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萍
開欄語
這里是貢院墻根街2號,《齊魯周刊》編輯部。
短短的一條小街,因位于貢院東墻根而得名。小街南端是“狀元墻”,北端即《齊魯周刊》。周刊不老,將將15周年,周刊也不大,奈何東鄰文廟,西鄰省府,背靠遐園、歷下亭、奎虛書藏。士子情懷,文人氣象,是地緣,也是血脈。編輯部同仁每每俯瞰大明湖,揮斥方遒,激揚文字,拍碎酒瓶。身體丈量千山萬水、靈魂對話三教九流之余,一干人等血戰(zhàn)平庸、槍挑泡沫、針挖深井,如堂吉訶德,不負醉一生。
四年前的夏天,要下班了,女兒從北京打來電話:“媽,你快去醫(yī)院吧,我爸爸快不行了,在急救室,腦干出血,要趕快手術”。我心里一驚,頓感意外又無措。意外的是,他才五十出頭,怎么會突然不行?無措的是,我和他已經(jīng)分手十年多,在這搶救生命的時刻,需要面臨許多選擇和決定,這些選擇和決定,得有適合的角色來擔當,比如夫妻和兒女,我是什么呢?“孩子,我去不合適啊,他老婆呢?”“什么合適不合適,救人要緊,他和老婆分居了,你快去吧,到這時候了,都?!?/p>
在女兒的吩咐下,我立馬打電話找到醫(yī)院的朋友,一是讓她先到急診室,二是請她幫忙找到最好的大夫,我隨后趕到現(xiàn)場。
多年不見,在急救室里,和這位老熟人見面了。平生第一次,我見到了七竅出血,面目可憎。值班大夫說,你是他什么人?我說,朋友。我羞于說出“前妻”二字。
“朋友不行,手術不能簽字。”大夫看了我一眼又說:“這個人沒救了,百分之九十九下不來手術臺,即使下來了,也是植物人一個,勞民又傷財,還治什么。”
這些話,不容置疑地拋出來,如同宣讀了死亡判決書。我打量了一下這個站在眼前的“上帝”,三十歲左右,戴眼鏡,冷漠糟蹋了一張好看的娃娃臉。我心里罵了一聲:草泥馬。
我撥通了女兒電話,讓她和“娃娃臉”直接對話,“上帝”又把他的死亡判決書向女兒復讀了一遍,女兒很堅決,即使植物人,也治!
于是,女兒委托她的嬸嬸簽署了手術文件。剩下的繳費、辦理住院手續(xù),找主刀大夫等等就由我操辦了。
整整九個小時的手術,回到家已經(jīng)半夜三點多了。
十多年來,在那個深夜里,我第一次想,前妻是什么?前妻是曾經(jīng)的口水舌戰(zhàn)拉開的序幕下鍋碗瓢盆齊飛、電視機遙控器水瓶杯子遍地亂滾的不堪回首,前妻是家庭倫理下的孩子老人七大姑八大姨糾纏在一起的斬不斷理還亂,前妻是一紙婚書撕成兩半時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無奈,前妻是因孩子存在生發(fā)出的現(xiàn)實和關乎活著的有理無理、有過無過,前妻是當歲月猛然回首時上天安排的再次相遇——不管你愿意還是不愿意,回避還是不回避,喜也罷,悲也罷,難也罷,煩也罷,躲無可躲,逃無可逃。
手術意外的成功。女兒和女婿請了長假,端屎擦尿,輪流守護,在重癥監(jiān)護室待到第22天,被判了死刑的“植物人”醒來了,然后是迅速的恢復,40天后痊愈出院了。出院時,這位老兄感謝了醫(yī)生護士,當遇到打掃衛(wèi)生的大媽時,人家嚇得跑到一邊:“啊,你怎么活了?”
出院后,老兄又去感謝陪護他的朋友們,當然還感謝了單位的領導們。唯一沒感謝的就是他的前妻。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的手機響了,老兄第一次給我拜年。我說,你打錯電話了。他說,沒錯。我說,你好好活著吧,少喝貓尿,少給孩子添亂。他又拜了年,說了一通廢話,我大概一句也沒聽,卻忽然想起,這哥們住院時我代交的住院費、醫(yī)藥費好幾萬塊錢,卻從來只字不提。
前妻是什么呢?前妻就是你上輩子欠的賬和你后會有期。
今年春節(jié)剛過,這老兄又惹了一堆麻煩,先是房產(chǎn)官司,后又查出重癥,這一切災難,沖擊女兒,波及前妻。
本來,這是本不應該發(fā)生的事情,比如,對一個走出圍城再進入圍城的男人來說,更應該認識到婚姻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情。諸如財產(chǎn)問題是任何一個有孩子的再婚男人首先要掰扯清楚的事情,掰扯不清就會造成一群傷害,不管是對死去的婚姻還是活著的婚姻,弄不好,前妻的方陣就會不斷擴大,善惡交手,陣營轉換,在所難免。再比如,作為一個活在當下即將進入老齡的獨生子女的父親,應該想到,當社會不能給你養(yǎng)老,孩子也未必給你養(yǎng)老的情況下,自己的活著就不僅僅是自己的活著,活著的時候你永遠感覺不到你是自己的,病死的時候,你更是自己說了不算。
女兒的年輕自然無法承受這些亂七八糟的“之重”之類。每個晚上,長長的電話經(jīng)常打得手機沒電。如何打官司,如何給父親治療,選擇什么樣的治療方案,接到北京租房子,剩在家里的奶奶怎么辦,自己兩歲的孩子怎么辦等等。
女兒煩悶的時候會說,老娘啊,你啥眼神兒啊,怎么給俺選的爹???我自然有話給她,是俺眼神不好,可四年前上帝給你機會了,你可以選擇不要他,可你怎么還救他?說是說,我心里清楚女兒的孝順,為了不給她的小家造成更多的負擔,為了眼神兒不好繼續(xù)付出的代價是——我提出,他爹在北京的所有費用我來承擔。
前不久,因官司問題女兒帶著他爹回來了,哪去呢?女兒把他爹帶到俺家。以前,我從不正眼看他,因為他的喝酒,喝酒,還是喝酒,喝到快死了還是喝!這是個神馬男人???
這老兄坐在俺家的沙發(fā)上,喝著茶,吃著葡萄干,磕著瓜子,等著吃飯。我蒸的韭菜大包子居然吃了兩個還不夠,臨走又帶走了五個。我的小外孫跑來跑去和他逗著玩兒,看著小外孫和他外公一樣大大的額頭,我驚訝這奇妙的遺傳。我突然想象著在遙遠的大森林里,生活著成群結隊的猴子猩猩們,人們很少再去想象這些人類的遠祖和自己還有什么關系,但,作為生命,或遠或近,他就在那里。
(本文作者為齊魯周刊社社長、總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