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零
我在縣政府做過兩年的秘書。去報到的第一天,不知是秘書處的人欺負我太小,還是欺負我們的劉副縣長太老,直接就把我?guī)У絼⒏笨h長的辦公室。劉副縣長那年59了,過了年就退休,而我剛滿19,滿臉的粉刺,嘴唇上的一小圈胡子正在由黃轉黑,人瘦得像根竹竿。劉副縣長挺和藹,就是一說話唾沫星子亂飛,這毛病很多人都有。但他酷愛說話,是個話癆,那個忍受他很久了的前秘書,在他退休前,也不怕得罪他了,自己通過關系,去了一個局里當科長去了。
劉副縣長分管農牧水利,在他還是農村娃的時候,就是一把養(yǎng)牛的好手??h里的奶牛場,就是他拉來的項目。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出差,就是跟劉副縣長去奶牛場看奶牛。奶牛場離縣城12公里,開車十來分鐘就到。在奶牛場,我第一次領略到了劉副縣長愛講話的風采。我們到奶牛場之前,場長就已組織好奶牛排成隊,每一頭奶牛的身邊,都配上一位擠奶工人。吃早餐時,劉副縣長多喝了一杯牛奶,因此我們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幾分鐘。平時,我們到達的這個點,正是擠奶的點,領導沒到,不能開始,何況,很多工作,就是做給領導看的。好不容易盼到了領導,場長便帶頭鼓掌,奶牛們也瞎起哄,叫聲并不整齊,但聽著熱鬧。人都愛熱鬧,劉副縣長也是人,咧著嘴笑,然后講話,講著講著便收不住了,急得下面的奶牛嗷嗷叫,這回是真叫,真著急。因為奶漲得難受,劉副縣長沒有奶牛那么大的乳房,體會不到奶漲的感覺。眼看領導還在滔滔不絕,有幾頭奶牛實在忍不住了,奶水便自顧自地往下流,我腦子里第一次對“下流”這兩個字有了直觀的認識。它們自己也控制不了,成習慣了,到點不擠,憋壞了,難受。別的奶牛一看,有幾個帶頭的不守規(guī)矩,那就跟著吧,何況,很多規(guī)矩是給人定的,奶牛不必非得遵守。一剎那場面便熱鬧起來,上百個乳頭嘩嘩的流著牛奶,像上百個水龍頭一起打開,沖得地上一片奶白,太陽光反射過來,還有點刺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飽脹的乳房,不管是人的還是牛的,更別說摸和擠了。我學會這兩個動作要等到兩年以后開始戀愛,我的心砰砰地跳,想象著自己的手放在牛的乳房上,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劉副縣長手舞足蹈地分析著國內外大好形勢,場長在一邊臉上雖然堆著笑,腳下卻早已跺下兩個大坑,作為秘書,我知道此刻我應該提醒領導,我過去,附著他的耳朵悄聲說,領導,牛尿尿了。領導一看,指著我的鼻子,笑著罵道:“小子,這是奶,不是尿?!彼€真以為我連奶和尿都分不清。有時為了維護領導的面子,秘書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尊嚴。我上道還是挺快的,第一次出差,就給劉副縣長解了圍,還表示出了自己的笨拙和無知。無知比無趣重要,領導不喜歡太聰明的下屬,所以有時候裝裝傻就顯得很必要。無趣的人,不但領導不喜歡,就是同事也不會喜歡的。所以,聰明的秘書裝傻的時間一旦長了,心里就會變得扭曲,秘書出身的人大多變態(tài),就是因為在領導面前壓抑的時間長了,必須要打壓別人,心里才會多少找回點平衡。后來回來的時候劉副縣長還表揚了我,讓我覺得心里甜滋滋的。我的秘書生涯,從此翻開了篇章。
第一年過得很順,因為我多少有點小聰明,有時還有小伎倆。在酒桌上,還能給領導擋酒,還能讓領導喜歡的一些女孩子,喝得面若桃花,并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那時我悄悄喜歡上了政府辦的一個女孩,只是自慚形穢,見了面也不敢和她多說話,要是有她在酒桌上,那一頓酒,喝醉的肯定是我,劉副縣長說:“小朱,你的酒量起伏不定啊?!彼粋€老同志,哪里知道一顆19歲的騷動的心。
時間是無情的,這句話劉副縣長應該體會最深。在他滿六十歲的那一天,一天都沒多呆,就從副縣長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吹贸鰜硭睦镞€是留戀的。他對我說,年輕人,好好干,未來是屬于你們的。這話聽起來好像很耳熟,是毛主席講的吧,劉副縣長用得很好,很是地方。
劉副縣長退休以后的一段時間,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別的秘書都有主子,我就像一只喪家犬,每天無所事事,即使有事,也是一些雜活。直到我?guī)婉R局長處理了一起棘手的事,才又重新被重視起來。
馬局長在公安局,是公安局的局長,在馬局長任公安局長的四年里,縣里沒有發(fā)生一起命案,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績,最近已經有風聲,說馬局長馬上要到市里去了,要高升了。馬局長的助手是我的表哥,表哥前年部隊轉業(yè)到了公安局,因此,馬局長也認識我。一天下午,表哥給我打電話,愁眉苦臉地說,在我們縣與隔壁縣交界的一條河里,村民發(fā)現了一具尸體,馬局長正急得砸杯子,因為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是晴天霹靂,這可是一件發(fā)生在他們管轄區(qū)內的命案。四年的功勞,看來馬上要毀于一旦。表哥問我有什么辦法沒有,我說這還不簡單,因為我有個最要好的同學就在那個村子,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現在正憋在家里,郁悶著呢。我跟我表哥說,你給我找個車子,不要你們的警車,也暫時不要告訴你們局長,我兩小時就回來,保證把事情辦好。表哥將信將疑,要了一輛沒有警車標志的桑塔納,我開上就跑,油門踩到了底,恨不得把腳伸到油箱里。找到了我的那個同學,恰好打電話報案的就是他父親。我心里一樂,真是天助我也。我告訴我的同學,趕快叫上他父親,帶我去看看那個死人。我遠遠就看到了那個黑影,一塊草席蓋在上面,那是我同學的父親蓋的。走近了,拉開草席一看,是個中年男子,可能被水泡的,臉上發(fā)白,渾身浮腫。尸體隨著水流一起波動,像隨時要坐起來一樣。我和同學說,只要把這個人往上游抬兩百米,就是隔壁縣的地界,跟我們縣就沒有關系了。我那個同學賊機靈,一聽就明白我想干什么,都不用我再啰嗦。這么聰明的腦袋,怎么就考不上大學呢?三個人,神不知鬼不覺,把那個原來就從上游沖下來的尸體,給抬了回去,擱在一塊大石頭邊,以免再次沖下來。我們商量好了口徑,就說是我同學路過時發(fā)現的這具尸體,我讓他們爺倆守著尸體,我去村子里打電話報案,當然是給鄰縣的公安局報案,順便給我表哥打個電話,告訴他沒事了,一切都沒發(fā)生過,流水真好,能掩蓋一些真相,至于鄰縣的公安局是如何處理的,就不是我要關心的事了。
馬局長非要請我喝酒,我推不過,就去了,馬局長說,你來我們公安局吧,我跟你們領導要人去。馬局長應該是看上我了。其實去公安局也挺好的,平時少干點傷天害理的事,多干點人事,我從內心里也愿意去。于是一邊和馬局長喝著酒,一邊夢想著開著警車、別著手槍手銬,可以橫沖直撞,過收費站不用交錢,去歌廳夜總會泡妞不用買單,還可以去追政府辦那個我看上的女孩,還可以幾個人一起去賓館免費開房,輪奸一個叫小紅的姑娘。馬局長辦事雷厲風行,第二天就去找了我們領導,哪知我們領導不放,說小朱是個好同志,有培養(yǎng)前途,我們正準備重點培養(yǎng)。放他媽的屁,劉副縣長退休后,我處于半失業(yè)狀態(tài),快一年了,都無人過問,現在可好,只要有別的地方要你,說你是個人才,他就拖住你不放。中國的官僚都他媽扯淡,我還真跟他們較上勁了,我跟領導說,我就要去公安局,領導說不行,人才流失的責任,我可負不起。媽的,這時把我當人才了。我說好吧,那老子辭職,不干了。領導一愣,以為我開玩笑。后來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了,我辭職后,在滇緬公路上,開了一個飯館,生意還是不錯的,開飯館的時候,我還養(yǎng)過一只孔雀,現在還有些開貨車的老司機,懷念我的那個飯館,以及那只通人性的孔雀。
(選自《文學港》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