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筱箐
他中等身材,稍微顯得有些消瘦,鼻梁上架著副細邊眼鏡,須發(fā)斑白,笑起來明朗又飽滿。但大部分時候他的臉上顯出的是一種無悲無喜的寧靜和滿足,一如他的聲音,平和舒緩,沉穩(wěn)凝練,好像秋天的午后。“你好,我是瑞吉。”這是他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的第一句話。他看上去像是個學者或者是個牧師,但他不是。11月21日他剛剛走出監(jiān)獄的大門,為了一樁與自己無關的謀殺案,他含冤在牢里蹲了39年。他是美國坐冤獄時間最長的“倒霉蛋”。
瑞吉的全名是瑞吉·杰克遜(Ricky Jackson),從小跟著母親、繼父和其他四名兄弟姐妹在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長大。上一次他呼吸到這里的自由空氣是1975年5月25日,那時他18歲。
“那天的事對我來說好像是昨天。天還沒亮,我跟兄弟姐妹們睡在地下室。沉睡中我聽到院子里的狗開始叫,也沒多想,反正它一天到晚老是在叫。然后我就聽到樓上的大門被砸開了,我以為有人入室搶劫,趕緊跑上去,就看見一堆荷槍實彈的警察。他們問我:你是不是瑞吉·杰克遜?我說是。他們就把我銬上帶到門外的警車里,在街上,我看到我朋友布吉曼家門口也停著幾輛警車?!苯芸诉d回憶說。
杰克遜對自己為何被捕一無所知,在看守所時他才知道他和布吉曼家的兄弟倆被懷疑是幾天前的一樁搶劫殺人案的兇嫌。但杰克遜覺得身正不怕影子歪,最多一兩天事情搞清楚了自己就會被放回家。
他萬萬沒想到等到把“事情搞清楚”,會花上大半輩子。
兇殺案發(fā)生在那年5月19日下午4點多,杰克遜家附近的一個小雜貨店門口,59歲的旅游支票銷售員哈羅德·弗蘭克斯(Harold Franks)被兩個陌生人潑酸槍殺,劫匪搶走了他公文包,里面有400多美金,然后乘一輛等在路邊的綠色私人轎車逃跑。杰克遜剛因身體問題從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退役賦閑在家,那天,他到從小一塊長大的好友加鄰居、同齡的羅尼·布吉曼(Ronnie Bridgeman)家里玩,羅尼20歲的哥哥維利·布吉曼(Wiley Bridgeman)在院子里洗車。有人從院子前路過,告訴他們雜貨店出事了,三人就結(jié)伴去看熱鬧。他們的一生從此改變了。
在事后的調(diào)查中,警方?jīng)]有發(fā)現(xiàn)任何物證,只有一名目擊證人,說他親眼看到了杰克遜和羅尼行兇后跳到維利開的車里逃走,幾分鐘后又裝作看熱鬧返回現(xiàn)場。證人名叫愛德華·維倫(Edward Vernon),也住在這片小區(qū),他那年12歲。
之后漫長的司法過程中,維倫的證詞被發(fā)現(xiàn)多個前后矛盾或不合邏輯之處,也有一些匿名者向警方爆料說真正兇手仍然逍遙法外,但這些線索都沒有被認真對待。1975年秋天,三人被判處了死刑,上訴無果,1976年1月被正式打入死囚牢。
“我這輩子感覺最黑暗,最恐懼的時候就是他們把我關進死囚室,然后鎖上門的那一刻?!苯芸诉d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
死囚牢里的犯人住的都是“單間”,每周只有一小時出來放風的時間,杰克遜在里面挨日子等死,悲憤又絕望?!白铋_始我心里都是恨,我不斷地想,為什么這種事讓我攤上了?!?978年,他死刑刑期即將到來,有一天,一名獄卒突然打開牢門,杰克遜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我以為他是來送我上路的?!睕]想到獄卒帶來的是俄亥俄高等法院的暫緩行刑決定。沒多久,美國高院決定俄亥俄州廢除死刑,杰克遜、布吉曼兄弟和其他死囚犯都被改判無期。
接下來幾十年的牢獄生活中,杰克遜的心情依然持續(xù)著這種過山車式的跌宕起伏。他一直找律師試圖翻案,但常常是剛有進展就又進入死胡同。
他的獄友們很多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曾幾次親眼目睹獄友互相殘殺,斗輸了的橫尸當場,獄方草草收拾了事。他逼自己變得強悍甚至猙獰來保護自己,2008年杰克遜的母親去世,他沒能見上最后一面,連哭都不敢哭?!霸诒O(jiān)獄里你一哭別人就覺得你軟弱,就會來欺負你,所以眼淚只能往肚里咽?!苯芸诉d說。
“好多次我不想活了。但我從來沒有真正放棄過希望,我總覺得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不屬于監(jiān)獄?!?/p>
俄亥俄州洗冤項目(Ohio Innocence Project)的律師們也是這樣想。這個2003年由辛辛那提大學法學院設立的機構(gòu),專門為蒙冤的服刑人員免費翻案,在杰克遜之前,他們已經(jīng)為17名俄亥俄監(jiān)獄中的犯人成功翻案。但杰克遜的案子特別棘手,與其他案子不同,這件案中律師找不到任何新的證據(jù)。2011年《克利夫蘭紀事》雜志記者凱爾·斯文森(Kyle Swenson)發(fā)表了關于這樁案件的長篇調(diào)查報道,斯文森獲取了大量警方報告并采訪了能夠找到所有直接或間接當事人,斯文森在報道中指出該案中的種種疑點,也為翻案工作提供了新的思路。但應了那句老話:“解鈴還需系鈴人”,案件的真正轉(zhuǎn)機還是來自當年那位唯一的目擊證人。
2014年11月20日,在法院上聽到無罪的宣判后,瑞吉·杰克遜(中)抬頭高望。圖/IC
2013年,已經(jīng)年過五旬的維倫向牧師懺悔時承認,自己當年并沒有看到杰克遜和布吉曼兄弟作案,是受了警方的壓力和引導才舉證他們。在牧師的勸導下,今年11月18日維倫終于出庭推翻自己當年的證詞。三天后,杰克遜和他的律師被傳上庭,經(jīng)過短短三分鐘的聆訊,法官當場宣布杰克遜無罪釋放。
杰克遜抬起頭望著天花板,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斑@真是難以致信,我還以為坐了這么多年牢,我已經(jīng)不會哭了?!彼f。
布吉曼兄弟也一起洗脫了罪名,羅尼已經(jīng)在2003年假釋出獄,維利在杰克遜出獄幾分鐘后也被釋放了。為杰克遜擔任律師的俄亥俄洗冤項目律師布萊恩·豪爾(Brian Howe)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起當天的情景仍然難掩激動心情:“作為一個律師,或者說作為一個人,我從來都沒有經(jīng)歷過像那天那么震撼和激動人心的時刻。這三個人都曾經(jīng)和死亡那么接近,如果不是俄亥俄及時廢除了死刑,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個冤魂了?!?/p>
杰克遜是不幸的,但又是幸運的。他是俄亥俄州1973年至今被無罪釋放的第七個死囚犯,是全美范圍里的第148個。根據(jù)美國冤案平反數(shù)據(jù)庫的記錄,2013年美國昭雪的冤案有87單,創(chuàng)下歷史紀錄。
但另據(jù)相關研究分析,目前美國200萬服刑人員中有大約2.3%到5%的人是無辜入獄,也就是說絕大多數(shù)蒙冤的人至今仍然身陷囹圄,他們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在有生之年等到這一天,因為在翻案的漫長道路上,起到?jīng)Q定作用的往往并不是法理,而是運氣。
全美大多數(shù)的州都有一個或幾個類似俄亥俄洗冤項目這樣的機構(gòu),義務幫助蒙冤者翻案。但這些機構(gòu)大多人力有限,根本無力照顧到所有的求助者。“我們每年收到3000多封求助信,但我們只有6名全職律師,所以大部分的案件我們沒有人力去處理。”紐約洗冤項目發(fā)言人波爾·凱茨(Paul Cates)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對于紐約洗冤項目,選擇接案的一個重要標準是該案是否有能夠通過DNA檢測來翻案的物證。1989年,DNA在美國首次被應用在刑偵領域,此后已經(jīng)有321件冤案因為DNA檢測發(fā)現(xiàn)的新證據(jù)得到昭雪?!艾F(xiàn)存的所有法醫(yī)鑒定手段,除了DNA之外都沒有建立起科學的驗證標準,連指紋都有可能出錯。這也是很多冤案產(chǎn)生的原因之一。”凱茨說。但這種最先進的科學手段并不是萬能仙丹,美國所有刑事犯罪案中只有5%到10%的案件收集到了可以做DNA檢驗的物證,對于像杰克遜案這樣沒有物證的案子,科學全無用武之地,剩下的只能靠“人”來解決。
而“人”卻是司法過程中最不可靠的部分。人類思維的錯綜善變、人類記憶的主觀和短暫,使人證在刑偵案件中扮演這危險的角色。全美經(jīng)過DNA檢測后昭雪的321單冤案中,有大約四分之三都是因為人證指認錯誤而導致誤判。單一的人證風險更大,“單一指證就好像我問你昨天你去餐館吃飯是哪個服務員上的菜一樣,大部分人都不能準確地指出來。還有,人的認知方法有些天生的謬誤,比如一個人在曼哈頓的出租車上丟了錢包,你問他那輛出租車是什么樣的,他一定說是黃的。(作者注:曼哈頓的出租車都是黃色的)這就是為什么大部分冤案中被冤枉的都是有色人種?!睂iT幫助刑滿釋放人員開始新生活的紐約“幸運協(xié)會”(Fortune Society)總監(jiān)久安·佩吉(JoAnne Page)說。
但除了證人無心犯錯釀成大禍之外,看上去鐵面無私的執(zhí)法人員也一樣可能被“人性的弱點”所誤。警方為了順利結(jié)案對證人和嫌犯進行的逼供和誘導好像一個躲在角落里的魔鬼,當你打開那些覆蓋著塵土的冤案卷宗時,總能聽到它陰森的笑聲。杰克遜案中的維倫在后來的聽證中承認,警方逼迫他按照他們提供的信息指認嫌犯,還威脅如果不照做就把他母親也一塊抓起來。這種手段似乎司空見慣,在紐約,因為辦案得力獲得無數(shù)獎章而被稱為“神探”的警局探員路易斯·斯加賽拉(Louis Scarcella)在載譽退休多年后,于今年9月再次出庭,這次不是指認嫌犯而是就他自己的問題接受質(zhì)詢。斯加賽拉親手送進監(jiān)獄的一名“殺人犯”戴維·藍塔(David Ranta)入獄,23年后于去年春天被無罪釋放,當年的證人承認在指證嫌犯時得到警察事先授意,而藍塔也說警方當年讓他在一張空白認罪書上簽字,他以為那是申請給家里打電話的表格,就簽了。藍塔出獄后,多名在押犯宣稱自己也是這樣蒙冤入獄,而他們恰好都是斯加賽拉的“戰(zhàn)利品”。此案引起地檢署對斯加賽拉經(jīng)手偵破的57單案件進行集中重審,至今已經(jīng)有5人被無罪釋放。
紐約洗冤項目1992年成立以來一直在推進減少冤案的司法程序改革,比如他們建議各地警局在證人指認嫌犯時禁止知情警員在場,以及將審問過程全程錄像以避免探員逼供。成功做了3單昭雪案的紐約律師米奧斯卡·米歇林(Oscar Michelen)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提出,減少冤案的另一個關鍵是保證窮人能夠得到高質(zhì)量的公派律師?!拔姨幚磉^的這3單案子中受害人之所以蒙冤入獄都是因為自己請不起律師,而公派律師又沒有盡到責任?!彼f。
但即使這些建議立即就在美國被全面采納,對一些人來說也已經(jīng)太遲。米歇林的一個客戶,45歲的紐約人戴維·麥卡倫(David McCallum),今年10月被無罪釋放。至此麥卡倫已經(jīng)因為16歲時被莫名扯入一件兇殺案,含冤坐牢29年,米歇林已為他免費打了10年官司。而麥卡倫的好友,當年被指為 他“同謀”的維利·斯塔其(Willie Stuckey)已經(jīng)在2001年因突發(fā)心臟病在獄中辭世。
得克薩斯人卡梅隆·威廉漢姆(Cameron Todd Willingham)的遭遇更令人扼腕。在1991年底自家房子里的一場大火吞噬了三個年幼的親生孩子之后,威廉漢姆被當作縱火殺人犯判處死刑。多年后火災鑒定技術(shù)的最新發(fā)展推翻了當年得出的結(jié)論,但對威廉漢姆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直到2004年行刑,他都堅稱自己無罪,“我是無辜的。”這是他進入行刑室前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一句話。
但像杰克遜這樣活著等到了出頭之日的“幸運兒”,出獄之后將要面對的可能是一段跟翻案過程一樣崎嶇漫長的艱難歲月。
冤案的制造者們,不論是濫權(quán)逼供的警察還是咄咄逼人的公訴人,全都有執(zhí)法人員的豁免金牌,不用承擔任何刑事責任。而聽上去順理成章的民事索賠,也并非人人有份。美國只有29個州的憲法中有冤案賠償?shù)膶iT條款,但有些州的條件相當苛刻,比如規(guī)定當事人沒有“協(xié)助造成冤案”才能申請賠款,也就是說被迫認罪的人不在賠償之列。
杰克遜所在的俄亥俄州規(guī)定,只要法官承認當年的錯判,檢方明確表示不再上訴,冤獄受害人就可以按每年4萬美元的標準得到服刑期間的賠償費。律師們認為杰克遜和布吉曼兄弟的索賠成功機會很高。
但索賠只是冤獄受害人在高墻之外可能面臨的挑戰(zhàn)中最簡單和直接的一個,如何恢復正常的心態(tài)、融入這個已經(jīng)變得陌生的世界才是更大的挑戰(zhàn)。“坐牢幾十年的人身上都有在監(jiān)獄里養(yǎng)成的一些生存手段,比如整天劍拔弩張以防被別人欺負。但這樣的生存手段出獄后可能會給他們?nèi)锹闊?。我們幫助過的客人中,有的在地鐵上被人踩一腳就拿出跟人拼命的架勢,很多人因為這個出獄沒多久就又被抓回去了?!毙疫\協(xié)會的佩吉說。社會的歧視眼光也無法避免?!澳愕暮啔v上有幾年是空白,別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不因為你是冤案別人就不歧視你,這種歧視是針對‘坐牢而來的,沒人在乎你是什么原因坐牢?!彼f。
被宣判無罪后的維利·布吉曼(左)和弟弟羅尼·布吉曼。圖/IC
正因為這些挑戰(zhàn),像“幸運協(xié)會”這樣專門援助刑滿釋放人員的組織也是遍地開花,這些組織大多提供從心理輔導、房屋咨詢到培訓求職的全套服務。有些組織是刑滿釋放人員自己創(chuàng)辦的,比如紐約的“過渡社區(qū)”(Exodus Transitional Community)就是其總監(jiān)胡里奧·麥地那(Julio Medina)根據(jù)自己服刑12年出獄后處處碰壁的經(jīng)驗在1999年建立的,工作人員中很多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八麄冎泻芏嗳顺霆z后身無分文,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我們不僅教他們怎么用電腦發(fā)簡歷,怎么應付求職面試,還會給他們發(fā)地鐵卡和衣服、領帶?!痹摻M織發(fā)展部主任尼勒斯·裴多(Nilesh Patel)說。
即使如此,“對服刑多年后出獄的人來說,不論是他們身邊的親朋好友,還是他們自己都應該明白,重返社會是個漫長的過程,要對此做好心理準備?!毙疫\協(xié)會的佩吉說。
但杰克遜說他現(xiàn)在想不了那么遠,人生的荒誕讓他有點緩不過神來。這次宣布全面撤訴的地檢署署長,正是當年他被宣判入獄前曾經(jīng)就緩刑問題面試過他的懲戒署警員,而宣判他無罪的法官是當年參與審判的法官的兒子。生活戲劇性地在他面前畫了一個圓,而他卻離圓滿越來越遠。
出獄前,法官曾忠告他說:“認清自己的朋友,因為每個人都有他們的目的,只信任那些值得信任的人。” 可是他能信任誰呢?老房子夷為平地,老街坊早不知去向,父母過世了,兄弟姐妹疏遠了,連當年發(fā)生兇殺案的那條路也已經(jīng)改了名字。
冤案昭雪后,俄亥俄洗冤項目和俄亥俄反死刑聯(lián)盟為杰克遜和布吉曼兄弟設立了網(wǎng)上籌款賬戶,好心人的捐款讓他可以暫時住在一家旅館里,他還買了平生第一部手機。但杰克遜不喜歡手機和電腦這些新鮮玩意,“我覺得人們現(xiàn)在很疏遠,很陌生,大家都在玩手機,不喜歡跟別人交談了?!彼f。
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那天,杰克遜剛剛為自己租到了一個小公寓,按照他定格在1975年的記憶,這巴掌大的地方月租金最多200美元,實際卻是640美元了。但至少有兩件事杰克遜已經(jīng)想清楚了,第一他原諒了害他入獄的維倫,“他那時候只是個孩子,而且最后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苯芸诉d說;第二他想告訴執(zhí)法人員:“請老實認真地對待你的工作,因為你手里攥著別人的命。”
57歲,無業(yè),沒有一技之長,但杰克遜說對未來他并不覺得恐慌,“經(jīng)過了那些,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了。”也許這是39年的牢獄生活留給他的唯一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