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 張民強
一群人販子或黑中介,在火車站等地搜尋目標。遇到合適對象后,往往采取“介紹高薪工作”等方式,將孩子誘騙至臨近的出租屋;也有人販子甚至光天化日直接把人拉上車,實施綁架
河南省鄭州市位于地處中原腹地,素有中國鐵路客運的“心臟”之稱。鄭州火車站承擔(dān)著東貨西運、南來北往的樞紐作用,也因為這樣的特點,鄭州火車站成為國內(nèi)許多犯罪的“中轉(zhuǎn)站”。
拋開中國絕大多數(shù)火車站常見的盜竊、詐騙、嚴重暴力案件,這里最典型的是“三販”案件,即:販賣嬰兒、販賣毒品、販賣勞動力。
西買東賣的販嬰鏈條
2013年3月1日凌晨4點,河南商丘火車站南站二樓候車室,兩名皮膚黝黑的年輕女孩坐在椅子上,她們茫然地望著火車到站的信息屏幕,其中一名女孩懷抱著一名女嬰。
女嬰剛兩個月大,她是被人從云南一戶人家手里花幾萬塊錢買來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兩名女孩會將她送到遠在山東菏澤的買家手中,那樣她們就能掙得2000元的跑路費。接著,她們還計劃從菏澤坐火車到鄭州,然后回家。
畢竟,這是她們第一次出遠門,見人的眼神都是慌張的。鐵路公安的民警過來詢問時,她們連話都說不清楚。見形跡可疑,民警將兩人口頭傳喚至商丘南站的公安室。經(jīng)查,兩名女孩分別叫秦緋艷、王小波。據(jù)兩人交代,買女嬰的是一個綽號“眼睛”的山東男子,嬰兒的父母則是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瀘西縣的一對農(nóng)民夫婦。
根據(jù)商丘鐵路警方的調(diào)查,從2012年8月開始,秦緋艷、王小波的家人就組織起了一個販嬰團伙,幾乎每個月都有孩子可賣,男嬰出賣的價格一般為5萬到6萬,女嬰3萬到4萬。由這個販嬰團伙組織的販嬰犯罪已經(jīng)查實的有6起,除了最后發(fā)案的一起,嬰兒被警方送往福利院,其余的5名嬰兒現(xiàn)在均暫時由買家撫養(yǎng)。
《方圓》記者從鄭州鐵路運輸檢察院了解到,2012年以來,該院查處了10余個販嬰團伙,而這還只是河南乃至全國眾多販嬰人的冰山一角。而鄭州火車站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作為這個西買東賣的販嬰鏈條的必經(jīng)之路,見證著販嬰網(wǎng)絡(luò)的運行與集散。
早些年,鄭州鐵路檢方辦理的從四川西昌、云南巧家縣到河南等地的販嬰案較多。犯罪團伙交叉、結(jié)伙共同拐賣,嬰兒流向伊川、汝州、信陽等。那時的買價5000元,賣價1萬元。當(dāng)時從西昌到三門峽、洛陽等地的火車上,經(jīng)常有人販子被鐵路公安抓獲。
而最近幾年,則是從四川省彝族地區(qū)賣到山東、河北的販嬰案較多。《方圓》記者通過查閱發(fā)現(xiàn),去年有些販嬰案都指向同一個源頭——四川省布拖縣。
2013年2月,50歲的四川省布拖縣彝族農(nóng)民日黑莫日各(女)通過西昌市一名男子以32000元的價格買了兩名女嬰,準備到山東費縣以高價賣出,她從成都乘坐火車到鄭州,轉(zhuǎn)乘時被查獲;2013年3月,42歲的布拖縣彝族農(nóng)民阿子子甲和比曲么牛扎花28000元購買一男嬰欲賣至山東。因比曲么牛扎不懂漢語,讓阿子子甲到達山東后幫忙翻譯溝通,兩人從成都攜帶男嬰乘坐K258次列車到鄭州,次日在鄭州火車站候車室準備乘車至山東臨沂市被民警查獲……
鄭州鐵檢辦案檢察官張躍紅介紹,近年來,彝族農(nóng)民販賣嬰兒的案件明顯增多,由于這些彝族人教育程度很低,基本處于文盲水平,又不通漢語,從他們那里很難知道嬰兒具體從哪里來?!八?,我們不好處理這些嬰兒,只能就近安置在福利院里,等待進一步調(diào)查?!?/p>
販嬰案件在火車站
張躍紅介紹,根據(jù)近幾年鄭州火車站查獲的販嬰案件的整體情況,這類案件一般都有“供、轉(zhuǎn)、運、銷”等多個環(huán)節(jié),形成各有分工的利益鏈條。
處在鏈條最上游的是那些弄到嬰兒的人。比如秦緋艷、王小波團伙案件中,好幾個嬰兒來源于瀘西縣醫(yī)院一名有關(guān)系的張姓大媽。僅僅在2012年12月這一個月以內(nèi),該團伙就從張姓大媽和她的介紹人那里收到3名嬰兒。但遺憾的是,由于信息模糊,瀘西縣公安局在該醫(yī)院根本找不到張姓大媽這個人。
而負責(zé)中途運送嬰兒的則一般是20來歲的年輕女孩,她們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嬰兒的母親。這些女孩一般利用火車、汽車將嬰兒運往河南,在鄭州火車站或其他站轉(zhuǎn)乘另一趟火車到山東。
最后交易的時候,買方會把嬰兒送到當(dāng)?shù)蒯t(yī)院做個體檢,健康的話,會按照事前商量好的價格交易,有缺陷的話,會做一番討價還價。
在這條產(chǎn)業(yè)鏈上,那些被販賣的嬰兒,男嬰被稱為“大貨”,女嬰則稱“小貨”,賣出去的價格一般是買來價格的一倍。
張躍紅告訴《方圓》記者,在人流混雜中,鄭州火車站往往是由西到東的販賣嬰兒鏈條中間環(huán)節(jié),有不少人販子盤扎在鄭州火車站,為的就是分一杯羹。
2009年,鄭州火車站發(fā)生了一起典型的販嬰“黑吃黑”案件:1月1日晚上10點,一對彝族青年“夫妻”從鄭州火車站南出站口,走向長途汽車站,準備乘坐汽車前往山東。正當(dāng)彝族“夫妻”走到廣場西角時,突然被一撥人圍攻,“兒子”也被搶走。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案發(fā)后,“夫妻”倆并沒報警,路過的行人反應(yīng)過來后,才向警方報案?!胺蚱蕖眰z被帶走調(diào)查時,卻又時時想開溜。
經(jīng)調(diào)查,原來,嬰兒的“父親”其實是個人販子,而搶嬰兒的則是另一撥“黑吃黑”的販嬰團伙。該團伙有5名男子,團伙頭目且此么木接受警方訊問時稱,在他們四川老家,一些彝族婦女從事著販賣嬰兒的不法活動,他們針對這種現(xiàn)象,專門從事“黑吃黑”,從販賣者手中奪取嬰兒,然后高價倒賣。由于彝族婦女?dāng)y帶嬰兒主要是乘坐K118次到鄭州的,這個“黑吃黑”團伙就在鄭州火車站出站口蹲點,物色目標,隨后采用圍攻、毆打的方式實施搶奪,因為知道這些販賣嬰兒的人販子不敢報警,所以“黑吃黑”的團伙也肆無忌憚,很容易把孩子成功搶走。
販賣童工的重災(zāi)區(qū)
談起鄭州火車站販賣人口的事,今年49歲的袁成不得不長嘆一聲。如今,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他在鄭州火車站附近丟失的兒子。7年前,袁成的兒子袁學(xué)宇和老鄉(xiāng)一起到河南鄭州的某個建筑工地上,學(xué)習(xí)安裝鋁合金門窗,但僅僅15天后,也就是2007年3月28日,袁成接到那名老鄉(xiāng)打來的電話,告訴他袁學(xué)宇失蹤了。
兒子丟失后,袁成報了案,派出所的人告訴他,袁學(xué)宇有可能被拐到黑磚窯了,這種情況在當(dāng)?shù)睾芏?,許多年輕人失蹤,被發(fā)現(xiàn)的很多都是被人販子帶走了。
就在袁學(xué)宇失蹤的兩天后,與他同一個工地打工的同事去買藥,經(jīng)過一輛面包車時,被兩個人套住腦袋,用刀子頂著腰,拖到了車上,一直到鄭州火車站,趁綁架者交易的時候,這名同事才飛奔逃脫。
袁成的弟弟當(dāng)時也在鄭州火車站附近打工,他想起,前幾年附近的村子也有一個磚窯,雇了遠地的工人,給吃給住,就是不給錢,工人好幾年都走不了。
丟失了兒子的袁成一邊報警希望公安幫助找人,一邊在鄭州火車站附近貼尋人啟事,但派出所找了十來天,也沒有線索。后來貼尋人啟事也沒有用。
尋人啟事雖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但卻讓袁成有了意外收獲:他聯(lián)系上了其余一些有相同遭遇的父親。當(dāng)時報紙上還刊登好幾條類似的尋人啟事,時間間隔不過20天,失蹤地點都在鄭州火車站附近。
從2007年4月開始,袁成和其他5名丟失兒子的父親一行人以鄭州火車站為中心,走遍周邊100多個縣市。
袁成在走訪中也大概摸清了兒子走失的可能情況:大概是一群人販子或黑中介,在火車站等地搜尋目標。遇到合適對象后,往往采取“介紹高薪工作”等方式,將孩子誘騙至臨近的出租屋;也有人販子甚至光天化日直接把人拉上車,實施綁架。
而且,鄭州火車站附近治安條件差、人員混居現(xiàn)象十分嚴重,也給相應(yīng)的販賣人口犯罪提供了便利。圍繞火車站周邊主要是一些獨立二層小樓的出租屋,袁成說,有些不起眼的出租屋常常是人販子的據(jù)點,他們把不敢反抗的孩子集中在一個屋子里,等人數(shù)達到一定規(guī)模,就會派專人聯(lián)系面包車,實施運輸。運輸目的地有的是新鄉(xiāng)、焦作等有煤礦的地方;另一部分越過河南境界抵山西運城、臨汾等地。
據(jù)了解,類似販賣未成年人往山西從事苦力勞動的案件,十幾年前就有發(fā)生,但多為個案。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二代“民工”開始跟隨父母去城市打工,此類案件在鄭州這樣的民工集中的城市開始爆發(fā)式的增長。那些十六七歲,具備一定勞動能力的孩子,因為剛從農(nóng)村進入大城市,不熟悉環(huán)境和語言,很容易被威嚇控制,進入成為人販子的獵物。
2007年以來,轟動一時的山西省黑磚窯非法用工問題引起了國家高度重視。當(dāng)時山西、河南兩地重拳出擊,搗毀成百上千的黑磚窯。此后,鄭州火車站丟失年輕人的新聞報道才漸漸少了許多。
販賣毒品的國內(nèi)線路
除了販人多,鄭州火車站犯罪還有販毒多的特點。通過鐵路運輸毒品是國內(nèi)毒販子的慣例。云南、廣州等邊境火車站毒品交易量大,因其靠近東南亞、越南緬甸等毒品原產(chǎn)地,而位居中原腹地的鄭州火車站,雖然毒品走私量相對較少,但也承擔(dān)著往東北、西北等地集散的樞紐作用。
所以,鄭州火車站查獲的毒品運輸案件,一般針對的是毒品走私的“中線”。往下查,能揪出不少“馬仔”;往上查,能找到遠隔千里的大毒梟。
2012年,鄭州鐵路警方查獲了一起從云南邊境運至鄭州的秘密販毒案件,該案還有一名列車員參與其中。
當(dāng)時,鄭州鐵路警方“盯上”了兩名騎摩托車的小馬仔,這兩名人去漯河購買了一定量的海洛因,交易完成后正準備調(diào)頭回鄭州售出。警方抓獲兩人后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上線”叫“馬哥”,駐馬店口音,長期在漯河活動,向鄭州多個販毒團伙提供毒品?!榜R哥”與其大哥“大馬”一起從事販毒活動,經(jīng)常往來于鄭州和云南兩地,從云南購買毒品,在漯河、駐馬店等地加工制成海洛因,再販賣給鄭州的幾條下線,案件涉及百余人。
為何毒品能大量地通過火車站,毫無顧忌地運輸呢?警方進一步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內(nèi)鬼竟是昆明至鄭州的K338次列車上的一名車檢員,他配合毒販,將裝毒品的袋子事先放在了車廂與車廂連接處的天花板上。這名車檢員承認,長期以來,“大馬”販毒團伙正是依靠他的特殊身份將毒品通過鐵路從云南販運到鄭州的,每次交易該名車檢員能獲取兩三萬元的酬勞。
鄭州火車站警方查獲的毒品包括冰毒、麻古、甲卡西酮多鐘,販毒網(wǎng)絡(luò)以鄭州為中心輻射全國。有些特定的線路、比如昆明、貴陽方向來的列車常常是警方打擊毒品犯罪的關(guān)注重點。
鄭州鐵路公安處的便衣偵查員李然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10年年底,在一次火車上例行檢查時。一名男乘客把價值兩百多萬元的毒品藏在了身穿的羽絨服內(nèi)。通過這名男子,鄭州鐵路警方順藤摸瓜,找到了藏在緬甸的大毒梟“吳姐”。
據(jù)了解,毒販子將毒品從云南等地成功運至鄭州后,一般就能獲得幾十倍的利潤。在鄭州,有些團伙將毒品藏在廢電腦箱內(nèi)或舊機械配件內(nèi),偽裝后用紙箱包裝,再以每次幾十元的價格委托鄭州至各省市的大巴車幫忙運至買家約定的地點。
鄭州火車站是截斷販賣鏈條的絕佳位置
張躍紅告訴記者,近年來鄭州火車站的犯罪也呈現(xiàn)一種變化的趨勢。以往案件集中在破壞鐵路設(shè)施、“扒火車皮”偷盜貨運物資等形式。但隨著鐵路線路升級、列車幾次提速后,這類案件逐年減少。
同時,因為鄭州火車站地處國家鐵路網(wǎng)絡(luò)的中心樞紐,很多案件開始顯現(xiàn)出“轉(zhuǎn)移”、“倒賣”等中轉(zhuǎn)特征。近年來,鐵路檢方辦理了不少拐賣人口的案件,貴州、四川一些婦女被拐賣到山東的一些農(nóng)村,這些被拐賣的婦女獲救以后,有的回到了四川、貴州老家,有的在當(dāng)?shù)卦赂?。有些婦女在山東和四川兩邊都有丈夫和孩子,還經(jīng)常兩邊跑。有意思的是,兩邊的家庭不但沒有因為人口販賣結(jié)下深仇大恨,反而成了親戚,有的還經(jīng)常走動,一方主動接濟另一方。
張躍紅還介紹,鄭州火車站查辦的販嬰案子一般有兩種類型,一種行為比較惡劣的,孩子是通過坑蒙拐騙偷來的,比如上世紀九十年代他查辦的徐維明販嬰案,當(dāng)時犯罪嫌疑人徐維明在鶴壁被抓獲,據(jù)其交代,他在火車上把針筒注射麻醉品到飲料里給攜帶嬰兒的母親喝,等她們昏迷后抱走嬰兒,通過類似的手段,徐維明一共偷走了9名嬰兒,最后被判死刑;但如今,這種極具風(fēng)險的盜嬰販嬰犯罪少了,很多販嬰過程呈現(xiàn)鏈條化,西部的孩子通過火車運輸賣到中東部,而很多孩子是父母主動賣的。
中國政法大學(xué)反對人口販運國際合作與保護中心主任張志偉認為,拐賣兒童絕大部分都是跨省販運,鐵路公安機關(guān)責(zé)任重大,而事實上很多販賣人口案件都是鐵路公安機關(guān)破獲的。因此,鐵路公安人員以及工作人員在日常工作中應(yīng)當(dāng)尤其要特別關(guān)注多名婦女懷抱嬰兒乘坐火車的情形,因為擔(dān)心孩子哭鬧引起關(guān)注,人販子往往會給兒童喂食安眠藥,讓他們在運輸過程中始終處于昏睡狀態(tài),所以這類婦女不會為孩子喂食。還有一些單身男子單獨帶嬰兒出行的情形,也應(yīng)當(dāng)進行排查。
據(jù)了解,鄭州鐵路警方在巡查火車站內(nèi)的人販子工作上也正在加強力度?!艾F(xiàn)在我們對抱小孩的旅客特別留意,爭取不放過任何一個人販子?!睆堒S紅說,很多人販子之所以被抓獲,是民警巡查時能看出他們不懂得也不愿意照顧嬰兒,進而懷疑他們不是孩子的父母?!氨热甾r(nóng)村的婦女給自己孩子會喂母乳,但女販子都是給奶粉吃?!睆堒S紅說。
張志偉認為,火車作為當(dāng)下中國最主要的客流工具,有專門的司法機構(gòu)設(shè)置,在堵?lián)糌湅?、販毒鏈條上比飛機、客運更為有利。鄭州火車站作為國內(nèi)火車交通系統(tǒng)的樞紐、人流客運的中轉(zhuǎn)站,是截斷販嬰、販毒等鏈條的絕佳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