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霞
6歲前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凝滯在魯中山村里的墳塋上。
6歲時,曾祖父過世。我頭上纏著白布,跪在泥濘的路上,和小伙伴從人腿里嬉笑打鬧,透過人頭好笑的看著威嚴(yán)的父親哭泣到鼻涕直流;向來沉默的祖父要人攙扶才能前行,歌謠一般哭頌著:我的親爹。
喪禮結(jié)束在傍晚,我和小伙伴散在人群中間看三輪車運來美麗的白色紙馬、精致的紙房子、花紅綠綠的花圈。紙馬被點燃,所有人集體跪倒嚎啕大哭。被這種悲愴的聲音震撼,我忍不住也要掉出眼淚。戲劇性的一幕卻突然出現(xiàn)。
隨著紙馬焚成灰,剛剛泣不成聲的親人瞬間蜂擁到灰燼里,搶奪白馬嘴里燒給曾祖父的饅頭片、餅干。父親擠在最前面,遙遙地向我招手,大聲喚我名字:“快過來吃饅頭片,焦香,給你搶的。”
燒過的點心,脆香。但那一天,說不出原因,我很煩他——我的父親。
之后的生活在繼續(xù),村后的墳地始終是我們的游樂場。大片的楊樹林近百畝,一個個墳塋數(shù)百年理所當(dāng)然躺在樹蔭里納涼。那時恰逢土地承包,開山拓荒,人人都想多占有,墳經(jīng)常被平,樹時常被砍。人的腿骨時常被我們撿來當(dāng)做戰(zhàn)刀對打,成串的開元通寶、康熙通寶被小女孩撿來釘毽子。
我的童年像個童話一樣理所當(dāng)然。河邊的草里當(dāng)然有鴨蛋,山上的水果當(dāng)然可以隨便吃,有人讓我不高興就要反擊回去。但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不能像小男孩一樣爬樹掏鳥窩,彈珠永遠彈不贏別人,趁無人跳到河里練游泳卻差點被淹死。
童年經(jīng)驗里的失敗,一天猶如一年那么長遠。孤獨的我整日蹲在天井里逗弄著螞蟻,電視里伴奏著《小兵張嘎》,成年世界傳遞給我的全部是巨大的恐懼:殺人如麻、弱肉強食。 一邊拿著狗尾巴草和螞蟻嬉戲,我一邊奢望自己變成小螞蟻——那樣日本人到來之前,可以躲進洞里。
進學(xué)校的第一天,父親告訴我,誰欺負你你就打誰。有了這句話世界都屬于我。同班小男孩站在桌子上,上躥下跳,撿起凳子我便把不滿砸到他背上。幼兒園一年,小紅花從未屬于我。
但我覺得還是贏了。因為他怕我,再也不會跟我搗亂。
一年級第一課,和小伙伴在桌洞背后翻花繩,老師勒令我站起來回答剛剛的問題,四顧茫然、啞口無言。老師說:“你叫小啞巴嗎?”全班哄堂大笑。我哭著跑出教室回家,找到正在打煤球的父親,告訴他:“我不上學(xué)了,老師罵我是小啞巴?!备赣H笑著說,你拿這個煤球鉗去打他。
第二天,我果然打了老師。用的正是煤球鉗。父親第一次打了我,我瘋狂的還手,恨他騙了我。最后他要挾我必須上學(xué),否則就不能回家,這個家再也不要你了。我又得到了一個綽號“小瘋子”。
從那天以后,我成了好學(xué)生。次次都得小紅花。常常會滿分。我是第一名。老師也早就不記仇。父親還是會給我撿燒給死人的饅頭,只是我再也不吃了。
漫長的童年成了我最厭惡的時光,金庸小說、希臘神話、上下五千年,甚至在表哥、表姐家翻到成人雜志,或者字也認不齊的郁達夫文集、賈平凹小說陪我度過了小學(xué)六個年級。
我暗暗觀察著這個世界:開元通寶都被家長強行收走,毽子被拆散,銅幣原來可以換錢;爬樹、掏鳥窩的英雄男孩們成了徹底的失敗者,離開學(xué)校,不知去處,要么集結(jié)斗毆進了監(jiān)獄,要么不斷的把墳地平為土地種植糧食和果樹。
而我,面無表情的貼著一朵一朵的小紅花。
初中一年級,父親雄心勃勃的要超生一個弟弟,被戴上手銬帶走。臨走前拼命又打又罵,像曾經(jīng)我跟他干架的樣子。
幾天后,渾身消瘦的父親被放了回來,拉著母親去了醫(yī)院,母親則又重復(fù)我的樣子打了他。那一刻,我原諒了他曾經(jīng)騙過我。
父親、母親去醫(yī)院的路上,我第二次拿起了煤球鉗子,換了一個煤球。給他煎了一鍋焦糊的饅頭。
童年就是成長的第一個祭品。曾經(jīng)以為我是以最平庸的方式長大成人,極度的恨童年,恨童年經(jīng)驗和成人信息的不對稱帶來的恐慌。20年之后,卻發(fā)覺我必須重新審視我的童年,它帶我來到了所有的今天,所有人的今天:
90年代的初期,我的童年還是鮮花盛開的年代,青草、花朵依舊在我們的記憶里,我們這代人享有了最后的青山綠水;90年代的初期,紙做的小紅花開滿白墻,三道杠盛開在臂膀上——我們所有的善意和惡意都從這個時代開始;我們這一代人帶著60后、70后、90后前所未有的善惡不明和分裂曖昧進入了城市。
(作者系齊魯周刊首席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