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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翅的歌唱
      ———朝內(nèi)166 人物之韋君宜

      2014-05-20 19:00:08王培元
      當代 2014年2期

      王培元

      折翅的歌唱
      ———朝內(nèi)166 人物之韋君宜

      王培元

      王培元,男,生于山東青島,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

      剛進人文社那會兒,還有食堂,吃午飯時,能看見社長韋君宜也拿著碗,和大家一起排隊買飯。沒聽有人稱她“韋社長”,而是都叫“韋老太”。

      1986年3月,我參加了馮雪峰紀念會及學術(shù)討論會的籌備和秘書工作。開幕式和閉幕式等一些重要活動,她都出席了,還講了話。她戴著白邊眼鏡,個子不高,稍有些胖,簡直就像個能干的老外婆,話雖不多,但很干脆,絕不拖泥帶水,透著那么一份精爽干練。

      那時對她一點也不了解,更不知道當年她是清華大學哲學系的高才生,得到過馮友蘭先生的賞識;不知道她曾經(jīng)滿腔熱血投身 “一二·九運動”,十九歲就入了黨,之后又去了延安;也不知道她是五十年代首都新聞界“四才女”之一……

      不久,韋君宜就離休了。后來,聽說她在參加一次會議期間,突發(fā)腦溢血,導(dǎo)致右側(cè)身體癱瘓,從此長期纏綿于病榻。再后來,便陸續(xù)讀到了她的 《露沙的路》《我對年輕人說》和 《思痛錄》;《思痛錄》尤使我對她這個去過延安的知識分子老干部刮目相看。又找到她以前的《老干部別傳》和《海上繁華夢》等小說、散文集來看,才較多地了解了她的不尋常的人生,也理解了她青春時代的信念、理想和追求,更理解了她的愛、恨與痛,她的血淚、傷心與悔疚。

      在韋君宜獻身革命的履歷中,有一點很突出:她出生于一個生活優(yōu)裕的富貴之家,從日本留學歸來的父親,做過北洋政府交通部的技術(shù)官員和鐵路局的局長。她從小聰慧好學,又受到了良好的家庭和學校教育,1934年秋同時考取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燕京大學三所名校。父親對她寄予厚望,打算送她赴美國自費留學。

      然而,“華北之大,已經(jīng)放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了!”那場發(fā)生在1935年冬天的轟轟烈烈的“一二·九”運動,徹底地改變了一切。她由于參加救亡運動而常常缺課,馮友蘭先生教授的“中國哲學史”考試,她不及格,需要補考。考前,她仔細讀了馮先生的專著《中國哲學史》,結(jié)果考得很好,馮先生給她打了九十五分的高分。

      但是,年僅十八歲的她,終于還是沒有能好好讀書,而是“懷抱著純潔的理想和信念而赴湯蹈火,視死如歸”,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一條由愛國通向革命的人生之路:從清華園走到了延安。

      1936年初,她參加了北平學生救國聯(lián)合會組織的平津?qū)W生“南下擴大宣傳團”,下鄉(xiāng)宣傳抗日?;匦2痪?,她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不久轉(zhuǎn)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1936年暑假,她曾前往山西參加革命組織“犧盟會”。在拯救民族危亡的火熱斗爭中,先后在《大公報》《國聞周報》《清華周刊》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和小說等作品。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她回到天津家中,不久即離家南下。行前,不滿二十歲的韋君宜,賦七律詩一首以明志,題為《別天津》:

      斬斷柔情剩壯心,木蘭此去即從軍。

      早因多難論高義,已到艱危敢愛身。

      如此山河非吾土,傷茲父老竟誰民。

      愿將一片胸頭血,灑作神州萬樹春。

      到武漢后,她暫在武漢大學借讀。這一年底,她和大妹蓮一跑到湖北黃安七里坪,參加中共湖北省委舉辦的抗日青年訓練班。從此,她把自己原來的姓名“魏蓁一”改為“韋君宜”?!熬恕贝蠹s是出自《詩經(jīng)》吧,《小雅·裳裳者華》有“左之右之,君子宜之”之句。

      訓練班結(jié)束后,她先后被派往襄陽和宜昌開展抗日救亡工作。到了宜昌,和她接關(guān)系的是中共宜昌地區(qū)工委書記孫世實。孫是清華大學十一級中文系學生,曾任“北平學聯(lián)”常委。在朝夕相處的工作中,兩個人相愛了。

      1938年夏秋之交,他們倆被調(diào)回武漢。母親帶著父親的親筆信,專程從北平經(jīng)香港到武漢來看她。父親在信里懇切地希望她先回家,然后送她赴美國自費留學。然而,韋君宜沒有回家。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歷史關(guān)頭,她把個人的學業(yè)、前程拋在身后,毅然選擇了留在國內(nèi)投身抗戰(zhàn)。

      10月,武漢大撤退開始了。她和孫世實決定撤退到宜昌后結(jié)婚。但是,孫世實為了照顧一個生病的同志,沒能和她同船撤離。直到武漢陷落后,孫世實才乘船撤退。路上遭遇日軍飛機轟炸,他為了救護戰(zhàn)友,不幸遇難。

      得知噩耗的韋君宜,心痛欲裂。她哭了一場又一場,恨不能立即哭死。她無法想象“失去他而活著”,她不止一次地想自殺,計劃自殺,甚至買了毒藥。過了幾個星期,她從“哀痛至極”中逐漸解脫出來,長歌當哭,寫下了感人至深的《犧牲者的自白》一文:

      ……在民族的獻祭臺前,有人走上來,說:“我獻出金錢。”有人說:“我獻出珠寶?!庇腥苏f:“我獻出筆墨?!庇腥苏f:“我獻出勞力?!蔽覍⑸吓_大聲宣布:“我獻出了我的愛人!”

      她后來說:“我為什么拋棄了學業(yè)和舒適的生活來革命呢?是為了在革命隊伍里可以做官發(fā)財嗎?當然不是,是認為這里有真理,有可以救中國的真理!值得為此拋掉個人的一切?!?/p>

      1980年,她為這篇文章做“補白”時寫道,我活到了他為之付出了年輕生命的“將來”,“光明、理想、愛情、犧牲、殘酷、愚昧、民族、國家、命運……這一切復(fù)雜的交織,小孫全沒有想到。這個‘將來’的面貌,他沒有想到”。

      自然,韋君宜也沒有想到。1949年,她作為“新社會的代表者”重返北京,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然而,她不曾料到的是,自己曾經(jīng)舍棄一切、奮不顧身投奔的“革命”,在其后的歲月中仍在無休止地以各種名目繼續(xù)進行。

      盡管在當年延安的“搶救運動”中,她和丈夫楊述都受到過深深的傷害,毀家紓難的楊述被打成了“國民黨特務(wù)”,他們的第一個女兒不幸夭亡,她也落下一身病,但是,毛澤東1945年在中央黨校舉手道了個歉之后,他們就“全都原諒了,而且全都忘記了”。

      五六十年代,韋君宜又經(jīng)歷了一場接著一場、更漫長更嚴酷無情的精神磨難和脫胎換骨的思想改造。

      由于“對‘組織上’的深信不疑”的態(tài)度,“以信仰來代替自己的思想”,“以上級的思想為思想”,使她也一度成了“以整人為正確、為‘黨的利益’”的“整人者”。她相信“反胡風運動”,甚至對在“鎮(zhèn)反”“肅反”中受到冤屈的自己的舅父和丈夫的堂兄,她或者嚇得“連忙劃清界限”,或者“相信不疑”,而采取了“冷淡”的態(tài)度(她后來自責地稱之為“打擊迫害的態(tài)度”)。

      北平解放以后,她做過共青團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兼《中國青年》雜志總編輯,1954年她又從北京市委文委副書記的職位上,調(diào)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擔任《文藝學習》主編。她回憶說,那時候,開起會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周揚,“怎么說我就跟著怎么說”。黨報上忽然宣布胡風是“反革命集團”,她也“寫了文章,批判胡風,以為自己這樣做是聽黨的話,緊跟周揚”。

      此類運動后來越搞越厲害,越搞規(guī)模越大,發(fā)展到整丁玲、陳企霞,他們都成了反黨的“右派”;再后來,馮雪峰也成了“右派”;與陳企霞一起辦刊物的編輯,都一概網(wǎng)羅在內(nèi);然后丁玲的秘書也算進去了;再以后是和丁、陳、馮毫無關(guān)系,和她一樣真正聽黨的話,老解放區(qū)出身的秦兆陽;還有年輕的“少年布爾什維克”王蒙,陳企霞教過的學生徐光耀……

      這一切,讓韋君宜目瞪口呆,震驚不已,也困惑不已。

      她做了《文藝學習》這個對廣大青年讀者進行文學教育,普及文學知識的刊物的主編后,一開始是很強調(diào)文藝的政治教育意義和社會效果的,但后來受到了非主流文藝思潮的影響,“也變得有點‘非正統(tǒng)’起來”。

      1956年4月下旬,聽了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所作的秘密報告的傳達之后,當天晚上,她流著淚,問她的助手、《文藝學習》的編委黃秋耘:“你認為今天聽到的,是事實嗎?是真的還是假的?”共產(chǎn)黨內(nèi)部竟然出了這種事情,在思想上對她產(chǎn)生了極大震動。

      黃秋耘向她建議,在刊物上轉(zhuǎn)載肖洛霍夫的小說《一個人的遭遇》。開始她不同意,以為“這個東西是反蘇反共的”。而主張文學家、藝術(shù)家 “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閉上眼睛”的黃秋耘對她說:“蘇聯(lián)人民難道都是歡樂的嗎?沒有痛苦?有痛苦,作為作家,寫一寫人民的痛苦,是應(yīng)該的。 ”

      從青少年時代就追求自由、民主、民族獨立和人民幸福的韋君宜,終于決定轉(zhuǎn)載這篇小說,在同一期上還發(fā)表了肯定這篇作品的評論文章。

      她還接受黃的建議,連續(xù)三期在 《文藝學習》上組織討論王蒙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1957年第5期,又刊發(fā)了劉紹棠《我對當前文藝問題的一些淺見》,提出毛澤東文藝思想應(yīng)該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

      在1957年4月和6月的兩次作協(xié)黨組會議上,她對秦兆陽由于修改王蒙的小說挨批表示同情,還認為1956年對丁玲、陳企霞的處理是錯誤的?!段乃噲蟆返纳缯撆u了黃秋耘譴責教條主義的《刺在哪里?》(刊發(fā)于1957年第6期《文藝學習》),措辭相當嚴厲,她6月29日找到擔任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的詩人郭小川,哭了一場。在7月2日的作協(xié)黨組會上,她發(fā)言認為,《文藝報》社論對黃秋耘和劉紹棠的批評是過火的。她還為《文藝學習》編輯部的一個干部李興華被劃成“右派”一事,和作協(xié)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反右派運動核心小組組長劉白羽,大吵了好幾次。

      私下里,她曾對黃秋耘說:“如果在‘一二·九’的時候我知道是這樣,我是不會來的?!钡幻姘l(fā)牢騷,一面仍努力說服自己,做“黨的馴服工具”。黃秋耘的文章《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閉上眼睛》《銹損了靈魂的悲劇》,被中宣部點名批判;黃又是《文藝學習》的人,《文藝學習》必須表態(tài)。韋君宜就執(zhí)筆寫了署名“朱慕光”的批判文章。寫完后先交給黃秋耘看,黃看后,笑笑,說:“叫‘余向光’更好,表示你向往光明,不曾看見人民疾苦啊。”

      然而,以雷霆萬鈞之勢開展起來的作協(xié)的反右派運動,很快也把矛頭對準了韋君宜。她由原來的“緊跟派”,一下子跌到了“右派的邊緣”。

      8月17日,在《文藝學習》編輯部會議上,她被迫做了被認為是“很不深刻”的檢討。她寫的“不屬于口口聲聲歌功頌德的小文章”,也被認為是“壞文章”。

      從10月17日到11月23日,作協(xié)黨組連續(xù)開了七八次會,對她進行批判,后兩次把她和黃秋耘一起批。在10月24日上午韋君宜思想批判會上,郭小川最后一個發(fā)言,講了一個多小時,談得比較尖銳。他在日記里寫道:“對于韋君宜那種自以為是,不這樣批評一下也不行。”

      隨后,作協(xié)書記處決定停辦《文藝學習》這份受到青年讀者歡迎,印數(shù)從1954年4月創(chuàng)刊時的十二萬份,一直增加到近四十萬份的雜志,其主要“罪狀”是組織討論《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以及發(fā)表黃秋耘和劉紹棠的文章等“嚴重右傾錯誤”。

      從1958年1月起,正式宣布《文藝學習》與《人民文學》合并的決定,《文藝學習》隨即???。韋君宜的名字進入了《人民文學》編委會,名為副主編,列于陳白塵之后、葛洛之前,但實際上她并沒有參與《人民文學》編委會的工作。

      由于在延安工作時的老領(lǐng)導(dǎo)胡喬木出面干預(yù),韋君宜雖然逃脫了被劃為“右派”的厄運,但她耳聞目睹了一幕幕悲劇、慘劇在自己身邊的發(fā)生和上演。

      《北京日報》青年記者戚學毅,自己并沒有什么問題,只是因為他的好友劉賓雁被打成了“右派”,他不愿意違心地批判、揭發(fā)他,就在批判會進行之時,從五樓縱身跳了下去,當即殞命。他死前的幾天,還對韋君宜說過:“我讀過黃秋耘那篇《銹損了靈魂的悲劇》(刊于《文藝報》1956年第13期——引者注),我可不愿意自己的靈魂受到銹損,帶著銹損了的靈魂而活下去是沒有意思的?!?/p>

      戚學毅的死,使韋君宜痛苦不堪、痛心不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非要把一個有正義感的年輕人迫上死路不可哪?我看這樣搞運動不怎么對吧?”

      她寫下一首七律《一九五七年有感》,真實地記錄了內(nèi)心的困惑和痛苦,詩云:“抱影清宵輾轉(zhuǎn)時,秋寒獵獵已難支。朱顏綠鬢緣誰盡,臥雪含冰不可思。寧惜一身甘粉碎,每懷天下欲成癡。人生所苦心難死,碎向君前知未知?!?/p>

      作協(xié)反右派斗爭大獲全勝。僥幸沒劃為“右派”的韋君宜,由于“沒有站穩(wěn)立場,犯了較嚴重的右傾錯誤”,受到了“黨內(nèi)嚴重警告處分”,被撤銷了作協(xié)黨組成員職務(wù),取消了中共中央直屬機關(guān)黨代表身份。其后,已被宣布擔任《人民文學》副主編的她,并未上任,即奉命下放農(nóng)村,前往河北懷來勞動鍛煉。

      1959年初回到北京,她又以《人民文學》副主編的身份,到長辛店二七機車車輛廠,參加編寫廠史工作。1960年調(diào)入作家出版社,年底作家社并入人文社。1961年4月,她被任命為副社長兼副總編輯。

      經(jīng)過了“下去又上來,上來又下去”的反反復(fù)復(fù)的折騰,“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酸辛和慘苦”,她已成了在政治風暴中一只心靈上傷痕累累的 “驚弓之鳥”,變得沉默寡言,膽小怕事,遇事不敢決斷。

      無奈之下,韋君宜只好找來主抓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副社長許覺民商量。許覺民看完小說后,認為并無大礙,書里所寫民間抗日武裝被收編,正表明其首領(lǐng)橋隆接受了黨的領(lǐng)導(dǎo),至于其后在部隊時有越軌行為發(fā)生,倒是反映了民間武裝要成為真正的八路軍,尚須經(jīng)過教育和引導(dǎo),這恰恰是小說真實性之所在。

      不料,那個“隱性領(lǐng)導(dǎo)”依然固執(zhí)己見,聲嘶力竭地叫喊此書非銷毀不可。韋君宜思量再三,最后做出決定,將五萬冊書銷毀了事。人文社正式出版《橋隆》,已經(jīng)是“文革”結(jié)束后的1979年了。

      其實,此類事以前已發(fā)生過一次。作家楊朔的散文集《非洲游記》印出后,這位“隱性領(lǐng)導(dǎo)”非說封面上畫的飛禽走獸,是對非洲人民的侮辱,必須撕去,重新設(shè)計。許覺民不同意他的危言聳聽,認為不必返工。為此,兩個人爭論起來。握有決定權(quán)的韋君宜,最終還是向這個“隱性領(lǐng)導(dǎo)”讓了步。

      曾于八九十年代擔任人文社社長兼總編輯的陳早春,覺得韋君宜“是個謎”:“既是個女強人,又是個弱女子;一方面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豪邁,另方面又有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懦弱;她任情而又拘禮,簡傲而又謙卑;她是個熱水瓶,內(nèi)膽是熱的,外殼是冷的;她對自己的事業(yè)和命運是堅韌不拔地執(zhí)著抗爭的,但最終的拼命一擊,也只能算是鉛刀一割;她有雄才大略,但不能揮斥方遒;她狷介而隨俗,敏捷而愚鈍?!?/p>

      (1)私營企業(yè)及有限責任公司數(shù)量居多。2017年河北省持證礦山企業(yè)中私營企業(yè)的礦山數(shù)量1 327個,有限責任公司礦山數(shù)量1 081個,分別占礦山企業(yè)總量的43.28%、35.25%。呈現(xiàn)出私營企業(yè)與有限責任公司數(shù)量居多、其他企業(yè)類型數(shù)量與占比少的特點(表4)。

      王蒙回憶“文革”中韋君宜去過新疆,他到旅館拜訪她,“她是一句寒暄的話也沒有,似乎不認識我。她嚇壞了,她其實是不敢與我交談”。到了1976年,王蒙的妻子到北京探親,受丈夫之托去看望韋君宜,“君宜也是一句話也沒有”。

      王蒙的印象是,她“是一個講原則講紀律極聽話而且恪守職責的人”,她從不虛與委蛇,從不打太極拳,沒有廢話,沒有客套,沒有解釋更沒有討好表功,確實做到了無私,不承認私人關(guān)系,不講人情世故,不會兩面行事,需要劃清界限就真劃,不打折扣,不分人前人后。

      然而,這一切,韋君宜所經(jīng)歷的一切,最終并沒有毀滅她感受別人的苦難和自己的傷痛的心性,沒有徹底摧毀她深入地探根究源的反思能力。“文革”恰似煉獄一樣,把她的這種能力和本性喚醒了。

      她說過,“‘文革’救了我”,我從中“死里逃生”。經(jīng)過十年“文革”的“洗禮”,“她的靈魂清洗干凈了”。這場民族大劫難,使她的靈魂得到了救贖,精神發(fā)生了蛻變。

      向死而生,她是怎么“活”過來的?

      1966年8月,正在河南農(nóng)村擔任“四清”工作團團長的韋君宜,被召回北京。一回到人文社,抬頭即看到了要求把她“揪回來”的大字報。緊接著,“造反派”把她關(guān)進了社會主義學院。這里當時成了文化部系統(tǒng)的總“牛棚”,造反派把各部門、各單位“黑幫”集中起來,一并接受批斗。“造反派”逼迫韋君宜自己記錄對她的“揭發(fā)批判”。她拿起筆,寫下了這樣一句話:“親愛的黨啊,你難道不要你的女兒了嗎?”

      不久,“造反派”又把韋君宜揪回社里批斗、游樓。她一下車就兩腿發(fā)軟,幾乎癱倒在地上,兩個空軍女戰(zhàn)士從兩旁架著她,連拉帶拽地游完了樓。之后,她便神志不清,精神失常了。

      別人問她話,她不能開口回答,只是直愣愣地瞪著對方;把一個鋁鍋扣在頭上,說要去游街;又將廁所里用過的衛(wèi)生紙撿起疊好,說是交代材料;而且語無倫次,完全不會說話了,成天對著偉大領(lǐng)袖像傻笑;既不認識家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誰;還拿著一幅領(lǐng)袖坐像邊哭邊說:“毛主席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她女兒也成了造她反的紅衛(wèi)兵。女兒的同學,率先沖到她家里來抄家。接著,機關(guān)干部、本院居民、街道閑雜人員,誰都可以到家里來亂抄一通。一切能砸碎的東西都砸碎了,糧食里還被摻進了玻璃碴……

      他們的兒子都都,也給當成了“黑幫”的“狗崽子”,被侮辱,被追打,在外邊流浪了兩晝夜;之后,精神完全失常了。

      韋君宜得的是憂郁型精神分裂癥,一病三年,有一年多時間根本不認人。在老保姆趙婆婆的看護下,才逐漸恢復(fù);直至1969年去湖北咸寧向陽湖“五七干校”前,仍未徹底痊愈。

      她去干校之前,全家曾到天安門廣場合影,給我們留下了那個政治瘋狂時代她的真實影像。照片上,矮小的韋君宜,短袖衫皺皺巴巴,右側(cè)衣襟下垂,領(lǐng)口朝一邊裂歪著,嘴角緊抿,“瘦得像人架子”,簡直讓人不敢相信,這,就是昔日的那個清華才女。

      韋君宜終于熬過了十年“文革”。1973年,她和嚴文井回到社里主持工作。

      “新時期”開始后,她雖心有余悸,但依然宵衣旰食,忘我地工作。1979年,她和嚴文井一起,決定以人文社的名義,在北京召開中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為了開好這次對剛剛起步的“新時期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的會議,她“奔走最勤、操心最多”。還分頭請來胡耀邦、茅盾和周揚,到會講話,與作家們進行交流。

      為了解決“文革”十年造成的“書荒”,她又和嚴文井拍板決策,集中重印了中外文學名著近五十種,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反響,被譽為“新時期文學出版復(fù)業(yè)”的先聲。她大力支持大型文學期刊《當代》的創(chuàng)刊,《新文學史料》季刊也在她的主持下面世;作家王蒙、張潔、莫應(yīng)豐、馮驥才、諶容、竹林、張曼菱等人,都得到過她的熱情關(guān)懷和切實幫助,在人文社出版了處女作或代表作。

      韋君宜擔任總編輯的人文社,成了眾所矚目的思想解放澎湃洪流中的一朵翻騰奔涌的浪花。

      她在延安《中國青年》雜志做編輯時,雜志社的社長是胡喬木。1953年,中央組織部門打算把她調(diào)到新創(chuàng)建的工科大學去做領(lǐng)導(dǎo)干部。她覺得自己力不勝任,于是去找胡喬木,胡讓她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去。她的編輯生涯,就是這樣開始的。

      “新時期”剛開始時,胡喬木肯定了在她主持下,人文社編輯出版的正面描寫“文革”的長篇小說《將軍吟》(莫應(yīng)豐著),又支持這部有爭議的作品獲得了“茅盾文學獎”??墒呛髞?,她卻聽說胡喬木對于描寫 “文革”的悲慘場面的作品,并不贊成,說“那已經(jīng)過去了,應(yīng)該向前看”。

      在內(nèi)心里,韋君宜并不同意老上級的這種看法。在后來思想界、文藝界發(fā)生的不同意見的爭論中,胡喬木發(fā)表的某些觀點和文章,她也無法認同。對這位老領(lǐng)導(dǎo),她越來越疏遠,很少再去找他了。

      她病倒之后,胡喬木幾次到家里看望她,韋君宜從沒和他談及有關(guān)爭論。“我懷念著當年的胡喬木”,胡去世后,她在《胡喬木零憶》一文中這樣寫道。

      與韋君宜一起工作過的老同事,提起她的時候,不止一個人說,在路上或公共汽車上,碰到了她,上前主動打招呼,她卻視而不見,毫無反應(yīng),仿佛故意不理人似的。就那么一個人,目中無人地自說自話,只見嘴唇在動,可是并不出聲。說著,說著,忽然無言地笑了,但是倏忽之間,笑容就又立即消失了,只有上下唇兀自在翕動不止……

      她似乎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隱秘的、深藏不露的精神世界,而且完全生活于、沉溺于其中,別人根本無法窺探其中的堂奧。

      有一次,中國婦聯(lián)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接待外國女貴賓,指定幾位女性代表前去陪客,韋君宜也是其中之一。她忙完工作,回到家,打開箱子,抓了一件針織白底藍花綢的旗袍,又套上一件軟料子西式白外衣,就匆匆走了。到達指定的接待廳后,婦聯(lián)主席康克清看了她一眼,搖著頭說:“你怎么穿了一件破衣服來會客人?”

      韋君宜低頭一看,糟了,外衣左邊底下口袋,撕了一個口子。她連忙將外衣脫掉。康克清又看了看她的胸前,說道:“旗袍也是破的?!?/p>

      她再看,天啊,旗袍胸部的針織花紋,有一處開線了,該縫補卻沒縫補。韋君宜窘得滿臉通紅。幾位婦聯(lián)干部急忙找了一件白網(wǎng)線外衣,給她套上,才算是救了她的駕。

      韋君宜不拘禮節(jié),似乎也不大講人情世故。家里來了客人,她既不讓座,也不請茶。有時候,社里的編輯去她家談稿子,時間晚了她也會留你吃飯,但并不顯得格外熱情,似乎吃飯就是吃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她走路不抬頭,上身前傾,走得大步流星,永遠是匆匆忙忙、風風火火。

      她工作效率極高,審稿速度特快。操著一口京片子,和作者談稿子時,從來不講理論,而是單刀直入,一語破的,問題抓得極準。比如她會說,你寫的這個女人不對勁兒,根本不像女人,如何如何;作者聽了,不得不佩服。

      韋君宜在社里還主持了“編輯月會”。她親自請專家來講,也請老編輯講,請業(yè)務(wù)骨干講。更多的時候,是她自己上臺主講。主要講如何組稿,如何加工修改書稿,如何提高業(yè)務(wù)水平。這種每月一次的“編輯月會”,受到了編輯部門,尤其是年輕編輯們的歡迎。

      在傾心投入文學編輯出版事業(yè)的同時,韋君宜自己也開始了執(zhí)著、堅韌、深刻的精神涅槃。

      在與她有類似經(jīng)歷的人都紛紛撫摸傷痕、傾訴冤屈、表白心跡之時,韋君宜寫下的,卻是記憶苦難、清洗靈魂、叩問人性、呼喚良知、重塑人格的作品,如中短篇小說 《清醒》《洗禮》《招魂》《舊夢難溫》,散文《當代人的悲劇》《負疚》,都顯示出了與眾不同的獨異之色。

      在有人主張“向前看”的時候,韋君宜偏偏忘不了“五七干?!钡臍q月,忘不了“我們在這里被驅(qū)趕、被改造,使我們悲痛,又使我們深深銘刻在心的向陽湖”,忘不了十個完全無罪而又葬身于此的人。她寫下《抹不去的記憶》一文,追憶并祭奠了這十個死于干校的冤魂。她還寫了《編輯的懺悔》,記下了“文革”后期她回到社里,做編輯,組稿,審稿,出書,如何按照軍宣隊的政治要求,動盡腦筋,幫助、引導(dǎo)作者寫階級斗爭,寫“走資派”,把知識分子寫成壞蛋。提起這些她稱之為“可痛可恨的捏造”和“無恥的羅織誣陷”的做法,她說道:“我清夜捫心,能不慚愧、不懺悔嗎?”

      到了《露沙的路》和《思痛錄》,更是字字血淚,篇篇歌哭,堪稱泣血椎心之文、靈魂再生之作。

      她的很多文字,都帶有精神自傳的性質(zhì)。愧疚,沉痛,覺醒,追問,反思,于其中一以貫之,真實感人地記錄了她的難能可貴的精神復(fù)活之旅。她過去的困惑、迷惘與痛苦,源于一個文化官員的黨性與其心靈深處的知識分子良知的矛盾沖突。上述作品表明,在巨大的思想沖突和劇烈的內(nèi)心痛苦中,她開始了由文化官員向知識分子的艱難復(fù)歸歷程。

      與魯迅說的那種無信仰、無特操的“做戲的虛無黨”迥然不同,韋君宜是一位認真、執(zhí)著、純粹、堅貞、勇毅的女性知識者。在二十世紀中國知識界,這是很罕見的。由于認真、執(zhí)著、純粹、堅貞和勇毅,遂堅定地獻身理想,熱烈地擁抱信仰,奮不顧身地投入革命;一朝幻滅,也便格外痛楚;醒覺之后,又分外決絕。

      無論是一個人,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中,韋君宜常常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晚年尤甚。她親歷了那么多磨難,受到了那么多難以忍受的傷害,心中不知淤積了多少疑問和痛苦。所有往事,她都無法忘卻,都難以釋懷。日久天長,就這樣不停地咀嚼,不息地思考,反復(fù)地追索,痛定思痛,“疾痛則呼天”。

      1985年下半年,我們的社長韋老太,堅決要求離任回家。在社里為她舉行的全社員工參加的告別會上,她哽咽著,不停地擦著眼淚,說:

      “……這里是個聯(lián)合國,我指揮不了人,人人都可以指揮我,上面的,下面的……到這里來,不要想當官,我在這里的官是最大的,當我這樣的官,有什么意思?……我一輩子為人作嫁衣裳,解甲歸田,也得為自己準備幾件裝殮的壽衣了……”

      從此,韋君宜再也沒有踏進過人文社的大門。

      她傷心,她痛心,所有的苦楚傷痛,都沉淀為清醒而明晰的理性,推動她進行追蹤溯源的冷峻思考。

      實際上,韋君宜的“思痛”,早已開始。在延安,丈夫楊述和她被“搶救”之后,她就寫過一首未完成的新詩《家》,傾訴“在家里”/“我們卻成了外人”的委屈和哀傷,以及“家呀(讓我再呼喚這一聲?。?我們對得住你/你愧對了我們”的憤懣不平。她那時痛苦地感到,“我那一片純真被摧毀了!”

      1943年審干結(jié)束后,韋君宜還寫過一首舊體詩《在綏德》:“小院徐行曳破衫,風回猶似舊羅紈。十年豪氣憑誰盡,補罅文章付笑談。自懺誤吾唯識字,何似當初學紡棉。隙院月明光似水,不知身在幾何年?!?/p>

      1973年,他們?nèi)译x散七年后終于團聚。從此至1976年,只要一有時間,幾乎每天吃過晚飯,都要拉上窗簾,關(guān)掉明亮的電燈,一家人圍坐在光線微弱的臺燈前,各自都把長期淤積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郁悶、苦痛和困惑,說出來一起討論。這種被韋君宜稱為“家庭政治小組會”的探討,每每要持續(xù)到十點鐘才結(jié)束。家庭成員內(nèi)部這種形式的詰問、懷疑與論辯,猶如地下涌動的一股股潛流,實際上開啟了中國民間對“文革”這場偉大領(lǐng)袖以神圣名義發(fā)動的禍國殃民的政治運動的反思。韋君宜寫《思痛錄》的念頭,也許就萌發(fā)于此時吧。

      1980年,韋君宜為楊述寫了一篇悼文《當代人的悲劇》?!拔乙獙懙牟皇俏覀€人的悲痛,那是次要的。我要寫的是一個人。”她這樣寫道,這個人在“十年浩劫”中間受了苦,挨了打,這還算是大家共同的經(jīng)歷,而且他的經(jīng)歷比較起來還不能算是最苦的?!八罡械酵纯嗟摹?,還是人家拿他的信仰——對黨和對馬列主義、對領(lǐng)袖的信仰,當作耍猴兒的戲具,一再耍弄。這種殘酷的游戲,終于逼使他對自己這“宗教式的信仰”發(fā)生了疑問。這疑問,是“付了心靈中最苦痛的代價”換來的。

      從那時起,韋君宜就在無休止地思索、不斷地追問:“我們這時代”,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人間悲劇”,而且發(fā)生得這么多?她認為:“光懺悔還不夠,應(yīng)當認真深思造成悲劇的根源?!?/p>

      到了執(zhí)筆寫作《思痛錄》,她的反思比以前更加深化、更加深刻,也更加悲愴了。在一個廣闊的大時代背景上,她不但反思了自己的一生,反思了自己漫長的革命生涯,而且也反思了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以來中國的歷史。

      在“緣起”中,她說:“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痛苦地回憶、反思,思索我們這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犧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真正使我感到痛苦的,是一生中所經(jīng)歷的歷次政治運動給我們的黨、國家造成的難以挽回的災(zāi)難”;“我既是受害者,又是害人者。這是我尤其追悔莫及的。”

      韋君宜還寫道,“我為什么拋棄了學業(yè)和舒適的生活來革命呢?是為了在革命隊伍里可以做官發(fā)財嗎?當然不是。是為了這里有真理,有可以救中國的真理!”“參加革命就準備好了犧牲一切,但是沒想到要犧牲的還有自己的良心”;“我時時面臨是否還要做一個正直的人的選擇。這使我對于‘革命’的傷心遠過于為個人命運的傷心”。

      讀著這些發(fā)自肺腑的沉痛的話語,誰人能不被強烈地震撼,不為之動容,進而做深長沉重的省思呢?

      韋君宜自1986年4月因腦溢血偏癱后,1987年又右臂摔傷骨折,1989年再患腦血栓,1991年骨盆又震裂……

      就在這接二連三、難以承受的病痛打擊和磨折下,在右手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壞死的情況下,她以超常的意志和巨大的精神力量,依然堅持用癱瘓的右手練習寫字,依然堅持下地走路,依然堅持繼續(xù)寫作。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就在病床上,她用左手,寫完了晚年最重要的作品 《露沙的路》和《思痛錄》。

      一個身體疾患如此嚴重的女性,并沒有被病魔所擊敗,反而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贏得了具有膽識、良知和智慧的健全人格。不能不說,這是生命的奇跡,更是精神生命的神跡。

      當初《思痛錄》交稿以后,出版社希望更換書名,韋君宜的回答十分堅決:不但書名不能改,內(nèi)容也一字不改。

      1997年12月,韋君宜在協(xié)和醫(yī)院的病床上,過了八十歲生日。她已在醫(yī)院度過了三個年頭。身體不能動,嘴不能說,只靠鼻飼攝取食物,大小便都在床上。

      詩人邵燕祥寫了《賀韋君宜八秩大壽病中》詩相贈:“洗過征塵洗腦筋,焚坑歲月劫余人。已是痛定猶思痛,曾是身危不顧身。大夢方醒纏重病,蒼天若醉厄斯文。居然一事堪欣慰,贏得衰年史筆真?!?/p>

      1998年5月,《思痛錄》歷盡種種波折后,終于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本書,已成為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中一塊具有標志性的界碑、一個不可代替的文化標本。多少人讀后為之震撼,亦為之沉痛。作家宗璞認為,《思痛錄》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作者雖“說過假話,但她愧悔,她掙扎著要說真話”。黃秋耘說:“它不僅是一部勇于暴露黑暗的書,而且是一部‘孤憤之書’。 ”

      2002年2月1日,李慎之參加韋君宜追悼會時,在簽名簿上寫下了如下一句話:“《思痛錄》挽回了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尊嚴。《思痛錄》證明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并沒有泯滅。總有一天,中國人將以從《思痛錄》中汲取到的力量打開通向民主的大門!”

      在“付出了心靈中最痛苦的代價”以后,從苦難中堅韌地挺立起來的韋君宜,一點一滴地把奴性從自己的血液里擠出去,恢復(fù)了獨立思考的能力,達到了她所能達到的理性深度,進而獲得了一個純潔而高貴的魂靈。

      2002年1月,韋君宜生命的最后時刻,到來了。

      20日上午10點,楊團趕到醫(yī)院,打開錄音機,給母親播放剛剛錄好的抗日歌曲。當《畢業(yè)歌》《五月的鮮花》響起來時,韋君宜睜大了眼睛,激動得一個勁兒地看著女兒,竟然忘了嘴里還插著管子,似乎下巴動了起來,像要和女兒說話。

      《松花江上》《長城謠》《漁光曲》等歌曲的旋律,回蕩在病房里,韋君宜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放《到敵人的后方去》《黃河大合唱》時,她的精神顯得異常振奮;《二月里來》的第一個樂段剛剛響起,她幾乎是要從床上一躍而起,臉上露出臥床多年幾乎從未有過的欣喜;在《延安頌》的悠揚的歌聲中,她先是臉部動了一下,眼皮眨了一下,接著,仿佛陷入了沉思。

      26日,中午12點33分鐘,韋君宜的心臟,終于停止了跳動。

      楊團含著熱淚,繼續(xù)播放母親愛聽的那些歌曲,送她走向地母的懷抱,走向那個去了就再也無法回來的世界……

      在這一年將盡的深夜里,獨坐在燈下,翻閱韋君宜蘸著血淚、用生命寫就的書,感受著她的愛與痛、誠與憤、思與憂,一個意象,忽然閃電般地掠過腦際:

      ——一只折斷翅膀的鳥!

      一只在折斷翅膀之后,仍堅韌地平復(fù)創(chuàng)傷,不屈地掙扎挺起,終于沖天而飛、振翮翱翔,以喑啞的喉嚨,發(fā)出高亢、嘹亮、激越的歌唱的鳥!

      這不是張愛玲寫的繡在紫緞屏風上,年深月久,羽毛暗了、霉了,叫蟲子蛀了,死在上邊的鳥;也不是魯迅說的長期關(guān)在籠子里,麻痹了翅膀,即使打開籠子,也飛不起來了的鳥;而是艾青《我愛這土地》詩中的鳥——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yīng)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這土地里面。

      朦朧中,好像看見我們的韋老太,眼里噙著淚花,在向人們訴說:

      “我心里的痛苦會達到最深度。我從少年起立志參加革命,立志變革舊世界,難道是為了這個?為了出賣人格以求取自己的‘過關(guān)’?”

      “這是一部血淚凝成的歷史……希望這種悲劇在中國不再發(fā)生?!?/p>

      從高遠深邃的夜空,又仿佛傳來了一個自由、美麗、高貴的精靈的歌聲,高亢,嘹亮,而激越……

      2005年12月18日于北窗下

      2010年3月18日修訂

      2013年8月中旬再改

      責任編輯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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