記本的高度重視,免得將我歸入“小氣鬼”之類。沒料想兩回她都認真了,特別是后面這次,她盯著我足足有三秒,那美麗的眼神里有信任,有同情,還有一絲令我竊喜的幽怨。然后,她輕聲地對我說:“跟我來,到辦公室做個登記?!?/p>

      我只好跟在蹇明月后面,一路伴隨著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好聞的幽香去了辦公室。

      曾經(jīng)一度,我十分羨慕在圖書館上班的人,他們每天都可以在充滿文化氛圍的環(huán)境里,悠然地看報、喝茶,既增長知識,又陶冶性情。天長日久,不光精神,身體也能得到極好的調(diào)理。那兒可算得上是真正的長壽會所??上В行疫M這會所的人,大多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們的館長龍濤便是其中的一個。

      龍濤是我初中同桌。

      初中三年,龍濤的成績基本上排在班上前三——倒數(shù)的。最好的一次進步到倒數(shù)第十,還是抄我半張試卷才迎頭趕上的。為此,他得了他爸的二十元進步獎,拿到獎金當(dāng)天,他便請我吃了當(dāng)時很少有的奶油冰淇淋。

      讀書對龍濤而言,簡直像受罪。好容易熬過初中,龍濤便去上班了。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他去的地方是圖書館。一沒特長,二沒文憑,他也只能待在圖書館。但他好動的性格,注定無法在這種清靜場所安心“就范”。若不是仗他老爸的勢,一路從館員做到辦公室主任、副館長,再到館長,他早不在這兒干了。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

      反觀我呢,雖然從高中到大學(xué),成績一路高歌猛進,可那張十年前還紅得發(fā)紫的文憑,到我這一代,人才市場里已派不上多少用場。那天,當(dāng)我隨蹇明月踏進館長辦公室,看見那高檔的辦公桌椅,以及桌上擺著的一套精美茶具,心里便全是“龍生龍,鳳生鳳,生個老鼠打地洞”的酸酸味兒。

      圖書館辦公室只有一間,和館長辦公室相鄰,也可以說合二為一。若不是蹇明月帶我到那兒登記,我還不知道老同桌龍濤就是這個地方的頭兒。

      龍濤個頭沒我高,長得也不如我?guī)洠嗄赀^去,情況依舊如此。他臉比以前略胖,一雙小眼睛看上去比以前更像條縫兒。變化最大的當(dāng)屬他的頭發(fā),比以前更光更亮,整個人因此顯得比我精神。從這點足以看出,圖書館確實是個養(yǎng)人的好地方。見到我的那一瞬間,龍濤愣住了:“阿馬?怎么會是你!”

      八年了,我跟龍濤仍然心有靈犀。我曾經(jīng)想,如果龍濤是女人或者我是女人,我們倆很可能是美滿的一對。見面第一句話,我已聽出另一層意思,他不想待在這個地方,甚至,來這個地方的人也被看成是沒出息的另類。只那么一句,我就聽出他感覺我混得不好。不是嗎,在那個第一撥弄潮兒剛剛下海、遍地撈金的年代,泡圖書館的書生才是百無一用。

      蹇明月看我跟館長是老相識,馬上明白怎么回事。“你們聊吧,我等一下過來?!睆哪菚r起,我才知道蹇明月有個綽號叫“等一下”。原因是她嘴里常掛這個詞,都成口頭禪了,似乎做某件事的同時,腦海里總兼顧著其他內(nèi)容;然而“等一下”之后很多都沒了下文,一些事在等的過程中就忘了。一開始,有人懷疑她記性不好,后來的事實證明剛好相反,蹇明月記憶力超人,只不過她辦事善于看對象,懂得輕重緩急,能等就等過去。這說明她為人精明,能夠在蕓蕓眾生的“等一下”中從容不迫而游刃有余。

      那次見面后,龍濤請我吃了一頓便飯。龍濤到底和我同窗三年,那回作弊之恩,他一直銘記于心,這讓我有些受寵若驚。職場上流行的“五鐵”——下過鄉(xiāng)、站過崗、同過窗、分過贓、嫖過娼,其中之一在我身上有幸應(yīng)驗??上垵降字皇且恍⌒D書館的館長,能幫我的地方實在有限。這次巧遇龍濤,真應(yīng)了當(dāng)年那首流行歌《年輕的朋友來相會》中所唱:“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舉杯贊英雄/光榮屬于誰……”眼下,光榮顯然屬于高人一等的龍濤,而且時間只過了八年,這也從另一側(cè)面證明:英雄不問出處,更與考試成績無關(guān)。

      蹇明月原在邀請之列,只不過她推說有事,沒有出席?!八幌矚g陪客,除非來領(lǐng)導(dǎo),否則永遠都說有事。”龍濤說。

      “喜歡她的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不少吧?”我試探著問。

      “這個,只有她自己知道?!?/p>

      “可是,我不是領(lǐng)導(dǎo),也喜歡她,該怎么辦?”我裝作開玩笑,實則實話實說。

      “那你就當(dāng)卡西莫多唄。”

      龍濤這個比喻太形象。從那時起,我的自信心開始融進悲觀,不過還沒絕望,卡西莫多最后時刻不是和艾斯梅拉達在一起了嗎?我相信,蹇明月那一絲幽怨的眼神,沒準(zhǔn)會藏著奇跡。

      “她酒量比我還大,一朵交際花,招蜂引蝶,沒意思。我這個館長,每天都要為她清場。”那天,我們喝了點兒酒,借著酒興,我知道了蹇明月的更多情況。她學(xué)歷跟龍濤一樣,只念過初中,也是靠打招呼進圖書館的。別看她年紀(jì)輕輕,書沒讀幾本,卻閱人無數(shù),知情人見了她,討好還來不及,只有我這個門外漢,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跟她對著干。蹇明月被眾星拱月慣了,面對突如其來的無理挑釁,顯得準(zhǔn)備不足,亂了方寸,才想起將我交給龍濤這個“救火隊長”。追蹇明月的人很多,不計其數(shù)的來電來函讓龍濤不勝其煩。憑我對龍濤多年的了解,我知道他還有一煩,那就是他跟我一樣暗戀著蹇明月。

      那頓飯雖然吃得簡單,但我一輩子也不會忘。也許龍濤是希望我將他的作弊往事打個埋伏,盡管他相信我不是那種出賣朋友的人,但現(xiàn)實還是讓他不得不防。當(dāng)時他正花著公款,謀求某大學(xué)在職研究生的文憑,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太多老底。

      有龍濤這層關(guān)系,我再進圖書館看書就順利很多。然而,這種優(yōu)越感沒多久就被全國圖書館改革攪了局。為了讓更多民眾享受公共文化的福利,閱覽室實行免費免證開放。這意味著,從今往后,我可以每天挺直腰桿,像時裝模特一般,徑直從蹇明月眼前走過了。

      蹇明月大概也感覺到了失去權(quán)力的乏味,不久便在這樣的大好形勢下調(diào)走了。

      連續(xù)多個星期見不到蹇明月,我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直到有一回在街上偶遇龍濤,才忍不住信口問了句:“很久沒見楚明月上班了。”當(dāng)年,識字不多的時候,常常由著性子,對一些似是而非的字別著念,這種習(xí)慣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蹇明月的姓“蹇(音簡)”,我一直愛念成“楚”,甚至覺得如果她姓楚,叫起來會更動聽一些,也更有意境美。

      龍濤面無表情地回答道:“她哪有心思待在這兒,走是遲早的事。包括我?!?/p>

      “你也要走?去哪兒?”失望之余,我有些想不明白。在我看來,能在圖書館上班,每天看書,看天仙般的蹇明月,這是一般人做夢才能體驗的日子,他要“跳槽”,這不是昏了頭嗎?然這等心思,他不會掏給我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市里的人都喜歡玩級別“圈子”,依他眼下的副科級身份,跟我這樣的無業(yè)游民稱兄道弟,難免會覺得掉價。

      說起來,龍濤這些時間一直在幫我,先是圖書館有個臨時工指標(biāo),幫著搞勤雜的,月薪八百元,標(biāo)準(zhǔn)和我供職的企業(yè)一樣。我二話不說便答應(yīng)下來,表格都填好了,但第二天卻變卦了。龍濤似乎有難言之隱,不肯講清原因,我也不好追問。又過些日子,龍濤忽然打來電話,說將我推薦給市作協(xié)了,也是臨時工,月薪低一百元,問我去不去。實地考察之后,我毫不猶豫地跟那家半死不活的企業(yè)說了拜拜。

      這兩件事,雖然辦得不算成功,但我的感激之情早已難以言表。在心里,我將龍濤視作恩人。士為知己者死,今后,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他一聲令下,我隨時準(zhǔn)備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龍濤盡管待我不薄,但他跟我交往都是私下進行,不被外人知曉。還是那句話,我和他身份不一樣。說幫忙,也永遠是他在幫我,我只有給他添亂的份兒。這次也是一樣,他無意中說了想離開圖書館的話,我卻忍不住要多問。我實在太想知道答案了,在圖書館工作是我的夢想,也是很多讀書人的夢想,他是領(lǐng)導(dǎo)所有“夢想”的頭兒,居然鐵了心要走,實在不可思議。

      那回是龍濤第二次管飯。當(dāng)時,我執(zhí)意要付錢,卻被他死命按?。骸拔矣袌箐N的,你別亂花錢。這些天心情不好,你能來陪我說說話,已經(jīng)很感謝了?!?/p>

      我能做的,只有安慰他:“別那么消沉。‘等一下’走了,你不是輕松很多嗎?再說,好多人想坐你的位子都沒機會,過得還不如你呢?!标P(guān)于蹇明月的綽號,我曾無意中開過這樣的玩笑:“她老這樣‘等一下’,要是跟男人來那事兒,突然冒出一個‘等一下’,不要命嗎?”龍濤捧腹大笑,而且笑出了眼淚。從他的大笑中,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說中了他的心思。我一直想知道龍濤跟蹇明月之間是否真的存在曖昧關(guān)系。哪怕龍濤稍有暗示,我也會立馬成人之美,死了那顆暗戀之心。然而,龍濤從來沒有承認過。有些東西欲蓋彌彰,我看得出來。真要那樣,沒了蹇明月的圖書館,能留得住龍濤嗎?

      龍濤這回又被我逗樂了:“我這位子,其實沒一點兒權(quán)力。好多權(quán)力是她帶來的,她一走,權(quán)力也跟著走了?!?/p>

      我不解:“這是哪兒跟哪兒呀,你一館長,還怕手下?難道你被她拿住了什么把柄?上面的還是下面的?”

      龍濤搖搖頭:“你們這些當(dāng)作家的,總愛胡思亂想。我的煩惱,更多來自工作。當(dāng)館長三年了,國家二級館年年報,經(jīng)費卻總批不下來,讀者投訴的事倒是有增無減。上一次局里來館里調(diào)研,都點名批評我們了?!?/p>

      “館里的工作不挺好的嗎?”

      “好什么呀。工作好是有衡量標(biāo)準(zhǔn)的,如果沒錢,永遠都是做不好的。圖書館一清水衙門,沒項目、沒經(jīng)費、沒灰色收入,領(lǐng)導(dǎo)看上去是批評工作不好,實則話里有話啊?!?/p>

      龍濤所說的工作上的事,我肯定幫不了忙。不過,他無意間提起的因為缺經(jīng)費圖書庫多年沒更新,以致閱覽室報刊量上不去,從而影響了國家二級館的申報,對此我倒是有些主意的。

      我之所以能在書報方面幫助龍濤,原因還在于我進了市作協(xié)。

      作協(xié)雖然是邊緣機構(gòu),但還是有不少業(yè)余愛好者,其中包括一些喜歡附庸風(fēng)雅的官員。憑著報刊上發(fā)表的那些“豆腐塊”,到那兒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個圈子里多少還有些知名度,而且很快成了他們的秘書長,這一度讓我的虛榮心得到滿足,也再次讓我對龍濤充滿感激。

      這里面,我認識了三位重要客人:藏書家段友之、市國土局辦公室主任張帥和市審計局業(yè)務(wù)科長鐘林強。

      段友之是一位資深書蟲,七十多歲的人了,每天手不釋卷。他手上捧的,多是些“之乎者也”之類的線裝書。聽他本人介紹,那些書,除了文字典雅外,更有收藏價值。他有八大箱線裝書,不少藏家在打這些書的主意,如果拉到藏書市場去拍賣,足夠我吃喝享樂一輩子的。

      段友之有兩個兒子,都是本地有名的富商。雖然他那些書值錢,但兒子們根本不感興趣。后繼無人,這讓段友之十分失望。失望之余,段友之也總泡在圖書館里,后來認識了我,是他主動和我打招呼的。他說,這些年他一直在觀察我,發(fā)現(xiàn)我來的次數(shù)最多、看書時間最長,是真正的讀書人。

      我也感到自己遇上知己了,就將發(fā)表的文章給他看,這些都是我泡圖書館的成果,當(dāng)然更多是養(yǎng)家糊口的需要。段友之看著看著,似乎欣賞中又多了一層敬佩:“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夢想。”

      后來,我成了段友之的忘年交,并獲得經(jīng)常到他家喝茶的機會。

      逢年過節(jié),兒子們捎來好酒好菜、好煙好茶,段友之總會在下一個雙休日的一大早來圖書館等我,這時我們的中餐便必定到他家解決。段友之博覽群書,對很多事情見解獨到,這也成了我后來絕佳的創(chuàng)作素材。我發(fā)現(xiàn)我們有好多共同語言,包括對李白“爬”官的研究,幾乎是驚人的一致:李白的官癮其實遠勝過詩癮,只不過他不懂政治,官場四處碰壁才歪打正著,“蛻化”為詩仙;還有柳宗元,也是屢屢官場失意,一腔抱負東流水,憂憤結(jié)文才成了大家……到后來,我們越聊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段友之說,他年輕的時候,一直想將這些東西整理出來,但一來當(dāng)時媒體不發(fā)達,二來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不好?,F(xiàn)在條件好了,人卻老了,眼、腦、手、背都不聽使喚。他一再提醒我,讓我汲取他的教訓(xùn),抓住機遇,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相處久了,我對他漸漸有了種父親般的依戀,他和我鄉(xiāng)下那個修理了一輩子地球的農(nóng)民父親相比,顯然不是一個層次的。

      段友之不僅帶我讀古書,還讓我?guī)退I些現(xiàn)代書來讀。每次離開,他都會塞給我一大把鈔票,說是盡管買,只要我相中的書,他都喜歡。后來我才明白,那些書其實是買給我看的。圖書館經(jīng)費不足,圖書更新緩慢,也從那時起,我靠著他的接濟,讀了無數(shù)本流行的好書,這些書花掉了段友之的大部分養(yǎng)老金。慢慢地,段家也快發(fā)展成一家小型圖書館了。段友之說,等來年開春,他讓兒子們贊助贊助,在后院蓋一間大書房,這樣便可以叫更多的讀書人前來喝茶聊天。

      可惜的是,段友之的藍圖構(gòu)思得太晚。一個星期六的上午,還沒等我進圖書館,值班的柳姐便叫住我,說是有個人一大早便在這兒等我了,仔細一看,居然是段老太太。一見我,她的鼻涕、淚水全下來了:“你快點兒去看看他吧,昨晚他突然動不了了,卻一直在念著你的名字,連兒子都認不出來了?!?/p>

      段友之得的是腦中風(fēng),醫(yī)生的解釋是,得這種病的老人,即使活下來,也多半是植物人。奇怪的是,段友之對我這個外人卻有感覺。在醫(yī)院里的那些天,多是我在陪他。我給他念新買的書,念我最近發(fā)表的文章,我感覺他一直在用心傾聽。每次念到動情之處,我都忍不住哽咽,而老太太會在旁邊幫他拭去眼角邊的淚水。

      段友之是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走的,我給他送的終。當(dāng)時,我念的是袁枚那篇《祭妹文》,他生前很喜歡這篇文章。念著念著他就睡著了,而且是永遠地睡著了。接下來是段老先生的遺產(chǎn)分配問題,房子和家具留給段老太太,而那些書——滿滿兩大屋子的書,段老太太花去近兩天的時間才清點完,光我買的新書就足足有上千冊,加上他的線裝古書,名副其實的“讀書破萬卷”。

      對這些書,兩位段公子的意見是賣給廢品收購店,一來留著太占地方,二來他們也沒時間讀。段老太太年紀(jì)大了,跟媳婦們有矛盾,自然不肯跟兒子一起住別墅。于是,兩個兒子準(zhǔn)備將舊房重新裝修,再給段老太太請個保姆,如果留著這些書,那么保姆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這一方案段老太太同意了,同時說賣書的事得由我來定,因為這是段友之生前的意思。他知道兒子們不喜歡書,但那些書對我有用。

      段友之發(fā)病后,我又聽說蹇明月要結(jié)婚的消息,新郎非我也非龍濤,這讓我感覺自己真是禍不單行。大醉一場后,我向現(xiàn)在的老婆求婚了。新婚燕爾,我和妻子住的是五十平方米的出租屋,躺在這么多書中間過夫妻生活,老婆肯定無法容忍。當(dāng)然,賣掉這些書更不可能,我舍不得段友之的書,更舍不得與他因書結(jié)緣的忘年交。

      還好,這時候,龍濤說出因為缺經(jīng)費,圖書館沒法購書的苦惱,我倆的苦惱一拍即合:我讓他騰出兩間庫房,用來專門收藏段友之的這些書。讓更多的讀書人看到它們是段友之生前的愿望,我相信,他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支持我這么做的。雖然段友之生前告訴過我,那些書,尤其是線裝書,是上好的藏品,如果我此時秘密出手,一夜之間,我的生活完全可以脫胎換骨。但我不能那么做,雖然我缺錢,但我的生命里更需要書,更何況圖書館也需要。龍濤就這樣得到了他急需的書。為表達對段友之的感激與緬懷,在我的提議下,那兩間收藏這批書的庫房被特別命名為“友之書屋”,并且作為一個特殊窗口,對外開放。

      再來說說我認識的市國土局辦公室主任張帥。他也是一位文學(xué)愛好者,文筆應(yīng)該在我之上,若不是被機關(guān)刻板的公文弄僵了思維,他一定可以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國土局是市里最不差錢的部門之一,也是熱門單位,由辦公室負責(zé)的會議多、材料多,可人手少,會寫材料的更少,于是每逢大會小會,張帥總會請我去當(dāng)“槍手”。一來借機跟我切磋寫作技巧,二來找點兒理由改善我的生活。他知道作協(xié)效益不好,于是每次開的潤筆費甚至超過省級大報,比我發(fā)那些“豆腐塊”強多了。尤其是加班趕稿的那幾天,我還可以到他們的內(nèi)部賓館去泡澡、打牙祭。酒足飯飽后,還能讓樓上那位漂亮的17號按摩員“松骨”。有錢的單位到底不一樣,讓我感覺到天外有天,也終于理解龍濤為什么要下決心離開圖書館了。

      除了張帥,還有一個是市審計局的業(yè)務(wù)科科長鐘林強。他的文筆比張帥差一些,之所以鐘情文學(xué),是因為他喜歡上一名美女實習(xí)生。為將她“泡”到手,他專程趕到作協(xié)來“充電”,就這樣和我相識了。偏偏那美女實習(xí)生讀過我的文章,是我的“粉絲”,這樣鐘林強對我這個窮書生更加刮目相看。

      相比國土局,審計局的效益要差些,但他們的權(quán)力也不小。每年,鐘林強都會到一些有錢的部門去查賬,一查之后什么都好商量。我去作協(xié)前,曾有一本文學(xué)內(nèi)刊,因為缺經(jīng)費,由原來的月刊變成雙月刊,后改成季刊,再變成半年刊,后來連年刊也出不起了。出不起的直接原因,是多請了我這樣一個臨時工,吃掉了最后的辦刊經(jīng)費,這多少讓我心存內(nèi)疚。還好,有了張帥和鐘林強加盟,我總算找到新的贊助渠道,通過他們穿針引線,雜志很快恢復(fù)到了季刊。鐘林強追美女實習(xí)生那段時間,我給他們開辟了愛情專欄。為多上作品,鐘林強加大了贊助力度,我也準(zhǔn)備于第二年開春,向久違的雙月刊進軍了。

      鐘林強的幫忙,不光令文學(xué)內(nèi)刊恢復(fù)生機,還惠及龍濤的報刊閱覽室。圖書館每年的黨報黨刊訂閱任務(wù)重,占用了大量訂報經(jīng)費,于是閱覽室的報刊品種就越來越少。尤其是一些可讀性很強的報刊,被一減再減,讀者因此意見大,說圖書館的閱覽室還比不上某些單位的圖書室。龍濤沒辦法,說圖書館是窮地方,只能看菜下飯,量體裁衣,要說由大家說去,單位的圖書室好就到單位看去。見此陣勢,我?guī)退鲋饕猓喝フ覐垘浐顽娏謴?,讓他們將單位?nèi)部圖書室準(zhǔn)備當(dāng)垃圾賣的報刊送到圖書館來。像他們那種業(yè)務(wù)部門的人,每天工作和交際應(yīng)接不暇,哪有時間讀書看報?所以那些報刊九成以上是嶄新的,雖然時效性差一些,卻可以充實并豐富館藏。后來,鐘林強又聯(lián)絡(luò)多家部門,讓他們在訂業(yè)務(wù)報刊時以擴大部門影響力的名義,順便贊助圖書館一份。

      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這些“創(chuàng)舉”,不僅緩解了龍濤的燃眉之急,而且大大提升了他的人氣及圖書館的影響力。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的好心,還是辦了壞事。

      我和龍濤開始了有史以來的一場大吵,我不得不和他吵,他太過分了。

      說來有些蹊蹺,我們這次吵架,是從一條喜訊開始的。那個星期六,我剛到閱覽室時,龍濤正在和柳姐聊天。印象中他從未這么早來過,也極少在雙休日來館里,我預(yù)感他可能有事。果不其然,一見到我,他便立即撇下柳姐:“走,到我辦公室去,今天請你吃飯!”

      我又驚又喜:“又?jǐn)偵虾檬铝???/p>

      進門后,龍濤第一時間拿出一盒平時用來招待貴賓的普洱茶:“當(dāng)然有好事,而且得感謝你。本來,今年財政不撥錢,申報國家二級館的事我已不抱任何指望,誰知關(guān)鍵時刻,你拉了兄弟一把。前不久,我給評委會傳去一套方案,上面寫的是你那個‘友之書屋’和本部門如何多訂報的想法。沒想到這讓他們大開眼界,他們說我們的想法一旦實施,圖書館很可能會被當(dāng)作全國典型,破格給我們晉升的事自然是題中之義。”

      我謙虛地說:“我只是聽說圖書館缺經(jīng)費,順便找些有錢的單位和朋友,請他們幫點兒小忙。其實這也是幫我自己,不然,我哪來的新書和報紙看啊?!?/p>

      龍濤給我沏上茶,說:“再有錢的單位,錢永遠都是缺的??傊@回,我算是服你了。憑你的能力和愛好,來做這個館長可能更合適,我說的是實話?!?/p>

      我有些惶恐:“千萬別拿我開玩笑!我確實沒想過那么多。你看我這人,天生不是做官的料。我只想安心當(dāng)你的讀者,這些年,一直在給你添麻煩,你又那樣照顧我,舉手之勞,哪兒談得上幫忙?”

      龍濤擺擺手說:“說真的,你這些辦法確實超出我的想象,也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你讓大家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沒錢的圖書館,照樣可以辦好、辦出特色來。是我這個當(dāng)館長的不稱職,沒有動腦筋,包括那幾個副職?!?/p>

      跟龍濤相處這么久,這是他跟我最掏心的一次。那天又是他管飯,沒有喝酒,但他道出不少真言。館里只有十來個編制,卻安排了四位副館長,要么有后臺,要么有關(guān)系,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每個人只是拿這兒當(dāng)跳板,伺機跳槽走人。“沒辦法,單位窮,窮單位的人又只想過好生活,怎么能搞好工作?”

      這次歪打正著的幫忙,讓我備感欣慰:我終于對圖書館做貢獻了,我不是蹇明月眼里的無賴了。但接下來,兩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

      第一件事讓我氣得不輕:圖書館其實有錢,而且很有錢,龍濤跟我哭窮,都是裝出來的!

      國家二級館評審團考察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我照例坐上公共汽車,進入那條熟悉的街道,遠遠地,發(fā)現(xiàn)圖書館正前方人頭攢動,彩旗飄舞,氣球高懸。氣球中間,還搭了一只碩大的紅色拱門,上面赫然寫著:熱烈歡迎國家二級圖書館評審團來我館指導(dǎo)工作。

      我去的時候早了些,評審團還沒來。一進閱覽室,就聽見柳姐正跟另一名同樣看熱鬧的女館員發(fā)牢騷。

      “聽說,光租這個拱門一天就要一千塊,那五個氣球,一天要一千五百塊;還有鼓樂隊,五百塊一天并管兩頓飯。評審還沒開始,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要花掉一萬多?!?/p>

      “這還算小頭兒,聽說這次省里和市里都來了領(lǐng)導(dǎo),訂的是‘大富豪’酒店,我昨天看見龍館長去批發(fā)了兩箱高檔煙酒。”

      “我還聽說,這次招待評審團的錢,是龍館長賣書得來的。前天有位商人一下子就買走了一百多冊線裝書?!?/p>

      ……

      兩個女人的對話,句句都像一瓢開水,燙得我渾身火辣辣地疼。我早早離開閱覽室,試著聯(lián)系龍濤,卻發(fā)現(xiàn)館長辦公室的大門緊閉。再一問,才知龍濤這幾天一直在“大富豪”狂歡。

      既然是評審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坐在那些氣球和拱門下靜候龍濤和評審團的到來。一直等到近午,終于聽得鼓樂齊鳴,汽笛聲聲。一列車隊從人群中間魚貫而入,然后是各級領(lǐng)導(dǎo)依次微笑下車,眾多人頭中我一眼發(fā)現(xiàn)了春風(fēng)得意的龍濤。

      龍濤也第一時間看見了拱門下觀禮的我,立即小跑過來,低聲說:“中午一起到‘大富豪’吃飯。這兩天太忙,本來該早些叫你的?!?/p>

      我抬高嗓音:“我不吃你的飯,我要你把那些線裝書還給我!”

      龍濤一下明白了,回頭看看身后的客人,又一次壓低了嗓音:“書的事以后再和你解釋。咱們是兄弟,你要相信我,你得幫我!”

      我早已兩眼噴火,現(xiàn)在聽他這么說,氣更不打一處來:“誰跟你是兄弟?為什么要這樣做!你對得起死去的段老嗎?!”

      龍濤幾乎在央求了:“小聲點兒,給點兒面子吧,就這一次。我也是沒辦法,評審團在這兒一待就是三天,上面撥不出一分錢,我只能靠賣書來應(yīng)急,而且只賣了一百冊。我知道這樣對不住你,更對不住段老,如果你覺得那些書很重要,不放心留在我這兒,可以隨時搬走?!?/p>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什么邏輯,簡直是荒唐、無知、無恥!”

      龍濤耐著性子繼續(xù)解釋:“阿馬,等評審團走了,要打要罵都由你。你應(yīng)該了解我,我必須要上這個二級館。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對不對?現(xiàn)在是我人生中的緊要關(guān)口,無論如何,你得幫我這一回!”

      說話間,一個熟悉的眼神向我倆投射過來。我看清了,是蹇明月!此刻,她也跟在評審團中間,有說有笑的,時不時地還回頭看看我和龍濤。

      那一刻,我只得妥協(xié)。換個角度想,書放在我那兒,沒地方不說,保管它們還得花錢;如果變現(xiàn),一是能找到更有保管條件的主家,二是可以讓更高層次的讀者受益。

      線裝書風(fēng)波很快過去,只是,每每想起自己愧對段友之老先生的信任,我的心總會隱隱作痛。

      另一件事更是我意想不到的。

      龍濤花那么多心血和代價讓區(qū)圖書館評上了國家二級館,自己卻沒有因此受益。他沒走成的原因,聽說是他公關(guān)的上司,也即那個能幫他說得上話的領(lǐng)導(dǎo),在調(diào)動的節(jié)骨眼兒上調(diào)走了。這樣,他對龍濤許過的愿,一下就成了空頭支票。

      事后,柳姐告訴我,最近一個月,龍濤每天喝得醉醺醺的,經(jīng)常將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誰也不理誰也不見。我還知道他這次公關(guān)的目標(biāo),是新成立的區(qū)文廣新局的局長一職。新局長到任那天,他是下屬單位唯一沒有到場祝賀的一把手。但新局長上任、龍濤失意,均與我無關(guān),我更擔(dān)心的是“友之書屋”的命運。幸好,龍濤只動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不然的話,我早跟他一刀兩斷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龍濤似乎從圖書館消失了。

      自從出了那事,我實在不想理他。每個雙休日,我還是照常到閱覽室去,這段時間他一般不來的。我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讀書和創(chuàng)作上,居然還搞出了一點兒名堂。

      一天,我接到市里打來的電話,說是我寫的一篇以柳宗元為題材的中篇小說《司馬傳奇》獲得了全市征文比賽一等獎,獎金三千元。三千元對我而言,算得上一筆不小的財富了。確切地講,這是我跟段友之合作的結(jié)晶。當(dāng)年跟他探討線裝書時,這個小說已構(gòu)思成型。這時候,我不僅想起段友之,還想起龍濤,若不是他的圖書館,若不是他推薦我進作協(xié),這個一等獎的餡餅也不會砸到我頭上。雖然龍濤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但對我確實很好,這么久沒他的消息,我倒有些想他了。時間能夠療傷,可以沖淡一切。我準(zhǔn)備在拿到獎金的第一時間好好請龍濤搓一頓,借此和他重修舊好。

      頒獎儀式是在一家星級酒店舉行的。本來我趕了個大早,卻遭遇平生最糟糕的一次堵車,最終到達會場時還是遲到了。此時,各路人馬早已聚齊,人家還以為我這個一等獎得主架兒挺大。主席臺上領(lǐng)導(dǎo)、嘉賓一溜排,許多我都沒見過。只有一個人,不僅熟悉,還是老交情。那個人就是蹇明月!

      兩年過去了,蹇明月還是那么年輕、那么漂亮。而且,有了領(lǐng)導(dǎo)身份,再配上高檔時裝、高檔化妝品,楚楚動人的面孔中平添了一份雍容華貴的氣質(zhì)。頒獎儀式進行得漫長而無聊,從頭到尾,我的一雙眼睛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在盯著蹇明月,希望她也能發(fā)現(xiàn)我,但似乎沒有。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和她左右兩邊領(lǐng)導(dǎo)模樣的老男人悄悄耳語,時不時還露出迷人的微笑。

      雄壯的《運動員進行曲》響起來了,頒獎儀式終于開始。接下來是一大串獲獎名單,從紀(jì)念獎到三等獎、二等獎……名單依次念完,一批批獲獎選手登臺,一批批領(lǐng)導(dǎo)起立、頒獎、鼓掌。最后,當(dāng)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時,又刻意加大音量,重點介紹接下來為我頒獎的領(lǐng)導(dǎo)——區(qū)文廣新局局長蹇明月!

      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和龍濤暗中較勁爭這個局長的,原來是蹇明月。龍濤機關(guān)算盡,到頭來還是輸給了老部下。我不懂官場,后來聽柳姐說,龍濤不是輸給蹇明月,而是輸給了“潛規(guī)則”。柳姐說這話時,還引用了一個不知從哪兒看到的觀點: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從起政來,可以說是“一婦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我?guī)е鴱?fù)雜而又激動的心情起身,迎著如潮的掌聲和鎂光燈,向主席臺走去。臺上,蹇明月已經(jīng)站起身來,姿態(tài)優(yōu)雅地拿起獲獎證書,我?guī)缀跏峭瑫r伸出雙手,竟不知該先握她空出的右手,還是騰出一只手去接獲獎證書。面對如此大場面,又是頭一次上臺領(lǐng)獎,我顯得經(jīng)驗不足。好在蹇明月看出了我的局促,立即用她空出的右手爽快地拉過我的右手,五指接觸一下后,又禮節(jié)性地一用力,立時,我整個身子便觸電般僵那兒了。那只手多么溫柔細膩啊,將我一下帶回了閱覽室邊讀書邊偷瞄蹇明月的歲月。有句順口溜怎么說來著:“摸著老婆的手,仿佛左手摸右手;摸著小姐的手,仿佛回到十八九;摸著情人的手,酸甜苦辣全都有;摸著領(lǐng)導(dǎo)的手,自己的雙手在發(fā)抖。”我握著蹇明月的手,起碼有后三種情況。大庭廣眾之下,蹇明月表現(xiàn)得很有分寸,只那么輕輕地使完勁,便順手將證書塞進我不知所措的右手了。之后,她立即抽回左右手,帶頭鼓起掌來,整套動作顯得麻利老到。頓時,臺下掌聲如雷。

      我的雙眼一刻也沒離開蹇明月。掌聲再次響起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了,我當(dāng)時給人的印象肯定是好色之徒,是一只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意外獲得這個獎的我不過是《英雄》里那個無名勇士,因為曾干掉一名刺客,便得到能夠比別人近二十步與大王對飲的機會罷了。這時候,我又想起龍濤,我覺得自己比他幸運——能夠與心儀的“顏如玉”在一個很光榮很神圣的地方完成一次準(zhǔn)親密接觸。當(dāng)然,我的愿望不止于此,我還希望此時此刻她能夠再花點兒時間向大伙介紹她當(dāng)年在圖書館如何發(fā)現(xiàn)并培養(yǎng)我這個書呆子,然后書呆子如何變成才子,又最終拿到這個大獎。然而,蹇明月的目光只是滿含笑意,而且笑意更多的是給她身邊其他的人。就像她一直沒記起我是誰似的。

      儀式結(jié)束后,當(dāng)我走出會場,竟鬼使神差地在出口處再次遇見蹇明月。

      這次她脫口而出的還是那句耳熟能詳?shù)目陬^禪:“你等一下?!?/p>

      我的心一顫,然后頗有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她。

      與會的熟人太多了,有的纏著她說幾句話,有的還要過一下她的玉手癮,蹇明月則像一位走穴的名星,從容地一一應(yīng)付。這時,她接了一個電話,邊接邊用眼神和手勢與我拜拜后一頭鉆進座駕,匆匆搖下玻璃窗,在車輪的轉(zhuǎn)動中跟大家告別。

      龍濤最終沒有接受我的吃請。

      領(lǐng)獎歸來,我花了兩天時間在辦公室里專門等他。再見他時,他比以前消瘦了很多,而且,臉上有了絡(luò)腮胡,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

      我將獲獎證書拿給他看,順便掏出獎金,提出要請他下館子的想法。龍濤先是道賀一聲,然后搖頭:“我不能接受你的請客?!?/p>

      我有些奇怪,誠摯地說:“說起來,這筆獎金起碼有一半是你的功勞。你別不給我面子??!”

      龍濤說:“阿馬,不是不給你面子,而是……不能給她面子。這錢,其實是她給你的,她想用這個方法來補償你,進而來刺激我。她的飯,我咽不下!”

      我如墜云霧里:“這哪兒跟哪兒呀!獎金是憑我的實力得來的,怎么說是她給的?莫名其妙!”

      龍濤說:“好了,就算不是她給的,但這次活動是文廣新局發(fā)起的吧,我不想跟這事扯上關(guān)系?!?/p>

      我不明白龍濤跟蹇明月之間到底有什么瓜葛,憑感覺,極可能是嫉妒。一個好端端的上下級關(guān)系,忽然間本末倒置,而且是女上男下,誰咽得下這口氣?官場的事我不太懂,但領(lǐng)導(dǎo)們之間勾心斗角、相互拆臺的事,還是見得不少。既然龍濤將話說到這分兒上,我只能選擇“閃人”。

      自從得到蹇明月的親手頒獎,我的手氣一直不錯。不久,又接到市委宣傳部的通知,讓我收拾一下行李,安心去省里待一段時間,好將我那篇獲獎小說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

      臨出發(fā)前,我又去了一趟圖書館。一年一度訂報刊的季節(jié)到了,柳姐特意囑咐我,說龍館長剛參加完國家級研討會回來,準(zhǔn)備落實“全民辦館”的最新指示,因此要他們廣泛征求讀者意見。作為圖書館的重要人物和老讀者,我的意見十分重要。

      我不知道什么叫“全民辦館”,我在意的是明年閱覽室要訂哪些報刊??戳肆氵f來的征訂目錄單,我發(fā)現(xiàn),不僅很多熟悉的報刊被砍掉了,就連添置新書計劃也不如去年。對此,我表示無法理解:“都上國家二級館了,這報刊還不如原來三級館的,難道,區(qū)里的撥款又減少了?”

      柳姐解釋說:“您果然是行家,一猜一個準(zhǔn)。館長說,國家二級館只是個虛名,中看不中用。成館標(biāo)準(zhǔn)高,投入大,區(qū)財政負擔(dān)不起,提出劃歸市里管了。但眼下,市里還沒有建館計劃,館長也沒辦法,只好從報刊和書籍上省了?!?/p>

      我本想找龍濤理論,卻見不到他。他依舊極少來辦公室,應(yīng)該是在忙調(diào)動的事。圖書館到這分兒上,已是騎虎難下,估計他做夢都想早點兒離開。柳姐這回挺認真,非要我寫一條意見,說是館長反復(fù)交代的。于是我在意見欄里寫了一句:“請在明年的報刊征訂計劃里加幾份影視報刊。”末了,我在自己名字前面加了四個字:熱心讀者。

      我這一改劇本就是幾個月。再次回到圖書館,幾乎認不出原樣來了:大廳正面的墻上,多出一塊政務(wù)公開牌,上面以龍濤為首的全館人員西裝革履,面貌一新;入口處設(shè)置一臺觸屏閱報機,輕輕一點,諸多報刊的電子版便手到擒來;再一進閱覽室,原來脫邊掉漆的木質(zhì)書桌和板凳,全部換上了清一色的圓桌配沙發(fā)靠椅,包括過道那些舊式木質(zhì)玻璃窗,都正進行著新一輪的鋁合金改造。整個圖書館內(nèi)外,新桌椅和建筑材料的氣味取代了曾經(jīng)的書香,工人們往來奔忙,吆喝聲此起彼伏。

      進入閱覽室,這才發(fā)現(xiàn)讀者少了很多。不少熟悉的老面孔一見我,先是點頭,再是看著那些裝修工人,直皺眉頭。

      柳姐第一時間和我打了招呼。我快言快語:“不錯嘛,上次還哭窮,怎么才這么一點兒時間,就鳥槍換炮了?”

      柳姐對我使了個眼色,嘴巴幾乎湊到我耳朵根了:“快別說了,在你走后的第二天,上面就來了督察組,說館里的設(shè)施太陳舊,達不到國家二級館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我們必須在年內(nèi)整改到位,否則得摘帽子?!?/p>

      我的心一緊:“這一回,該不會又打‘友之書屋’的主意了吧?”

      柳姐說:“放心,書屋是館里最后一張王牌,館長在經(jīng)驗交流會上都要作典型發(fā)言的。上次賣書的事,不知是誰向上面打了小報告,館長因此受到點名批評,連文廣新局長之位都爭丟了。龍濤他再有膽量,也不敢打它的主意了?!?/p>

      看來,人間自有正義在,小報告雖不是我打的,還是有人在主持公道。但我有一點兒不明白:“這裝修,得花不少錢吧?區(qū)里不是不撥款嗎?那這些錢又是從哪里來的?”

      柳姐神秘一笑:“說沒錢,鬼才信呢。要看是什么時候,什么對象。領(lǐng)導(dǎo)那些唱窮的話,都是說給上面聽的,愛哭的孩子有奶吃嘛?!?/p>

      這么說來,我是徹底要成鬼了?因為我對龍濤深信不疑。

      劇本改第二稿時,我遇到一件煩心事。

      原來去省里改劇本,也是蹇明月推薦的。她是這部電視劇的總策劃,但劇本的事,她從不過問——不是不過問,而是不懂。她如果懂這個,肯定也不當(dāng)官了。電視劇跟小說不一樣,里面必須有個一波三折的核心情節(jié),蹇明月要我一定要按一流劇本的要求寫出這個核心情節(jié)。為了這個“一波三折”,我的生活也來了個大波折,先是跟老婆告了假,然后關(guān)掉手機,專心在作協(xié)辦公室里閉關(guān)修練。在吃了近一個星期的盒飯后,我虛弱的胃實在敵不住了,便想起回家改善改善。一進門,一向溫順的老婆忽然間變得像只母老虎,惡狠狠地對我說:“這些天你背著我干了什么壞事?”

      我嚇了一跳,也實在想不起來,除了長期對蹇明月心存一點兒非分之想,我還沒有任何越雷池半步的實際行動。但老婆顯然掌握了重要證據(jù),得理不饒人:“這幾天,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長得很漂亮,一大清早就來家門口等你,口口聲聲說找阿馬老師,有要緊事,只有你才能幫她!”

      我愣住了,迅速地在大腦記憶庫里搜索,可怎么也想不起曾經(jīng)交往過這樣一個女孩子。老婆說:“不過,就你這德性,有賊心也沒賊膽。那女孩子明天還會來的,這兩天你老實在家待著,最好不要出門。明天我要你和她當(dāng)面對質(zhì)。”

      這女孩兒到底是誰呢?

      第二天,我特意停止了劇本修改工作,在家里靜候那個神秘女孩兒的到來。

      八點整,女孩兒果然來了。一見面,我感覺挺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還是女孩子搶先作了介紹:“阿馬老師,我是17號呀!”

      17號,對,我想起來了,是張帥內(nèi)部賓館那個手藝最好的“松骨”妹。當(dāng)年,我?guī)蛷垘浾牧?,熬到深夜腰酸背疼的時候,可沒少受她的禮遇。吃水忘了挖井人,這讓我很不好意思。

      17號倒也爽快:“阿馬老師,有件事想麻煩您。聽說,市里要拍一部電視劇,能不能跟導(dǎo)演介紹下,讓我到里面演個角色?主角我不敢奢求,演個丫環(huán)就行?!?/p>

      原來是這樣??蛇@事,我還真沒底氣。因為本子仍在修改中,導(dǎo)演是誰都不知道。于是,我便如實相告。17號一聽,當(dāng)時急得眼淚水都快出來了:“您一定要幫我,我現(xiàn)在不在那兒干了,又沒別的工作,如果您不肯幫我,我……我……我只好跳樓了!”

      我嚇得不輕:“別,別那樣,我先幫你問問,但我不能打包票。”

      17號立馬破涕為笑:“那真是麻煩您了,我這里先謝謝了!”

      打發(fā)走17號后,老婆那兒算放了心,我這頭卻犯了難:核心情節(jié)還沒構(gòu)思出來,里面的柳宗元身邊是有那么兩個出身農(nóng)家的小妾,可人家一直不配丫環(huán),以體現(xiàn)他的民本情懷。再則,17號長相出眾,與農(nóng)家女形象相去甚遠,而且這個劇大部分是男人戲,確實沒有適合她的角色。

      事情還沒完,當(dāng)天晚上我又接到電話,是張帥打來的。他眼下的身份已是國土局副局長。我突然想起來,應(yīng)該是他將消息透露給17號的。我到省城改劇本前,無意間跟他聊過劇本的事,目的是想讓國土局將來作為贊助單位。張帥當(dāng)時滿口答應(yīng),想不到這里面還有個“小九九”。

      不出所料,張帥正是為了17號的事:“哥們兒,17號的事,你就幫個忙嘛。你現(xiàn)在是名人了,所有的人物都在你腦海里,多安插一個小配角還不是小菜一碟?”

      我實在感到為難:“哪有那么簡單啊,本子還沒出來,確實沒有適合她的角色。再說,這事是導(dǎo)演定的,我現(xiàn)在連導(dǎo)演的面都沒見著?!?/p>

      張帥說:“你就不能想些辦法?比如,在劇本里面加個和柳宗元唱對臺戲的惡霸地主,在他身邊安插個有正義感的丫環(huán),這不就打發(fā)了?17號是個不錯的女孩兒,幫幫她吧,也算給我個面子?!?/p>

      張帥話里有話,我能想到的他想到了,我沒想到的他也想到了。而且,他這個點子來得妙,我那個久思不得的核心情節(jié)一下子便浮出水面。真是老江湖??!

      劇本第二稿很快便拿出來了。我思來想去,總覺得17號的事,光增加個角色恐怕不行,這事,還得找蹇明月想想辦法。

      元旦剛過,我興沖沖地來到圖書館,想找?guī)妆咀钚碌挠耙晥罂涑潆姡埠脤”咀髯詈笮薷摹?/p>

      進入閱覽室我才發(fā)現(xiàn),新一年的報刊數(shù)量不僅沒有增加,反而有所減少,我在意見欄里提的那幾份報刊更是沒見影兒;沒影兒還罷了,報架上倒是新增了一批農(nóng)業(yè)科技、軍工武器類的冷門報刊。

      我馬上找到柳姐理論。

      柳姐一見我,立即搶先發(fā)話:“你都好久沒來了,我一直想跟你解釋呢。你的意見我第二天就轉(zhuǎn)上去了,可館長說,你要求訂的那幾份報刊閱報機上可以查到。經(jīng)費緊張,能省點兒就省點兒吧?!?/p>

      我氣不打一處來:“又是經(jīng)費緊張。館里這次裝修花那么多錢,也沒聽說過緊張啊。”

      柳姐一臉委屈:“這個我不知道,你得問館長?!?/p>

      “可是,那些軍工類、農(nóng)業(yè)類報刊閱報機上也能查到,這又怎么解釋?”

      柳姐壓低嗓門:“這個……是新來的呂副館長定的,他是轉(zhuǎn)業(yè)軍人,聽說還承包了一口魚塘,專搞養(yǎng)殖。”

      我不知道龍濤到底看到我的意見和簽名沒有,這次,我非要當(dāng)面質(zhì)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花大把的錢換桌椅、搞裝修倒也罷了,可報刊征訂上卻一砍再砍,這種重表面、輕內(nèi)涵,重物質(zhì)、輕精神的圖書館,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我像17號一樣,在龍濤辦公室門前守株待兔了兩天后,他終于出現(xiàn)了。和上次不同的是,這回,他沒喝酒,胡子也刮光了,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相反,倒是我的情緒有些失控。說到激動處,我?guī)缀跏侵钢谋橇?,就差沒攥成拳頭揍上去。

      龍濤一直耐心地聽我發(fā)泄,隨后遞上他泡好的普洱茶:“渴了吧,喝口水,聽我慢慢解釋。第一,閱報機、裝修和換桌椅的錢,是市里為了保稱號特批的,必須??顚S茫矣袑m棇徲?,這事鐘林強可以作證,我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敢挪用?!惫植坏谬垵罱駸òl(fā),原來是將市里的錢給弄來了。

      “第二,今年館里的經(jīng)費預(yù)算確實比去年少,我可以叫會計拿賬目給你看。館里去年又進了人,上頭的理由是現(xiàn)在的報刊大都有電子版了,有了閱報機,再訂這些紙質(zhì)書刊實在是浪費?,F(xiàn)在不都在提倡低碳環(huán)保,建設(shè)節(jié)約型社會嗎?”

      我不相信,“別開口閉口給我打官腔好不好?你不是要搞什么‘全民辦館’,廣泛聽取讀者意見嗎?我留言要訂兩份影視報刊,因為有電子版就給砍了??赡切┸姽?、農(nóng)業(yè)報,閱報機上不照樣可以查到嗎?這些為什么不節(jié)約?”

      龍濤先是一愣,然后勸慰道:“對不住了,這些天會開得多,習(xí)慣了套話,別介意。你留的言我確實沒有看到。訂報刊的事是呂副館長分管的,我沒過問。不就兩份報刊嘛,明天我讓他們補上?!?/p>

      “這位呂副館長好像挺有來頭呀。”

      龍濤知道我往心里去了,只好說了難處:“他是新任局長的侄子?!?/p>

      我奇怪了:“新任局長不是蹇明月嗎?她怎么會有那么大的侄子?”

      龍濤搖搖頭:“你呀,還是書蟲一條。人家上個月就是區(qū)委常委、宣傳部長了,你跟她合作這么久,怎么,她沒向你報告一聲?”

      “蹇明月升官,怎么會跟我報告呢?可話說回來,這局長的位子原本是你的,當(dāng)年,你們可以說是爭得頭破血流。她坐夠了,怎么著也該還給你啊,怎么半路上又殺出一個程咬金來?”

      龍濤眉頭一皺:“官位怎么能說是誰的就是誰的?不爭取,煮熟了的鴨子也會飛!”

      我不知道該如何對龍濤說,或說是安慰他。但他現(xiàn)在的心情似乎不錯,一副想得開的樣子,我再說就自討沒趣了。就這樣,我?guī)е鴱?fù)雜的心情離開了他的辦公室。這一次談話,我分明感覺到,跟以前相比,龍濤仿佛變了一個人。

      后來的雙休日里,我經(jīng)常遇見龍濤,他比以前更勤奮、更敬業(yè),每次見到我都是談笑風(fēng)生,言談之中充滿對新生活的向往。我提意見的那兩份報刊后來都補訂了,不過我的劇本已經(jīng)完稿,那些報刊已無多少參考價值,放在那兒確實浪費。有一次我倆獨處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他:“你不是做夢都想離開圖書館嗎?現(xiàn)在怎么又不想走了?”

      龍濤嘆了口氣,解釋道:“當(dāng)初是這樣,后來才知道是有人不讓我走,背后告我黑狀。既然這樣,那我就不走,將這個‘牢’底坐穿算了。”

      我想起柳姐的話,“是不是那回賣書的事?到底誰這么無聊?”

      龍濤未置可否,“算了,都過去的事了。我準(zhǔn)備在這兒安心干,好好干,和你做伴了。得空兒,你也教我寫寫小說?!?/p>

      龍濤要寫小說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沒有直說,因為現(xiàn)在的閱覽室我也去得少了,新購的那些高檔桌椅我一次也沒坐過,因為那兒已沒幾份我想看的報刊了。

      蹇明月離婚了,我懷疑這是龍濤心情變好的直接原因。當(dāng)上宣傳部長的蹇明月,似乎比以前更容易親近了。

      接手劇本后,我第一次接到蹇明月主動打給我的電話,雖然談的是劇本創(chuàng)作,但她聊興非常濃,還問了我現(xiàn)在的工作,并表示要給我解決正式編制,這讓我激動不已。這里面的激動,更多的是對她的感激。我一邊激動一邊在心底埋怨:蹇明月啊蹇明月,你這個電話怎么不早幾年打?非得等到使君有婦、羅敷有夫,難道,還準(zhǔn)備讓我們彼此重新洗牌?

      這次,我是專程為17號的事來找她的。張帥待我不薄,既然他出面了,我必須給他面子,盡管我一向不喜歡求人,尤其是求官。

      但是,那天辦事出乎意料地順利,包括面見電視上才能見到的水市長。與其說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無意安排,我更相信是蹇明月一手策劃。

      水市長舉著我的劇本第二稿,先是深情地看了一眼蹇明月,再是掃我一眼:“本子我從頭到尾認真看了,寫得很好,很感人,相信拍成電視劇效果會更好。我只提兩點意見,第一,本子是寫柳宗元貶謫到我們這兒做官的,一定要體現(xiàn)我們的地域特色,要通過這個故事,給本地的風(fēng)土人情做一下宣傳,像我們本地的特產(chǎn),蛇酒、薄荷、香柚之類的,都要融進去。當(dāng)然,我只是打個比方,不一定合適,具體操作你們?nèi)ヅ?傊?,要通過這部電視劇的播出,打出城市名片的效應(yīng),借此拉動地方經(jīng)濟和旅游業(yè)的發(fā)展,這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p>

      蹇明月的臉上一直掛著那種嫵媚動人的笑,當(dāng)水市長說完第一點意見時,蹇明月的眼睛才轉(zhuǎn)向我。

      說老實話,水市長說的第一點,我已在劇本里充分考慮到了,只不過劇本不像成品劇,表現(xiàn)力有限,看不出來而已。

      “第二,關(guān)于柳宗元跟兩名鄉(xiāng)村女子的交往,我的意見是不能這樣寫。雖然古人能夠納妾,但不能是我們宣揚的文化。”

      聽到這里,我打斷水市長的話:“這是全劇唯一的情感戲,正是故事出彩的地方。而且這兩名女子也是有據(jù)可查的。最近網(wǎng)絡(luò)上對‘柳宗元包二奶’一事炒得火熱,這段情節(jié)也是對傳聞的澄清,只有這樣,全劇才有看點……”

      我說的是實話,完全是從藝術(shù)的角度,帶著十二分的真誠說的。但我忽略了交談對象的身份,這也是我一向改不掉的老毛病,直到蹇明月拼命向我使眼色,我才知道不妥。果不其然,水市長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坝耙曌髌芬⒃谡_輿論導(dǎo)向的基礎(chǔ)上,要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優(yōu)秀的作品鼓舞人,要給社會傳遞正能量。堂堂的文化名人,怎能寫成‘包二奶’的呢?!”

      眼見禍從口出,蹇明月見勢不妙,趕緊打圓場:“市長,馬作家誤會您的意思了,我正準(zhǔn)備跟他商量,將兩位女主角改成柳宗元文學(xué)道路上的紅顏知己,這樣故事才具藝術(shù)審美性?!?/p>

      蹇明月的話就像泡沫滅火器,水市長的臉色一下便多云見晴:“還是宣傳部長有大局觀。行啦,劇本很好,我只是門外漢,意見不很成熟,僅供參考?!?/p>

      我記不清我們是如何離開水市長辦公室的??傊蚁入x開,繼續(xù)待在那兒已沒任何意義,甚至?xí)且恢挥绊懰麄兘涣鞯摹半姛襞荨薄e棵髟乱虚L匯報的內(nèi)容肯定不止這個劇本。等蹇明月從市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我已在小車后座睡著了。

      蹇明月帶我來到她那間寬敞氣派的辦公室時,已經(jīng)是下班時間,沒什么人打擾。所有的燈開啟之后,蹇明月親手為我倒了一杯清茶。我這才注意到,她身穿一件得體的淺綠色“V”字領(lǐng)短衫,領(lǐng)口敞得很開,一串鉆石項鏈在白熾燈下閃著耀眼的光,將領(lǐng)口周圍的肌膚,尤其是若隱若現(xiàn)的乳溝襯得雪白逼人。鉆石的光茫雖然奪目,但一照面,我的心思全集中到她的肌膚上,相信水市長也是,我更愿意相信這是促成水市長快速拍板的重要原因。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大面積、近距離地欣賞她的肌膚,那種雪白足以用“完美”二字來形容。接過茶杯的一剎那,我的心便忍不住怦怦亂跳,只得趕緊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蹇明月似乎沒察覺到我的失態(tài),一落座便談起劇本的事:“水市長今天的意見,都聽清了吧?”

      我說:“當(dāng)然聽清了,我知道該怎么處理?!?/p>

      蹇明月點點頭,后面的話才算進入正題:“你是編劇,那個丫環(huán)的戲,你看著辦就行。導(dǎo)演那邊,我來做工作,贊助商都是我們提供的,問題應(yīng)該不大?!?/p>

      話說到這分兒上,我完全可以走人了。但我又不想走,想找個多待一會兒的理由。尤其是再次瞥見蹇明月那條勾魂的乳溝,我那不爭氣的心又突突突地亂跳起來。我試著去端茶杯,可手居然不聽使喚,而且,里面的茶也喝得見底了。

      劇本順利通過,蹇明月也顯得格外悠閑。見我事情辦好后反而變得緊張局促,不禁笑出聲來:“說吧,大才子,還有別的事嗎?”

      蹇明月畢竟是蹇明月,簡直明察秋毫。我找她的另一個目的,確實是想和她說說話,她主動給我打過兩次電話了,來而不往非禮也。但真有交流機會了,我卻不知該說什么,從哪兒說起。

      見我欲言又止,蹇明月?lián)屵^話頭:“沒別的事?那好,我對你也有一個要求,這本子從審核到定稿都是市委常委會上定的,水市長對此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所以我建議,編劇署名的時候,水市長的名字要加進去,而且要排第一。當(dāng)然,稿酬不會少你的,如果沖擊‘五個一’成功,部里還準(zhǔn)備額外給你一筆獎金。”

      我說:“稿酬與獎金我都無所謂,只要能投拍,不署名也行,你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p>

      蹇明月點點頭:“很好。還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盡管開口?!?/p>

      我想起最近有說有笑的龍濤,忽然冒出一個投石問路的想法:“我不需要你幫什么,真想幫的話,能不能幫幫龍濤?”

      蹇明月的笑一下就收斂了,變成了當(dāng)年向我索看閱覽證是否過期時的“冷美人”。然而我不管,我必須將路問好,必須解開盤踞心頭多年的郁結(jié),這事關(guān)我的將來。“你跟上面關(guān)系好,也了解他,他能力不錯,在圖書館待了多年,一直想換個環(huán)境。你應(yīng)該清楚他想去哪兒,如果能幫他的話,和幫我是一樣的?!?/p>

      蹇明月笑了。這一次笑得很好看,比臺上的她多了一層本色美:“他能有你這樣仗義的同桌,真的很幸運啊。你的話我記下了,我知道該怎么做?!?/p>

      單獨跟蹇明月相處,太讓人窒息。我必須趕緊找個借口離開,因為我怕自己會犯錯誤,至少現(xiàn)在我不想犯,也沒底氣。

      蹇明月似乎想起什么,那句熟悉的口頭禪又來了:“等一下。”

      我的心突地一跳,馬上停下了腳步,卻不敢回頭。

      “我好像記得,你那年是不是在圖書館丟過一個筆記本?”

      我忍不住回頭:“是啊,你找到那本子了?”

      蹇明月點點頭:“離開圖書館的前一個星期,我整理后排書架上的老雜志的時候,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記了一半的塑料本,估計是你掉的。但是,我翻遍了本子,也沒看到你說的百元鈔票?!?/p>

      “所以,你沒再注意那個本子?”

      蹇明月繼續(xù)點頭:“我原本想早點兒還給你的,但是,那里面沒有錢,時間拖得又久,還你已沒多少意義,加上你沒有再提,所以我也就沒放在心上。后來有幾次遇見你,想跟你說這事的,可忙著忙著又給忘了?!?/p>

      話說到這個分兒上,我差點兒就要打自己的耳光了。原來,這就是蹇明月三番五次對我說“等一下”背后的秘密啊。那一刻,我好想告訴她自己撒謊的事,但我還是不能說,我必須守牢在她心目中的最后一道尊嚴(yán)防線。我更關(guān)注她是否看到了本子里面的詩。我屏住呼吸,第一次較長時間地盯著她,然后提出壓在心頭多年的疑問:“那本子上有一首詩的,你看到了嗎?”

      這回,蹇明月開始搖頭了:“我只是留心里面有沒有錢,沒看里面寫了什么。那半年多,它一直待在我包里。本想盡快還給你,誰知有一天找東西,順手將它放在了茶幾上,恰好那天家里來客人,不小心把茶水弄翻了,那本子也跟著遭了殃……”

      那一刻,我?guī)缀醣尺^氣去: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

      龍濤跟蹇明月到底什么關(guān)系,我始終沒弄明白。雖然我沒他們相愛的直接證據(jù),卻能隱約看出他們在較勁兒——只有愛過才會有的較勁兒。

      龍濤最終沒有離開圖書館,答案不久后揭曉:市圖書館成立,憑著不平凡的業(yè)績以及多年圖書館的工作經(jīng)歷,當(dāng)然,主要還是上面有人幫他說話,龍濤成了新館長的不二人選,連升兩級解決了副處待遇。反觀那位搶了龍濤局長寶座的轉(zhuǎn)業(yè)干部,級別已在他之下。

      到這個時候,我才讀懂龍濤安心待在圖書館的真實原因,然而又似乎不懂。龍濤升官之前,蹇明月已是區(qū)委副書記、代理區(qū)長,前途無量。依我多年對龍濤的了解,我想他肯定會離開這個做夢都想離開的地方。我心里很矛盾,一方面盼望他早日高升,另一方面又有些舍不得,圖書館能有今天,與他的才華和努力分不開。很長一段時間,我有種錯覺,認為讀書成績差的,一定當(dāng)不了官,或者說當(dāng)官也不會成為好官;可事實上,當(dāng)官跟讀書是兩碼事,當(dāng)官主要講究做人,讀書主要講究做學(xué)問,兩者不是一個概念。

      電視劇正式開拍那天,蹇明月本來要出席的,可儀式開始后,座位上的人卻是龍濤。

      龍濤的出現(xiàn)讓我有些措手不及,精心準(zhǔn)備的發(fā)言稿也少念了一半。龍濤沒注意到我的失態(tài),儀式一散場,便立即把我拉到跟前:“阿馬,現(xiàn)在有編制了,還想不想到圖書館上班?”

      我反問他:“你的副處級已經(jīng)解決,還會待在圖書館嗎?”

      龍濤笑了笑:“我當(dāng)然想走。問題是能到哪兒去?誰又能幫我調(diào)走呢?我倒是希望你能來,跟我做個伴,別忘了,我還要向你學(xué)寫小說呢?!?/p>

      我說:“我預(yù)感你很快會走。你現(xiàn)在官當(dāng)大了,不知為什么,說話也越來越不可信了!”

      龍濤大笑道:“是嗎,我怎么沒感覺到?不過,文聯(lián)人少,比我這兒單純,在圖書館上班,環(huán)境看起來不錯,人際關(guān)系卻復(fù)雜得很。你來,可能有些不合適?!?/p>

      我是前不久進的文聯(lián),蹇明月幫我弄的。我想告訴他,其實文聯(lián)也很復(fù)雜,世界上可能沒有不復(fù)雜的單位。我一直都在寫,并且打算堅持寫下去,直到寫不動為止。文學(xué)給了我一切,我離不開文學(xué),甚至,我離不開他的圖書館。但我和他畢竟生活在兩個不同的圈子里,他還有更長更曲折的仕途要走,而我的未來,幾乎是一張白紙,一條一覽無余的文字大道。

      龍濤取出一張設(shè)計圖:“市里準(zhǔn)備蓋新圖書館了,幾個選址方案,最后的地點定在你家小區(qū)的后面,是我據(jù)理力爭的,我知道你喜歡看書。將來即使我不當(dāng)館長,你也可以散步上那兒,再也不用轉(zhuǎn)車了。”

      新館設(shè)計上下八層,高大氣派的鋼筋結(jié)構(gòu),銀灰色的玻璃幕墻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旦建起來,肯定是這個城市的新名片和地標(biāo)。和龍濤想法不一樣,我看著藍圖,更多的是擔(dān)心:“搞這么豪華,投資不少吧?”

      龍濤說:“規(guī)模是上面定的,都是政府擔(dān)保,找銀行貸款,至于投資多少,跟我沒有關(guān)系?!?/p>

      我搖搖頭說:“怎么沒關(guān)系?到時候,你搬到新館,沒準(zhǔn)兒每天接待的都是討債戶,沒準(zhǔn)兒總是說經(jīng)費緊張,這也不訂那也不買的。樓建得再高再豪華,又有什么用?”

      龍濤苦笑一聲道:“以后的事,誰說得準(zhǔn)呢?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這么發(fā)達,或許用不了幾年,紙質(zhì)媒體甚至圖書都會消失,那時候的圖書館,又會變成什么樣呢?”

      這回,輪到我沉默了。也許龍濤是對的,他是圖書館的頭兒,想得比我遠。未來的圖書館,未來的龍濤,確實離我越來越近,但我倆的心,卻漸行漸遠。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去圖書館,尤其是龍濤離開那兒以后。

      手機短信提示鈴響起,我掃了一眼那個熟悉的號碼,平靜的心又忍不住狂跳起來。

      再次見到蹇明月已是一年以后。

      其時,我和水市長寫的電視劇已在省臺衛(wèi)星頻道播出,反響還不錯,創(chuàng)下了當(dāng)月收視率的新高。這時候,我接到蹇明月的短信,她要我抽空去她辦公室一趟。蹇明月實在太忙,一直用短信跟我保持聯(lián)絡(luò),甚至連短信的內(nèi)容都是不痛不癢的幾個字。我不在意短信的內(nèi)容是什么,只要見到那熟悉的號碼,就表明她還記得我,我在她心目中還有分量。

      這次見面,我們聊的內(nèi)容不是電視,而是龍濤。而且這一次,蹇明月的表情里分明有一絲害怕和擔(dān)憂,這是我以往沒見到過的。龍濤兩天前被“雙規(guī)”了,眼下圖書館群龍無首。蹇明月的意思是,她已疏通關(guān)系,讓我去圖書館當(dāng)代理館長,處理一下龍濤留下的“爛攤子”。蹇明月再三強調(diào),眼下圖書館情況復(fù)雜,事情不僅關(guān)系到龍濤,還有更多人的命運,從她的眼神中我知道,還包括她。似乎我成了她此時唯一的救命稻草。

      臨別時,蹇明月似乎又想起什么:“等一下?!?/p>

      我大方地笑起來:“莫不是又為那筆記本的事?”

      蹇明月笑笑,很勉強地說:“是呀。上次,好像你說過,那本子上寫了一首詩。我想知道,寫的什么內(nèi)容?寫給誰的?”

      我說:“那首詩是寫給我失敗的初戀的,已經(jīng)是舊事了,早翻篇了?!?/p>

      蹇明月說:“你這一說,我更想看那首詩了。你是作者,難道……就回憶不起來?”

      我搖搖頭,蹇明月還是不懂詩。

      十一

      到圖書館后,我處理了兩件棘手的事情。

      第一件是工程上的。這時的新館,主體已經(jīng)封頂,龍濤正是在工程進入裝修階段出的事。出事的原因并不是質(zhì)量問題,據(jù)說是行賄受賄。圖書館自從開工到現(xiàn)在,一直靠貸款維持,誰知節(jié)骨眼兒上趕上國家調(diào)控,原來答應(yīng)的貸款到不了位;施工方這邊又拖不起,大量工人領(lǐng)不到工資,于是到工地鬧事。時間越拖越久,問題積重難返,最終導(dǎo)致火山爆發(fā),有人將龍濤受賄的事給捅了出來,有關(guān)部門介入之后,發(fā)現(xiàn)他還有其他經(jīng)濟問題。

      龍濤進去之后,圖書館成了“爛尾樓”。這時的圖書館,早已人心渙散,不能正常開館。我去那兒的第一天,員工沒見著,卻接待了一撥鬧事的人,帶頭的是一位故人,即項目總負責(zé)人段老板——段友之的大兒子。

      段老板在這個地方見到我,顯得有些意外。原本一場劍拔弩張的沖突,一下變成了談判會。這一談下來,我才知道這個項目對彼此造成的傷害,除了將圖書館弄得館將不館,段老板也是負債累累。眼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將整棟大樓拍賣,才能填補他和銀行兩邊的大窟窿,但那樣的話,龍濤辛辛苦苦奮斗出來的圖書館事業(yè)將毀于一旦。

      談判進行得異常艱難。我能想的辦法都用上了,段老板卻始終不肯讓步,即使大樓整體拍賣,他仍然虧進去三百多萬。蹇明月給我的底線是八層大樓至少留一層給圖書館,否則對上對下都無法交代??啥卫习鍏s不給面子,揚言要跟我法庭相見。

      官司要是打下來,我們必輸無疑,原來老館的資產(chǎn)已經(jīng)全部抵押。我沒有辦法,只得搶在輸?shù)艄偎局?,對老館資產(chǎn)進行善后。我來到久別的“友之書屋”,看到那些塵封已久的線裝書,淚水禁不住流下來。我決定和段老板進行最后一次協(xié)商。

      幾天后,段老板第一次來到以他父親的名字命名的“友之書屋”。若不是這回出事,他甚至不知道陪伴父親一輩子的那些書居然躺在這樣一個清靜地方,而且還有過那么強烈的社會反響。我給他介紹那些書的往事,介紹書屋的歷史,段老板聽得很仔細。最后,他的眼圈竟然紅了。子欲孝而親不在,看得出來,這些年,他也很思念父親。

      我原意是想讓段老板找一處地,讓這些書有一個安定歸宿。如果圖書館就此關(guān)門,這些書也只能被扔進廢品收購站。這不僅是我們這些愛書之人,更是段老九泉之下所不愿看到的。

      聽完我的介紹和請求后,段老板很久沒說一句話。直到離開前,他才鄭重地對我說:“官司我不打了。另外,我答應(yīng)送一層辦公樓給圖書館,希望你將我父親的書繼續(xù)保管好?!?/p>

      再來說說第二件事,是關(guān)于龍濤的。

      龍濤犯的事到底多嚴(yán)重,牽涉到哪些人,有哪些危險,我一點兒底也沒有,而這事又是蹇明月高度關(guān)注、反復(fù)叮嚀的。自從我到圖書館后,蹇明月三天兩頭給我發(fā)短信,詢問的都是事情的進展。以前我是那么渴望收到她的短信,而現(xiàn)在,我卻越來越害怕。眼下這個圖書館,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我不是害怕自己卷進去,而是擔(dān)心從此失去蹇明月。

      正焦頭爛額時,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位客人是個收藏家,一問才知,正是幾年前向龍濤買走那一百冊線裝書的人。眼下,他的目光已轉(zhuǎn)向那些剩余的線裝書,他這次想全部買走,并說價錢好商量。

      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匾豢诨亟^了,然后反問他那一百冊書的去向。商人搖搖頭,說他只負責(zé)轉(zhuǎn)手倒賣,從不過問書的去向。直到我下逐客令,申明那些書是鎮(zhèn)館之寶,出多少錢也不賣時,他才怏怏離去。

      商人畢竟是商人,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當(dāng)天晚上,我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他說:“既然錢對你不重要,那咱們不妨做一筆買賣。如果我?guī)湍銓垵鰜?,你能不能把那些書送給我?”

      我猶豫了。在我心里,龍濤就是圖書館,圖書館就是龍濤,他們早已是密不可分的統(tǒng)一體,已經(jīng)融入我的生活、我的生命。尤其是面對眼下一盤散沙的圖書館,我自覺力不從心,對他的思念更是與日俱增。龍濤這回真要判下來,八成是兇多吉少,連神通廣大的蹇明月都一籌莫展。這時,卻突然峰回路轉(zhuǎn),來了個聲稱能扭轉(zhuǎn)乾坤的人。經(jīng)過一夜思考,我動搖了。圖書館已到癌癥晚期,病急亂投醫(yī),不論哪種藥有效,我都會不惜血本傾力一搏。

      商人果不食言。一個星期后,龍濤出來了。

      我是在龍濤原來的辦公室里見到他的。他有些驚魂未定,看上去老了許多。一見面,我們都有一肚子話要傾訴,卻誰也沒說一句。我們就那么面對面地坐著,足足有一個小時。然后我才問他:“你沒事了?”

      龍濤面無表情:“應(yīng)該沒事了?!?/p>

      我還是不相信:“真沒事了?”

      龍濤說:“我剛從蹇明月那邊過來,她讓我直接來找你?!?/p>

      辦公室外,一輛大卡車正從“友之書屋”中搬出那一批線裝書。

      龍濤不解:“新館的事……都處理好了?書屋要搬家了?”

      我點點頭:“處理好了,段老板讓了步,給我們留了一層?!?/p>

      龍濤癡癡地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搬運工,臉上露出復(fù)雜的表情。我悄悄地扭過頭去,不想看他臉上的淚水。

      后來,我接到蹇明月發(fā)來的短信:“阿馬,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嫁給你!”我迅速編輯了一句:“咱們,還有來生嗎?”想想,還是刪了。

      那是蹇明月給我發(fā)的最后一條短信,也是第一次,我沒有給她回復(fù)。

      責(zé)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王維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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