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浩：“中片”大亨

陳濤

“就跟我愛唱歌一樣，我在山里唱歌，誰能給我錢啊？沒人給我錢，我就愛唱?！睂幒谱诼短炜Х瑞^的沙發(fā)上說，“把自己關(guān)注的事做好，社會價值自然就給你了?！?/p>

從太原來北京之前，他跟母親爭論過，“我是去掙錢還是去北京讀書”。他母親說，“沒錢怎么過？”二十來歲的寧浩說，“有錢就是個銅臭氣?！彼赣H說，“你年少輕狂。”

他和母親的爭論，從《瘋狂的石頭》之后就已經(jīng)不再成為問題。從那開始，電影作為寧浩表達自我的工具，開始賺錢了。

“我就拍不了大投資的電影，都不會太大，都是中小型成本?！比ツ辏稛o人區(qū)》上映前，寧浩就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與大片相對，他幾乎專門拍“中片”。而且在商業(yè)上都不差。他是個尊重商業(yè)和市場的導(dǎo)演，但對商業(yè)化的傷害也心存警惕。

“當(dāng)下的社會現(xiàn)實就是，成功或者有錢，這個價值觀綁架了所有人，甚至綁架了個人的情感觀。我的新片講的就是這個?！睂幒茖Α吨袊侣勚芸氛f。9月中旬，他剛從多倫多電影節(jié)回來。很快，他的新片《心花路放》就要上映。

“壞猴子生產(chǎn)隊”

“我就是一個Loser，我就是一個屌絲?！薄缎幕贩拧防稂S渤飾演的耿浩是個賣二手音響的落魄歌手，遭遇了婚姻危機。徐崢飾演的“花心男”郝義試圖開導(dǎo)他，但沒用。郝義便帶著“被小三”的耿浩，一路開車從北向南，試圖通過獵艷之旅展開救贖。寧浩、徐崢、黃渤這個“鐵三角”已是第四次合作。

寧浩認為“愛情并不能拯救”，但他仍給出了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畢竟，這是一部有著明確市場定位的愛情、公路、喜劇片。

寧浩工作室的書架上擺放著他在各大電影節(jié)上獲得的獎杯、證書。其間還立著一盤《瘋狂的石頭》碟片，以及鑲在相框里的《無人區(qū)》的過審?fù)ㄖ獑巍?/p>

這兩部電影對寧浩來說極為重要，前者是他的成名作，后者波折最大，歷經(jīng)四年才得以公映。他團隊工作人員的名片上都印著“東陽印月”，這是寧浩自己公司的正式名稱。經(jīng)過調(diào)整和擴招人員，2012年，寧浩給自己的工作室起了個更有意思的名字“壞猴子”，正如他的微博名“寧浩和壞猴子生產(chǎn)隊”。

“好玩，有所改變和創(chuàng)新?！泵撾x大公司后，寧浩希望新興廠牌“壞猴子”符合這樣的標準。即將上映的《心花路放》仍由中影集團和“小馬奔騰”公司出品，但制作由“壞猴子”主控，也將參與票房分成。如今，寧浩出品本身，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是票房的保證。

“我剛拍電影的那個時代，電影就不是掙錢的事兒嘛?！睂幒苹貞浾f，“全中國就3000塊銀幕，哪里有掙錢的？”早在2002年時，中國電影就推行院線制改革，至2006年時，全國的大銀幕仍只有3000塊。

《瘋狂的石頭》可以殺出重圍，和寧浩明確的市場定位有關(guān)。他從一開始就確立了滿足觀眾的故事欲，拍一部商業(yè)電影的訴求。劉德華“亞洲新星導(dǎo)”計劃給了他150萬，“四方創(chuàng)源”老板周林出了150萬。300萬的制作成本，寧浩看中了“想拍什么就拍什么”的非命題電影。

“以前人工很便宜，那時候很多人是不要錢的。”寧浩回憶說。最大牌的明星是電視劇《春光燦爛豬八戒》的主演徐崢。寧浩只給他包了一萬塊錢紅包。徐崢拿它給自己的助理發(fā)了工資。

因為預(yù)算問題，46天提前拍完，2005年末結(jié)束拍攝，寧浩還是貼了十幾萬進去。直到第二年5月，寧浩走進韓三平的辦公室，他才真的相信，這部電影要由中影集團發(fā)行了。在幾乎沒有時間營銷的情況下，《瘋狂的石頭》取得了3000萬的票房。寧浩記得當(dāng)時在上海電影節(jié)上首發(fā)，作為投資人的劉德華也來了。

“媒體本來是來拍劉德華的，沒想到還看了一部不錯的電影，在影節(jié)期間突然引爆了宣傳?！睂幒圃凇痘齑蟪扇恕芬粫镞@樣回憶。

無疑，《瘋狂的石頭》是當(dāng)年電影界最大的話題，成就了寧浩，也讓黃渤一舉成名。如今，黃渤已是中國電影累計票房最高的男演員。而徐崢，也從電視劇踏入電影圈，更因?qū)а荨短﹪濉穭?chuàng)下了華語單片票房最高的紀錄。

“現(xiàn)在豬肉都翻了多少倍了，工錢全貴了，國內(nèi)的制作費和人員費快趕上美國了?！睂幒普f，“以前沒有市場，弄電影都是幫忙，今天市場有了票房，你憑什么還讓人家?guī)兔?？?/p>

進入電影市場十年來的寧浩認為，這是行業(yè)的良性發(fā)展?！拔矣X得現(xiàn)在一千萬拍一部電影是不正常的，是對行業(yè)的不尊重，掏了設(shè)備費用就沒錢了，然后別人都當(dāng)農(nóng)民工使？”

新片《心花路放》的制作成本7000萬，以當(dāng)下標準算，依舊算中型投資。據(jù)寧浩公司東陽映月CEO王易冰對《中國新聞周刊》估算票房，產(chǎn)出比率也將近十倍。

“物質(zhì)把我們戰(zhàn)勝了”

“言之有物的電影，還蠻難的?！睂幒茖Α吨袊侣勚芸窂娬{(diào)說，“既有思想，又有形式，非常難。”

《瘋狂的石頭》其實沒有什么“物”，按照寧浩如今的說法，“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沒什么探討和批判，就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喜劇?！薄动偪竦馁愜嚒芬彩且徊肯矂?，一個賽車手的復(fù)仇過程。

事實上，在豆瓣網(wǎng)，寧浩電影評分最高的仍然是2003年的《香火》。這是他的第一部故事長片，講述山西農(nóng)村的一個小廟，佛像塌了，廟里唯一的年輕和尚要修佛像，展開了漫長的籌錢旅程。

“香火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命題，我們在精神和物質(zhì)之間掙扎。但最后，物質(zhì)戰(zhàn)勝了我們?！睂幒菩Φ?，“你明白嗎，原來我們不需要精神，我們需要的是物質(zhì)，我們要活下去。但是物質(zhì)戰(zhàn)勝了我們之后呢，會有更強大的物質(zhì)干擾你，因為你已經(jīng)物質(zhì)化了?！边@是《香火》所要表達的命題。這部成本10萬的DV作品，寧浩自己投拍，叫幾個哥們來演。這是他在北京電影學(xué)院的學(xué)生作品。

這部電影最后在瑞士洛迦諾電影節(jié)上公映，并在東京FilMeX電影節(jié)上拿到了最佳影片大獎。隨后，寧浩又湊了50萬，去中蒙邊境拍了《綠草地》。這是拍攝過程最艱難的一部，甚至到最后，劇組只剩下十來個人。該片講述蒙古族三個小孩兒偶然拾得一只乒乓球，并試圖將這個“國球”交還給國家的故事。

《綠草地》讓寧浩開始了第二次全世界“免費旅游”，也拿到了西班牙電影節(jié)最佳導(dǎo)演等獎項。事實上，他已經(jīng)進入影展電影的渠道，有機構(gòu)愿意投資讓他繼續(xù)做文藝片。

2005年2月，《綠草地》在柏林電影節(jié)上放映。“我跑幾萬公里來，給40個觀眾放電影，而且是不一定看得懂的觀眾?！睂幒普f。他走出放映廳，坐在臺階上，發(fā)現(xiàn)旁邊還坐著一個人，是陸川。后者來放映《可可西里》。

“我們兩個就在那兒聊影展，最后我們聊著說，到底拍電影是給什么觀眾看？不是每年拍個電影，跑幾萬公里跟幾十個觀眾交流的?！睂幒苹貞?。

那次經(jīng)歷讓寧浩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2005年，寧浩28歲，他開始確立面向大眾市場，拍攝本土商業(yè)電影。于是，有了次年上映的《瘋狂的石頭》。

“注意力在遠處的理想”

“我拍的前三部電影，每部都貼10多萬，都往里面扔錢，把房子抵出去干這個事情?！睂幒苹貞浾f，“能不能活下去，拍電影一直面臨著這個問題?！?/p>

在《瘋狂的石頭》之前，他充滿糾結(jié)，“我也很奇怪我怎么會變成一個導(dǎo)演的。”

1997年，在山西電影學(xué)校美術(shù)班讀完四年中專，寧浩揣著父親給的2000塊錢，只身到北京還要考美術(shù)專業(yè)，但檢查出色弱。他決定放棄繪畫。那一年，他考上了北師大藝術(shù)系的導(dǎo)演專業(yè)。這純粹是陪山西電影學(xué)校的一個同學(xué)考的，這同學(xué)沒考上，寧浩被錄取了，“這種故事很爛俗，但事實就是這樣”。他說。隨后他又讀了北京電影學(xué)院的圖片攝影專業(yè)。

他開始給歌手拍照，做過攝影記者，又給歌手拍MV，掙了些錢。金海心的《悲傷的秋》，樸樹的《Colorful Days》，李宇春的《Happy Wake Up》等等，這些MV都是寧浩拍的。

但拍MV時掙的錢，全砸電影里了?！拔椰F(xiàn)在覺得最值得懷念就是那些日子，這些都是我經(jīng)過理想路上的風(fēng)景而已?！睂幒苹貞浾f，“注意力根本不在這個苦上，你的注意力在遠處的理想。”他早期做過電視劇《中國式離婚》的執(zhí)行導(dǎo)演，“之后我也不太想拍電視劇了”。

在電影里，他畢竟能表達得稍微更自我一些。寧浩喜歡做一些小動作，將自己前后的作品或經(jīng)歷勾連起來。比如《無人區(qū)》中的飯館叫“帝豪大酒店”，這是拍《綠草地》時，劇組的駐扎地，這么“高大上”的名字，其實就八塊錢一天的小賓館?！缎幕贩拧泛汀动偪竦馁愜嚒分校S渤飾演的角色都叫耿浩?，F(xiàn)實中的耿浩是《綠草地》劇組的司機，后來劇組的人基本跑光，他還做起了制片主任?！昂芎玫呐笥眩F(xiàn)在他在我們老家做工程?！睂幒菩χf。

他習(xí)慣了用朋友的名字，因為“哥們的名字寫起來比較形象?！彼€樂于在每部電影中露個臉，扮個小角色，像是個作品中隱秘而俏皮的簽名。從《瘋狂的石頭》中開場的醫(yī)生，《瘋狂的賽車》中的出租車司機，《黃金大劫案》里的警察，《無人區(qū)》里吐了口痰的小工，到《心花路放》里片尾的婚禮主持人，他都串過。寧浩笑道，“我不會演戲，就是玩?！?h3>“質(zhì)疑愛情，會不會有點狠？”

從《無人區(qū)》和《心花路放》開始，寧浩脖子上沒有再新添大金鏈子。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以前每拍完一部電影他都會給自己買一條金鏈子，最粗的那種，算是獎勵自己。那個階段算是過去了，現(xiàn)在的寧浩更愿意在每一部電影之后分析一些得失、作品特性和市場反饋。

他也清楚中國電影的當(dāng)下，“沒有那么成熟的產(chǎn)品市場，所以基本要求還是得看每一部作品的質(zhì)量。作品是有作者性的，帶有自己的風(fēng)格和特點。比如說，我拍公路愛情片，就是《心花路放》這種，別人拍愛情片，可能就是另外一種?！?/p>

“一直以來，國產(chǎn)電影在類型片上都處在摸索階段，包括寧浩在內(nèi)，我們還是在往這個方向努力?！睎|陽映月CEO王易冰在辦公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寧浩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自己的新片，“《心花路放》是摁在現(xiàn)實里的，它就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題材。我都擔(dān)心這部戲會引起價值觀的大討論，因為質(zhì)疑愛情，會不會有點狠了？”

正如《瘋狂的石頭》可以概括為“善惡報應(yīng)”，《香火》講一個人“由善變惡”，《無人區(qū)》是講“惡的環(huán)境下，人性會怎樣”。寧浩信佛，他覺得《心花路放》講的就是“放下”。

觀眾不一定看得到這個主題，但一定會看到徐崢和黃渤兩個主演在片中大談“陰影理論”?；蛟S它會被認作是一部溫和的治愈系電影。

“作為普通觀眾，首先想看個好看的電影，會來判斷，哪些人湊在一起會好看?！蓖跻妆鼧酚趶氖袌龅慕嵌确治鰡栴}，他看重寧浩和黃渤、徐崢組合對票房的號召力。

“荒誕性”是外界對于寧浩電影提得最多的一個詞，他承認這是他喜劇片的特點，“我最大的愛好就是研究所有事物的荒誕性?！?/p>

“喜劇其實是憂傷的，對我來說是蠻絕望的。”寧浩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坝哪窃谒猩町?dāng)中都可以出現(xiàn)的一種態(tài)度。而黑色幽默是指建立在死亡和對人性陰暗面上的調(diào)侃，它可以糅合荒誕性，也可以不糅合?！?/p>

《瘋狂的石頭》一度被譽為黑色幽默的國產(chǎn)片典范。但如今，寧浩說，事實上他所有的電影都是荒誕戲，只有一部可以稱得上黑色幽默。那就是《無人區(qū)》。

徐崢也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過，《無人區(qū)》是真正的寧浩電影，或者說“更加寧浩”。

《無人區(qū)》在2008年年底就已啟動，是拍《綠草地》時思考而來的。寧浩發(fā)現(xiàn)草原上的人基本上沒有城里人所謂的“契約精神”，“還在拍戲，他突然就說不拍了，不好玩，跑去旁邊的蒙古包喝酒去了”。

“《無人區(qū)》恰恰是要講一個社會屬性很強的律師，讓他待在封閉式的沙漠里，把外衣一層層地剝?nèi)ィ阶詈罂吹剿軇游镄缘囊幻?。”徐崢這樣解釋《無人區(qū)》，“但到最后，人性的東西有所回歸。其實在這個旅程當(dāng)中，他完成了一次轉(zhuǎn)變?！庇昧苏哪陼r間，《無人區(qū)》才通過審核并公映。那段時間也被看成是寧浩的低谷期。

但在2013年12月上映時，這部投資1500萬的中片，最后取得了2.6億的票房成績。這是目前寧浩電影投入與產(chǎn)出比率最高的電影，也是《瘋狂的石頭》之后又一部口碑紀錄。

“后來的修改我沒有參與。整個大體刪減的不是特別多，片頭加了旁白，補了最后一場余男在北京舞蹈房里的那場戲。”和寧浩一直合作的剪輯師杜媛說。

在《無人區(qū)》上映前夕，寧浩還抽劇組轉(zhuǎn)場的空隙回北京做宣傳，當(dāng)時他正在拍《心花路放》。那時候，他感覺真是既現(xiàn)實，又抽離。

在《心花路放》的結(jié)尾，花心男郝義結(jié)婚了，耿浩接受了“陰影理論”，放下了之前失敗的婚姻。搭訕的伴娘問耿浩，“你是做什么的？”“我以前賣二手音響，現(xiàn)在搞音樂?！?/p>

“當(dāng)初他不是為了掙錢去做二手音像店嗎，也不成功嘛。他最后回來了，不管成功與否，他是做音樂的，這是他的價值觀和理想?！睂幒七@樣解釋這個設(shè)定，其中似乎投射了自己認可的價值觀。

片中的伴娘接著說，“那還挺巧的，我是教音樂的?！惫⒑普f，“有機會我得向你請教。那要不今天你就給我指教指教吧?！痹拘邼目吞淄蝗婚g轉(zhuǎn)向了“快餐愛情”式的解構(gòu)，這就是寧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