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藝仙
摘 要: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是中國古代文言小說的巔峰之作。書中塑造了一大批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體現(xiàn)出蒲松齡對美好事物的熱烈歌頌和追求。
關鍵詞:聊齋志異;花妖;人性;物性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是中國古代文言小說的巔峰之作。書中有往返于幽冥仙界的花妖狐魅,精靈鬼怪,她們“多具人性,和易可親,忘為異類”。她們的身上既有現(xiàn)實女性的影子,又有大自然賦予的特點和特殊美感,以及精靈的神秘變幻色彩。蒲松齡將這些可愛的精靈有意識地和人們的社會生活聯(lián)系起來,體現(xiàn)出作者對美好事物的熱烈歌頌和追求。
一、花的精神指征
中國古代作家寫花的詩詞很多,李白獻給唐明皇的《清平調》把貴妃楊玉環(huán)比作國色天香的牡丹花:“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紅艷露凝香”、“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不比李白會寫詩的唐明皇對楊玉環(huán)認識得更貼切,他把楊玉環(huán)叫“解語花”??上У氖牵叭诵≌f寫花妖的故事很少,李白、唐明皇也都不寫志怪小說,只有明代馮夢龍的“三言二拍”中的《醒世恒言》有一個話本小說叫《灌園叟晚逢仙女》,寫花癡秋翁遇仙的故事。寫的是一個養(yǎng)花的老漢和花仙子的關系,這當然不是人花之戀,所以前人寫人花之戀的小說少得可憐。但是這隨處可以看到的鮮花,蒲松齡就寫了好幾篇人花相戀的故事,真可以說是古今中外絕無僅有。在蒲松齡筆下,牡丹、菊花、荷花果真變成了讀書人的妻子!《葛巾》、《香玉》、《黃英》、《荷花三娘子》是聊齋最引人喜愛的愛情故事,最有詩情畫意的篇章,它給人美的享受,也給人思想和道德的啟迪。
二、花妖多精靈,葛巾、香玉兩嬋娟
愛情生活中最珍貴的是什么?是美麗?是富有?是狂熱的迷戀?都不是。最珍貴也是最重要的是互相信任,是相愛不疑。這是人花戀故事《葛巾》給我們的深刻啟迪。牡丹花國色天香,艷冠群芳。葛巾,是封為“曹國夫人”的紫牡丹,所謂姚黃魏紫。洛陽牡丹甲天下,人所共知,蒲松齡卻用一個別致的愛情故事調侃:洛陽牡丹其實是洛陽人常大用從山東曹州把牡丹花神帶回家的結果。
常大用癖愛牡丹,到曹州癡癡地等牡丹花開,作懷花詩百絕。牡丹含苞欲放,他的錢花光了,春衣都典了,仍繼續(xù)等牡丹開花。常大用對牡丹的癡愛感動了紫牡丹花神——葛巾,她化為“宮妝艷絕”的少女跟他相見。常大用害了相思病,憔悴欲死。葛巾給他送來“藥氣香冷”的“鴆湯”,喝了之后,病好了。美麗的葛巾竟然給常大用送來牡丹精髓治病。常大用擁抱葛巾,感覺“纖腰盈掬,吹氣如蘭”。兩個人幽會,葛巾“玉肌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薰,無氣不馥”。常大用軟玉溫香抱滿懷,寫的是男子對美女的感受,實際蘊含著人臥花叢的感受。聊齋這類描寫出現(xiàn)在洛陽人常大用身上,意味深長,因為洛陽是“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的大本營。當年北京大學教授吳組緗先生提醒,研究《聊齋志異》要注意它跟《金瓶梅》的聯(lián)系。《葛巾》的性描寫跟《金瓶梅》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但《金瓶梅》被看成是誨淫之書,被查禁,《聊齋志異》卻“流播海內,幾于家有其書”。這就因為《聊齋》著眼于“情”,《金瓶梅》著眼于“淫”,有雅俗之別,高下之分。
葛巾跟常大用相愛后,還把妹妹玉版介紹給常大用的弟弟做媳婦。常大用遭遇葛巾,可謂無處不美,無處不善,無處不順。后來愚蠢的常大用卻“疑女為花妖”,鬧了個妻離子散的悲劇。葛巾牡丹,來得美,去得更美,“自此牡丹之盛,洛陽天下無雙焉”。
蒲松齡在《葛巾》篇末說:“懷之專一,鬼神可通”,“少府寂寞,以花當夫人,況真能解語,何必力窮其原哉?惜常生之未達也”。這段話的意思是:只要真心相愛,就不要管對方身份,哪怕是鬼神。常大用的悲劇是因為“疑”,疑心生暗鬼是造成愛情悲劇的根源。
作為跟“未達”的常生鮮明對照,《香玉》里出現(xiàn)了一個生動的“達”人形象黃生。同樣寫世間男子和牡丹花神的戀情,《葛巾》因為猜疑,勞燕分飛,《香玉》因為不疑,生死相戀。黃生跟常大用完全不同,明知香玉是花神,反而愛得更深,更切,更執(zhí)著,最后干脆自己做起花來。
白牡丹花香玉在小說里先后以花、花神、花魂、花中美人四種姿態(tài)出現(xiàn),令人眼花繚亂。第一次是“牡丹高丈余,花時璀璨似錦”,這是真實的花;第二次是“素衣掩映花間”的艷麗花神;第三次,是“盈盈而入”、“偎傍之間,仿佛一身就影”的花之鬼或花魂。蒲松齡把花的鬼魂狀態(tài)寫得活靈活現(xiàn),似乎是真實存在的,“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秉S生覺得握著香玉的那只手空無一物,好像自己握著空拳。香玉第四次在黃生面前現(xiàn)身,就是牡丹花神復活,這是古代小說最美麗的片段之一,黃生看到“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瞬間,飄然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這是一個多么美妙、富有詩意的鏡頭。
葛巾、香玉作為異類最大的特點是有著為人所不能有的充分自由,可以不受人間禮法的拘束,充分展示其美好個性,為人間男子所理解和接受,發(fā)生真摯熱烈的愛情。她們敢于突破封建觀念,大膽追求自由的愛情。葛巾有感于常生思慕自己成病,遂為之投藥療疾,又主動邀約相會,知常生因耽溺感情勾留不返而盤纏用盡,她便贈以金銀,繼而毫無顧忌地棄離故土,隨常生私奔,并為之生兒育女,助其家業(yè)昌盛。種種舉動,皆出于“異類有情”。葛巾堪稱《聊齋》眾多助夫成名型異類女性中的突出典型。香玉夜奔黃生,既非異類報恩,也非仙人暫謫,只是簡單的傾慕“風雅士”,只是因為“妾情癡”!在《聊齋》異類女性中確實別具一格?!赌档ねぁ分卸披惸餅榱藧矍?,“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是“情之至者”;香玉在其本體被斫后能以真情感動花神而原地復生,又能為情人而捐棄生命,也可稱為“至情人”。所以但明倫以一“情”字概括香玉性格:“種則情種,根則情根,苞則情苞,蕊則情蕊”。葛巾、香玉把感情作為締結婚姻的唯一基礎,而不是婚姻的附屬物,從她們身上體現(xiàn)出了與當時的女性全然不同的精神境界。這種愛情觀,顯然帶著恩格斯所謂的現(xiàn)代色彩。第一,“它是以愛者互愛為前提的”;第二,“僅僅為了能結合,雙方甘冒很大的危險,甚至甘拿生命來孤注一擲”。這種具有現(xiàn)代愛情意識的女性的出現(xiàn),把歌頌純真愛情的傳統(tǒng)主題提升到嶄新的高度。她們追求的愛情是建立在相互傾心、以誠相待,志趣相投、人格平等的基礎上的。endprint
二位花仙性格又各有千秋。葛巾成熟大方,富有魄力,在與常生的愛情關系中始終能占據主動;香玉溫婉靈秀,風雅灑脫,書舍相會,小鳥依人。助黃生迫絳雪來舍,又有幾分活潑頑皮。她純情執(zhí)著,秀外慧中,是位不受塵俗污染的好女子。
歸根結底,葛巾、香玉都是蒲松齡借以寫意的美好的異類人格。余集《聊齋志異序》揭示蒲松齡創(chuàng)作心理說:“以為異類有情,或者尚堪悟對?!被蛟S蒲松齡在對不合理的現(xiàn)實絕望之時,將他對于人性的詩意理想,為愛付出的渴望,精神契合的期盼,都融入與異類交往的故事中,在美好的異類身上展示了另一種生命的存在方式,從而對異化的人性和不合理的人間法則進行了有力的反諷。
三、香玉人如其名
蒲松齡筆下的這些美麗的精靈,他們一一幻化成人形后,身上具有人的美好品格,其服飾裝扮、神情舉止、喜怒哀樂,同人無異,但他們身上不經意間透露出的物性,卻又讓人覺其非類。如,在《荷花三娘子》中的荷花三娘子生育時,她“自乃以刀剖臍下,取子出,令宗裂帛束之,過宿而愈”。她自己用刀剖開腹部,把兒子取出來,讓宗湘若撕了一塊布,將腹部的傷口包扎起來,過了一夜就好了。原來三娘子是枝“干不盈尺”的紅蓮,蒲松齡大概是從蓮蓬取蓮子的方式,想象出了這則史無前例的剖腹產手術!三百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剖腹產手術已很普遍了,只是還遠遠不及作者筆下那樣極快地止血、止痛及愈合罷了,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也許也會成為現(xiàn)實。生育在另一篇《竹青》中也有提到。竹青臨盆時“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竹青是鳥變的人,故其生育是卵胎子(同哺乳動物鴨嘴獸類似,只是不經孵化而直接“破之”而已),既有鳥的物性,又有人的特征,同文中的荷花三娘子的生育相映成趣。同一事件,彼一植物,此一動物,經蒲翁點化,各得其所,各臻其妙,頗具異曲同工之妙,令人擊節(jié)贊嘆!
葛巾、香玉兩牡丹花的物性則是從“香”體現(xiàn)出來的?;ㄏ?,就是花帶給人的感受。葛巾紫衣宮裝,就是紫牡丹的暗示,香玉身著素衣,至黃生處是“盈盈而入”,令人想見白牡丹花枝搖曳的風姿,她們身上散發(fā)出奇香,沁人心脾。香玉人如其名,她乍一露面,撞見黃生好奇地追逐,驚羞躲避,“裙袖飄拂,香氣洋溢”,香,是牡丹花特有的清香。葛巾身上的香氣更是得到多層次的渲染。最初,常生初見葛巾就相思成疾,忽又迎面碰到,驚喜得拜倒在地,“女郎近拽之,忽聞異香競體”,“使人骨節(jié)欲酥”。第二次,常生赴約,急不可待擁抱女郎,感覺到“纖腰盈掬,吹氣如蘭”,呼出的氣都帶有蘭花的清香。第三次終于得以歡會,“玉肌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薰,無氣不馥”,“去后衾枕皆染異香”。熱氣騰騰的香氣四處流溢,擁抱間,只覺得鼻息體味間,沒有不芬芳襲人的。香,既是牡丹花精身份的寫照,也為這個悲劇愛情故事籠罩上一層撲朔迷離的色彩。
蒲松齡在人和大自然的生靈關系上,巧做文章,做巧文章,為我們“提供了新的東西”。《葛巾》、《香玉》寫的是至情至性的牡丹花妖與人間男子的愛情故事,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恩愛兩不疑”的夫妻情,從《荷花三娘子》我們又可領悟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灑脫之美,《黃英》里菊花精靈幻化的黃英賣菊致富,廣置田產,以雅化俗,更耐人尋味。她們可愛的性格、美好的品質,以及豐滿而獨具個性的藝術形象在21世紀的今天也依然發(fā)出熠熠的光彩。作家特有的敏感和創(chuàng)新的精神,更是令人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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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福建省龍海市第五中學)
編輯 申 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