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凱

一

我出生于窯洞。

我的詩歌也發(fā)掘于窯洞。

雖早已不在窯洞里居住，但靈魂里我始終是一個窯洞的兒子。

窯洞的背影已經(jīng)模糊。在大多數(shù)人還住在窯洞的時候，在我的故鄉(xiāng)隴東，每每走近一個黃土塬，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一孔孔勾人魂魄的黑窯洞。我的長詩《舅舅家的路》，寫千辛萬苦去舅舅的家，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最后才看見“坡底兩孔坐北朝南黑眼窩般的窯洞/就是舅舅的家”。舅舅的家其實就是母親的娘家，是我生命的遠(yuǎn)方，那幾孔黑眼窩般的窯洞，曾讓我不止一次長久駐足凝視。而近處見到的窯洞，則如我的《鄰家》一詩中寫的這樣親和：“和神仙作伴/都沒有和人作伴/心里踏實//土窯洞 一個個/肩挨著肩/一年到頭/都取著暖暖/做飯的煙走上天去/也能擰成一股”。這哪里是在寫窯洞呀，我是在寫窯洞里的人！

窯洞就像故土的肚臍眼兒，而鄉(xiāng)情就像剪不斷的臍帶。命苦的母親早已去世，但她一直活在我的詩歌里。窯洞是母親生兒育女的窩兒，但也是母親生命的墳?zāi)?。在《屋里人》中我這樣寫母親這樣的女人：“女人呵 亮閃閃的一盞燈/白天和夜晚/都掌在深深的黑窯里/一個低低的門檻/遮暗了女人的一生”。在《出生地》一詩中我又這樣寫母親：“像一盞燈 照亮閆家洼村的一孔窯洞/于1963年農(nóng)歷二月二的后半夜/將我從她苦難的身體里放生”。窯洞見證生活的艱辛，詩歌述說人生的苦難。這首詩里的“放生”一詞，十分凝重，得來猶如神示，從我的心里蹦出來后，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

窯洞的前身是洞穴。人類是從洞穴中走出來的唯一的高級動物族群，比如山頂洞人的身世。地球在其初始就形成了洞穴。因為這些遮風(fēng)擋雨的洞穴，地球才擁有了生生不滅的人類。不論是西方還是東方，都有著古老神秘的洞穴文化。灰暗的圣經(jīng)時代，傳說耶穌遇難后，就是被信徒救到一個洞穴中獲得新生才飛升上天的。而在人類共同的源頭非洲大陸，洞穴更是最初孕育人類的大地的子宮。作為有著四千多年歷史的民居，窯洞肯定是人類在受到天然洞穴啟發(fā)之后而掘出的人工洞穴?！对娊?jīng)》有云：“古公亶父，陶復(fù)陶穴，未有家室。”黃土高原上有很多自然形成的洞穴，風(fēng)、水以及地震，無疑為人們造就了最初的棲身之所。但隨著勞動工具的出現(xiàn)和勞動者自身的進(jìn)化，人類的頭腦里產(chǎn)生了一種非凡的意識——鑿穴而居。這樣，在沒有上天賜予洞穴的大地上就出現(xiàn)了人為的洞窟。紅土地、黑土地應(yīng)該都有過人工洞窟，但黃土地上的人工洞窟無疑使用最為普遍最為持久，而且最具代表性。

我的故鄉(xiāng)隴東黃土高原，是地球上黃土沉積最為深厚的地方，天地蒼黃，從洪荒到文明，演繹著一個族群生命的傳奇。隴東的黃土窯洞是人類建筑史上的一個奇跡。它借助黏性的黃土形成的佇立能力，不用一磚一木，就能在一個黃土的截面挖出一孔歷經(jīng)百年而不坍塌的窯洞來。隴東的窯洞，可以說是人類穴居文明的居住典范。在隴東，悠久的窯洞文化和黃土一樣深厚和雄奇。慶陽的董志塬，是隴東黃土高原的中心地帶，屬于黃土殘塬地貌，土質(zhì)純粹，宜栽宜種，黃土沉積達(dá)200多米。周先祖于此教民稼穡，故為華夏農(nóng)耕文明的發(fā)祥地，素有“隴東糧倉”之稱。民謠“八百里秦川，比不上董志塬的一個邊”，說的就是這塊黃土。

這般高天厚土，自然成了先祖先宗定居之后繁衍生息的沃土。

洞穴不但養(yǎng)育了人類，還庇護(hù)了很多的飛禽走獸。蛇鼠一窩、狡兔三窟等典故，就是人對動物洞穴生活的體察。而一些老鼠、燕子和昆蟲，后來還和人一起住在窯洞里，如一家人一般。在古老的漢字里，一個穴字頭之下，棲息著人也棲息著飛禽走獸。人獸之間的洞穴之爭，在大自然的進(jìn)程中從未停歇過。典籍載，古時晉人“逐狐入穴”，而今世更有人深入狼穴的報道。上世紀(jì)50年代，隴東有一個孤膽捉狼英雄郭氏，因為野狼到窯洞里屢傷村人而孤身鉆入狼穴捉狼復(fù)仇。這個聞名遐邇富有傳奇色彩的真事，具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樣的俠肝義膽，堪稱是人獸之間洞穴之爭的經(jīng)典案例。

但歸根結(jié)底，只有人類擁有了偉大的窯洞，只有人類是窯洞的主人。而由窯洞，人類又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文明。在非洲大陸，科學(xué)家們在一個洞穴里發(fā)現(xiàn)了人類在十萬年前加工藝術(shù)品的手工作坊。在東方，如隴劇的前身皮影戲，就是人們借助窯洞的黑暗掌燈見影而演繹成戲；比如宗教，莫高窟因為千佛的進(jìn)駐而成為蕓蕓眾生心靈的凈地；比如陶瓷，美輪美奐的中國陶瓷均出自窯洞純青的爐火。甘肅馬家窯文化，因為有著五千多年的歷史，而成為華夏洞穴文明塔尖上的明珠。

窯洞似乎也是詩神繆斯的“藏經(jīng)洞”。在當(dāng)今中國詩壇上，我的許多詩人朋友，都是一個個從陜甘寧晉一帶的黃土窯洞里走出來的優(yōu)秀詩人。因為共同的窯洞文化背景，我們像一群得益于“窯洞詩經(jīng)”的草根詩人。我最初的詩就寫于老家土窯洞的炕頭上。上世紀(jì)80年代初，我高考落第回家務(wù)農(nóng)，上中學(xué)時培養(yǎng)的一點寫作興趣被沉重的農(nóng)活、自卑和苦悶悄然激活，一有空閑我就鉆在窯洞里讀詩寫詩。我將改好的詩作一首首工整地抄到自己裝訂的一個個本子上，起名《詩蹤》。一年后，我就是用這些詩叩開了省城《飛天》雜志的大門；該刊先是發(fā)了我兩首小詩，隔一期后又發(fā)了一大組十首的《在田野上》。后來，這組詩獲得了1983年《飛天》文學(xué)獎。當(dāng)時文學(xué)很熱，《飛天》又是詩壇的詩歌重鎮(zhèn)，這組詩不但成了我走向社會的通行證，還使我有了一個比農(nóng)民更體面的身份——文學(xué)青年。在我住的那一孔窯洞里，我還和詩友先后創(chuàng)辦了《葡萄藤》和《紅黃藍(lán)》兩本油印詩刊。因為詩神的厚愛，不久我居然憑借詩歌改變了命運，成了吃國庫糧的公家人，并最終在詩壇上占據(jù)一席之地。

因為人的因素，窯洞也是藏污納垢的地方。舊時代，占山為王的土匪，總是盤踞在一個神秘的洞穴之中。最初的妓院可能也是在窯洞中誕生，所以過去一些地方把妓院叫做窯子，把妓女叫做窯姐。在窯洞里住久了，人與人之間又免不了產(chǎn)生矛盾，于是就有了大大小小不絕于史的窩里斗。族群這種窩里的內(nèi)訌和相殘，恐怕是人類政治文化中最頑固的傳統(tǒng)。

盡管一些文明至今仍然根植于自己特殊的窯洞之中，但窯洞終究是留不住的，因為現(xiàn)在我們能做的只是旁觀保護(hù)而不是身心居住。窯洞離不開人氣，常年無人居住就會坍塌。有人打造“窯洞賓館”，一廂情愿賦予窯洞許多現(xiàn)代化元素，但只是讓一些好奇的人短暫心動而終無行動，以至于最后成了擺設(shè)，成為人們偶然看看稀罕或老邁之后聊以懷舊的場所。

在居住條件越來越科學(xué)越舒服的時代，人們絕對不可能再掉過頭去入住窯洞。

回到洞穴的可能只有在人死亡之后。在隴東農(nóng)村，人歿后至今仍是土葬，其安身的墓穴就酷似一個微型窯洞，所以人們把墳?zāi)菇凶瞿垢G。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一生死輪回，體現(xiàn)著窯洞哲學(xué)古老而深邃的內(nèi)涵。土葬雖然浪費土地資源，但其無疑卻是人類最具文化內(nèi)涵的喪葬。而且，也是一個人最理想的歸宿，入土為安嘛！

二

我的出生地，位于隴東黃土高原董志塬東南邊緣一個驢脊梁似的殘塬上。

我家的窯洞雖在一個臨溝的塬畔，但卻是合水縣城所在地，距我的母校西華池小學(xué)和合水一中只有一步之遙。父母就是在這里一口氣生了四男四女八個兒女。我是父母最小的一個兒子，從出生到遠(yuǎn)走高飛離開老家，整個童年和青年時代都在這里度過，說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窯洞人一點也不夸張。

未及成人，剛長出一點力氣，我就和在家的幾個兄弟姊妹一道跟著父親母親為自家挖過一次窯洞。不過，那只是在舊窯洞的基礎(chǔ)上翻新，而不是挖新窯洞。

先人們最初的窯洞肯定粗放，而到了我住進(jìn)窯洞的時代，窯洞已經(jīng)很講究了。

因地制宜是隴東人鑿穴而居的寶貴經(jīng)驗。住在塬上，窯洞挖在塬當(dāng)中或塬畔；住在溝里，窯洞挖在半山腰或溝底；住在川中，窯洞就挖在川道兩邊河水夠不著的地方。挖窯洞之前，須先請來風(fēng)水先生選一塊風(fēng)水寶地，然后根據(jù)地形在黃土里斬出一個巨大的土莊子來，其豎立的一面叫莊面子，與之呈直角的平地叫莊院子。莊子又分明莊子和暗莊子，所謂明莊子，就是一面完全朝著溝壑敞開，一眼就能看見；所謂暗莊子，也叫地坑院，四面皆被黃土圍攏，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莊子修妥，幾把镢頭和幾把鐵锨掄歡，外加一兩輛架子車和推土車，土行孫般從莊面與院子的連接處平行直線往里漸進(jìn)式挖進(jìn)去，一兩個月下來就能挖出一孔窯洞來。窯洞的深淺和高低不等，因人因地而定，一般深及三丈，高不過三人。凡事講究成雙成對的隴東人，莊子正面的窯洞只挖個單數(shù)。所以，小一點的莊子一般是三孔窯洞，大一點的莊子一般是五孔窯洞。其中的奧義，不得而知。過去的老式莊子，還會在兩孔窯洞之間的上方挖一孔小口徑的高窯，成為窯上窯，用以登高眺望；在窯洞的里面挖一孔暗窯，形成窯中窯，用以貯物或藏身。新窯洞挖成，要等到濕氣不滲骨頭且干透堅固之后，才可進(jìn)行后面的工序。屆時，先在窯洞的入口處砌起一堵通風(fēng)采光的山墻，然后盤炕壘灶筑煙囪，最后再用麥草麥衣和的粗泥細(xì)泥上上下下旮旮旯旯逐層抹個幾遍，才可安裝門窗擺放家具點燈生火放心入住。此外，財力人力強的人家，還要圍一圈院墻，建個氣氣派派而又牢固的大門。有文化的人家，更忘不了雕個門楣，上刻“耕讀人家”四字，以顯身世。

炕和灶是窯洞內(nèi)部的關(guān)鍵所在。窯門一進(jìn)去就是炕，圍墻填土覆墼然后再掏空留一兩根土柱支撐即成，在人進(jìn)出的一面開一小門洞，塞柴點火后炕就會熱起來。家境好的人家，炕上鋪著竹席、羊毛氈，蓋著花綢被子，光景不好的只有光身子在硬邦邦的竹席上睡了，身上蓋的也是破破爛爛的粗布被子。那空空的炕洞里，同時能鉆幾個人呢，戰(zhàn)亂時炕洞就是藏身的好地方。記得小時候玩捉迷藏，我經(jīng)常鉆進(jìn)炕洞躲藏呢。生著火的炕洞里還能進(jìn)行燒烤，我們經(jīng)常把洋芋、玉米什么的埋在其中的熱灰中，用不了多大一會兒就熟了。因為隱蔽，炕洞里還能藏東西。剛改革開放時，村子里有個暴發(fā)戶，將一萬元裝在一個鐵盒子里藏入炕洞，時間一長忘得一干二凈，結(jié)果都被火燒成了灰燼，把個一家人氣得幾年緩不過神來。灶在炕后面，與炕緊密相連，生火做飯時炕也能熱。灶臺旁邊放置著一個大水缸，從溝里挑上來的水就倒在里面。灶臺后面隔段距離是案板，揉饃搟面切菜剁肉都在這個結(jié)實的案板上。案板靠墻立著一個木架，整整齊齊地放著刀叉鏟碗碟勺筷，而那些瓶瓶罐罐盛著柴米油鹽醬醋茶。在窯掌，也就是窯洞的最里面，則放著糧囤、米袋、面缸和菜壇。飯桌擺在炕對面靠墻的地方，但只有天熱時在那里吃飯，天一冷就在炕上盤腿圍著一個盤子吃了。

在窯洞里做飯，離不開鼓風(fēng)吹火。所以，家家灶臺邊都有一個風(fēng)箱，一個凸出來的風(fēng)嘴與灶臺下面一個凹進(jìn)去的風(fēng)嘴緊緊咬在一起，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拉風(fēng)箱就有風(fēng)直吹進(jìn)去，灶膛里的火就呼呼的，鍋就嗞嗞的。歇后語“風(fēng)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說的就是這個風(fēng)箱。不過，老鼠鉆進(jìn)風(fēng)箱的事并不多見，那些狡猾的老鼠可沒這么傻！炕洞和灶洞里面自然通著煙囪。煙囪似一個人的鼻孔，功能十分重要。如果遇上打倒風(fēng)，構(gòu)造不合理的煙囪煙就出不去了，窯洞里烏煙瘴氣，嗆得人連眼都睜不開。明莊子的煙囪在山墻外面，也是土墼砌成，一人多高，經(jīng)年的煙囪口淤積著厚厚的煙油子，漆黑無比。暗莊子的煙囪一般則在窯洞頂上，齊腰般高，為了保暖和防雨，煙囪口平時蓋著一塊小木板，上拴一根長長的細(xì)繩子，一頭系在窯門口，做飯前打開飯做完蓋上時，人不用跑到窯頂?shù)那f子上面去，而是在莊子下面伸手一拉繩子就可，像原始的“遙控”技術(shù)。

那根讓許多游子魂牽夢縈的彎彎的炊煙就是從這個黑煙囪冒出來又升到天上去的。風(fēng)兒剪不斷的魂一樣的炊煙，幾乎就是家的象征，一直縈繞在文人騷客們牽腸掛肚的鄉(xiāng)愁史中。

前些年，隴東干旱，但一來暴雨又澇了，所以出水是莊子的頭等大事。明莊子會在地面上留一個通向墻外的水道，讓雨水直接排到溝里，而暗莊子則要在院子里挖一個深深的滲水坑，用以泄水排洪。像一個地下四合院的暗莊子，排水最重要，弄不好，可是要遭大殃的。在我的記憶里，即使我家的明莊子，好像也曾遭雨水淹過。

挖窯洞動土方時需要蠻力，但關(guān)鍵處都是過硬的手藝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一孔窯洞從開挖到完工入住，每個程序用的都是技藝過硬的鄉(xiāng)土匠人，如風(fēng)水先生、土匠（也叫窯匠）、泥瓦匠和木匠。莊面子因為在人面前，所以很講究，都要用一把線镢勾勒出各種紋樣來，如在黃土表面上繡花。過日子，父親是個勤苦人，也是個能人，挖窯洞出蠻力的粗活干得踏實，盤灶壘炕抹墻顯手藝的細(xì)活更見功夫。安身之所，馬虎不得也粗糙不得呀！

三

窯洞與洞穴不同的地方，就是人的意識的進(jìn)入和家的概念的形成。

窯洞借鑒了天然洞穴的所有長處，而又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每孔窯洞，各家都根據(jù)自己的實際情況有不同的分工。比如我家的莊子，正面有三孔窯洞，最南邊的一孔做灶房、吃飯和睡人，中間的一孔是客窯，平時自己也住，但一來客人就得騰出來，北邊的一孔除放著糧食而外還宅著一個“獨火蟲”——那就是我。當(dāng)時，除過嫁人的和在外面工作的，家里的五口人都住在這幾孔窯洞里。而在莊子兩邊的側(cè)面不算是窯洞的幾孔小窯洞里，則放著柴火、農(nóng)具，住著狗和雞。豬一家子太骯臟太邋遢，有一個離人較遠(yuǎn)的窩兒讓它們安身。此外，還有一孔做磨窯的破窯洞。

越干旱越堅硬的黃土造就了窯洞堅強的性格。土質(zhì)好的窯洞，要住幾代人呢，比今天的磚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還要結(jié)實。我家的那幾孔窯洞，年代究竟有多久遠(yuǎn)，我從來沒有弄清楚過。只記得我十幾歲時，在一孔窯洞的山墻頂上發(fā)現(xiàn)了父親藏了很久的秘密：一臺手工油布卷煙機和一疊“飛馬牌”香煙煙標(biāo)。戰(zhàn)爭年代，父親曾是一個地下黨，以制造和出售香煙為掩護(hù)而往來于隴東和陜北之間。如此來看，我家的窯洞到我住進(jìn)去時的60年代初就已經(jīng)有些個年頭了，而到了我發(fā)現(xiàn)父親秘密的時候，它仍然在黃土里堅強地站立著，好像是特意為父親守護(hù)著某些記憶。

村子里那些老年人，最篤信窯洞的堅固。據(jù)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講，民國有一年夜里大地震，他家的那一孔老窯洞，在大地強烈的搖晃中嘩啦一聲在頭頂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窯洞里的人看見天上的幾顆星星后又嘩啦一聲合住了。地震之后，那孔窯洞還是那孔窯洞，一直都住著人呢！那是村子里最大的一孔老式窯洞，我進(jìn)去過，高過兩丈，深逾三丈，如果讓當(dāng)時的一輛解放牌大卡車開進(jìn)去，前后左右和頭頂還有不小的空間哩。這是我小時聽到的關(guān)于窯洞的最神奇的事了，以至于直到現(xiàn)在我還都把它作為驕傲講給那些沒有住過窯洞的人聽。而地震中穿過窯頂縫隙里的那幾顆星星，則像來自古老的神話里一樣，一直閃爍在我幻想的星空。

窯頂?shù)纳厦媸谴蚰爰Z食的場。在隴東，因為糧食以小麥為主，所以這場也叫打麥場。糧食從地里收獲后，全部堆放在場上，曬干后就地打碾脫粒。我有一首題為《場上》的詩，從其中的兩節(jié)可以看到場上勞動的情景和我的場上情結(jié)：“場里苦大小的人都沒話了/有啥都寫在臉上/眉頭一擰/就是一個歪歪扭扭的愁字∥其實/只是盼一個晴天 曬麥/等一陣南風(fēng)/揚場……糧食的輕重/只有場才能掂得出來/場是我們伸得最長最累的/一個手掌/抓住啥/就死死攥住”。打麥場的下面就是窯洞，當(dāng)牛拉著碌碡在窯頂上走動的時候，窯洞里就會轟隆隆地響，如天上的雷聲滾過頭頂一般，我老是害怕牛和碌碡會把下面的窯洞踩塌。如我一首寫碌碡的《碌碡》詩：“往場角一蹲 鄉(xiāng)土里/便多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疼痛 而又令人窒息//再淺的睡夢里/窯頂上/也有碌碡走動/糧食濺響//而睜眼 往往/只有一顆被遺忘的陳糧/在糧囤里/支撐著空腹的寒窯//前程 都被碌碡踩在一條不能直走的路上/望得見這頭/望不見那頭/山里僅有的一塊平地/險要眩目……”

窯頂上的打麥場也是莊稼人一個舒坦的廣場，既是孩子們玩耍的場所，又是大人們閑時散心的地方。而當(dāng)人們都回家歇息時，相對空寂的窯頂上又會發(fā)生另外一些故事，比如窯洞式的愛情。

土里土氣的愛情是窯洞的重要支撐。對于那些正正當(dāng)當(dāng)談情說愛的年輕人來說，土莊子無疑是一個難以攻破的土城堡；入地的暗莊子四面陡峭，明莊子也有圍墻封鎖，如果再加一條看門狗當(dāng)?shù)赖脑挘雴境龈G洞里的那個心上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時候，窯頂上就成了一個出奇制勝的制高點，躲在那里學(xué)幾聲貓叫，往院子里撒一把黃土土，或故意咳嗽幾聲，對上各自的愛情暗號，被關(guān)在窯洞里的那個心急的人就會偷偷地溜出來。而窯頂場上打碾之后堆積起來的那些麥草垛，自然就變成見著“火焰”的“干柴”了。莊子和莊子相連的話，最容易發(fā)生愛情。我的《鄰家》一詩最后一節(jié)就寫到：“院中 雖然隔著一堵墻/月亮下/也爬著一對子/青梅和竹馬?！毕窀G洞的深沉一樣，窯洞人的愛情雖然無處不在，但卻是很害羞很含蓄的，兩情相悅，很少會說出一個愛字。這似乎是窯洞人一貫的情感風(fēng)格。如我的《愛情》一詩所寫：“總是在暗中/用尖尖的指甲/唯一鋒利的語言/狠狠地 在你的肉上/掐一下/再掐一下 叫你/疼在眉頭/喜在心里∥就那么一句話/因為太真 太深/竟然一輩子/見不了人 很悶地/在肚子里窩著”。這當(dāng)然不包括那些偷雞摸狗式的愛情，如我的《張狗娃你鉆在人家的牛圈干啥哩》、《你說你今晚究竟來不來》等作品，不用引詩，一看題目就知道寫的是干啥哩。這樣的事，在窯洞人的眼里就是不要臉的事了，弄不好會被大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不過，窯洞人的婚姻像窯洞一樣牢固，離婚是最丟人的事，不論出現(xiàn)什么情況，誰都不敢輕言分手，兩口子即使成了一對冤家，也會白頭到老。窯洞也給了我一次閃電般浪漫的愛情。我的第一次婚姻就是在窯洞里完成的。其步驟是，先去一個陌生的窯洞里相親，然后在我家的窯洞里結(jié)婚生子。但我的窯洞婚姻卻不牢固，雙雙離開窯洞后不久就散伙了。

冬暖夏涼也是窯洞的性格。窯洞的這一優(yōu)點，窯洞人祖祖輩輩津津樂道。深入黃土，一堵山墻封口，夾裹寒氣的風(fēng)雪無法侵入，所以冬天不冷；又因為深入黃土，一堵山墻遮擋，驕陽難以照射到窯洞里頭，門戶又通風(fēng)透氣，所以夏天很涼。雖說是冬暖夏涼，但這暖與涼只是相對于外面而言，夏天窯里的確涼爽，但冬天窯里就不怎么暖和了。在嚴(yán)冬，人們最留戀的是寒窯里的熱炕。如我的《熱炕》一詩所寫：“窯再冷 炕/總是熱乎乎的∥風(fēng)里雪里鉆出/日子里這唯一 一塊/牛糞能煨熱的黃土便等著暖你……”一家人擁著一條被子圍坐在熱炕上，腿們和腿們挨在一起，腳們和腳們鉆在一窩，你暖著我，我暖著你，嘮嘮叨叨說著話兒，不知不覺就忘了外面的寒冷。

冬天窯洞里的熱炕，以及為之添柴煨火的父親母親，是我少年時代對家最溫暖的記憶。

四

因為根在窯洞，我的腳下蹚出了一條通往窯洞并深入窯洞的詩歌之路。

“跟著我往里走/或一丈二兩丈二或三丈二/走到外面的光亮夠不到的地方/走到最黑最黑伸手不見五指的盡頭/還不是窯洞的最深//窯洞里還有深深的炕洞/還有深深的麥囤 還有深深的/燕子窩和深深的老鼠洞 還有/深深的醋壇子菜壇子和油壇子/還有深深的碗深深的酒盅子和深深的黑眼孔//在這深深的窯洞里/拐彎抹角還有深深的心事/和深深的光陰//跟著我一直往里走/走一千里走兩千里走三千里/甚至一直朝里走下去/走下去 在這黑黑的深處/如果走不進(jìn)一個深深的傷口/就不算走到窯洞的最深”。詩歌里的窯洞顯然比黃土里的窯洞深邃。在我這首唯一題為《窯洞》的詩里，窯洞洞穴一樣“深深的傷口”，是窯洞人的命運之傷，也是我的詩歌之痛。

我企圖洞悉窯洞人的命運。都說性格決定人的命運，人氣培養(yǎng)的窯洞的命運似乎也是由其性格決定。因為深深的黃土，窯洞與人同根而生又同命相連。

窯洞里的日子苦多于樂。住在窯洞里，最苦的就是一個上去和一個下去。這上去，是指把廁所和牲口圈里的糞一擔(dān)擔(dān)從坡下挑到塬上的莊稼地里，或者從坡上把場上的糧食、柴草扛回家里，沉重的糞擔(dān)子、柴梱子和糧袋子壓在肩上，腳下跌跌絆絆，高一腳低一腳；而這下去，還指通過一條羊腸小道下到深溝里去擔(dān)水和砍柴，尤其是冬天里下溝擔(dān)水，風(fēng)雪茫茫，坡陡路滑，稍不留意就會滾到溝里。懂事前我對窯洞生活是懵懂無知的，懂事后的這些記憶太多太深了，真可謂苦不堪言！

連接莊子上下的黃土陡坡，是窯洞人長年累月必走的路。在我們那個村子，有十幾家共用一個坡的，也有一兩家合用一個坡的，只有那些孤莊獨戶一家用一個坡。暗莊子的坡從一孔洞穴穿過，下雨下雪情況會好一點，而明莊子的坡因為敞開著，下雨下雪就很滑了。上下一條黃土高坡，肢體健全的人都如此艱難，而對于那些身體殘缺的人來說就如同登天梯了。小腳母親上坡下坡那顫巍巍艱難而酸楚的情景，至今仍然像放電影一樣經(jīng)常映在我的腦海里，讓我的內(nèi)心痛楚不已。

除了這上上下下的艱辛，還有一項苦役也讓我愁苦萬般，這就是抱著磨棍推磨。拉磨碾糧食是毛驢干的活，但我家沒有毛驢，農(nóng)忙時節(jié)借不來毛驢的時候就只好由人來干。小時候，我們兄弟姊妹的許多時光都是和母親在那孔破磨窯里度過的，忘不了也不能忘！我的《黑磨窯》雖然寫的是毛驢拉磨，但磨道里卻有我們推磨的影子：“如果哪一家人還有一口熱氣/窯洞的鼻孔就會掙扎著冒出一絲絲/魂一樣的炊煙//青黃不接了/每一個石頭磨子 年頭歲尾/都必須咬緊牙關(guān)//一旦從土里摳出來一把糧食/饑腸轆轆的驢不但會被捂住嘴巴/還會被蒙住雙眼//在一起磨合 人和驢/到老都是綁在一根磨棍上的牲口/始終在一條黑道上不由自主地打轉(zhuǎn)轉(zhuǎn)//而且 誰瞅誰前世都像個餓死鬼/為了一張嘴 一家子人/經(jīng)常會突然撕破一張臉//不論誰個一命嗚呼/人欠驢的一口麩皮/驢欠人的一根鞭桿”。這黑磨窯就是那個時代的縮影。石頭磨子咯嘣嘣的咬牙聲一直深入在我的骨縫。

在我看來，窯洞里最快樂的事就是過老年。進(jìn)入臘月，和大家一起把幾個窯洞和院內(nèi)院外打掃干凈，我就用舊報紙給每一孔窯洞糊頂棚。報紙雖然也是黑的，但比煙熏火燎的窯洞墻面白多了，經(jīng)一層報紙覆蓋，漆黑的窯洞馬上就豁亮了許多。除夕之前，我又貼門畫、對聯(lián)和窗花。而且，我還給窯洞的麥囤貼上“年年有余”，給箱子柜子貼上“招財進(jìn)寶”，給灶頭貼上“山珍海味”，給炕墻貼上“身臥福地”。這些紅紅綠綠祈福似的春聯(lián)兒，當(dāng)然是我對未來光景的無限憧憬。

人的樂觀，讓窯洞里里外外紅火了起來、精神了起來，并使人產(chǎn)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

樹大分杈。因為兄弟姊妹們都相繼成家立業(yè)，我家的那幾孔窯洞，在父母去世后不久就被幾個當(dāng)哥的以無人再住為由而轉(zhuǎn)手賤賣給了別人。知道情況后我十分生氣地說，我們高家人都是愧對父母愧對窯洞的敗家子，即使幾孔窯洞變成一把黃土，也應(yīng)該好好守住而不是糟蹋送人。

為了安妥父母的在天之靈，也為了安妥我們的靈魂，后來借合水一中征地遷墳的機會，在我的提議之下兄弟們做出了一個自以為很周全的決定：把原來距莊子不遠(yuǎn)的父母的墳遷出合水縣，安葬在與合水相鄰的慶陽市中心城市西峰區(qū)的一個陵園里。這樣，除了可以讓退休后將在西峰定居的老三替兄弟姊妹八人守墓而外，我的主要借口是，父母住進(jìn)窯洞當(dāng)農(nóng)民之前，父親是公家人，和母親都住在城里，只是后來因為歷史問題而被迫下放到了農(nóng)村；由此推理，已在另一個世界的父母的魂兒肯定是想回到城里去，我們這樣做是在順從父母的心愿！其實，我心里清楚得很，這是在騙我自己，也是在騙父母，父母究竟想不想丟下自己住了幾十年的窯洞而擠進(jìn)城里我根本不得而知，我真正的目的只是不想讓父母天天看見那幾孔易主的窯洞罷了！沒有了窯洞，我的根就斷了。那幾孔窯洞，我自己看著心里都難受，作為窯洞的主人，父母的在天之靈看著心里能好受嗎？

遷墳時，我大老遠(yuǎn)從蘭州趕回老家，但我卻不敢到父母的墓窯跟前去，而是躲到西峰郊野的那個陵園等候父母的到來。盡管遷來的只是兩堆父母的骨殖，但我仍然心存畏懼不敢面對，我害怕父母知道他們的窯洞已經(jīng)易主的事。聽挖墳的人講，父母的墓窯完好無損，旺盛的蘆根已緊裹棺木，紫氣氤氳，一窯祥瑞。聽了這一情況后，盡管主張賣窯洞的不是我這個排行最小的，但我仍如父母的罪人一樣內(nèi)心充滿了悔恨和愧疚，自己當(dāng)初怎么就沒有拼命去阻止呢？

每每想起曾經(jīng)的家被別人占著，想起父母唯一的遺產(chǎn)不復(fù)存在，我的心就如刀絞一般！

每次回到西峰，我?guī)缀醵家礁改傅男履垢G去燒紙。冥冥中，我祈求父母原諒做兒女的不孝，沒有把他們的窯洞守住，未能讓他們安息。

這件事，是窯洞留給我心靈深處最大的傷痛！

五

窯洞像故土的肚臍眼兒，而鄉(xiāng)情就像剪不斷的臍帶。

寫詩30多年來，我寫了很多關(guān)于窯洞的詩句，零零碎碎的，深深淺淺的，七部詩集里，以及各地發(fā)表我詩作的那些刊物，甚至所有大大小小的獲獎作品之中，俯拾皆是，詩意盎然，像我這半輩子為古老、深奧的黃土窯洞所作的詩歌箋注一般。我因此心里很自豪：窯洞沒有白生白養(yǎng)我這個兒子！

守著地球上最厚的一塊黃土寫詩，是我今世的福氣也是我前世的造化。我甚至覺得，隴東這一塊地球上最厚的黃土，其實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墳塋，深埋著我黃皮膚的祖宗，而我是他們后世一個忠誠而又幸福的守墓人。

窯洞正在回歸黃土。走上今天的隴東黃土高原，無人居住的窯洞，或坍塌或被浮土和野草覆蓋，境界甚是蒼涼。不過，就其在漫長的歷史中所承載的不盡的苦難而言，窯洞的離去可能是窯洞的解脫。而這就像我那一輩子受盡磨難的父親母親一樣！

我很欣賞一位洋詩人說過的一句話：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我也很欣賞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沒有故鄉(xiāng)的詩人是可疑的。這樣的信奉和堅守，表明我的心將與故鄉(xiāng)永遠(yuǎn)廝守。而我的詩歌將根植于我的窯洞里。去年，我出版了一本新詩集，名為《鄉(xiāng)愁時代》。在該書的后記中，我說之所以起這么個書名，是因為我想以自己半輩子的鄉(xiāng)愁寫作為這個時代命名。這里，我重申這一企圖。而且，《鄉(xiāng)愁時代》是一孔窯洞之門。

神奇的隴東黃土窯洞，這一過去的生存硬實力，無疑成了我們今天進(jìn)步的軟實力。這一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蘊含著一方水土的人文精神。進(jìn)入21世紀(jì)，貧窮落后的隴東農(nóng)民因為居住條件的改變而相繼告別窯洞，應(yīng)該是華夏族最后走出洞穴的重要標(biāo)志。包括我在內(nèi)的這些窯洞人，雖在人類文明的進(jìn)程中向前邁了一大步，但卻把根深深地留在了窯洞里。

天地蒼茫，遍地鄉(xiāng)愁。在我一個人的心靈史中，黑白照片一樣的窯洞，無疑為我打開了一個鄉(xiāng)愁時代幽深的洞口。豁然洞開的窯洞永遠(yuǎn)是我安放靈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