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璇
2013年年初,6位北京高校的法學(xué)教授,成為最高法院第一批掛職法官。盧建平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第一批走進中國最高人民法院的高校教授之一。有人認為,他們只是去裝點高法的風景,也有人說,學(xué)者真刀實槍去當法官,如果毫無成果,就不如不去。無論外界看法如何,出任最高法院下屬中國應(yīng)用法學(xué)研究所(下稱“法研所”)副所長的李曙光認為,首開先河讓學(xué)者走進內(nèi)部,能夠逐漸改變最高法相對封閉的工作狀態(tài),“這是一個開始”。
BIG DAY
盧建平用“Big Day”形容他進入最高法的那一天。2013年1月14日。對于最高法院,這一天似乎也意味著某種轉(zhuǎn)變。
早在1995年,為了廣納人才,最高法院就曾嘗試聘請正教授和一級律師任職。不過,當時最高法只能提供正處級的職稱和待遇,并需要任職者完全調(diào)入,對于已在各自的工作領(lǐng)域有所建樹的人來說,這些條件沒能形成足夠的吸引力,招聘計劃因此流產(chǎn)。
2011年12月,中央政法委、教育部聯(lián)合發(fā)布《關(guān)于實施卓越法律人才教育培養(yǎng)計劃的若干意見》。在此背景下,最高法于2012年7月制定了《關(guān)于建立人民法院與法學(xué)院校雙向交流機制的指導(dǎo)意見》,明確提出加強人員相互交流。不久,學(xué)者進駐最高法計劃出爐。
“對于是什么級別的官職,我不是特別在乎,”盧建平說,“但以掛職的方式,深度了解中國最高法院的工作,不是作為旁觀者,而是一個直接的身體力行者,甚至是主角,親歷整個過程,這是我非常感興趣的。”
2012年8月,京城幾所著名法學(xué)院校紛紛收到最高法院的掛職推薦通知。姚輝、盧建平、郭鋒先后成為所在院校的推薦人選;李曙光、薛剛凌則由最高法內(nèi)部人士推薦。
2012年12月28日下午,盧建平正在學(xué)校開會,突然收到朋友短信:你在最高法院刑三庭出任副庭長的任命,剛剛在全國人大常委會會議上通過了。那一天,正好是盧建平49歲生日。
生死之間
過去,除了林彪、四人幫反革命集團案等極個別的案件外,最高法院刑庭的主要工作在于司法解釋、審判指導(dǎo),以至于盧建平在課堂上曾把最高法笑稱為“最高法律研究室”。然而,自從2007年最高法院收回死刑核準權(quán)后,死刑核準就成為刑事審判庭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刑庭的工作量因此激增,刑庭從兩個變成五個。
“對生命權(quán)的尊重和人權(quán)的興起是世界潮流,死刑的廢止已成國際大勢。我一直認為,學(xué)者應(yīng)該為限制死刑、廢止死刑提供法律理念、理論和技術(shù)的支持。法官則要胸懷正義與人道,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盡量不使用死刑?!笔聦嵣?,最高法收回死刑復(fù)核權(quán),也正是盧建平等死刑廢除論者極力倡導(dǎo)的尊重生命、限制死刑的環(huán)節(jié)之一。
因此,當需要親自寫就一份死刑核準意見時,他突然有些退卻。 “我看過所有案卷,知道這名被告人沒有這些情況。而且比他走私、運輸毒品數(shù)量少的,之前也都核準了。”大概過了20分鐘,他終于重新鼓起勇氣,走回辦公桌前,親筆寫下了他的第一份死刑核準意見。
連續(xù)兩個晚上,盧建平都做了同一個夢:一個五官漂亮、膚色棕黑的小伙子,走到他面前,要和他說話。他使勁想,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個人。小伙子剛要向他傾訴些什么,夢就醒了。自那以后,他對死刑復(fù)核更為審慎,總想千方百計尋找一條“不殺”的理由。
“核”或者“不核”,殺還是不殺。這樣一群有法學(xué)碩士、博士、教授頭銜的法官,聚在這幢鬧市中的僻靜辦公樓里,討論案件時,使用的就是這些含義極為簡單、幾乎沒有什么法律色彩的詞。這不免讓人覺得有些怪誕,也有些過于殘酷。
外界常說,法官判決死刑多了就麻木了。可時間久了,盧建平發(fā)覺,事實恰恰相反,越是上了年紀的老法官,在復(fù)核時越謹慎,他們想的不是“該不該殺”,而是“有沒有不殺的理由‘或者是否可能殺錯”,更多時候,在一番激烈辯論后,老法官們會一聲嘆息,“唉呀,這樣的人,殺了又有什么用??!”
不久前,一起死刑案件復(fù)核的審判長聯(lián)席會,盧建平因故沒有參加。會后,庭里一位59歲的廉政監(jiān)察員一見盧建平,就一把拉過他,惋惜地告訴他:那天投票一共11個人,最后結(jié)果是5對6,主張“殺”的多了一票,“要是你來了,咱們就有希望拉平,被告人可能就死不了”。
除了年齡和閱歷,對證據(jù)、法律尤其是政策的把握尺度,都可能影響死刑核準結(jié)果。此外,核準與否與法官個人承擔責任的多少也密切相關(guān)。盧建平發(fā)現(xiàn),一些疑難案件之所以最終提交審委會,就是因為在合議庭和審判庭,法官們與案件接觸得久了,對案件中的關(guān)鍵問題特別是較難問題很難決斷,難以做出那個最終的決定。
“如果能夠改變審、判分離的狀態(tài),更加強調(diào)法官的個人責任,判決或者核準死刑時,法官們可能會更加謹慎?!北R建平說,“相反,采用合議制或民主集中制,責任被分散了,適用死刑的比例就提高一些?!?/p>
然而,法理與文明是一個層面,另一個難以逾越的是被害人家屬的心情和社會輿論。
盧建平掛職最高法后不久,常能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在辦公樓外“上訪”。他個子不高,拉著七八張文圖兼?zhèn)涞男麄靼澹泶┮患譚恤,上書兩行血紅的大字:馬某不死,我兒死不瞑目。
盧建平好奇地打聽案情,原來,案發(fā)時被告人馬某不滿18周歲,依法不能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爸袊诉€是有最樸素的復(fù)仇觀念,殺人償命。然而死刑復(fù)核法官要做的,是盡量找出不殺的理由。對于普通人來說,這是‘逆民意、違天理的,無法接受?!?/p>
第一次核準死刑兩個月后,盧建平迎來了作為“審死官”的另一個轉(zhuǎn)折。
那是一起針對兩名幼女的殺人、碎尸、拋尸案,并且可能伴有性侵情節(jié)??催^案卷后,他對主審法官說:把這個案子壓一壓,看看有沒有更多的被害人。警方的判斷與盧建平相似,早對附近的失蹤少女進行過排查,沒找到更多受害者。
那一次,盧建平失去了以往的克制,在核準意見中連用幾處排比:犯罪動機極其卑劣,犯罪手段極其殘忍,犯罪后果極其嚴重,犯罪危害極其……他本想最后加上一句,“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钡罱K還是保持住了學(xué)者與法官的理性?!斑@個案子碰到了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不那么寫,真的不解氣?!?/p>
此后,盡管盧建平從情感上還是不愿核準死刑,但寫下核準意見時,也不似最初那般艱難。
漸漸地,他的死刑核準意見越寫越長,他會在字里行間,記錄下關(guān)鍵證據(jù)和自己的思考。但一年多后,他不是越來越輕松,而是越來越發(fā)覺:他認為應(yīng)該進行的死刑制度改革,非常艱難。這其中有對死刑數(shù)量的直觀認識,對嚴峻的犯罪形勢的認知,還有對高法之外的力量的某種感悟。
2014年初,盧建平在最高法院內(nèi)刊《天平》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4000多字的工作隨想,題目是《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文章標題是歐陽修的父親做官時說過的一句話,意思是:對犯了死罪的人應(yīng)盡力為他求生,如果努力再三仍無法使其免于一死,那么罪犯和我也沒有怨恨和遺憾了。
文章先在最高法內(nèi)網(wǎng)刊登,點擊率一路飆升。一些法官在午飯時特地來和盧建平打招呼:盧老師,你寫出了我們的心聲。
一年多來,盧建平把審案中的法律、政策問題及相關(guān)思考,都記在了兩個墨綠色封皮的日記本上。他打算掛職結(jié)束后再回頭看。他說,有時候,遠離之后再回味,反而比身在其中更能準確地觸摸到癥結(jié)所在。
自詡為文藝青年的盧建平一直遺憾,從沒為桃花詩社做過貢獻,他唯一能做的,是把詩社四年來集結(jié)成冊的作品,分送友朋?!耙苍S臨走時,我會留下幾首詩?!倍啻谓?jīng)歷過生與死的審判掙扎后,盧建平突然發(fā)覺,詩歌也許是比生命“更純粹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