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倩
近期明星吸毒被抓的新聞再次激活了高禮的某些記憶。他曾經(jīng)是警方的線人,在一次長達4個月的“交易談判”中,協(xié)助警方破獲了一起特大販毒案,自此之后,他銷聲匿跡,8年之后,他再度現(xiàn)身。一名毒販即將刑滿釋放,他找到警方,希望了解此人獄中改造情況,以防遭打擊報復(fù)。
50歲的高禮很反感線人的稱呼,他極力區(qū)隔與職業(yè)線人的種種不同,他是成功的商人,和警方合作出于對毒品的憎惡、公民的正義感、與警察的私人情誼以及追求刺激。
線人是民間和影視作品里的叫法,他的專業(yè)稱謂是特情,指的是不隸屬于偵查機關(guān),在不特定的時間內(nèi),受偵查機關(guān)信任且有協(xié)助偵查機關(guān)意愿,隱匿身份,協(xié)助警方偵破案件或阻止犯罪的人。由于毒品案件的特殊性,特情偵查對案情偵破顯得尤為重要。
線人的真實身份注定無法暴露在陽光之下,但沒人能否認這一角色在禁毒戰(zhàn)線不可代替的作用和貢獻。有時他們也會在警方新聞通稿中出現(xiàn),被“經(jīng)群眾舉報”一筆帶過,而在高禮眼中,群眾是最中聽的叫法,“我就是那個有覺悟的群眾。”
8月18日,北京警方通過微博發(fā)布消息,經(jīng)群眾舉報,演員陳某某、柯某某等人吸食毒品被查。媒體證實,柯某某和陳某某分別為知名藝人柯震東和房祖名。
從手機客戶端里跳出的這條新聞,讓50歲的高禮心頭一驚。他清楚明星的示壞效應(yīng)對年輕人的影響,正是當年親眼目睹了毒品對青年的戕害,他才最終選擇做一名正義的“群眾”。
高禮是貴州人,改革開放初期頻繁往返于中國和緬甸之間,從事邊境貿(mào)易。他自認為是一個敢于冒險且智商極高的商人,周遭的商界朋友要么小富即安,要么徘徊觀望,他卻投下血本開拓沿海和香港市場。“我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但不能告訴你,否則很容易對號入座?!弊鲞^線人之后,精明的高禮變得更為謹慎。
1998年,老友鄭明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成為一名禁毒警察,希望高禮在商場上留意毒品信息?!拔沂亲龊戏ㄉ獾?,怎么會跟毒品打交道?”高禮不解。
“只是讓你留意,有情報你就告訴我一聲。”鄭明說。但他未料到“情報”兩字徹底刺痛了對方,“這不就是讓我當二五仔嗎?”高禮怒了。在粵語中,二五仔是指告密者、叛徒、內(nèi)奸。
鄭明也沒了好氣,將這個百萬富翁當作教育對象:“提供線索,打擊毒品犯罪,算是哪門子告密,怎么會是二五仔?”兩人之后又談過多次,鄭明列舉了毒品的種種危害,高禮仍不以為然。
高自認為也算見過世面。1980年代初,他在中緬邊境做生意時,緬甸邊民就已經(jīng)擺地攤賣鴉片,高還記得,當時以嘴為計量單位,一嘴相當于3斤2兩5,一些邊民買了鴉片就在街邊搭起的簡易棚子里抽起來。
1979年,云南武警邊防部隊偵破了第一起攜帶毒品過境案,而到了1980年,全國公安機關(guān)破獲的販毒案件就迅速攀升到900起。到2000年,全國各級法院一年中受理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等各類案件已高達27092件;全國登記在冊吸毒人員累計達75萬人。
高禮很快認識到自己落后于這個時代,他覺得自己真的可以做點什么。
2002年前后,高禮的生意規(guī)模擴大,應(yīng)酬也越來越多。朋友在KTV請客,桌上除了啤酒、果盤外,都會再擺上一盤K粉和一盤搖頭丸。盤子并不大,20公分長,10公分寬,K粉滿盤,搖頭丸大約二三十顆。和果盤一樣,這漸漸成為招待客人的標配。
高禮起初驚愕,慢慢也習(xí)以為常。因為參與者非富即貴,主人很“文明”,從不強迫客人,吸不吸全憑自愿,但在那種氛圍之下,少有人能全身而退。
高禮發(fā)現(xiàn),一個包房內(nèi)的客人們大多起初并不相識,都是朋友帶朋友,有的低著頭,有的默默地抽煙。但吸食K粉和搖頭丸后,包間的氛圍迅速“嗨”了起來。不相識的人不再有隔膜,雖眼神木訥,但儼然成了熟絡(luò)老友,一個原本容納二三十人的包房擠進四五十人,朋友的朋友們不斷地推門加入。
在包房的舞池中,所有人將雙手搭在前方人的肩膀上,圍成一個圈,隨著勁爆的音樂不停地轉(zhuǎn)圈,三四個小時不休息。還有的坐在沙發(fā)上,興奮地搖著頭,一搖也是幾個小時。
那時,K粉和搖頭丸成為商界招待朋友的必需品,也成了有面子的象征。朋友之間請客還會攀比,如果吸沒了,很快盛滿再端上桌,僅一晚毒品的消費大約在一萬五千元左右,“2002年時,那已經(jīng)是高消費了?!备叨Y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高禮比在場人的年紀都大,他從不吸食毒品,去現(xiàn)場更多是給足商界朋友面子。在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下,目睹年輕人種種失態(tài)的表現(xiàn),他對毒品產(chǎn)生了抵觸心理?!拔夷菚r甚至擔心,如果年輕人都沉淪成這個樣子,那就沒什么希望了。”
與鄭明再見面時,鄭明發(fā)現(xiàn)高禮的態(tài)度已然是180度轉(zhuǎn)變?!翱梢哉f是鄭明的話給我埋下了一粒種子?!备叨Y說,他在中緬邊境有廣博的人脈,在沿海地區(qū)有深厚的商界關(guān)系,完全有實力成為毒品“供貨商”,是鄭明對他的“敲打”起了作用。
高禮按照鄭明的囑咐,主動留意身邊的毒品線索。這個在商界打拼20多年的老江湖,沒人懷疑他,只是他還無法判斷線索的價值。高禮不斷把收集來的一些細碎線索告訴鄭明,鄭明也不斷地排除,直到高禮講起聚會上發(fā)生的一件事,鄭明覺得,機會來了。
在一次朋友的大聚會上,主人將一名叫阿強的老板引薦給高禮。推杯換盞之后,阿強開門見山地小聲問高禮,中緬邊境有無熟人,能否搞到海洛因和麻古,“量要得很大”。高禮不知道何為麻古,但還是應(yīng)承下來。
麻古是一種加工過的冰毒片劑,外觀與搖頭丸相似,主要成分仍是冰毒。高禮向鄭明匯報情況后,鄭明先為高禮做了簡短培訓(xùn),包括麻古的構(gòu)成、主要產(chǎn)地、由哪幾個毒梟控制等等。
在高禮與毒販進一步接觸之前,公安機關(guān)還為高禮辦理了特情備案手續(xù)。完備的特情管理制度既能讓特情的合法權(quán)益得到保障, 又防止秘密偵查手段被濫用侵害公民合法權(quán)益。
高禮有點蒙了,“鄭哥,我只負責提供情報,后面不就是你們的事了嗎?怎么還要我出面?!?/p>
“戲都開場了,需要你演下去?!编嵜髡f。公安評估高禮參與行動的風險相對較低,因為中間人的引薦是在一個較大的場合,并且中間人并不清楚兩人事后的往來,“因此兩人的交易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鄭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按鄭明的囑咐,高禮再次與阿強見面。由于中間人很可靠,并且高禮能在嫻熟的粵語、云南話、緬甸語之間切換自如,阿強絲毫不懷疑高禮的身份。長期做毒品生意的阿強更像是一個笑面虎,表面和氣,但常常有意無意向高展示團隊實力,每次見面都帶不同的小弟,介紹每個人負責不同的工作,以此讓高禮心生忌憚。阿強明確提出,要14公斤海洛因,18公斤麻古?!皼]問題,小意思。”高禮撇撇嘴,一臉無所謂。
高禮沒有感覺到絲毫危險,反而感受到商場無法體會的刺激——為了一個正義的目標,把對手控制在股掌之間,他心頭涌上一股莫名的快感,“跟他干到底”。
高禮約阿強在A市見面驗貨,鄭明化裝成境外毒梟把樣品交給阿強。阿強對貨品質(zhì)量還算滿意。隨后,阿強與小弟阿龍把高禮單獨叫到一個房間,希望他提供一些散貨,供他倆在A市期間吸食。這讓高禮犯了難——他不是真的毒犯,手里沒有毒品;但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提供不了“貨”,對方產(chǎn)生了懷疑,又該怎么辦?
高禮最終提出,眼下風聲太緊,正式交易之前謹慎為妙。但為了避免對方懷疑,他自費請兩名毒販出入高端會所享受、娛樂。兩人因此沒有計較。多次接觸使高禮摸清了這個結(jié)構(gòu)嚴密的販毒組織的結(jié)構(gòu),策劃、運輸、反偵查,均有專人負責?!皼]人會隨便拿命來跟你賭,他們的嚴謹程度非同一般。”高禮向《中國新聞周刊》總結(jié)道。
盡管高禮有驚無險地過了第一關(guān),鄭明仍忐忑不已。他有足夠多的理由為高禮擔心:他的一名特情曾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暴露身份遭毒販追殺;還有毒販刑滿釋放后持刀將“出賣”他的特情圍困家中;甚至有特情被毒販識破,被打成殘疾。
高禮漸漸嗅到了危險的味道。
經(jīng)過雙方商議,“交易”地點定在B市。在高禮印象中,光毒品就裝了兩大行李箱,到達B市后,鄭明給了他一張手機卡,“這幾天,用這個號聯(lián)系?!蹦菚r,高禮手上一共四部手機,一部生活電話,一部專門打給毒販,另兩部則是與公安單線聯(lián)系。
按照計劃,鄭明與高禮直接與毒販交易,外圍布控民警適時實施抓捕,鄭明一直囑咐高禮,交易時要一直站在他的身后。高禮清楚,這是對他的保護。
然而,交易前夜,阿強提出與高禮再商量下交易細節(jié)。高禮一人趕到阿強與阿龍入住的酒店,對方?jīng)]提任何交易事宜,反倒拉起家常。智商過人的高禮也有些糊涂了。就在這時,阿強不經(jīng)意地撩起衣服,露出一把槍,雙方尷尬地笑了笑。
高禮明白了,這是交易之前的警告。“頭都蒙了,第一反應(yīng)是這下我玩大了?!备叨Y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還沒緩過神來,毒販的一句話讓高禮更為崩潰:“明天交易完,咱們就發(fā)了,我馬上把尾款打給你,我們的國際化戰(zhàn)線也就拉開了。來,為了慶祝明天交易成功,我們一起來兩口。”
阿強用煙頭在礦泉水瓶蓋和瓶身上燙出小孔,將兩根吸管插入,再在瓶內(nèi)裝半瓶水,把麻古放在錫紙上,用打火機加熱,麻古遇熱融化的煙從一根吸管進去,經(jīng)水過濾,再從另外一根吸管吸入。高禮有點驚恐,他知道,這下無法躲過去了。在阿強的堅持下,高禮吸食了四顆麻古。他回憶說,麻古味道怪異,吸食過程也很痛苦。
打車回到酒店時,高禮已經(jīng)出現(xiàn)暈厥癥狀,“鄭哥,我不行了,吸了麻古。”鄭明立刻用自來水幫他沖涼,他才慢慢緩了過來。
得知對方有武器后,鄭明向?qū)0附M匯報,并要求高禮退出交易。高禮說,聽到消息后,他的眼淚嘩地涌了出來。
他本堅持自己的智慧足以應(yīng)對,但見到槍后,他改變了判斷,“我為什么吸,我是真的害怕了?!备叨Y發(fā)現(xiàn),這不再是個刺激的戲劇,而是陰冷、殘忍的現(xiàn)實。
最終,警方順利將阿強、阿龍等毒販團伙抓獲。在繳獲巨額毒資和武器之外,還摧毀了毒販團伙的制毒加工廠,繳獲大量易制毒化學(xué)品,生產(chǎn)、加工冰毒的機器多臺,打掉了這個跨省販毒網(wǎng)絡(luò)。
8年過去了,高禮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妻子和孩子。他知道,任何疏忽都可能對他日后的生活造成影響,但讓他欣慰的是,警方并沒有把破案與立功放在首位,而是時刻考慮他的安全。
破案后,警方給他一筆獎金。對于錢財,高禮早已置于身外。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次線人經(jīng)歷后,他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東西可與生命相提并論。鄭明拍著他的肩膀夸他是個頗有潛質(zhì)的臥底,高禮趕忙擺擺手,“不不不,我只是一個普通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