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霞
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就讀的村小來了一位年輕的代課女教師。印象中,這位老師并不真的代課,主要是代管。逢到哪個班的體育課排不出教師來上,她就會出現(xiàn)在這個班的教室里。但她并不是來代上體育課的。她的手邊夾了一冊連環(huán)畫,用來給學(xué)生們讀故事,以此實行代管的職責(zé)。那時全校其他4位老師上課多用方言,代課老師據(jù)說講一口普通話,這在我們聽來也頗為稀奇。
有關(guān)代課老師的傳說很快在小校園里散播開來,尤其是夾在她手中的那本小人書,讓總在渴盼故事而不得的我們感到了天大的新奇和迫不及待。那時,全校僅有的一柜故事書被鎖在唯一的一個辦公室里,一個禮拜才有一次開放閱讀的機會。現(xiàn)在,原本井井有條的學(xué)習(xí)時間里,忽然多出了一個與故事有關(guān)的懸念和漣漪,我們的興奮之情簡直無法形容。終于盼到體育課的時間了,進來上課的卻總不是代課老師,我們的盼望于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中逐漸暗淡下去。
就在一個沒有期待的下午,代課老師夾著一本連環(huán)畫走進來,坐到了講桌的后面。
我后來記不清代課老師長什么樣,也忘記了她說的普通話,但我至今記得那天下午講的是一個“密林剿匪”的故事。三年級的學(xué)生不懂什么叫“剿”,但明白“匪”必定是壞的。既有“密林”又有“壞蛋”,這一切勾起了我們對于故事的強烈好奇。耳聽到少年主人公在黑暗里小心地拾級而上,“突然——”我們頓覺脖子上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原來,“他的手觸到了一只腳”。
這只“腳”在我童年時代的想象世界里占據(jù)了長久的位置。我們家的那一架木樓梯,成為我無數(shù)個黃昏跋涉于其上,惴惴地想象和回味這段驚險情節(jié)的地方。我后來知道,這樣的剿匪故事在那個時候多如牛毛且易于炮制,但在童年對于故事的渴望遠不曾被填飽的年代,正是這樣一個普通的連環(huán)畫故事,成為我記憶深處不曾熄滅過的與閱讀有關(guān)的光亮片段之一。
另一個片段與一份兒童刊物有關(guān)。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外祖父為我訂閱了上海的《少年文藝》雜志。此后每月刊物即將寄抵的那幾天,對我來說往往伴隨著過節(jié)般的企盼和愉悅。某一天放晚學(xué)歸來,從進門的小桌上看到新印的一冊《少年文藝》,恍惚覺得接下去的幾個禮拜的時光都變得格外明亮和鮮艷起來。功課完成之后捧起書來,又想一氣讀完,又怕讀得太快,透支了閱讀的歡樂,常常是讀到酣暢處狠狠心合上,第二日傍晚再接著讀。等到一冊讀完,起初的幾篇已經(jīng)隔了些時日,重讀起來又有了新的滋味。及至?xí)郎弦逊e起若干冊了,便可以把往期刊物中格外鐘愛的篇目再拿來反芻充饑。這樣反復(fù)著,一個月的時日很快便度完了,接著就又有了新的盼頭。那時我小小的書架上排有這份刊物的那個角落的色彩和模樣,迄今仍完好地保存在我的記憶里。此后許多年間,每當(dāng)我與鐘愛的書籍相遇的時候,還恍惚聞到從這個角落里散發(fā)出來的那樣一種芬芳而又美好的氣味。
我后來常常想,在童年時代,這種對于閱讀的光亮和氣息的感受或許比閱讀內(nèi)容本身更為重要。它所培育起來的那份對閱讀的珍惜和愛慕之情,比許多書籍的內(nèi)容更深刻地影響著我們內(nèi)心深處對于閱讀的態(tài)度;它所帶來的那種因一件簡單的物事而生的對于生活的幸福感受,也更久遠地滋潤著童年心靈的曠野。我說不出這種感受究竟從何而來,但是回想起來,如果童年時代對于閱讀的饑渴可以得到隨心所欲的滿足,這樣一份閱讀的光亮感,或許早已隨著經(jīng)驗的輕易重疊而消磨黯淡了。
或者,童年時期的閱讀與吃的道理是一樣的?!帮柺场钡臓顟B(tài)總是難以激發(fā)起我們對于食物最深切的渴念和想象,更進一步說,食物本身的充盈也會削弱我們對它的熱情。我想起少年的時候,一度迷戀武俠小說而不得,偶爾輾轉(zhuǎn)借得一套,輪到自己手中,離限期已只剩一兩日。這時不但白日里狂讀,夜里也掌起燈來“用功”。后來進城做客,同樣有此癖好的舅舅領(lǐng)我到租書攤前,許我隨意挑揀,我才狂喜般獲知世上竟還有如此豐足的書里刀光劍影。在舅舅家小住了幾回,每回都是租一堆金庸或古龍所著的書“飽食而歸”。但不知怎的,當(dāng)我得以恣意索取這些書籍的時候,我看待它們的態(tài)度卻越來越隨意起來,早先的閱讀熱情迅速凋敝,對于這件事情以及與此相連的時光的珍愛之情也逐漸減淡。記得最后一次退還租書時,忽然感到一瞬間莫名的百無聊賴,此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類似的書攤。
事實是,一種珍惜的情感總是與某種程度上的匱乏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或許難以否認(rèn),正是故事的匱乏,使得許多童年時代的閱讀保持著本雅明所說的那種“光暈”感,后者也成為童年生活光暈的一部分。今天,當(dāng)源源不斷的故事被市場輕易奉送到童年面前的時候,我們卻發(fā)現(xiàn)許多孩子面對故事變得倦怠和不情愿起來;而這種倦怠和不情愿,也在消蝕著他們對于生活的熱情。
閱讀是如此,那么其他呢?
我有時候想,今天童年所面臨的許多問題,或許都可以歸因于“少”的匱乏。這個“少”并非指物質(zhì)或精神上的剝奪,而是一種與“少”相連的珍貴、美好的童年生存感受。在一個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總體上空前富足的時代,兒童生活體驗的幸福度卻似乎在持續(xù)下降,這里面留待我們?nèi)ヌ皆兊膯栴},也許不是如何急于制造和滿足孩子更多的要求,而是如何使這種滿足對童年來說,能夠真正成為一種幸福。毫無疑問,近一個世紀(jì)社會生活的提升,帶給童年的福利是任何過去的時代都難以比擬的,但這不妨礙我們追問,在這樣的一個時代里,誰能把童年的光暈還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