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龔依文
插言:我想做的事,就是用一部《全唐詩》,用那近5萬篇不同唐人寫的日記,做一次拼圖游戲,拼出一個有心跳有呼吸、會痛會鬧會蹦會跳的唐朝。我想從詩里,撿起唐朝那些除了政策、戰(zhàn)爭、法令以外的故事。
詩不用統一發(fā)聲,它是不同的眼睛看到的不同的故事,是許多人的私人日記,它記錄國家政策也記錄老婆孩子的臉色,它關注洪水也關注茶水。而你一首詩、我一首詩,你一點故事、我一點故事,你的生活加上我的生活,才是一個時代最活色生香的真相。
我們從詩里知道,唐代夜晚最明亮的既非天穹燃燒的星辰也非路邊搖曳的燈盞,而是女子高聳的發(fā)髻。因為唐女的頭飾簡直可用“連篇累牘”來形容。別責備我用詞失當,聽詩人們的描述便知此言不差。王建說“玉蟬金雀三層插”,玉蟬金雀皆是唐代的流行首飾,頭上布置兩樣首飾已足夠豐盛,但唐女竟然來來回回插了三層,富麗明亮之態(tài)可想而知。且“三”只是虛數,在古詩詞里通常極言量多,真實數量也許遠不止“三層”。
施肩吾說“燈前再覽青銅鏡,枉插金釵十二行”,這是一個女子卸妝時的情景,因伴侶不在身旁,無人欣賞自己精心打扮的模樣,故說“枉插”。但換個角度來想,在缺乏觀眾的窘境下,唐女尚能遍插“金釵十二行”,若有知音賞,還不知要扮作怎樣的風光?
所以鄭遨憤然長嘆“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云,戴卻數鄉(xiāng)稅”,兩片鬢云之間,滿頭燦爛珠翠,而這一頭首飾相當于幾個鄉(xiāng)繳納的稅收了,當然,這般奢華的首飾不屬于貧民?!昧?,通過詩,現在我們連唐代首飾的價格都清楚了。
我們從詩里知道,唐代職員的上班制度極其人性化,如同唐朝的時代精神一般寬容豁達。白居易在《和韓侍郎苦雨》中寫道“仍聞放朝夜,誤出到街頭”,就是講朝廷因為下雨發(fā)布了放朝的消息,而韓愈粗心沒有聽到消息,依舊趕赴早朝,走了冤枉路。由此可知,唐政府在惡劣天氣下是會給職員們放假的。事實上,天氣再惡劣,對皇帝都沒有影響,反正他老人家在家辦公,唐代的最高統治者若對臣僚抱持今天的企業(yè)通常對下屬抱持的態(tài)度,肯定會向大臣們強調“沒有任何借口”,遇到冰雹也好,霹靂也罷,都得給我來早朝。但能因為一場雨而放朝,不為難下屬在泥濘里來回奔波,如此體貼的領導的確值得下屬付出更多。
唐朝廷的工作制度是每晚需要一到兩位官員值守夜班,是為“夜直”,熬夜十分辛苦,那么描寫夜直的詩都應味如黃連?錯,夜來無事之時,值班人可享受“燈明宮樹色,茶煮禁泉香”,可享受“我來尚有鈞天會,猶得金尊半日嘗”,亦可享受“宮漏三聲知半夜,好風涼月滿松筠”,烹泉煮茶,金樽飲酒,還要沐風賞月,風雅得緊。由此可知,唐代的夜直制度并無苛刻要求,沒有任務時,大臣們想干嗎就干嗎,夜生活一樣多姿多彩,區(qū)別僅在于:夜生活的主場從自己家里變成了皇宮大內。
我們從詩里知道,唐代的廣告和營銷手段不輸今時今日。千年之前沒有終夜閃爍不息的霓虹燈和巨型廣告牌,但唐代商家有燈籠和旗幟。“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燈光直透云霄,商家懸掛的燈籠就像霓虹燈和廣告牌一樣流光溢彩?!氨淌枇岘嚭猴L,銀題彩幟邀上客”,“閃閃酒旗招醉客,深深綠樹隱啼鶯”,旗幟不會發(fā)光,卻勝在造型別致、色彩繽紛?!度圃姟防镉薪耸自娞岬礁魃破?、酒幔、酒旆,可見旗幟廣告的普及。唐代商家選擇彩旗作為主流廣告載體是相當明智的,現代心理學研究表明,人總是傾向于關注運動的東西,對靜止事物易于忽略——碩大鮮艷的彩旗在風中一刻不停地搖揚,多么博人眼球?
我們還從詩里知道,“憶昔咸陽都市合,山水之圖張賣時”,唐時有些畫作就跟蘿卜白菜一般,在熙攘的集市上買賣;“長安貴豪家,妖艷不可數。裁此百日功,唯將一朝舞。舞罷復裁新,豈思勞者苦”,唐代豪富之家蓄養(yǎng)的藝妓如同今天的女明星,再華美的衣衫也只穿來登臺表演一次,不以重復形象示人;“青槐夾馳道,宮館何玲瓏”,“下視十二街,綠槐間紅塵”,唐代長安城市綠化極佳,而青槐是當時最普及的行道樹;“長安多病無生計,藥鋪醫(yī)人亂索錢”,泱泱唐帝國同樣存在看病難的問題,醫(yī)院亂收費的傳統至少可追溯到千年前;“游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這首詩乃白居易在京為官、求租房舍的時候所寫,證明唐代京官并非個個都有房地產,與近世殊為不同……別著急,詩還有很多,日記還有很多,回憶還有很多,只等我們慢慢拾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