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軍

有時候我總?cè)滩蛔∠?，一件事對于一個人的影響到底有多長，一年、十年，抑或一輩子？每當(dāng)想到這時我便會想起鬼屋婆婆的故事。

鬼屋婆婆是我旁院的一個奶奶，也就是我父親的伯母，她在我們村上是極其神秘的一個人物。

那個年代的女人基本上都是沒有名字的，出嫁以后一般在本姓前面加上夫姓稱某某氏?？伤恼煞蛟谛禄椴痪煤缶退懒?，這在鄉(xiāng)下人的眼里極其不祥，所以平日刻意地回避著不談她的事情。

因為她在漫長的歲月里幾乎一直與世隔絕地住在村子北頭的一所老院子里，以致時間長了連那所院子也有了鬼氣森森的感覺，所以人們背地里說起她時都稱她為鬼屋婆婆。

關(guān)于她的丈夫為何在新婚不久后就死去，我是打小聽村上的人說的，而且說得很詭秘。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可父親卻一臉嚴厲地呵斥了我：“你大爺爺是得急病死的，以后不準再胡亂聽信別人瞎嚼舌頭！”

當(dāng)年我的大爺爺是個十分內(nèi)向靦腆的人，村里的人都叫他“假閨女”。我的太爺爺很喜歡女孩，結(jié)果生的都是兒子。因為沒有女兒，就把我的大爺爺從小當(dāng)成女孩養(yǎng)，給他穿花衣服，梳辮子，不知不覺就把他的性格給改變了。直到長大成人了還是喜歡朝女人堆里鉆，卻不愿和男孩子一起玩耍。

我大奶奶在出嫁前是一位莊戶人家的女兒，性格剛烈，很要面子。嫁到我家前，因為聽說過我大爺爺?shù)囊恍┕适拢陀悬c不太情愿，但那時候男女結(jié)合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她抗拒了一段時間后還是嫁到了我大爺爺家。

新婚之夜，村里一幫年輕后生悄悄來到新郎新娘的房前聽房，這是我們老家的一種習(xí)俗，也是鬧洞房的一個內(nèi)容。就是偷聽洞房里新郎新娘的動靜，好作為一個笑料來取笑，誰知這一聽卻鬧出大事來。

我的大爺爺上床后就不愿碰新娘子，折騰了半夜，連衣服都不愿脫。我大奶奶見此情景，知道平時人們說的不假，又傷心又氣惱，加上性格不好，就一腳把我大爺爺給踹下床去，還恨恨地罵了一聲：“假閨女，真沒用，死一邊去吧?！?/p>

想不到這一切都被聽房的人聽到了，不幾天便在村子里傳開了，最后不免傳到了我大爺爺?shù)亩?。大爺爺受不了人們的譏笑，一時想不開，竟然在一天夜里吊死在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樹上。

大爺爺?shù)乃雷屓迦硕己苷痼@，人們在嘆息大爺爺心胸太窄的同時，紛紛指責(zé)我大奶奶的不是，怪她太不賢良，逼死了大爺爺。

我太爺爺想把我大奶奶送回她娘家去，可大奶奶的娘家人不肯認，她本人也是堅決不從，揚言生是我大爺爺家的人，死是我大爺爺家的鬼，哪里也不去。

一幫人見她如此堅決，又知道她的性格，所以也不敢逼她?？商珷敔斚幽莻€院子不吉利，又不愿和我大奶奶住在一起，索性搬了出去。只剩下我大奶奶一個人住在那里，誰知她這一住就是大半個世紀，直到死，我大奶奶也沒有換過地方。

大奶奶年輕的時候，也有一些不安分的后生跑到她的院子前，半夜里朝院子里扔?xùn)|西，或者偷偷地打門，卻總是被我大奶奶高聲大罵一頓，慢慢地就沒有人再敢前去騷擾她了。

可關(guān)于我大奶奶是鬼不是人的閑話還是傳出來了，有的說聽到了她半夜和我大爺爺說話，有的說聽到了院子里經(jīng)常有鬼哭的聲音。慢慢地人們就把我大奶奶那個院子叫鬼屋，把我大奶奶叫鬼婆了。

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和村里一幫小孩子到她門前玩惡作劇的情景，我們一邊高喊著“鬼婆婆，鬼婆婆”，一邊朝她院子里扔磚頭，只聽見里面?zhèn)鞒鲆魂噽汉莺莸穆曇簦骸霸馓鞖⒌臇|西，讓你們一個個不得好死！”多少年過去，這惡毒的罵聲還是會讓我不寒而栗，我記得當(dāng)時就有膽小的孩子被嚇哭了。

我大奶奶平時從不和人來往，大集體的時候她也不參加隊上的勞動，平時都是我父親給她送些糧食。地里莊稼收割后，她會去撿些落在地里的麥穗或豆稞，回去拾掇成口糧備著自己吃。至于她平時是怎么生活的，幾乎沒有人知道。

每年榆錢兒長出的時候，我父親就會從外面端回來一些蒸好的榆錢兒讓我們吃，這在那個食物短缺的年代，可是十分珍稀的美食啊。

況且那榆錢兒蒸得恰到火候，吃著不軟不硬，松散爽口，帶著榆樹的香味兒，我母親是沒有這樣手藝的。我父親不說是從哪兒帶回來的，我們也想不起來問，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大奶奶帶給我們的呀。

我大奶奶一直活了八十多歲才去世，臨死的時候，她把我父親叫過去，對我父親講了一番話。我父親出來后什么也沒說，把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樹砍掉，打了一口棺材，把我大奶奶埋葬了。

那是我大奶奶唯一的遺愿。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