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千紫
一.
隆冬,這座北方小城迎來了第一場雪。
漫天雪花翩翩飛舞的天氣里,國道旁的小客棧倒是異常熱鬧。房間正中放著一座紅泥小酒爐,酒壺里裝著女兒紅,嘶嘶冒著熱氣,混合著油炸花生米的味道,格外熏暖香醇。
我坐的位置離后廚很近,清楚聽見掌柜的緊張兮兮地對店小二說:“哎,這個時節(jié)小店里竟然來了這么多客人,好像有些不對勁啊?”
店小二聲音清冽,聽起來年紀不大,語氣很是夸張,說:“掌柜的,豈止是不對勁啊?你看東南角坐著的那位,胸口上紋著一條青龍,一看就是混幫派的……再看西南角那位,小臂都有碗口粗,捏人肯定就跟捏螞蟻似的……”這時店小二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這些人咱就先不說了。您且看那位小哥,面皮雪白,女里女氣,說不定是練過葵花寶典的,看來他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啊……”
我在一旁聽著,一口酒差點噴出來。葵花寶典,虧這店小二想得出。回過頭去,正對上那店小二偷瞄我的一雙眼睛,黑眼珠子滴溜溜的,唇紅齒白,倒算得上是個俊美少年。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竟然也不害怕,還朝我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露出一個無辜而諂媚的笑容。
這時,忽聽砰的一聲巨響,坐在東南角的那位胸口紋青龍的瘦小老者掀翻了桌子,舉起大刀指向西南角的壯漢,說:“兄臺是哪條道上的,趕緊亮招子吧。既然大家都是為了搶鏢而來,也就不必浪費時間了。誰打贏了,誰就將鏢車拉走,若是平手,五五分賬便是了?!?/p>
話音未落,小店里的氣氛立即緊張起來,酒壺里冒出來的絲縷白霧都成了騰騰的殺氣。威遠鏢局的鏢師們恰好坐在屋內(nèi)正中間,為首的一位年輕鏢師按捺不住,將手中酒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冷笑一聲,說:“嗬,好大的口氣!你們當我威遠鏢局的人是死的?”
身旁一位妙齡少女按住他的手臂,嬌聲說:“哥,他們愿意打就讓他們打去唄,咱們喝咱們的酒,你急什么呀?”那年輕男子倒是很聽他妹妹的話,憤憤地環(huán)視一周,依言乖乖坐了下來。
屋內(nèi)眾人各懷心思,倒是很快給他們讓出一塊空地來。二人活動活動筋骨,雙雙舉起兵器嚴陣以待。
眼看就要打起來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店小二,說:“來半斤煎牛肉,快點!”那店小二倒也機靈,手腳麻利地捧了一盆牛肉出來,拉了凳子坐在我旁邊,說:“邊吃邊看,客官您還真是會享受啊?!?/p>
這時二人已經(jīng)纏斗起來,半空里叮叮當當,風聲呼呼,俊美小二也看得津津有味,夾了一塊我的牛肉便吃了起來,說:“你看哪邊能贏?我賭一兩銀子,青龍輸!”
我瞥了他一眼,這少年話是多了點,側臉倒是十分驚艷,我問:“現(xiàn)在擺明了是那青龍占上風,你為什么買對家贏?”
他回過頭來沖我齜牙一笑,說:“世事無常,譬如多少愛侶一往情深,最后還是四散天涯?!?/p>
我怔了片刻,往事涌入心頭。沒想到這店小二一副痞子樣,竟然還似是讀過些書的。前面那兩人打得正歡,我嚼著一口牛肉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楚越華君?!彼f。
“楚越是鄰邦香之國的皇族大姓,莫非你是流放來的異國皇子?”我隨口調(diào)侃道。
“父親喜歡雪之國都城的氣候,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帶著全家遷徙到了香雪海。為了懷念故國,改姓楚越。”他的神色認真了些,眉宇間閃爍著年輕的充滿朝氣的光彩。
這樣的神情,很多很多年前,我似乎也曾見過的。我忽然想起記憶里面目模糊的少年,以及香之國久違了的都城——香雪海。
是誰說,一個人,一座城,一生心疼。
二.
剛到香雪海的時候,我才十四歲。梳著雙環(huán)髻的我站在大街上傻傻地左右張望,我從未見過那般瑰麗宏偉的都城。
錦衣華服的人群如過江之鯽從我身邊走過,我穿著粗布花襖,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我攥著小小的包裹,穿過陌生的大街小巷,邊走邊打聽,終于找到一座高墻紅瓦的府第,上面掛著一個玉牌,寫著“沙府”二字。
懷著忐忑而又充滿希冀的心情,我扣了扣門環(huán),里面?zhèn)鱽眢穆曇?,卻沒有人來開門。
我心中一沉,心想,是不是沙府嫌棄我這鄉(xiāng)下孤女,早已決定撕毀那二十年前訂立的一紙婚約?
艱難地鼓起勇氣,我又拈起了門環(huán)。正在這時,大門忽然從里面打開,一個人橫飛了出來,重重地摔在不遠處,尚且溫熱的血液濺了我一臉。
我吃了一驚,還未緩過神來,就已經(jīng)有人揮著刀從門內(nèi)跑了出來,唰唰砍向我的頭頂。
“快跑!”一個少年飛快地拉開我,耳邊風聲閃過,我的一縷發(fā)絲飄落到地面。再晚一瞬,我恐怕頭顱不保。
少年滿身是血,牽著我的手,沒命地跑。
“站?。 焙竺娴淖繁蛔〉亟袊?,“沙家的大公子,怎生只會逃跑?”
少年不為所動,拉著我跑得更快。
“雜種!”后面的人說話越來越難聽,明顯是想激怒他,“你要是沙總鏢頭親生的,怎會這么孬種?”
聽了這話,拉著我狂奔的少年忽然頓住腳步,我重心不穩(wěn),險些跌倒。他扶了我一下,因此我很近地看清了他的雙眼。
——眼尾狹長,斜飛入鬢,眸子四周布滿血絲,殺氣充盈,細細的緋紅的紋理,像一朵綻放的牡丹。
少年拔出腰間長劍,朝身后劈頭砍去,卻落了個空。那人將長劍展開,往中間一扣,絲絲纏住了他的鐵劍。
“往最中間砍!”我喊道,“這種軟劍的弱點在正中間!”
這兩個人都怔了一下,用驚異的目光望向我。少年揚手一揮,“砰”的一下砍斷了那人的軟劍。
那人四十歲左右,被少年的劍尖逼入塵土,面露驚惶之色:“沙穹少爺,且慢且慢……”
少年手上加力,嗤的一聲便刺破了那人的喉嚨。
血流噴涌,我愣住了。
雖然我曾經(jīng)鑄過很多把劍,也深知劍是殺人的兇器,可是親眼看著一個人在我眼前死去,這還是頭一回,我霎時嚇得瞠目結舌。
“丁寒雪。”他忽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認得我?”我有些怕他,挑起眉毛,后退一步。
“我見你第一眼,就認出了你?!鄙倌晟锨耙徊剑嶂鴦φ驹谖颐媲?,“我是沙穹。”
我望著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沙穹……殺人不眨眼的沙穹,與我從小就訂有婚約的沙穹。
原來他還記得我。
“今日沙家鏢局被仇家血洗滅門?!鄙绸仿暽届o地說,“你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三.
酒樓里打斗正酣,當青龍大叔三拳兩腳打倒對手的時候,我碗里的牛肉也快吃完了。
華君問我:“你還要再吃點什么嗎?我跟你聊得來,可以偷摸去后廚免費給你拿些吃的?!?/p>
我?guī)缀醪患偎妓鳎骸昂冒?。我要一碗羊雜,一壺黃酒?!?/p>
華君頓時齜牙咧嘴道:“你這么能吃,輕功一定練的不好?!?/p>
青龍大叔長嘯一聲,十分得意地說:“還有誰不服的,盡管上來,總之東西我要定了!亮招子明搶,技高者得!”
我看了看時辰,再不動手,太陽就要落山了,便揚聲道:“大叔,各路英雄四面八方而來,都是為了這趟鏢!你這樣說,未免太不把大伙放在眼里了!”
青龍大叔也是老江湖了,嘻嘻笑道:“姑娘,你扮成個兔兒爺,挑撥離間,以為就能把我怎么樣嗎?”
我吃了一驚,原來行走江湖,女扮男裝時常是一件很徒勞的事。頂多騙一騙不懂事的毛孩子,但凡有點閱歷的,都能夠輕易看穿。
“有一句話叫好男不跟女斗,我扮成兔兒爺,其實是怕您不好意思跟我動手!”我跳上前去,抽出腰間長劍刺向他的胸口,“想不跟女斗,也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青龍大叔身手也算了得,身材瘦小,十分靈活,左閃右避讓開我的劍尖,手中大刀直砍我頭頂。
華君從后廚回來,端著一壺黃酒和一碗羊雜,見我下場打架,不由得十分驚訝。我趁機閃到他旁邊,抓起那壺黃酒,把袖口里的粉末灑了進去。
黃酒溶了我的藥粉,嘶的一聲,迅速變?yōu)榧t色,冒出一縷白煙。我刺向青龍大叔的手,逼他出劍,他十分警覺地看我:“你想用毒?”
我默不作聲,只是將手中黃酒潑向他手中的刀。
伴隨著他的尖叫,四周忽然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在看著,那把大刀瞬間溶化,變成縷縷白煙,嘶嘶作響。
“你……你是……”青龍大叔的手微微顫抖著,手臂也沾上了些毒酒,燙出一個一個的深洞。
“我是印香樓的鑄劍師?!蔽野丫茐財S在地上,“今天這東西,我也志在必得。”
“妖女!以為用些妖術就能嚇到我們嗎?”一個粗壯大漢不知道從哪里走上來,“兄弟們,這女人會妖術!咱們應該群起而攻之,先把她處理了再說!”
在場眾人都不是善類,聽了這話,全都受到啟發(fā),紛紛起身朝我逼近。
“喂!你們不能這樣!”店小二楚越華君顫顫巍巍地擋在我身前,“這么多大男人欺負一個女人!……臭不要臉!”他艱難地想出這么一句罵人的話,然而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被那大漢像拎小雞一樣給扔了出去。
“方才還都衣冠楚楚的樣子,說什么技高者得!怎么轉眼間就撕破臉皮了?”我笑著跳到桌子上,一躍而起,將被人拋到半空的華君接在了懷里。
華君真的很重,他雖然有一副精致的面皮,也終究是個男身。
我一手抱著華君,一手打開隨身帶來的油紙傘,朝著窗戶,打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哨音未落,房頂上有酸雨落下,打在人們身上、臉上,還有劍上。頓時哭號聲四起,我與華君躲在傘下,悠然地看著這一幕。
華君瞠目結舌:“莫非你真是妖女?”
我作勢要將他推出傘外:“再胡說我就把你扔出去!”
華君嚇得緊緊抱我:“不要!英雄!我錯了還不行嗎?”
“我說過,我是鑄劍師?!蔽矣行┫訔壍胤鏖_他,“能鑄劍,就能毀劍。
——與鑄造比起來,其實毀滅要簡單得多。”
聽了這話,華君忽然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看我。我以為他是害怕了,可是他忽然說:“你就不怕,把你要搶的東西也一并毀了?”
我如夢初醒,急忙打著傘跑到房間正中的大木箱前。
木箱已經(jīng)被燒壞了,所幸里面的盒子是用黑鐵造的,只是損壞了一點。
“這么多人都想得到的東西,會是什么呢?”我喃喃自語,一邊打開金盒,里面露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翡翠龍頭。”
“聽說,這是香之國的傳國玉璽?!比A君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我身后,眼睛里的光彩與方才不一樣了些,“你的同伙都在外面,你獨自在這兒,不害怕嗎?”
我脊背一涼,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這樣的相貌風華,怎能真的只是個區(qū)區(qū)的店小二?
華君抬起手來,狠狠擊向我的后腦,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眼前已經(jīng)是一片黑暗。
四.
朦朧中,我看見沙穹的臉。
他離我越來越近,拍了拍我的面頰:“寒雪,你醒醒?!?/p>
我睜開眼睛,四下一片黑暗,窗外有一輪明月,照亮了小客棧里橫七豎八的無數(shù)尸體。
沙穹見我醒來,飛快地松開我,站到距我八尺開外的地方,遠遠地說:“你失手了。”
“我丁寒雪技不如人,又有什么辦法?”我閉上眼睛,不忍去看他的臉。
沙穹默不作聲,轉身要走。
可是在他轉過身去的那一刻,我覺得胸口陣陣發(fā)痛。
沙穹……為什么我總是看到他的背影?
這個瘦削陰冷的男人,雖然他是那么英俊,但他周身散發(fā)的冷漠總是讓我覺得心寒。而我總是習慣凝視著他,腦子空空地凝視著他……即使從不曾與他的目光相遇,即使看到的永遠只是他的背影。
從小就依賴他的習慣,我曾經(jīng)自以為改掉了,可是原來都還在。
沙穹,我真的愛他嗎?
除了那迷惑人心的英俊的臉,不怒自威的高貴冷漠,我愛他的心嗎?
心……他真的有心嗎?
如果他有,為什么可以一年半載沒有消息,絲毫不牽掛我這個與他出生入死的未婚妻呢?
“做完這一單,我想離開印香樓。”我對著沙穹的背影說,如果望著他的眼睛,我恐怕永遠不敢說出這些話,“香之國的傳國玉璽,我不知道你要拿來做什么。不過,我會幫你得到它的?!?/p>
沙穹回過頭來看我,帶著審視的神色。
月光如輕紗覆上他的肩膀,他的臉龐在暗夜中閃現(xiàn),長長的睫毛投下一圈毛絨絨的暗影。其實,他的樣子因為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太多遍,已經(jīng)刻在我心里最深處,深得讓我自己都覺得無奈。
“沙穹,你會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對待我嗎?”我惆悵地問他。
背叛印香樓者,沒有人可以善終。因為他們往往知道太多的秘密,最后不是被印香樓殺掉,就是被過去的仇家殺掉。
“小心!”沙穹忽然奔過來抱我,速度極快,暗夜中叮當幾聲,兵器綻放出冰冷的光芒。他將我護在懷里,閃避過對方的攻擊,揮出一劍,正中那人胸口。
噗的一聲,血噴出來,與多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樣。原來是那紋著青龍的老者,藥性過后,跳起來想給我致命一擊。
我待在沙穹懷里,臉上一陣冷一陣熱,忘記有多久未曾與他這樣親近了。他身上帶著冷意的淡香,如暗淡月光一般散在夜里,似有若無,蠱惑人心。
我忽然說:“沙穹,我愛上了一個人。”
沙穹一愣:“誰?”
“今天搶走玉璽的那個人?!蔽艺f,“他叫楚越華君,他是香之國的人?!?/p>
沙穹挑眉:“你告訴我這些,就不怕我殺了他?”
我背轉過身,緩緩走向門口,并不回答他的問題:“我說過,我會幫你做完這一單再走。事成之后,我會跟華君遠走高飛,你再也找不到我?!?/p>
靜默片刻,沙穹冷道:“丁寒雪,我從來不覺得你是個情種?!?/p>
我越走越遠:“沙穹,其實你何曾真正了解過我?”
當年我與他一起逃亡,為了避難而加入印香樓。那時我是藏劍閣最底層的一名女奴,而他,不過是個廚房幫工的小廝。
短短幾年的時間,沙穹就爬到印香樓的權力頂端,他成了一個傳奇。
而我,卻只想找回過去那個與我相依為命的沙穹。
五.
江湖上都在傳說,香之國的傳國玉璽落到了威遠鏢局手里。
我連夜奔赴威遠鏢局,卻正趕上江南的一場大雨,只好夜宿蓮花湖。窗外雨打芭蕉,推開窗,霧氣中的遠山如黛,宛若青煙。
孤身一人的夜晚,我忽然想起沙穹。
沙穹。這兩個字總是讓我想起,大漠蒼穹,黃沙萬里。
忽然,窗外閃過一個人影,好像故意想讓我發(fā)現(xiàn)一樣,在我看到他之后,才轉身逃走。
雨下得很大,可是我還是追了出去。那人幾次放慢腳步,在不遠處充滿挑釁地回頭看我。這種行為激怒了我,我一路追了過去,幾條街跑下來,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
夜半無人的小巷子里,深藍色的天幕上掛著幾點寒星,他臉上的銀色面具燦然冷艷,只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璀璨幽邃。
“你是來找我的嗎?丁寒雪?”月光照在銀色假面上如水流瀉,那聲音仿若夢囈,“我知道你會來,我還真有一點期待呢?!?/p>
“華君,是你嗎?”我盯著他的眼睛問。
月光微雨下,他脫下面具,容顏依舊英俊,只是神色帶著刻意的疏離,他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戴面具見你嗎?”
我搖搖頭。
“我怕你看出我的心事?!背饺A君眼神軟下來,他說,“雖然我很想理直氣壯地面對你……可是在我心底里,還是想跟你說一句對不起?!?/p>
“各為其主,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我上前兩步,他還是有防備,往后退了兩步,我又說,“華君,你帶著香之國的玉璽投奔威遠鏢局,你就那么信任他們?歐陽遠、歐陽薇這兩兄妹心狠手辣,在江湖上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了?!?/p>
“我不怕?!比A君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雨水濡濕了,粘在額前,看起來乖巧而無害,他說,“我已經(jīng)跟威遠鏢局的二小姐訂婚了。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的?!?/p>
我想起那日在小客棧里,威遠鏢局那武功平庸,卻極會察言觀色的姐弟倆,華君這樣做,未免犧牲太大了些。
“你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嗎?”我也站在雨里,遠遠地看著他。
“他們說你是為了搶回玉璽。”華君頓住片刻,說,“歐陽遠派我來殺你,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下不了手?!?/p>
“為什么?”我慢慢地走近他,“你剛才大可以帶著面具殺了我,沒有人會知道是你干的。”
他好像有些害怕似的,后退幾步,跟我保持距離。
“華君……”我輕聲喚他,“你搶了我的東西,可是其實我并不怪你?!?/p>
他好像感受到了我的善意,停住腳步,靜待我靠近他。華君有一雙亮若星辰的眼睛,當他望著你的時候,你會感覺世間的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從那一天起……我就再也忘不了你?!蔽覔崦哪橆a,說,“華君,你呢?是不是與我,有同樣的感受?”
他輕輕抖了一下,一雙眼眸如繁星入海,晶瑩剔透。
這時,身后忽然有一道勁風襲來,歐陽薇的聲音響在身后:“賤人,敢跟我威遠鏢局搶人!”話音未落,一陣飛鏢如雨落下,我緊身閃避,用劍隔開她的鏢。我是鑄劍師,最不擅長的就是暗器戰(zhàn),而威遠鏢局歐陽薇的暗器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我躲到樹后,一轉頭,卻看見她站在我身邊,冷冷一笑:“賤人,受死吧!”
我愣在那里,來不及反應,只見一個人影飛快地閃到我身前,他用手握住她的劍,神情有些痛苦:“薇兒,你不能殺她!”
“為什么?”歐陽薇臉色鐵青。
“我不知道?!比A君漂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愧疚,他回過頭來看我一眼,“丁寒雪,你還不快走!”
我急忙逃開,慌亂中回頭看了他一眼,華君也在遠遠地望著我,像一株遺世獨立的白玉蘭。
六.
每當不開心的時候,我就喜歡一個人鑄劍。風箱呼呼作響,劍被燒成錚亮的橘黃色,我將冷水淋上去,嘶的一聲,躥出一縷白煙。
“無功而返,可不像是你的作風?!辈恢螘r,沙穹出現(xiàn)在我身后,他的聲音由遠及近,“你不是說想離開印香樓嗎?為何卻又回來了?”
我轉過身去,沙穹的臉離我很近,一雙眼睛泛著戲謔的冷光,他說:“寒雪,你到底是高估了你自己,還是低估了楚越華君?”
這張英俊的臉,曾經(jīng)多少次出現(xiàn)在我夢里,如今卻越來越陌生,好像我根本未曾認識過他。背對著他,我說:“我自有辦法,不用你管?!?/p>
“你以為你殺得了他?你的劍術那么爛?!鄙绸份p輕扳過我的身體,讓我不得不看著他的眼睛,“香之國的王子,從小睡寒玉床長大,百毒不侵。唯有這個……”
沙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拿出一個大約兩寸來長的小瓷瓶,在我眼前晃了晃說:“只有這種‘尸蕓香對他有效?!?/p>
我挑了挑眉:“你若是想下毒,何不直接騙他吃下去?”
沙穹笑了笑:“尸蕓香吃下去是沒用的,唯有與血液融合,才能夠封喉。而且這種藥極易揮發(fā),涂在刀劍表面是沒有用的。唯一的辦法是……”
他的聲音再一次戛然而止,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你說?!蔽也[著眼睛看他,那雙細長的眼睛里仿佛閃動著火焰般的黑色。沙穹的心,真是越來越狠了。
“唯有把‘尸蕓香熔在鐵水里鑄成一把劍,才能夠真正地見血封喉?!鄙绸钒阉幤窟f給我,“寒雪,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p>
我面無表情地說:“我只說幫你搶回玉璽,并沒說要幫你殺人?!?/p>
“你別無選擇。”沙穹走近了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忽然間將我拽到他身前,“印香樓的規(guī)矩你知道的。進門容易出門難。但是呢……”他把唇貼到我耳邊,呼出的氣息讓我渾身發(fā)抖,“但是只要你按我說的做,我就放你離開?!?/p>
一瞬間,我腦海中閃過千百種念頭,卻無一個抓得住。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絕望心情,我忽然伸手抱住沙穹。
沙穹身子一僵。
“印香樓的規(guī)矩我都知道,但是我更知道一件事……”我抬眼望他,印象中,我們好像從未這樣接近,我喜歡他身上的味道,雖然他寒冷并讓人恐懼。我在他耳邊說:“沙穹,我是你的未婚妻啊,你可還記得?”
沙穹回望著我,四目相對。
或許短暫得只有一秒,卻又似乎漫長得無邊無際。
沙穹收回目光,忽然狠狠推開了我。
“你只需做好你的本分?!彼穆曇粼絹碓竭h,背影很快消失在門外漆黑的夜里,“寒雪,你不要讓我失望?!?/p>
我回身望著那一團爐火,半晌,終于落下淚來。
我真是太笨了。原來除了鑄劍,我什么都不會。我可以為了拿到玉璽假裝對華君有情,卻不能在沙穹面前掩飾這段情愛所帶來的絕望。
七.
夜幕下的威遠鏢局氣派而莊嚴。
我背著一把嶄新的劍,從屋檐上下來,跳進華君的房間。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急忙藏在窗簾后面。
“華君,你這幾天為何神不守舍?”吱呀一聲,門打開了,傳來一個清亮的女聲,明顯帶著撒嬌的意味,“華君,你是不是不想娶我?”
“薇兒,你為什么想嫁給我?”華君的聲音有些迷茫,“我早已經(jīng)不再是香之國的皇子,其實我什么也沒有?!?/p>
“沒有原因的,華君?!蔽叶阍诖昂熀竺?,隱約看見歐陽薇輕輕抱住華君,她說,“我就是喜歡你,我說不出來為什么?!?/p>
喜歡一個人……也許真的不該有原因吧。我對沙穹也是這樣嗎?我有一瞬間的怔忡,身后的劍摩擦到墻壁,發(fā)出“嚓”的一聲。
歐陽薇發(fā)現(xiàn)了我,上前一步揭開窗簾,我抽出長劍揮向她,她后退一步,舉起木桌就要砸向我:“又是你這個賤人!今天我不會讓你活著離開!”
我不說話,與她纏斗起來,漸漸落了下風。但當歐陽薇揮起手掌,就要劈向我的天靈蓋時,華君握住她的手腕。
歐陽薇眼中有凌厲的刀鋒:“華君,你忘了嗎,你答應過我不會再被這個妖女迷惑!”
華君到底是年輕,表情和眼神總會泄露他的心事,他眼中閃爍著愧疚和無奈,他說:“對不起,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傷害她?!?/p>
“楚越華君,今天我要跟你做個了斷!”歐陽薇眼眶唰的一下紅了,直直地看著華君,她說,“選她,還是選我?”
華君一怔。
歐陽薇眼中隱有希冀,一字一頓:“你只有一次機會?!?/p>
華君垂下頭,緩緩走到我身邊,不敢再看歐陽薇。他身上那白玉蘭一般淡淡的香氣,總是讓人清爽。
歐陽薇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傾瀉而下。這一刻她眼中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她忽然攻向我,速度極快,我本能地用劍刺她,嗤的一聲,刺穿了她的胸膛。
其實我的武功在她之上,方才是故意輸給她,好逼華君出手保護我。
歐陽薇的傷口迅速凝固,臉上呈現(xiàn)淺綠色,霎時間毫無生氣。
華君臉色大變,雙手忽然緊緊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抵在墻上,逼視著我:“你用了尸蕓香?”
我被眼前的這一切驚呆了,錯愕地點了點頭。
華君大力地扼住我的手腕:“丁寒雪,我必須救歐陽薇!帶我去找尸蕓香的解藥!找到之后我就帶你退出江湖,永遠也不分開?!彼哪抗饽菢诱鎿矗袷且煌麩o際的大海,泛起陣陣漣漪。
八.
這是屬于沙穹的宮殿,冰冷而奢華,就像他的眼睛。
我?guī)еA君經(jīng)過密道來到這座宮殿,心很亂,搖曳不定,可是華君的手那樣溫暖。黑暗中,王座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沙穹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寒雪,你說我一直不曾了解過你,可是你又何嘗明白過我?”
“我要坐上無音堂堂主的位置,我要越來越強,唯有走進印香樓的權利核心,我才能報仇,才能改變這個黑暗腐朽的國家!”
“你為什么不肯再給我一點時間?”
聽了這話,華君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也許他也聽過我跟沙穹的傳言,也許他沒想到這傳言竟然是真的。
可是很快的,他的手驟然收緊,狠狠地攥住我,將我擋在身后:“沙穹,我可以把玉璽給你,但你要拿尸蕓香的解藥來換!”
沙穹緩緩走向我,一眼也沒有看向別處,他說:“寒雪,我想不到,你竟然會帶著他來到這座宮殿。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不服輸?shù)鼗赝绸?,脖子發(fā)酸。沙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一字一頓地說:“這意味著你背叛了我?!?/p>
沙穹動作神速,忽然一掌劈向華君。華君沒有防備,差點飛了出去,我躍起將他抱住,整個人撞在了墻上。
沙穹冷冷地看著我:“寒雪,你就這么在乎他?”
我的腿在微微發(fā)抖,可是我點了點頭。
沙穹的目光終于落在華君身上:“當初你是怎么來求我的?如今,竟然敢搶我的女人?”
我重重一驚。他們竟然早就認識?
華君毫不示弱:“我改變主意了!我把玉璽還你!我要歐陽薇平安無事,我要帶寒雪離開這里!”
沙穹的輕功出神入化,像道影子一樣閃到華君身邊,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什么都想要?你憑什么?”沙穹拔出我腰間的長劍抵住華君的脖子,“玉璽和寒雪,本來就不屬于你。”
“你殺了他也沒有用。”我的眼神冷下來,好像心也是冷的。不,我的心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這么冷了,“你跟華君早就認識,還派我去搶他的玉璽?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對不對?”
“楚越華君當初來求我,我答應幫他復國,條件是他去威遠鏢局當臥底,好幫我將中原武林連根拔起??墒呛髞?,我發(fā)覺華君似有二心,所以想借你的手除掉他?!鄙绸纷叩轿疑磉?,想拉我的手,“可是沒想到,他竟然想把你也搶走。”
“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你不可以總是騙我?!蔽覍ι绸氛娴氖噶?。當然,對華君也是一樣,“沙穹,我現(xiàn)在就要離開印香樓?!?/p>
沙穹的目光越來越冷,一張俊臉有如大理石澆鑄的一般:“寒雪,你想好了嗎?”
還未等我回答,沙穹已經(jīng)背對著我,轉身看著華君,他的聲音那么重,仿佛要將我的心壓碎,他對華君說:“殺了丁寒雪,我就把解藥和玉璽都給你?!?/p>
我徹底驚住。
華君……他會嗎?
尾聲
華君拿著那把含有尸蕓香的劍,一步一步走向我。
走到我身邊的時候,他小聲說:“我舉劍的時候,你快跑!我會殺了沙穹!”
可是當他舉起那把劍的時候,我的腳仿佛被什么牢牢粘在了原地,在華君舉劍那一刻,我怔怔地望向沙穹。
在華君舉劍那一刻,我忽然握住他的手,刺向自己的胸口。
沙穹猛然回過頭來,擲出一枚小瓷瓶,打掉了華君手里的劍。
當啷一聲,我整個人為之一震。
在這一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明白我的感受,甚至連我自己,也沒辦法理解自己的心。
沙穹的聲音像是凋零的冰花,絕望,卻依然高貴,他淡淡地說:“拿走吧,那是尸蕓香的解藥?!?/p>
我從沒想過要離開沙穹,直到我遇見華君??墒沁@一刻,分明郎心似鐵,沙穹要將我趕盡殺絕,卻又在最后一刻,留了情面。這就是我豁出性命,試探出的結果。
我多想沖上去抱住沙穹,告訴他我對華君只是依賴,他在我心里的地位從來沒有變過。我多想讓他知道,只要我確定他心里對我有一絲情義,我就可以為他肝腦涂地……
心中百轉千回,可是我卻沒有那樣做。我只是轉過身,拉起華君的手,沉默離去。
走出幾步,我猛地回頭,正對上沙穹茫然似孩童的一雙眼睛。眼角,分明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