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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的后面

      2014-05-29 19:50陳翀
      陽光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長順麥子

      陳翀

      給我大(父親)做老婆,我媽并不是心甘情愿的。

      我媽嫁給我大時,是做的填房。她總對這個現(xiàn)實耿耿于懷,陰沉著臉說,我要知道你大原先娶過老婆,就算說得紅花綠葉也不會嫁給他,這不是拿鮮花插在牛糞上頭?都是上別人的當了。我媽堅稱,不是自己面對終身大事草率的荒唐,而是被人瞞哄的過錯。顯然,她的證據(jù)是充分的,當初她只身由豫北逃荒來到豫南的小陳莊,不辨實情就是明證。姚麥子那女人騙人不眨眼!我媽忿忿地說。

      姚麥子是我媽的媒人。她比我媽大兩歲,長相雖不算十足的美,但前凸后翹的身材相當撩人,與我媽還有花椒嬸并稱為村子里的“三朵金花”一點兒也不為過。我記事那年,她已年近四十,但風韻猶存,凸凹有致。除去身材好,她的心腸也熱,在我不到十歲的時候,她就開始許諾以后為我介紹老婆了。雖是戲言,我媽卻堅決反對,她說,那女人騙完了他媽還要騙他媽的兒子,說得紅花綠葉也不行!說得紅花綠葉是我媽的口頭禪,每遇這幾個字出現(xiàn),就代表毫無回旋的余地、行不通的意思。

      出于好奇,我逐漸通過花椒嬸了解到了一些隱諱的情況。其實我媽對姚麥子的敵視源自我大與她的關(guān)系?;蛟S花椒嬸這話真的不是胡謅,有一次我媽說漏嘴了,她說姚麥子那女人年輕的時候,飽滿的奶子像馬奶子葡萄那樣挺拔,皮膚雪團一樣,你大個沒出息的肯定上了她的身。我嗅出了她語氣里吃了葡萄一樣酸溜溜的氣息。見我驚異,她慌忙笑著掩飾,自責著,看我,怎么跟兒子開起這樣的玩笑來了。她滿臉驚慌,目光躲閃著,笑容極不自然,剛巧迎向熱辣的太陽,那慌張我看得很清楚。

      花椒嬸還告訴過我,說我媽的推測主要來自于我大常去姚麥子家磨面。有時想想,我媽的這種推測入情入理,我們村子當時有兩家磨坊,除去姚麥子家,滿銀家也有一口磨。姚麥子家還是盤老舊的磨,回回都得多浪費大半天的工夫;驢也瘦弱,像蟲子那樣在磨道蠕動??墒俏掖笃珢圻x姚麥子家,這樣,吊起人的胃口就順理成章了。一開始,我媽好像并沒太在意,讓她納悶的是,我大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扛上麥子去磨坊。接下來,令人奇怪的事就闖進了她的眼簾。按照行規(guī),在磨坊磨一袋麥子,須給主人一升細粉作報酬。可每回我大磨一袋麥子除了付給姚麥子足夠的細粉外,還會額外多給她家半升麩皮。細粉人吃,麩皮喂驢。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規(guī)矩是用來約束人的,卻被我大破壞了。

      我媽的心像被姚麥子家的驢踢了一蹄子,火辣辣的疼,心田雜草荒蕪,丹藤翠蔓般的蔓延開去。她悄悄打聽其他磨面歸來的人,看是不是磨坊的行情發(fā)生了變化。結(jié)果令人沮喪,行情沒變,改變行情的是我大。他糟踐了半升麩皮給了姚麥子喂驢不說,更令人難以琢磨的是,他磨面時從沒見過姚麥子家那頭毛驢的影子,因為常常都是我大主動請纓,親自赤膊上陣拉磨。聽人津津有味地說起這些時,我媽悻悻地嘀咕,這不純粹有病嗎!

      我媽要親自上了。

      她當然不是去拉磨。我所說的我媽要上,是指她要去把情況弄個究竟。尋個我大再次夜深人靜去磨面的晚上(又是夜深人靜,你看他選的時間點兒吧),我媽悄然出現(xiàn)在姚麥子的房前。沒進院,就聽到磨坊傳出磨齒咬合發(fā)出的聲響,細絲細嗓的,很有節(jié)奏,很悠長。那時因為窮的緣故,包括我們家在內(nèi),全村人的房舍前面都沒院墻,所謂的院子事實上就是一個空場子,一場白亮的那種,整個寬寬綽綽的院落就那樣無遮無攔一覽無余著。姚麥子家也不例外。院子有棵大槐樹,出奇的粗大,細碎的葉子瘋了一般遮月蔽日的漆黑一團。這晚月色很好,月亮像被擦洗過一樣,圓,亮,亮光執(zhí)拗地穿透繁密的樹葉灑在地上,斑駁的陰影詭異萬狀。

      我媽沒到磨坊,而是先去了姚麥子的臥房窗子旁。沒有院墻也沒有窗簾,窗戶后面光禿禿的,月光毫無顧忌地透過窗子,放肆地把姚麥子那間臥房潑了半地。恰恰她的木床就順著后墻擺放在那亮光與陰影的交會處,兩口子并身躺在一起,看上去多少有些模糊。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媽的窺探,躺在外側(cè)的姚麥子一條小腿還是迎向月光若隱若現(xiàn)了,白花花的。順著看過去,就瞅見她那豐滿的大腿和肥碩的屁股。一盤屁股在小褲頭的包裹下鼓鼓囊囊。再仔細看,就看全了姚麥子四肢朝天的睡姿,整個人豪放地擺放在那兒,那般的飛揚妖冶,熱辣辣的。我媽看不下去了,目光漫過姚麥子的身子,就瞭清了她身后蜷縮著的鍛磨的。這鍛磨的睡相寒磣得很,仿佛配合著躲避姚麥子那盤霸道的屁股,佝僂著拼命后撤,有些卑微、有些猥瑣,喉嚨里竟然還能發(fā)出均勻的鼾聲。不像話!我媽憤憤地咕噥一聲,鍛磨的太不男人了,女人再強悍也是女人,女主外必定壞,干嘛非讓她睡在床的外側(cè)啊,并且還攤擺得如此的富有挑逗性。實在不像話!鍛磨的其實是馬碩的綽號,馬碩以前是個踩百家門吃百家飯的鍛磨石匠,鍛磨手藝很精湛,手握鋒利鍛刀的時候挺威猛。時間久了人們都不叫他馬碩了,都叫他鍛磨的。不過這家伙自不量力,一個鍛磨的不好好鍛磨,有一年愣是跑去給村里騸驢,結(jié)果被驢踢斷了一條腿。從那以后,他見到驢就恐懼,見到豬也害怕,再后來連見到石磨也哆嗦,就再也沒法給人鍛磨了。不鍛磨的鍛磨的就再也威猛不起來了,見到姚麥子就像見到了驢一樣蔫巴,一個十足怕老婆的貨。

      站在姚麥子的窗前,盡管我媽憤憤不平,可內(nèi)心還是高興的。畢竟姚麥子那張床上躺著的不是我大,這比什么都好。她那顆提起來的心穩(wěn)穩(wěn)地落了地,且慢慢熱乎起來。這時又傳來了磨齒的咬合聲,她這才放心地走近磨坊,倚著方格窗往里看,當即那顆剛剛暖熱的心又涼了。只見昏黃的油燈下,我大正光著膀子在磨道里拉磨,魁偉的身軀彎曲著向前,像個拉彎的弓。果真沒有驢。一根驢毛都沒有。我媽的雙腿軟了一下,忙將身子貼緊墻壁,眼眶里卻像這盛夏潮潤的夜晚,掛上了一層淺淡的霧氣。她急忙走到磨坊隔壁的驢庵前,那頭驢正站在月光下面,耷拉著兩只耳朵,見到我媽,似乎還挑釁的眨動了幾下毛茸茸的大眼。回去的路上,我媽已不用像來時那樣躡手躡腳的了,腳步凌亂,跌跌撞撞的步伐引來村子里一串狗叫。

      我媽睡不著。躺在床上等我大。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我大扛著面粉、麩皮喘著粗重的氣息進了門,接著就是在院子里一通洗涮。這動靜自然也引來了一陣狗叫。忙了老半天,當我大躺到床上時,我媽卻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她這舉動很突然,嚇得我大打了個寒戰(zhàn)。月光灑在床頭,籠罩著我大那迷茫的神情。眉目清晰,棱角分明的臉上滿是困惑。

      聽人說,姚麥子家的磨不太利索呢。

      利索,砍瓜切菜那樣!

      聽人說,姚麥子家的驢腿腳不太好使呢。

      好使,拉起磨來跑得跟刮小風那樣!

      我媽不問了,泄氣了。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干部(我大是當時的鄉(xiāng)主席,相當于現(xiàn)在的鄉(xiāng)黨委書記)搪塞老百姓太有一套了,太能裝正經(jīng)了,一點兒都不心虛,連怯一下都不。

      青澀的我媽忽然變得有了城府,她隱忍著臉頰的灼燙,一件件脫去衣服,身子靜靜地平躺下來,柔軟的鋪張開去,盡管那柔軟里頭帶著僵硬。上來吧。她說。

      磨完面粉還要做房事,這顯然是額外的要求??墒俏掖鬅o法回絕,只得翻身上去。紙是包不住火的,只一會兒,我媽就切實感受到了他的疲憊,粗重不均的氣息拍打在我媽臉上。我媽的腦海里倏然浮現(xiàn)出磨道上匍身的我大,從背影看不算羸弱,但畢竟長期做干部,還是掩蓋不住文弱。她有些不忍,把我大推下去,說,明天還得起早到鄉(xiāng)政府(人民公社的前身)開會,早點兒睡吧。說這話的時候,我媽是靜心靜氣的。實際上,那晚她所說的每一句話也都十分平靜。那時候我媽剛過門不到半年,溫婉的性格還沒改變。

      我大倒是聽話,側(cè)過身就傳出了鼾聲。先前我媽眼里的霧氣還沒消退,現(xiàn)在頃刻間化作了濃重烏云下的無聲飄落的雨點。但很快,她擦干了眼角,看著身旁睡熟的男人提醒自己,范秋水,陳濟漢是你的男人呢,你要給我盯緊嘍!

      然而,我媽終究無法盯緊我大。這當然不是指她在姚麥子的態(tài)度上出現(xiàn)了松動,而是有心無力分身乏術(shù)。因為,她最初的精力整個兒都花費到我長順哥的身上去了?;蛟S,這也正是我媽不待見姚麥子的另一層原因。

      這個姚麥子確實罪過不小,差一點兒就能算得上是罪孽深重了。她巧妙地隱瞞掉我大曾經(jīng)娶過老婆不說,還隱瞞了我大的兒子長順,居然件件都遮蓋得天衣無縫。我媽入過洞房的第三天,當我奶奶把只有四個月大的長順丟進我媽懷里時,她當即昏了過去,然后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她揩著淚眼,抱起這個孩子滿村尋產(chǎn)婦借奶去了。我媽想通了,也認命了,她認為跟我大已經(jīng)生米煮成熟飯先放在一邊不提,好歹我大還是個手底下管著一萬多人的大干部,人體面,而自己只是個逃荒要飯的侉妮子,還能有什么更高的企圖呢?

      說起我這個叫長順的同父異母的哥,實在是讓人糾結(jié)。他出生時親媽就難產(chǎn)亡故了,而他身上卻衍長著與自己身份極不相符的頑劣和不安分。在我看來,他的人生簡直對不起他那個寓意平順的名字。這個家伙從小就有著與常人天差地別來,總是白天拼命睡,夜晚拼命哭,常常把自己折騰得長出滿身的火癤子來。我媽心疼我大工作辛苦,不忍心攪擾他睡覺,就抱起我長順哥到院子里哄。心里每添堵一次,她就會把火氣往姚麥子身上發(fā)泄一次,暗罵,姚麥子,你這娘們兒害死人不償命?。∥覌屗闶钦J定姚麥子了,好像一切厄運都是姚麥子給的。罵只圖個泄憤,不頂用。我長順哥該哭還是哭,該鬧還是鬧,火癤子該長照舊長,長火癤子時哭得更厲害,如此的循環(huán)往復,吵擾得滿村的狗都不得安生。一個繼母面對著前房的兒子,罵不得也打不得;深不得也淺不得,就只有寵著了。尤其是我奶奶,她每天防賊一樣的防著我媽,生怕這個后媽活啃了她可憐的孫子,一個后媽怎么可能把別人的孩子疼得那么貼心貼意呢?大家就都加入了嬌慣的行列,就都順著流水般的日子往前走。

      照此發(fā)展,我長順哥不跑偏才是怪事。

      他第一次跑偏,發(fā)生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他們班上有個叫焦葉葉的女同學長得很好看,兩只黑黑大大的眼睛像清晨帶著露水的紫葡萄。因為她的好看,我長順哥有次趁四下無人,親了她一口。就這一下子,他險些被學校除名。

      但是這件糗事沒讓他在跑偏的路上及時停下,反而鬼使神差地為他以后的跑偏積累了經(jīng)驗,鍛煉了膽量。他上初二那年暑假,居然跑到農(nóng)場去偷人家的西瓜。結(jié)果被人逮了個正著。

      場部黑黢黢的辦公室里,副場長暴跳如雷的審問,你是哪莊的?

      我長順哥心里虛著,耷拉著眼皮回答,人莊。

      副場長愣了一下,附近好像沒有人莊這個村子。接著審,你姓甚名誰?

      我長順哥這會兒心不虛了,心和嘴一樣硬,仍耷拉著眼皮,姓人,叫人長順。

      人莊,人長順,怎么有這么個奇怪的姓啊,這個人莊到底在哪兒?副場長迷茫了,跑到隔壁問場長,場長搖頭,眉頭擰得像麻花。兩個場長一起走過來,場長圍著我長順哥轉(zhuǎn)了兩圈,又轉(zhuǎn)了兩圈,忽然對著副場長大笑起來,說,你被這個小子耍了,聽他胡說八道,什么人莊人長順,他是陳主席的兒子陳長順。

      副場長遭人戲弄還是頭一遭,氣的腸子都絞在了一起,呼呼喘著粗氣,哦,險些被唬弄了,原來是這樣??!正要發(fā)怒,得到消息的我媽慌慌張張趕來了,忙不迭的道歉。見是我媽,副場長把火斂住了,盡管那時的干部還不懂得施加影響,可畢竟驚動了主席的老婆,也算得上是驚天動地了,這面子得給。

      副場長重新對我長順哥說話,語氣雖嚴厲,但態(tài)度溫和了不少,這次看在你還小又是初犯的分上,就原諒你一回,跟你媽回去吧。

      在我媽跟前,我長順哥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耷頭耷腦地說,她不是我媽,是我后媽。

      這話錐子一樣刺在我媽的心頭,流出了殷紅的血來。她掉頭便走,一路都在心里罵,個白眼狼,個砍頭貨……

      就在長順親焦葉葉的那一年,我奶奶走完了她的人生。沒了我奶奶,少了一個盯防的人按說是件好事,可我媽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這些年我大一直都在忙,一直都在與地富反壞分子作著殊死的斗爭。有句話叫做階級敵人是彈簧,你弱它就強,我大不能弱下去,否則彈簧就會反彈回來??谔栍辛肆餍械内厔荩珖槐P棋。我大明白這盤棋的概念,知道偉大的領(lǐng)袖們在謀劃一盤宏大的棋局。既然揣著明白不能裝糊涂,我大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必須身先士卒一馬當先,以排山倒海之勢勇往直前,不僅要殺得四類分子們片甲不留,自己這過了河的卒子還要披荊斬棘把封資修收拾干凈。所以,家庭的重擔光榮而沉重地落到了我媽的肩上。有我奶奶在,盯防歸盯防,總歸也是一把幫手?,F(xiàn)在幫手沒了,那副擔子還在,挑起來少了光榮,卻多了沉重,這讓我媽怎高興得起來呢。

      紅堂堂的煉鋼爐起身了,接著就是火熱的人民公社。有了大食堂,小灶就得統(tǒng)統(tǒng)消滅。菜刀、鐵鍋、鋁盆,直至墻壁上掛東西的釘子,戒指、手鐲,直至女人頭上的簪子,只要跟金屬搭個邊,一個不落收繳去煉鋼。這足夠我大忙一陣子的了。忙不怕,怕喪失激情,一向信念堅定的我大突然懈怠了,委頓了。他說,糧食不夠吃??!這話說的一點兒都不含混,有頓足捶胸的迫切。

      我媽嚇了一跳,一肘子把他捅醒,又做夢啦?被你嚇死算了!

      煤油燈一跳一跳的跳動,黃不拉唧的閃動著光亮,微弱得像漆黑的海面上那一盞漁火??床磺?,一切都那么模糊。我媽端過燈,貼住我大的臉。這下好多了,能看清那張臉了,也能看清眉眼。棱角分明還在,但實在不是個表情,爬滿疲憊、萎靡、困頓。這是怎么了?我媽害怕了,怕得要死,一陣緊過一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用力推搡我大,他大,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大沒神了。神跑到遠處去了。兩只眼睛很大,愈發(fā)顯得空洞。我大不接腔,眼里汪出了水,一滴接著一滴,收不住了,越收越滴。

      我媽沒心思管這些。這兩年天天都能見到人哭,天天都有人哭那些死去的人,哭著哭著,一覺醒來,昨天哭人的人今天又被別人哭。我媽起初陪著哭,貼心連肉的痛,可哭著哭著就哭不出來了,眼睛都變成了干涸的河床。

      他大,你這到底是咋弄嘞嘛?我媽拼力晃動著我大的胳膊,焦急得淡忘已久的豫北話都冒出來了。

      我大嘴唇翕動一下又閉上了。一旦壓抑的閘門被打開,宣泄就成了無法阻擋的洪水,一個大男人毫無羞恥一味的哭。先是木訥地流淚,后來慢慢發(fā)出了聲響,再后來就變成流淚的小喇叭了,動靜大了許多。我媽的屁股像是被釘子戳了,趿拉著鞋跑到房門前面,還好,門閂得很緊,又跑到窗子前,月光賊一樣探頭探腦的在偷聽,我媽見鬼一樣的怕,額頭上的汗珠往下滾落,一把捂住我大的嘴,焦躁地壓低嗓門說,我的親爹吔,你要想腦袋搬家就叫吧!就是這句話,我大的哭嚎像被套上籠頭的馬駒似的瞬間停了下來。

      我大的腦袋沒搬家,但被打發(fā)到了二十里開外的縣城去了。給縣化肥廠當炊事員。就是做廚子。這似乎怪不得別人,物種的進化規(guī)律是優(yōu)勝劣汰,從無法適應(yīng)的那一天開始,就開啟了自我淘汰的大門。對于我大的一舉一動,有人注意他已經(jīng)不止一天兩天了。有人向領(lǐng)導打小報告,這個老陳革命思想出現(xiàn)了停頓。思想停頓是什么,就是懈怠,就是敲起了小鼓,開了小差,迷失方向了。領(lǐng)導的批示是堅決的,防微杜漸。其時正當轟轟烈烈的“衛(wèi)星”放得如火如荼,爭論也在交集,信陽農(nóng)村有些“雜音”也在出現(xiàn),并且有鼓噪的苗頭,甚至有人都想跟上級反映真實情況了,形勢是嚴峻的。所以我大的敲鼓和開小差是危險信號,就像一枚炸彈,不果斷排除掉就有引爆的危險,會炸得大家血肉模糊。領(lǐng)導最怕血肉模糊。

      主席改做炊事員,反差確實大了一些,不過我大沒有絲毫的抱怨,看上去反而輕松多了,像鼓囊囊的氣球爆炸以后落地就不飄忽了那樣。他倒頭大睡了三天,醒來之后就是跟我媽辦房事,好久都沒這樣大辦過了,不像以前那樣不葷不素的,感覺不是一般的好,出奇的滿足,身體一進一出像拉風箱一般抽送著,有種說不出來的順暢。然后他把一蓬蒿草樣的胡子剃個凈光,帶著鋪蓋卷搭上毛驢車進城去了。

      我大走了,留下的擔子還在。我媽躲在屋角,看著我大漸行漸遠的背影,這才知道他有多貴重,干涸很久的眼睛潮濕了一下,嗆出一泓清淚。

      那副擔子瓷實、笨重,里面除了裝著我長順哥之外,還裝起了我大姐、二姐,它牢牢地壓在我媽的肩上,甩不開也扔不掉。

      越渴越加鹽。躲都躲不開的一九五九年,偏偏又來了我大哥。他可真會挑時候。瘦扁得像個貓娃子,一身的茸毛,又像個瘦猴子。別的孩子落地先哭,他不,張大嘴就等著吃。接生婆咂著嘴,說,這個小東西腦瓜靈光,懂得省氣力。

      一張討吃的嘴張動好半天,吮不出半點兒奶水來,我大哥開始哭,委屈得要命。我媽的心被貓抓了,額頭又開始沁汗珠,著急原來是這般的滋味,想拆墻、想砸床。誰也沒想到,這個像貓又像猴的小東西居然活了下來,瘦是瘦了點兒,細脖子大腦袋的不成個比例,好在還能喘氣,還能見奶頭就叼,竟然會笑了,接下來就是會走會跑。他第一次走路的時候,我媽卻咧嘴哭了,像誰抽了她一鞋底子。我的乖吔!我媽的眼淚像山巖滲出的山泉,啪嗒啪嗒地滴在我大哥的小臉上,把那張小臉清洗得光潔如玉。

      我媽又要進城了。把我大哥交給大他六歲的我大姐。這樣一來,我大姐的任務(wù)就格外艱巨了,小小年紀除了帶小自己三歲的我二姐,現(xiàn)在又多了個小屁孩,實在是咬牙也堅持不住。堅持不住也要堅持,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毫無辦法。

      每次出門,我媽都是頭都不回一下,有種冷漠、狠心、決絕的架勢。不這樣,她怕自己不忍心邁出門檻。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進城了,路線圖就刻在腦子里。過柳河橋上正路,沿溜光小路直往東,穿過鬼推磨、褲襠叉,再走五六里,一股淡淡的硝酸味就飄過來了,迎著氣味走,不大一會兒就到了,那個時候這氣味就濃重了很多。

      時間掐算得恰到好處,晚飯剛剛開過。工廠的食堂不像生產(chǎn)隊的食堂那樣寒酸,真叫個氣派,寬綽的飯?zhí)靡粋€能頂生產(chǎn)隊的好幾個。還記得第一次來時,都被這陣勢嚇呆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大的房子,我媽還以為到了北京人民大會堂。心慌得像揣了個兔子,好在被我大及時發(fā)現(xiàn),不然會難堪的。再來,就有了經(jīng)驗,晚飯開過的時候到,沒人左一眼右一眼的往奶子上瞄,還能讓我大開個小灶。

      我媽舍命地吃。次次如此。能塞多少塞多少,飯塞到肚子里就能轉(zhuǎn)化成奶,我大哥就能痛痛快快地大吃好幾天。生產(chǎn)隊的大食堂不光寒酸,伙食也差,“大食堂的饃,是火柴盒;大食堂的面條,撈不著……”難怪我大哥沒奶吃。吃飽喝足后,躺在床上,我媽主動要求跟我大辦房事。這事辦得格外的敷衍,寡淡無味。做著動作,我媽和我大都在心里想事,我媽想我大哥該餓了,肯定在家哭,不把我大折騰得昏天黑地睡個踏實又脫不了身,這老鬼太耿直,睜著眼是絕對不會讓自己順走一顆米粒的;我大在想,為什么我媽每次都是趁他睡熟后離開,招呼都不打一個。

      這次還算爽利,一辦完事我大就翻身睡過去了。我媽驚喜萬分,穿衣下地,慢手慢腳來到外屋的糧食堆旁。糧食惹人流口水,大米、白面、玉米應(yīng)有盡有。怪不得人人都說“一天吃一兩,餓不死司務(wù)長;一天吃一錢,餓不死炊事員”呢,敢情炊事員天天都守著糧食過。放手抓糧食,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了,心平靜得像湖面。不要玉米面,那是粗糧,只要大米白面,一對一下抓,大米放左邊的褲管里,白面放右邊的褲管里,上面有個褲襠相隔著,混不到一起。做這些的時候,我媽不覺贊賞起自己腦瓜兒活泛來。從這里出去不能帶筐,也不能帶布袋,那樣太顯眼,萬一被發(fā)現(xiàn)麻煩可就大了,用褲子做布袋裝糧食,不脫,還穿在身上,只是用麻繩勒緊小腿,神不知鬼不覺,更隱蔽??磥砟X袋除了吃飯,還有思考的大用??!我媽感嘆著。差不多了,雖然舍不得放手還是放手了,多了不行的,二十多里路,褲腿勒得緊,不然糧食就撒了,有好多次小腿都勒麻木得不串血了,路都走不好。還有褲帶也勒得緊,松了褲管里面的糧食下墜著,褲子會掉下去,腰每回都得勒疼好幾天。

      絕非一般的經(jīng)驗豐富了,不像第一次,心里打鼓還笨手笨腳。把褲帶系緊之后,我媽弓身檢查了褲腿,兩根繩子分別圍住兩個腳踝外的褲腳,纏系得很妥當,這才把抓面蹭白的手在一旁的毛巾上搌了搌,探頭看一眼熟睡的我大,輕聲帶上房門走了出去。一切都得心應(yīng)手,輕松得像把屬于自己的東西從左邊的口袋挪到右邊的口袋一樣。

      一片安靜,整個工廠都睡熟了,車間里機器細碎的低吟更讓黑夜顯得靜謐。身后甩掉好幾排紅磚瓦房,轉(zhuǎn)眼來到廠部大門口,這是通往外面的最后一道屏障了。我媽停下了步子,躊躇著等門前水泥桿上那盞水銀路燈熄滅。說是得手了很多次,可還是有點兒緊張,刷著白漆的鐵皮大門上面那一排長矛狀的尖刺刺,時常會讓人手腳冰涼。每回到這個地方總是會心里打鼓兩腿發(fā)顫呼吸急促,氣息通過鼻孔的時候跟拉鋸似的,呼呼的響。路燈終于熄了。我媽深吸幾口氣,拍拍自己的胸口,心緒平復了很多,鼻孔也不再拉鋸,這才走過去敲大門東側(cè)門崗室的門。

      沒有響動。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我媽加重了力量,改用手掌拍打,試探著,是王師傅在值班嗎?時間一長,她也懂得禮貌用語了,在工廠喊師傅人家高興。

      三更半夜的,干什么呢?口氣明顯帶著不耐煩。不是王師傅,是李師傅。時間久了,我媽都能辨清聲音了。

      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應(yīng)該是腳在探鞋。緊接著就亮起了電燈泡的光,白瓦瓦的。我媽身上不帶那些東西的時候,特別羨慕這光,比鄉(xiāng)下的煤油燈亮堂多了。身上帶著東西就開始討厭了,太刺眼。門打開了,半張半掩的,一道很規(guī)則的光亮鋪在地上,光柱像一把閃亮的刀子刺出去老遠。我媽向暗處撤撤身子,不然人家就很有可能看到自己那兩條突然間粗壯起來的腿。

      誰呀?李師傅順著光柱走了出來,穩(wěn)穩(wěn)地站在光亮處。

      是我呀李師傅,廚房老陳……

      哦,小陳同志的愛人啊,我當誰呢。李師傅不太老,眼力還有,我媽的話音還沒落就被他認出來了,很熱情。這說明誰都不愿得罪廚子。

      我媽的心里踏實多了,很高興,人家竟然管她叫小陳的愛人。城里人就是文明,不像生產(chǎn)隊,總愛老婆老婆的叫,難聽死了。不過也有遺憾,我大當鄉(xiāng)主席的時候,很多人都管他叫老陳,現(xiàn)在聽人叫小陳總歸還是別扭了一點兒。

      李師傅呀,打擾你休息了。小陳生病了我趕過來看看,現(xiàn)在又急著趕回去,家里有個吃奶的孩子,實在讓人焦心啊。我媽不由自主的也把老陳改為了小陳。

      好哇好哇,這大半夜的又得趕那么遠的路……李師傅很體己的樣子,忙返身取來鑰匙,手握鐵門上的大鎖時,側(cè)身看我媽一眼,有些遲疑,小陳這身體可真不行,怎么老是生病啊?

      這話讓我媽一哆嗦。真是疏忽了,每次找人開門好像都是這個借口,也不知道換一個,這回人家一定是生疑了。

      是呀……是呀……這次我托人給他開了一大包藥,應(yīng)該能管一陣子的。我媽表面平穩(wěn)的說話,心卻像兔子那樣的蹦跳。

      門到底還是開了,寬大的鐵皮門中間套著的那扇小門,吱扭一聲豁開一道口子。我媽抬腳邁出去,雙腿發(fā)沉,感覺還是有點兒笨拙。就在這時,被忽略了的那盞路燈忽然亮起來了,順著剛開的這道口子,愣小子走路不回頭般的闖了過來。緊跟著是一陣高亢而刺耳的鍋爐排氣的鳴響,徹心徹肺地撕扯著夜空。

      確實不是個時候,我媽有些慌亂,忙躲往暗處,把兩條笨重的腿掩蔽起來。

      小陳同志的愛人,你快點兒走吧,還得趕半天的路。說著,李師傅關(guān)上了門。

      自己嚇自己呢,人家李師傅什么也沒看到。我媽重重地拍著胸口安慰自己一番,匆匆向黑夜撲去。

      回去剛好與來時相反,告別硝酸的氣味,走出五六里,穿過褲襠叉、鬼推磨,一直往西,過柳河橋就到家了。沒風,也沒星星,天黑得死氣沉沉的,我媽像條被扔進鍋里蓋上鍋蓋的魚,見不到光,也透不著氣。有點兒熱,與天氣悶和身上重量有關(guān),也與多穿一條褲子有關(guān)。里面那條褲子做襯里,米面放在兩條褲子中間就不摩擦肉了,還衛(wèi)生。第一次沒經(jīng)驗,也沒想到下手,只想大吃一頓,結(jié)果直接把米面塞進褲筒里去了,面沒事,米卻把另一條腿磨得冒血,米粒子都被染成紅色的了。

      我媽把腳步放緩下來。要是汗冒多了汗透里面那層褲子,大米還能淘洗,白面可就白白糟踐掉了。也真夠活見鬼的,沒風沒星星,也沒丁點兒聲響,怎么連蟲子也都啞巴了,黑夜愈發(fā)的寂靜與黏稠。好不容易過了褲襠叉,眼前就是鬼推磨,離家又近了一步。可讓人頭疼的事來了,不聲不響的。怕,每到這個地方我媽都會膽戰(zhàn)心驚的害怕。聽聽這個古怪的地名吧——鬼推磨。事實上也是王舍地的別稱,自古就是埋人的亂墳崗,充斥著大的小的密密匝匝的墳頭。更深人靜的時候,還會傳出石磨轉(zhuǎn)動的聲音,很多人都說閻王爺在這設(shè)了磨坊,專為陰間磨面。這幾年餓死的人也大都弄到這里來了,開始還埋在地下,后來埋不起了,就索性平放在那兒。餓死的人面相差不多,眼球黯淡,顴骨凸聳,嘴巴敞張,看一眼頭皮就會發(fā)麻。又看見那張臉了,以前磨坊滿銀的老婆。死相太難看了,薄薄的嘴唇像咬住了紫葡萄,眼珠子凸?jié)q著,要跳出來一樣。我媽一個激靈,想解小手,小肚子脹脹的,這才想起提前忘上廁所了。

      大妮子,別走那么快,等等媽呀——

      我媽又開始為自己壯膽了。其實她的大妮子今年才七歲,現(xiàn)正在家里干著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符的事,當媽一樣帶著我二姐和我大哥。這不是自欺欺人,這種時候,我媽喊上兩句會膽大一些,好像真有個人離自己不遠,就在前面。

      大妮子……

      天邊驟然被一道閃電撕裂了個晶亮的口子,泣鬼驚魂的悶雷咔嚓一聲在頭頂炸開,拖著尾巴躥到遠處,掩蓋住了我媽恐懼的呼喊。

      刮起了風,很大,呼呼啦啦的,什么都看不見,只能聽到路邊的大樹、莊稼尖聲的吼叫。我媽只顧埋頭走,不敢往兩邊看,怕看到那暗夜里大大小小的墳頭。

      一道道閃電在頭頂一明一暗著,身后啪啪的像有人在追趕,我媽不敢回頭,生怕滿銀的老婆就在后面。咬牙忍著吧,小手沒法解,滿銀的老婆就在后面。

      大妮子,別走那么快,等等媽呀!

      終于過了柳河橋,終于進了生產(chǎn)隊。我們家的門沒閂,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每次我大姐都這樣給我媽留著門。摸索著點亮燈,我大哥沒哭,睡得很熟。我媽一把抹去了眼角的潮濕。的確不是哭的時候,幾個孩子還沒吃晚飯呢,她得趕緊取出褲筒里的糧食;趕緊從床底下拽出那口隱藏起來的鐵鍋;趕緊用磚頭支上把飯做熟,然后痛痛快快上一趟廁所。

      這次回來,我媽進行了深入的總結(jié),得出了兩條結(jié)論:一是以后天陰不進城,一雷一閃的實在是嚇死人;再就是褲管放進糧食之前,必須先解個手,褲管里面帶著東西,褲帶松下來容易,可一蹲下去糧食會撒出來,認著憋死也只有硬撐,確實憋得難受。

      總結(jié)的很切合實際,但是已派不上用場了。第三天的傍晚,我大搭毛驢車回家來了,灰頭土臉的夾著當初帶走的鋪蓋卷,騰出手第一件事就是揍我媽。劈頭蓋臉地揍,一邊揍一邊罵,喪門星,敗家貨,給我不帶香味兒光帶臊,就把我這臉夾進你的褲襠里吧!

      把臉夾進褲襠里?怎么那么嚇人哪,這事嚴重了,我媽疑惑得不知所以然。萬分的危急了。但凡要把臉夾進女人褲襠里過日子的男人,說明他老婆一定是做了不道德的事了,比如跟人搞了破鞋之類。其實即便跟人搞破鞋也只是作風問題,本應(yīng)該與道德無關(guān),可在那個動輒就上綱上線的年代,雞毛蒜皮的事都能夠與道德品質(zhì)扯到一起。這也正是我媽誤會的地方,她以為我大要把臉夾進她的褲襠里去,就一定是自己作了大孽,犯了大罪過了,沒想到窮到偷糧食也在不道德之列。

      我媽被揍得一頭霧水,他大,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大沒意思,還在執(zhí)著地打老婆。雨點般的,開枝開椏般的。偷、偷、偷!我大打起老婆很辛苦,粗聲喘息,口齒不再清晰,把偷字說成頭了。

      不過這個不甚清楚的發(fā)音,還是被我媽聽進去了。此刻她心比石塊都堅硬。起初她還在躲我大的拳腳,狂風驟雨似的落到身上到處都在疼,實在分不出個輕重來?,F(xiàn)在不躲避了,結(jié)結(jié)實實地迎上去,硬挺挺地說,你的臉丟了,換回了你兒子的命!

      我大噌的一下停住了,抱頭蹲在院子中央,哼哼唧唧的哭出了聲。親娘吔,我連個廚子都做不成……

      大……大……

      是我大哥,走路不穩(wěn)當,叉腿小鴨子一樣來到我大的跟前。我大抬起頭,猛然抱住這個讓人揪心的小東西,哭聲嘔嘍一聲急速的上躥。

      我媽身體倚在堂屋的門框上,看著慘淡月色下的這一老一小,心寒得抽搐。

      這下整個兒露餡了。自我大去化肥廠的那天起,他去做炊事員這事一直被我媽隱瞞著,見人就說到縣里工作去了。人怕出名豬怕壯,她懂樹大招風、曲高和寡的煩惱。一個連刀都拿不好的干部做了廚子,就像鳳凰被拔光毛成了雞一樣的倒塌,說出去還不被人笑話死?現(xiàn)在倒好,掩都掩不緊蓋都蓋不嚴,倒被他自個兒嚷叫出去了。唉!我媽嘆了一口氣,這等于是主動脫光衣裳的淫蕩女人一絲不掛地把自己敞露在了野漢子面前。

      晚上躺在床上,我媽哄我大。伸手去摸他的臉,不算瘦,短胡子,硬碴碴的扎手。我大不動彈,任憑那幾根手指在自己臉上游走。我媽悄聲問,想上來嗎?我大搖搖頭。接著都在心里想事,居然想到了一處上了:事情是怎么敗露的。我大認為不公平,自己做人都踏實成這樣了,怎么還會有人暗地里使絆子呢;我媽認為李師傅人熱心,就算看出什么也不會揭發(fā)的。想想回來也好,多了個幫手,長順正缺人管教。除此再不能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是滿腦子的懊惱了,自己怎么能這樣粗心大意呢,一次疏漏就斷了全家的后路,今后吃飯更是個煩愁的事。還有,他好不容易跟那姚麥子疏遠了一點兒,剛剛讓人省點兒心,這下好,放下去的心又得提起來了。唉,回來終歸是弊大于利呀!

      想歸想,事實就擺在眼前,十幾歲就開始革命的我大從鄉(xiāng)主席變成炊事員,兩年后又變成了地地道道的公社社員。做廚子之前好歹還驚動了個縣駐鄉(xiāng)工作組組長談話,這次竟是個食堂的司務(wù)長給他安排的歸宿。司務(wù)長比他小很多,站在廠籃球場上,兩條腿叉得跟撒尿一樣開,一只手恰似摸雞雞那樣插在褲兜里,說,小陳啊,勾結(jié)家屬行竊等同于監(jiān)守自盜,組織上胸懷寬大也就不再追究了,回去吧,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隊更適合你。

      那小子一副吊兒郎當?shù)淖藙輫啦粐烂C無所謂,就這稱呼讓人不舒服,一個毛頭小子找個老革命沒頭沒腦地叫小陳,我大說他這輩子一想起這事就堵得慌。

      第二天,關(guān)于我大的消息就傳遍了生產(chǎn)隊。謝天謝地我大把那個偷字說得含糊,不然非傳個透徹不可。姚麥子很關(guān)心,愣是在我媽的眼皮子底下說來就來了,那樣的明目張膽,大搖大擺。她用胳膊肘子拱了一下我大的胳膊,因為身體晃動,她那高聳的雙乳緊跟著也顫晃了一下,柔聲細語地說,讓一個主席去掌勺,本來就是開天大的玩笑,不受那份罪也好。很利索,來去一陣風,說完轉(zhuǎn)身沖我媽淺淺一笑算作招呼過了,兩瓣碩大的屁股蛋子一前一后滾動著走掉了,那份性感囂張得讓人牙癢。我媽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胸脯,自卑感來得渾然不覺,恨恨地想,逮機會看不收拾死你!

      這年立秋,生產(chǎn)隊的大食堂到底塌了臺,告別一場夢魘,社員們流淚含笑著把以前被消滅的灶臺重新壘砌起來,幻想一覺過后好日子就會到來。然而希望像斷線的風箏,就在眼前飄著。大食堂倒了,憑工分吃飯的年月悠長,經(jīng)過人禍大于天災(zāi)的三年大饑荒,中國農(nóng)村尤其是影響最為深遠的信陽農(nóng)村像一個極度體虛衰弱的病人,康復起來豈是十年八年就可以做得到的?在我們家,除我長順哥以外,隨著我們這六個同父同母的孩子一人帶著一張嘴一個接著一個來到這個世界,按照女女男女男男的排列方式湊齊以后,因人口過多、負擔過重,似乎往貧窮的泥淖越陷越深。

      我長順哥不管這些。窮人家的孩子長出個少爺郎的任性、跋扈,整天游手好閑、吊兒郎當?shù)哪?。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小伙子,整日跟那些小媳婦、小寡婦混在一起,不光睡女人、賭錢,還打架,天天在模仿水泊梁山上那個腦子缺根弦的李逵。這不,剛說到打字,他就動開拳腳了。在打雙全。并沒什么抹不開的事,就因為雙全的名字。他邊打邊喊,你他媽的也配這倆字,文你大字不識一斗,武你手無縛雞之力,雙全你媽了巴子。

      陳主席,你家長順打人了!

      雙全他哥文武沿路埂七拐八繞撲進我家門前,叫了一聲想想不對頭,住口了。陳主席早就不是主席了,連廚子都不是,忙改口,陳濟漢,你家長順打人了!

      我大正蹲在堂屋,渙散而萎靡地抽煙,一聽這話扔掉煙頭就沖了出去。

      老遠就看見了擠擠挨挨的人群。沒人敢上前拉架,文武雙全他們的老子也不敢,只能長吁短嘆地站在一旁。見到我大,人群刷地閃出一條路來,仿佛都立等著有人前來大義滅親。

      讓你打人!讓你打人!

      我大揍起兒子跟揍老婆一樣執(zhí)著。想起文武剛才叫的那聲陳主席,揍起來就更加執(zhí)著了。我長順哥不跑也不躲,杵在那兒一聲不吭任由揍。這讓揍他的人很沒面子。這擺明就是不滿嘛。后來被人分開的時候,我長順哥還不忘怒火鼓脹著瞪文武一眼,還有你,再不改名小心割你雞巴頭兒,老子來到這個世界,就沒想活著回去!嚇得文武捂住褲襠,轉(zhuǎn)眼消失得無影無蹤,溜得比兔子都快。

      整個兒無可救藥了,完全變成了脫韁的野馬了。原先我媽不敢管,現(xiàn)在我大管不住,是該想想辦法了。吃晚飯的時候,我大哥弄碎了一只碗,我媽煩躁的給了他頭頂一巴掌。我媽對著我大說,把他交到部隊去,聽說那里專整調(diào)皮搗蛋的,靈驗著呢。

      你說的那是勞改隊。我大乜斜她一眼。

      不送到部隊改造,他下一站就是那地方。我媽說著,順手將一團飯塞進了我二哥的嘴里,噎得他翻了個白眼兒。

      當兵那么大的事,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就行,別以為部隊是你家開的,就他恐怕連名都報不上。我大剛端起的碗又放下了。

      全當撞一回大運。我媽說。

      真就撞上了。就這種掰瞎鬼眼的人,居然驗上兵了。按說憑他干過的那些事,身體健碩能通過體檢,政審那關(guān)應(yīng)該被斃掉才對。可沒有,一切順風順水。因為他是我們十里八村僅有的一個初中畢業(yè)生。窮日子窮過,誰家的孩子舍得像他這樣在那些破書爛本上浪費錢呢,所以一聽說肚子有墨水的長順去當兵,別人紛紛退縮了,全大隊就這一個獨苗報名參軍,自然就沒個篩選,只能是他了。

      部隊嚴格歸嚴格,但畢竟不是勞改隊,去當兵絕對是件無尚光榮的事。我長順哥雖然頑劣,行為放縱,卻也崇尚光榮。軍裝發(fā)下來的那幾天,他穿上綠湛湛的軍裝有模有樣地圍繞生產(chǎn)隊轉(zhuǎn)了好幾圈。一夜之間脫胎換骨,思想境界突飛猛進,到處給人挑水、打柴,見到自己曾經(jīng)欺負過的人就敬禮、握手,表達著誠摯的歉意。再過兩天就是去部隊的日子了,回望生養(yǎng)自己的小陳莊,不覺百感交集,突生一絲眷戀,他決定邀治軍一起趁著夜色到池塘去抓魚,然后搞一場轟轟烈烈的與村民們的告別宴。

      月亮到了樹梢,我媽把我二哥抱起來撒完尿正準備躺下,突然一陣狗叫聲。今晚的狗叫得出奇的邪門,好似刮旋風,拔高之后又倏然落地,緊接著一路往這邊狂奔。汪汪汪,膠著的就是一鍋粥。

      嬸子,嬸子!

      那奔跑的聲音忽然停在我媽的臥房窗下不挪窩了。汪汪汪的狗叫像被人扔進了甕子里面,甕聲甕氣的。狗不會說話,是人在喊。一喊完也像被人扔進了甕子里去了。

      嬸子,嬸子!

      聲音又從甕子里頭探出頭來了。我媽側(cè)起耳朵仔細聽,沒聽出是誰,又使勁側(cè)側(cè),總算聽出來了,是治軍。像狼羔子餓急了帶個哭腔。

      他不是跟長順抓魚去了嗎?怎么領(lǐng)一群狗跑到這兒了?我媽另一只鞋子不知是不是被老鼠叼跑了,反正只摸到一只,趿上就去開門。

      治軍正黑咕隆咚的一堆蹲在窗下,好像冷得在發(fā)抖。一群狗叫得疲乏了,擺動著長長的舌頭蹲在一旁。

      嬸子,不好了,捕魚器漏電,長順被電打死了。

      你胡說什么!他呢?他人呢?

      在北塘埂,嬸子你跟我來。

      治軍手扶窗沿站了起來。狗也站了起來,并且又開始叫了。我媽跟在治軍后邊,在一群狗鬼喊鬼叫的簇擁下來到了北塘埂。遠處正前方的月光下有個黑影,濕淋淋的趴在地上,我媽上前低頭一看,只一眼,就稀泥一樣癱在那里。

      咯咯咯,一只急著交配的紅毛泛黑花的大公雞過來了,踮著剔透的黃爪子,昂首挺胸地緊跟在我們家那只雪白的老母雞后面,地鉆進了屋檐下的雞籠。我媽拿著事先預(yù)備好的木板,撲上去把籠門堵了個嚴實。雪凌子真是個好誘餌啊,能隔三差五地給我們勾引來多情的大公雞。雪凌子就是那只白母雞,是我給它起的名字。

      當天中午,我們家的廚房照舊升騰起了濃郁的香氣。我媽看著鍋旁邊大瞪著饞眼的我,不忘放過諄諄善誘的良機,說,記住嘍,紅顏禍水!公雞貪色的下場是變成人的口食,男人貪色的下場知道是什么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被這香味折磨得口水一股接著一股往外冒,咽都咽不完。我只想吃肉,其他全是鬼扯。

      午飯后,也照舊會傳出我媽的罵街聲。

      媽那×,你偷吃我的雞,昨天數(shù)十八,我今天數(shù)十七。

      在生產(chǎn)隊后面的渠埂上,一幫在跟我玩兒用煙盒紙折疊成三角板的小伙伴們停住了,姚麥子的小兒子馬小碩推我一把,迷糊著眼睛很納悶,你家的雞丟了,你媽在罵呢。我靠,你們家怎么雞巴老是丟雞呀?

      起初我比馬小碩還納悶。吃了別人家的雞我媽怎么反倒罵開街了?后來再聽到我媽罵就習以為常了,再后來我慢慢搞懂了這里面的玄機,所謂倒打一耙的意思,提前轉(zhuǎn)移視線,以免丟雞的人懷疑到我們家人的頭上。

      我抬腿對準馬小碩瘦干的屁股就是一腳,說,瞎嚷嚷你大個頭鬼啊,給老子說話文明點兒。他被我那一腳鎮(zhèn)住了,沒敢吱聲。

      其實剛才那一幕只是我的幻覺。我挪了挪腳,根本就沒有踢他。

      我淡定地一搖頭,說,我們家的雞好色。

      馬小碩的迷糊眼就更迷糊了,看上去整個人都迷糊起來,一副傻逼樣兒。

      其實不光雞,從我記事的那天起,見到別人菜園的梅豆、番茄、辣椒、倭瓜,還有門口曬的玉米棒子,一不留神就被我媽順手牽羊弄到了我們家。也不知道我媽的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總之,她早就忘了當年的主席太太應(yīng)當具有的精神氣質(zhì)和高貴品質(zhì),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社會好風氣算是被她破壞干凈了。不過我媽下手不是饑不擇食,而是很有分寸,從不沾染滿銀、文武雙全那些窮人家的東西,專偷生產(chǎn)隊長錢倉(看這名字就不像好人)、會計有順和民兵排長水根他們。雖然錢倉他們也算個頭頭腦腦,可都窮的時候也沒什么可腐敗的,也都在為肚子糾結(jié),丟了東西跟丟了命沒兩樣,自然也會歇斯底里地罵,生產(chǎn)隊每天都有罵聲繚繞。

      這天后半晌,又傳來了我媽的叫罵,媽那×,你偷吃我家的雞,爛屁眼子……

      馬小碩他們對這已見怪不怪了,充耳不聞的催促我快點兒拍三角。我直起身子,認真的側(cè)過耳朵,第一次傻逼一樣犯起了迷糊。今天中午我沒吃雞肉啊,我媽怎么又在罵呀,會不會是她背著我把雞偷吃了???我沒心思玩兒了,我佯裝肚子疼,捂著肚子往家跑,我得問問我媽她為什么背著我把雞肉偷吃了。

      遠遠就看見我媽一蹦三尺高的動作。我突然想笑,心想,我說媽呀,你就適可而止得了,偷吃了別人的雞連你九歲的小兒子都瞞,我今天可是一塊雞骨頭都沒見到啊,你還好意思在那兒演戲。已經(jīng)離渠埂很遠了,馬小碩他們早看不見我了,我放開捂住肚子的雙手,停下來,拼命伸長脖子聽。有點兒不對勁了,今天這罵聲不正常,平時都是氣定神閑的罵,不溫不火的,四平八穩(wěn)的,像背古詩一樣押韻?,F(xiàn)在不是,不押韻,聲嘶力竭,還帶著哭腔,像脖子上架著刀子。

      媽那×(發(fā)bei音),你偷吃我的雪凌子,我的雪凌子……

      真的不對勁了!我媽罵的時候,豫北的口音都冒出來了,這就意味著萬分緊急了。尤其是提到雪凌子,我再也沉不住氣了,撒腿往家里跑去。

      雪凌子不見了。雞窩、家里、屋外,連稻場都找遍了也沒有。找雞回來的路上,我媽用手掌摩挲一下我的頭頂,剛開口聲音就哽了,兒啊,以后再想吃雞可就難了!

      大罵三天之后,我媽做出了個驚人的決定,搭院墻。等等,院墻應(yīng)該是壘,或者是砌,怎么說成搭了?其實不是我用詞不當,壘是用磚塊,砌是用石頭,而我們家的(也包括當時所有的農(nóng)家)院墻是用不起磚塊或石頭的,只能用泥土,為求結(jié)實里面兌上適度的麥秸屑,摻水和成稠稠的泥巴,用泥叉一層一層的堆碼、筑牢,最后墻頂鋪放一層防雨的出檐秸草壓脊,就大功告成了。因此叫做搭墻。

      我大不主張搭。一聽搭院墻,翻身給了我媽一個脊梁。他說,窮得比禿子那腦袋瓜子都干凈,費這事干嘛?他的嘴讓被角遮住了,聽上去有嗚嗚的雜音,嘴里像含個小喇叭那樣噓噓的響。

      我大遭受挫折以后,總是困頓而頹唐,毫無氣力。這不免令人想起了不握鍛磨刀的鍛磨的來??磥碓谀腥松砩?,精氣神這三樣最不能缺的就是“神”了,缺了,男人就沒了立身的骨骼。

      我大壓根兒都不了解我媽的心思。做賊的人,更怕賊惦記。從雪凌子失蹤那天開始,她就有了空前的緊迫感。以前自己偷別人不用急,現(xiàn)在別人偷自己就不一樣了,俗話說賊不走空路,再窮被瞄上了你也只有受損失的份兒。廚房盡管缺油少鹽,不過還有兩口鐵鍋,丟了還得花錢買,再這樣沒阻沒攔的下去覺都沒法睡了。

      我媽說,還是搭吧。

      我大含著小喇叭又開音了,有閑力氣也沒那閑錢。

      我媽就知道會是這樣,也沒想指望他。說,錢你別管,負責拉土就成。

      沒幾天,一道墻真就豎起來了。鄉(xiāng)里人厚道,我大剛一動車拉土,就來了好多人,就連有順、水根也過來幫忙了,我媽感到很對不起他倆,趕緊散煙。

      不過,說順利也有費周折的地方,比如院門。

      人們對動土都比較慎重,例如掐算吉日、大門立向等。我大執(zhí)意只留一個朝南的正門,我媽卻堅持在堂屋檐下再留一處朝東的后門,說是旁邊臨近出村的小橋,進出方便。為此,我媽專門請來了會看風水的劉一仙。路上我媽把她的想法告訴了劉一仙,劉一仙蹙起了眉頭,我媽連忙把半包“白鵝”煙塞進了他的衣兜里。劉一仙點點頭,說,東為上,設(shè)后門沒妨礙。

      墻搭好,接下來該是門了。有墻沒門等于白搭,一切都敞開著一樣。這時卻犯了難。沒木料,也沒漆,更沒錢。我媽連著兩夜睡不著,腮幫子腫脹老高,牙開始疼。疼痛有時也是一劑良藥,現(xiàn)在正在醫(yī)治我媽犯愁的心病。牙一疼,她就陰差陽錯地想起了后李莊的李大樓來。李大樓不是房子,是人,有牙疼的毛病,疼起來哭爹叫娘的。我媽這個節(jié)骨眼上想起他來絕沒有同病相憐的意思,我媽沒那閑工夫。

      天一亮我媽就出了門,半晌午帶著李大樓回來,我這才知道李大樓是個木匠。他扯起膠尺把那兩個門洞子量了量,說現(xiàn)在空,裝上門就漂亮了。我媽有些支吾,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囫圇話來,這很不符合她的性格。李大樓一笑,說,妹子,別作難了,我門口那棵大油桐放倒就成了,油漆有我兄弟二樓,齊活了。

      李大樓做事干凈利落,第三天就跟李二樓用架子車把做好的門拉了過來。安裝、油漆,整整花去了一天時間。整個生產(chǎn)隊第一家搭院墻就夠顯眼的了,又裝上了兩道門,漆得亮堂堂的,一下吸引來很多看熱鬧的人。都夸這油桐木紋理細密,料好,也夸李二樓的漆技嫻熟、著色恰當,色澤明澈得都能當鏡子照人了。

      忙了一天,李大樓他們連晚飯也不肯留下來吃,硬是踏黑回去了。我媽追趕著,一只手插進衣兜里一直往外掏,可直到返回也沒見掏出東西來。我猜想她一定是在掏錢?;貋斫?jīng)過大門時,她憤怒地對我腦門戳了一指頭,這肯定是對我剛才摸灰的臟手觸碰到了門板的處罰。她彎下腰,一面小心地用手掌去擦拭那塊污漬,一面回頭對我呵斥,你給我豎直耳朵聽清楚,以后混出個人模狗樣來,要是把人家對咱家的情意忘掉了,看我不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

      我媽的眼里燃起兩團火焰,閃爍著恨鐵不成鋼的急切。

      這天晚上,我知道了三件事:一是李大樓兄弟倆的階級成分是富農(nóng)。有人原本是想給他們劃成地主的,因為他們祖上給他們留下三間前出檐的房子,當時身為鄉(xiāng)主席的我大沒同意,我大不同意就是組織不同意。這不是徇私舞弊,按照政策,認定是不是地主首先要看他家是不是擁有土地,而他們是沒有土地的;二是我媽那只插進手的口袋里面根本就沒有一分錢;最后一件也是最蹊蹺的一件,我媽藏著個秘密,她有一個褐紅色的膠皮本子。追趕李大樓回來,我媽悄悄走進臥房從床席子底下取出那個本子,然后寫寫畫畫。一開始我并沒在意,還在為她剛剛給我的那一指頭感到郁悶。是她鬼鬼祟祟的樣子引起我的注意的。她竟然關(guān)上了房門。站在窗外,我探頭探腦的看過去,發(fā)現(xiàn)她寫畫完,又神秘地把它掖進床席子底下。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開始惦記著那上面會是些什么。

      不久后的一天中午,家里只剩我和我大兩個人。別人干什么去了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我媽干什么去了。這幾乎成了規(guī)律,自從門前筑起牢固的院墻以后,雖不再通透,但我媽內(nèi)心有了難得的踏實,總會趁這時間去生產(chǎn)隊的莊稼地里設(shè)法鼓搗點兒名堂,而我大則心甘情愿地擔起了廚子的角色。我躡手躡腳來到我媽的臥房,摸索著掀開了她床上那層鋪蓋,伸手從床席子下面抽出那個膠皮本子,趕忙翻開。就見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的字快記了一整本。最前面記載的東西已十分久遠,筆跡都有些模糊了,依照時間推算,我還沒出生。

      ××年××月××日 欠錢倉家玉米五穗。

      ××年××月××日 欠有順家鴨子一只。

      …… ……

      我媽從前只讀過一年私塾,本子上面的字體歪斜難辨,難度稍微大一點兒的字都是用錯別字代替。例如,玉米五穗的“穗”就寫成了一歲兩歲的“歲”,鴨子的鴨寫成了“壓”。起初我并不明白她這是拿錯別字代替,而是覺得亂七八糟,狗屁不通,還是后來思考研究才搞懂的。

      什么嘛,怎么欠了有順家壓子一只呢,壓子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話說回來了,怎么滿篇都是欠別人的,怎么沒一處是別人欠咱們的?。课倚睦镟止局?,又怕突然有人進來,慌忙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頁:

      ××年××月××日 后李莊李大樓、李二樓做院門兩處(大、小門各一處,油漆另算,工時兩人共一天)。

      我揣摩不透,又悄悄把它放了回去。

      我媽又要下地了。夏末的季節(jié),無邊無際的綠色,大豆跟芝麻擠在一起,密匝匝的透不過一絲風。玉米秧就不同了,閑散有序的排列著,氣度不凡,也很高貴,有種居高臨下的霸氣,枝干疼人的粗壯著,很蓬勃,葉片有說不出的蒼翠,寬寬大大的,樣子呆頭呆腦,很憨厚,在陽光下閃動著光澤。玉米穗就結(jié)實地長在半腰處,飽滿得很,看上去親切的能要了人的命。

      我媽沿著小路,筐四下觀望著,轉(zhuǎn)身就消失在了玉米林里。一下子悶熱了很多,像掉進蒸籠里。遠看玉米秧松散,淹沒身子以后就不同了,熱氣順褲管涌上來,褲管熱起來,我媽就又想起來了當年去化肥廠的事。事實上,她從沒忘掉過那些事。想起來就后悔,要是自己再小心一點兒,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般辛苦。錢倉他們天天都在抓人,說不準哪天就突然從莊稼地里蹦出來,就得扣工分。尤其是扛著槍的水根,一副六親不認的人頭豬臉相,每回見到他腿就發(fā)軟。

      不好了!好像真的有動靜,窸窸窣窣傳出一陣聲響。我媽趕快蹲下去,一副解小手的架勢,屏息凝神觀察。腦袋嗡的一聲。就看見姚麥子個竹筐順著玉米地的墑溝向旁邊的土埂走去,身后跟著錢倉,大約離有十步遠。因為迎面過來,我媽看得很真切,姚麥子用不筐的手緊緊護著前胸,潔白的肌膚隱現(xiàn)著;神情怪怪的,樣子卑微得很,昔日的高傲不見了,一點兒影子都找不到。

      這里面有文章。她們穿越玉米林的時候,我媽站了起來,一眼就看到姚麥子竹筐里那半筐玉米穗。哼,要命不要屁股!心里這樣想著,我媽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搶先走到土埂上。不用害怕了,錢倉在玉米地里跟姚麥子搞不道德的事,他們在搞男女關(guān)系呢,這小辮子攥在手里就牢穩(wěn)了。她沒給姚麥子讓路,姚麥子只得側(cè)身擠過去,頭低得都不像個人了,像個披頭散發(fā)的鬼。錢倉過去的時候更狼狽,沒敢走土埂,下到地里七拐八彎地躲進了玉米地里去。我媽故意咳嗽一聲。就是讓你看著,老娘偷玉米來了,老娘往后再不用躲躲藏藏的了。我媽伸手摘下一穂最大的玉米。

      在村口截住鍛磨的,天色已晚。我媽說,鍛磨的,你給老娘說說,在你那兒命重要還是屁股重要?

      鍛磨的終歸是踩過百家門吃過百家飯的人,一點就破。二話不說就回去了,接著就是滿生產(chǎn)隊的狗叫。你說說,是命重要還是屁股重要?

      鍛磨的邊揍邊嚎,比鬼叫都難聽。簡直刺耳死了。他這些年的窩囊和委屈像破了堤的洪水,一下子找到了發(fā)泄口,把怒火統(tǒng)統(tǒng)都發(fā)泄到了姚麥子的身上。姚麥子癱在地上任他揍,不哭,也不躲,傻呆呆的,松垮垮的。

      你給我說說,是命重要還是屁股重要?除了這句,他好像就說不好人話了。

      傻逼!當然是命重要了!屁股能當肉啃嗎?鍛磨的只能是鍛磨的,像耗子成不了大象一樣,喊叫也不知道含混一點兒,搞得滿生產(chǎn)隊都知道了。還是當過干部的人素質(zhì)高,揍人時知道不讓發(fā)音那么清爽。我媽想起我大的好來,有些感傷,嫁給鍛磨的終究委屈了姚麥子。這完全超出了我媽的預(yù)期,教訓歸教訓,沒想到鍛磨的把事搞得這么砸鍋,姚麥子還能仰著臉出門嗎?她倒憤憤不平起來了。

      有問題。仔細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媽就跑到玉米地去了,眼前是一片倒伏的玉米秧,場面凌亂,橫七豎八的。我媽在腦子里又放了一遍電影,看見姚麥子用手護住的前胸了。她要是自愿的話,扣子怎么會撕扯掉了呢?

      我媽一把捂住臉,然后揪扯頭發(fā)。她在稻場找到了錢倉,他正蹲在草垛旁抽煙。我媽說,錢倉,以后給老娘我離她遠點兒!生硬的扔下這句話扭頭就走。

      再也沒法下地了。我媽觸及到了人家的利益底線,錢倉天天盯著她,下手就抓。只能去別處想辦法。我媽就到了羅山縣。隔一條淮河竟是兩重天下,一過河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潮濕潤澤的氣候產(chǎn)出了紅薯,我媽竟一夜往返六十里給我們弄回半袋紅薯來。在她的支配下,我們吃了好幾天。很久沒見大米白面了,搭配玉米、蕎面還有麩皮,做成噴香的紅薯糊糊吃。到了這個節(jié)點,麩皮不再是喂驢的東西,人能吃到已足夠奢侈了。

      沒想到,居然還吃到了蒸紅薯。那天我實在躺不住了,起特別早。餓!最近我媽總是讓我們沒事就躺著別動,她說人是一盤磨,躺倒就不餓。她肯定騙了我,我怎么感覺還是餓呢?

      是紅薯的香氣喚我起床的。我頭發(fā)蓬亂著跑到廚房,看見灶臺上冒出的蒸汽,討厭的口水就又開始往外冒了,咽不及。我媽望著我抖動的喉結(jié)說,一會兒先喝粥,紅薯一人就一個,你餓狼樣的別一口吞下去,那可就品不到紅薯味兒了。

      看來還是我媽對我好,這話她沒講給別人聽,我大哥他們把紅薯狼吞下去后就嚷嚷沒品到味道。有粥墊上底子后,我開始慢條斯理吃紅薯,不剝皮,皮舍不得扔。其他人嚷完就走了,廚房就剩我跟我媽兩個人,她不搶我的,看著我吃。就這一個,舍不得大口,可剛吃一半馬小碩個討厭蟲蹦出來了,不吱一聲的靠在門框上,身子前傾,喉結(jié)一抖一抖的望著我。我下意識地看我媽一眼,我怕她多管閑事。怕鬼就有鬼。誰知道我媽也在看我。我哆嗦一下,接著就是急忙張大嘴巴,只有吃到肚子里才不會有人打它的歪主意。

      但是,還是遲了。我媽下手奪過去,還瞪了我一眼,你是學生,社會主義人人有飯吃,你不懂嗎?

      我不懂。也懶得去懂。我很委屈,眼巴巴看著馬小碩吃,這又是什么鬼主義?

      馬小碩顯然沒吃過癮,伸頭往鍋里瞟。只有一口空鍋。我不滿地瞥他一眼。就聽見我媽說,小碩,明天來呀,嬸子給你吃紅薯。

      我以為她在騙人,誰知第二天果真蒸了紅薯。說明我媽連夜又去了河那邊。一群人都等在那兒,我媽不讓揭鍋蓋,都知道她是在等馬小碩??墒瞧婀郑o等慢等不見人影,那個討厭蟲倒穩(wěn)得住氣了。突然間傳來幾聲短促的炮響。我們很納悶,這不年不節(jié)的,是撐傻了還是餓瘋了啊,拿放炮來浪費錢。就在這時,馬小碩來了,用紅紅的眼睛看著我媽說,嬸子,我想吃紅薯。

      我媽沒注意到馬小碩的眼睛,揭蓋從熱騰騰的鍋里取出一個,撩起馬小碩的衣襟裹住了,說,慢點兒,燙。

      真是燙,馬小碩沒法下口,淚珠子往下滾,一滴滴砸在抱著的紅薯上。終于能吃了,他啃了幾口,也哭出聲來。我媽很困惑,問,小碩怎么了?告訴嬸子。

      他又啃了幾口,有了力氣這才說話,我媽不要我了。

      不要你了?她要干什么去?

      我們都愣住了,想起剛才的炮聲。我媽的心慌亂了,手腳也慌亂了,跑到堂屋,又跑到她的臥房,伸手扯起那張白色的床單,刺啦撕下一塊系到馬小碩的頭上。馬小碩身上光光的,連個孝也沒戴。

      姚麥子是服安眠藥死的,樣子不像滿銀他老婆那般猙獰,睡著了一樣安詳。我媽趕去時,鍛磨的他們正在往姚麥子身上裹草苫子,身上還穿著那件掉了扣子的褂子。那時候做不起棺材,死了人都用草苫子包裹著埋。我媽闖過去,一把推開鍛磨的,我不能讓她就這樣走了!

      這樣喊叫著,我媽跑回家,打開床頭旁邊的紅漆箱子,取出她那件只有趕集才舍得穿的印花上衣,又喊叫著跑過去。把衣服穿到姚麥子的身上,她看她的臉,看她的眼睛。沒有怨,沒有恨,一點兒影子都沒有。我媽又開始慌亂了,從心到手,不由分說就抱住了姚麥子。

      姚麥子,你不能這樣就走了,你不能這樣不長不短的就走了,你不能什么也不說就這樣走了……

      抱著喊著,就變成搖晃了,就變成了糾纏了。邊哭邊喊,邊揪扯,怎么也不撒手,怎么也不肯撒手,最后還是一幫人七手八腳才把她和姚麥子分開。

      埋葬姚麥子的那塊地,在土地包產(chǎn)到戶時分歸了我們家。每次去地里鋤草,我媽都會將她墳上的草鋤干凈,她講究,亂七八糟的雜草她肯定厭煩。

      這話我媽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對我們說。我們?nèi)⌒λ?,說,一個墳頭被你弄得跟禿子的腦門一樣干凈,難看死了。她也哧哧地笑,想想也是,就將墳上種滿了向日葵。再下地干活,遠遠就能看見綠色簇擁著一片明朗的葵花在風中起舞。我媽說,你們看,那最高最漂亮的一棵就是姚麥子。

      我能覺察到她的悵然若失。

      我媽那個膠皮本子不見了。自從那天我把它放回原處以后,就再也沒見到它的蹤影,像蒸發(fā)了。好不容易又見到它,已是一九八三年。

      這一年開春,在中央落實“冤假錯案”的政策中我大得到了平反,這是政府還他的一個公正的評價,說明他當年反對浮夸風,為民表達“糧食不夠吃”的呼聲是完全正確的。他手握紅頭文件,蹲在院子里嚎啕痛哭,那情景我永遠也無法忘掉,我唯一一次看他哭的那樣大膽,那樣暢快??捱^之后,五十八歲的我大騎上賣掉兩架子車糧食買回來的那輛自行車到縣百貨公司上班去了。那天我媽把他送出很遠,后來又在村口佇立半天。就在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媽老了。我就站在當年我媽目送我大搭毛驢車進城做炊事員時站的我們家屋角后面那個位置,我發(fā)現(xiàn)我媽老了,晨風拂動著她那滿頭的白發(fā)。

      三年后,我二哥當兵去了部隊。臨走之前,我媽讓他把當兵的消息跟我長順哥去說一聲。我媽喃喃著,他是個命苦的孩子,要不是電線漏電,他也去了部隊……我們兩個跪在我長順哥的墳前燒紙錢,我二哥想說,哥,明天我要去部隊了,張家口的兵??伤缓傲艘宦暩?,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回來的路上他說,小弟,咱長順哥一定高興著呢,剛才紙錢灰飛得老高。我說不出來話,眼圈濕淋淋的,使勁點頭。

      我大在只有兩年的工作時間里干得很踏實。他再不用擔心因我媽偷拿而再次被人趕回家了。日子好了,我媽不用去干那些事了。事實上從這一年起,她甚至在做另外一件事。一天深夜,東偏房里我媽同我大的說話聲把我吵醒,我媽說,他大,你這第一年的工資我花到哪兒去你別管好嗎?我大說,錢都交在你手里了,隨你。我媽小聲地笑,有些喜不自禁的味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會亂花的,一定讓它們到該去的地方去。

      后來的一天,我們村里炸開了鍋。好多人都在議論一件怪事,說最近有人順著門縫往不少人家里塞了錢,有三十,二十,也有幾塊錢的,很繁雜。我跑回家找我媽,我想問問她我們家是不是也收到了錢。從后門進去,家里沒人,大門敞開著。我去敞開的大門外面找,她果然在那兒,正蹲在垃圾堆旁邊燒東西。

      就這樣我又見到了那個失蹤多年的膠皮本子。它就在我媽的手里,那個我無法忘掉的褐紅色。我躲到一旁,等我媽走后,我跑了過去。那個本子不見了,地上一片灰燼,還在騰著煙霧,只剩一個皺縮一團的褐紅色的膠皮,發(fā)出一股刺鼻的焦煳氣味。我跑進家里,我媽正在盆架前面洗手,轉(zhuǎn)身看著慌慌張張的我說,怎么了兒子,別佝僂著走路,看上去像個小偷似的。

      她跟我笑,從來沒有過的輕松。我一下呆住了,感覺臉上癢癢的,伸手一摸是眼淚。我恍然明白了一切。本子上寫的是“欠”字,而不是“偷”,因為偷是不需要去歸還的。原來這些年來她一直都在用那個膠皮本子提醒著自己去歸還。村子里發(fā)生的怪事就不怪了,是我媽把她欠下的全部還了回去。

      二○一二年。八十二歲高齡的我媽患上了嚴重的腦萎縮,已經(jīng)兩年不曾下地了。那天她輕松的樣子也已過去了好多年,但一點兒也沒走遠,就在我的眼前。

      我前段時間回老家,又遇到來串門的花椒嬸?;ń穻鹨怖狭耍戆暹€硬朗。她說,硬朗什么呀,年輕的時候去河里游泳,回回都落在你媽的后頭。我不由得拿眼睛去看病體纏身的我媽,眼圈一下濕濕的,我說,都因為過去我們家太窮了,我媽這病是吃苦太多造成的。

      花椒嬸說,窮也是自找的!

      這話像把冰冷的錘子,把我的腦殼敲得有點兒發(fā)蒙。我沒說話,怔怔地看著她。

      花椒嬸說,別人都是一處院門,你家兩處,窟窿多了能不跑風漏財嗎?

      我被她逗笑了,說,花椒嬸,封建迷信思想要不得,兩處門有兩處門的好處,你看進出多方便。再說了,當初也請劉一仙看過了啊,他說東為上,設(shè)后門沒妨礙。

      她撇撇嘴,劉一仙是托兒,你媽把人家收買了,半包煙就堵住了他的嘴。說著,她起身從屋里到院子,沖我招了招手,看上去神秘兮兮的。

      我知道她這是想避開我媽,盡管我媽已經(jīng)病得聽不清也說不好話了,可花椒嬸還是想避開她,我預(yù)感到這里肯定有隱情。

      我抬腳走了出去。

      花椒嬸對著我家的大門下頜一挑,說,你到門外面向西南角看。

      花椒嬸的樣子怪怪的,我忍不住回頭看了她好幾眼。按照她的交代,我走到門外,向村子的西南角愣怔怔地眺望,就看到了馬小碩家那座白色的二層小樓。

      返回院,我說,我看到了馬小碩的房子。

      她點了點頭,說,以前姚麥子就住在那里。

      她又帶著我來到后門,抬手指著西北方向說,你看到了什么?

      我的目光順著她的手指尋找,滿眼的房子,結(jié)果什么也看不到,滿銀他兒子的房子就堵在最前面。

      花椒嬸急了,舉的手指顫抖著,宛若大風來臨前的枯草那樣晃動。她說,傻小子,使勁看!

      我使勁看了,又揉了揉眼睛,滿銀他兒子的房子橫在前面,還是什么也沒看到?;ń穻鹦箽饬?,伸出的手指蜷縮了,整個手臂也垂了下去,嗔怪地搖著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問,滿銀他兒子的房子沒蓋之前,那就是一塊空地你還記得嗎?

      經(jīng)她一說,我馬上想起來了。滿銀他兒子沒蓋房子之前那兒的確是塊空地,光溜溜的,開闊的一片,上面長著一棵粗大的棗樹,我小時候和馬小碩經(jīng)常爬樹摘棗吃,有一次還被馬蜂蜇了屁股,我咧嘴哭了老半天,他卻笑著放了兩個屁。這件事我到現(xiàn)在都沒忘。后來,空地上拴滿了牛,老遠看去好像一不小心跑進了牛行??盏夭贿h處就是花椒嬸那三間土坯房子。

      對了,滿銀他兒子那房子后面不就是你的家嗎?你怎么連自己的家都忘了?心想花椒嬸老糊涂了,我訥訥地說。

      花椒嬸笑了笑說,你現(xiàn)在知道你媽當初留兩處院門的意思了吧?

      我腦子不缺弦兒,但是犯起了迷糊,我絞盡腦汁想了又想,還是迷糊,干脆搖頭。

      花椒嬸倒笑了起來,下巴頦一抖一抖的,臉上起滿了褶子,笑容里塞滿了少女般的羞澀。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她昔日漂亮的影子。

      她說,我就明說了吧。

      我趕快伸著脖子點頭,我早就想知道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了。

      她說,有了兩處門,你媽站在門口,不挪窩就能看到你大是不是去了姚麥子家和我家。

      原來是為了監(jiān)視?。∥壹{悶得不知所以然,心想我媽防范我大與這院門真有關(guān)系嗎,不會是躺著也中槍吧?話又說回來了,我大跟姚麥子已經(jīng)有點兒不清不楚了,這種時候你又捎帶著把自己也扯進來蹚渾水添亂子,這不是吃飽撐的就是有?。?/p>

      花椒嬸顧不上我的疑惑,兀自說道,都是你媽疑神疑鬼,其實她誤會了我和姚麥子了,你大不是個花心的男人。

      我的腦殼好像又被錘子敲擊了一下,突然變得清爽過來,急急地問,既然我大跟姚麥子是清白的,那他為什么喜歡去她家磨面,還總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并且多給她家半升麩皮?

      花椒嬸看著我審視的眼神,沉吟道,傻小子,那是你大在幫姚麥子,因為鍛磨的給村里騸驢是你大讓他去的。你大善良,是在悄悄還鍛磨的良心債……

      我如墜五里霧中,翕動的嘴唇緊緊合上了,直到花椒嬸的身影消失,也沒說出一個字來,心底突然浮出兩個大大的問號:按照花椒嬸的說法,我們家的院門除了基本的功能外,真的還有監(jiān)視的用途嗎?如果花椒嬸這話不是瞎編,那么面對婚姻,我媽堅守屬于她的那份幸福,奔波在生計的路上,身心會不會多出更多的疲憊?

      說來挺奇怪,自從我聽了花椒嬸那些話,再見到我們家那兩座院門,感覺就好像是我媽在黑夜窺視的兩只眼睛。

      陳 翀:男,1970年生,河南息縣人。在《中國作家》《長江文藝》《莽原》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部(篇)。出版有中篇小說集《西風醉步》等。中篇小說《又見秋色》《炊煙掠過窗外》曾獲第四屆河南省文學藝術(shù)優(yōu)秀成果獎,2004年度《莽原》文學獎等多種獎項?,F(xiàn)為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信陽市小說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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