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女人后來想想,她其實(shí)很早就看見那個女孩了。甚至是前天或者更早就看見了,至于具體是哪一天女人已經(jīng)想不清楚了。也難怪她,這段時間她一直被她的男人折磨得疲倦憤怒以致精神恍惚。從女孩出事那天以后,她每天在店門口再收拾貨物的時候,都時不時忍不住會看路對面的那堵墻,當(dāng)然已經(jīng)什么也沒有了,只一截寫著“拆”字的破墻橫在那里,但女人再一轉(zhuǎn)頭,往往就恍然又看見倚在墻拐角的女孩那兩只漆黑的眼睛微露。
因?yàn)榻幵诮蛐蘼?,這里便成了一個臨時??空荆こ桃唤ň褪且粌赡?,所以好幾路公交車都改變了路線從附近匯集到這兒中轉(zhuǎn)。一輛輛開過來再駛過去,卸下一堆堆的人群,這個地方就慢慢熱鬧了也可以說混亂了起來??恐鴫m土濺起的路邊,是用鐵皮板簡易搭成的幾家小店,有賣早餐的、賣面的、修車的,等等。
女人就是其中一家小商店,鼓鼓囊囊的,礦泉水,飲料,煙酒,零食,水果,小百貨,門口豎一塊“小而全”的紅牌子。女人經(jīng)常腰間斜系著錢包,站在門口的大遮陽傘下,微呲的牙挺拔在外,南來北往的風(fēng)裹著嘈雜的聲音和飛塵經(jīng)過她張開的唇齒間。女人看著一股股行色匆匆的人流,順一順燙成大卷的頭發(fā),嘴里吐出一團(tuán)藍(lán)煙。隔著煙霧,剎車聲、汽笛、報(bào)站聲、人聲、灰塵,都好像漂浮了起來,女人既處在其中又置身事外,她用一支煙把這些嘈雜隔開。
只不過這一段時間,女人有時候想著心事,常常會忽然愣愣地出神,只有香煙還在她唇邊裊裊地盤旋,煙氣漸漸模糊了她空殼般的臉,彌漫成一小片迷茫的淡藍(lán)。但車子打著轉(zhuǎn)盤猛地駛過,塵土也飛揚(yáng)呼嘯起來,已看不清眼前哪里是黃哪里是藍(lán)。女人回過神來,就吐口痰,惡狠狠地罵一句,也不知道是罵什么,帶著一股子敗壞的惡劣情緒。
因人流量大,女人小店的生意并不壞。
又是一個電話。
女人看著它響,開始不接,后來接了,不等對方說話,就把電話對在嘴邊罵了起來,唾沫像火花,帶著毀滅和絕望的光華濺落于地。女人臉上因吵架而迸發(fā)出類似于金屬質(zhì)地的扭曲光芒,最后一連串吼出一句話“離!離你媽的X!睡了老娘十來年現(xiàn)在想起來離婚了,走路軋死你王八羔子狗日的!”
掛了電話,摔到屋里的靠椅上。電話從躺椅上彈起來,復(fù)落到地上。女人一揚(yáng)頭搖動一頭的大波浪,也許是用力過猛,竟然搖落幾顆參差的淚來。女人覺得惡心,反過手背潦草抹了一把,點(diǎn)一支煙,猛烈地抽了幾口,抄起毛巾帶著一股狠勁擦拭攤上那些灰頭土腦的水果,直到把一個蘋果擦爛。女人停下來,有些惘然,不知所措,更多的倒是惱火,憤憤地把手里的爛蘋果扔了。
扔掉手里蘋果的時候,女人不經(jīng)意間一回頭,看見縮在墻角的女孩。女孩站著,巨大慘白的“拆”字張牙舞爪橫在她的頭頂。墻角下,女孩薄薄的身子緊緊挨著墻,就像一張面餅貼在骯臟的鍋上,所以給人的錯覺就好像女孩是從墻里面長出來的。
后來女人想,女孩之所以這樣緊緊靠著墻,或許是因?yàn)榕⒁半U(xiǎn)干一件事之前的猶疑和膽怯。
因女孩站著的這個姿勢很特別,女人不經(jīng)心中視線在女孩身上停頓了那么一兩秒鐘。女孩似乎也發(fā)現(xiàn)路這邊有人在看她,就貼著墻更緊了,好像那將要拆掉的廢墻是她的整個依靠,這樣一來,女孩露在外面的就只是一雙大大的怯怯閃亮的眼睛了。
也就是像看個小破爛,女人多看了兩眼。
女孩盯著車來車往的路面,像盯著一片湖,心思好像并不在過往的車輛上,朝女人這個方向看一眼就又盯著馬路看,眼睛里水茫茫的,只有在看女人的小店時忽然聚起灼亮的光。
女孩的眼睛黑、大,明亮,閃爍著濕漉漉的清澈光芒。如果你來自還沒有被城市化進(jìn)程污染掉的農(nóng)村,女孩柔嫩晶亮的眼睛,會使人聯(lián)想到羊羔那春草初生般鵝黃初覆的眼神。
女人懶得再看,一伸手朝路旁的垃圾堆上扔掉手里的爛蘋果,“嗡”地一聲濺起一群四散奔逸的蒼蠅,女人的厚嘴唇翻動,吐出兩個字:“野種!”
——女人粗暴的判斷也有一定的道理:附近是建筑工地,還有一個建筑材料廠,男人多,自然就有女人做那種原始的生意。這本來也無可非議。但女人的話里還有一層含義,因?yàn)樗哪腥俗罱创盍擞盟脑捳f“一個爛貨”,一來二去,爛貨大了肚子,昏爛的男人架不住新歡的皺眉蹙顰要和女人離婚。女人自此看見所有的小孩都像是勾搭男人的野女人生養(yǎng)的來歷不明拆家散戶的“野種”。
女人的男人是個好吃懶做的軟貨流氓,平日里不著家,一天到晚和道上的哥們喝喝酒、打打架,混吃混喝,活得也快活。城市里其實(shí)少不了這樣的寄生角色,他們也不是真有多惡,但是多數(shù)的時候都是禍害和幫兇。比如前段時間工地上大半年不發(fā)工資,工人們鬧,到了膠著狀態(tài),工頭就暗地里請了一些混混找了個借口打了幾個鬧得最兇最有主見的工人,再發(fā)了一點(diǎn)工錢,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女人看看天,太陽的圓臉掛在東南邊,無外乎又是一個熱天。女人撅著身子把店門口的遮陽傘固定好,太陽的光線逐漸變得刺眼,空氣遂熱了起來。女人把攤上的貨物清理了一遍,在周圍潑了一盆水,壓住粉塵,收拾完了,就立在當(dāng)街的冰箱后面百無聊賴地抽煙。
女人的嘴角和鼻腔熟稔地配合,把一支修長的“黃果樹”翻譯成一片深藍(lán)。女人喜歡這種勁頭足的低級別香煙。女人一心煩氣躁就抽煙。女人有時想,狗日的男人還不如手里的這支煙呢。這世上的男人只有在床上時你要他長他長,你要他短他還長,下了床都一樣沒有良心。而煙只會挺身奉獻(xiàn),不會吃著她的喝著她的還背著她胡搞。女人越來越喜歡抽煙。
她吐出那些煙圈,看它們繚繞膨脹,似乎把她心里的空曠也都能無限地填滿。煙在她跟前盤旋、擴(kuò)散,她伸手,想抓住一些,可是抓了一把,只抓了一手空虛的霧……女人有點(diǎn)沒反應(yīng)過來,怔怔地看了看攤開的手掌,手掌里什么都沒有。大太陽底下,女人忽然感到從沒有過的荒涼和冰冷。
她抓不住不止是煙,還有她的流年。
女人到了這個年紀(jì),正是恨鏡子的時候。女人現(xiàn)在越來越熟練于暴躁和憤怒,她不知道女人到了更年期真的是沒資格再發(fā)怒了。
女人繼續(xù)吐著云彩,倚著門柱,看著眼前熱滾滾的粉塵里涌動著的紛亂人群,女人心里感到了一點(diǎn)擁堵到喉嚨的悲涼之意。女人使勁咳嗽了幾聲,把一口煙深深吸附進(jìn)肺里,久久才吐出來。
人群里,來來往往,匆匆而過,誰悲誰喜,誰又在意?
女人在盤旋的煙絲里紡織著粗糙的心事,以至于一個想買瓶礦泉水的顧客敲了兩次冰箱她才發(fā)覺,發(fā)覺了她撩一把頭發(fā)就罵,“買瓶破水敲什么敲,敲壞了咋弄!”
把顧客嚇得不輕。人家不買了,帶著疑惑的神情看看女人就走。女人還不依,蠻橫地追加一句,“不買我的水,渴死你!”
顧客趕車著急,總結(jié)性地回她一句“神經(jīng)??!”而已。
女人現(xiàn)在唯一能讓她稍感快意的恐怕也只有吵架了。自從男人明確不再要她以來,經(jīng)過這么多的創(chuàng)造性廝打吵罵,現(xiàn)在她一吵架渾身都散發(fā)一種戰(zhàn)斗般投入的光芒,面頰腴紅,眼睛放光……可是已經(jīng)沒人和她吵了。
女人又坐在遮擋傘下的陰涼里,揮一把芭蕉扇子趕水果上面起落的蒼蠅,可蒼蠅們很任性,趕走一只,又來一只,一批批哼哼著還很悠揚(yáng)。幾番下來,弄得女人心里不免燥火,狠勁搖動扇子撲打著飛飛落落的“不要臉”們。
偏這時候一個色香俱全的鮮艷小女人撐把小傘踱到攤前,女人抽著煙搭眼一看這小騷貨長的就是一張小三的狐貍臉,乜了一下眼,“哼”地一聲,心里很不待見。好像人家也有搶了她男人的嫌疑似的。
小女人可能是在等車,打發(fā)時間,用插在坤包里的小扇子在鼻翼兩邊輕輕扇扇,在攤前東走一步西走一步,伸小指撥拉撥拉攤上的小百貨,或者拿起攤前面金黃的橘子,掐一掐又放下。并沒有買的意思。
橘子是女人聽信送貨的水果販子的甜言蜜語買下的,每一個都碩大金黃,像小西瓜,在太陽下瑩瑩有光,一個個腦滿腸肥的模樣。小販送貨時說“老姐……”一句話還沒喊完,她的眉毛一豎,小販忙諂媚笑著改口說:“妹子,這叫滿金橘,汁多肉甜,每天吃一個,開胃養(yǎng)顏哪!”她當(dāng)時掰開吃了幾瓣,說:“養(yǎng)個屁!”和平常橘子并無不同,不過是外表好看罷了。女人批發(fā)了十幾個,擺在水果的前邊,充個門面。
小女人放下,再拿起一只更大的橘子審視,或許也是驚訝于橘子的大和好看吧。拿起來端詳,很好奇的樣子,看了一遍知道沒有什么稀奇的,就放下;而旁邊的更大,就又拿起另一個看著玩。當(dāng)小女人再放下拿起第三個的時候,女人終于忍不住,沖著小女人開叉很涼快的裙口和收束一小掐的腰的方向吐了一口痰,塌著眼皮說:“呸,在這兒浪什么浪?”
小女人開始很迷茫,等確信罵的是她,一下子就炸開了,往前一步,隔著攤位,掐著腰,嘴唇像孔雀開屏,先定好立意:“老娘想浪!”然后圍繞著這一主題,小女人滔滔了數(shù)分鐘硬是沒給女人見縫插嘴的機(jī)會,最后再總結(jié)了一下主題:“老娘想浪,老娘浪得美麗!你也瞅瞅你——”女人隨便一戳手指,把眼神渡過馬路支到對面女孩站著的墻那邊,“——那個‘拆’字劃你臉上我看才最合適,也瞅瞅你那噸位,你個老娘們兒,你當(dāng)街叉開腿浪也沒男人看你一眼!”
說罷,揚(yáng)長而去。
一片笑聲。
這幾句話真是傷到了也怒到了女人骨子里。攥著拳拔腳就要追趕小女人,在她身上女人要泄出她所有對野女人的恨。但女人確實(shí)太龐大了點(diǎn),玲瓏的小女人三閃兩拐就輕巧地到了路對面,中間和女人隔了幾輛行駛的車,女人的罵聲和憤怒都鞭長莫及,女人跳腳揮舞著手臂也無濟(jì)于事。
“拜拜了您哪!”小女人揮揮勝利的手,鉆進(jìn)一輛出租車?yán)铩?/p>
女人隔著街一蹦多高地跳著腳罵,罵得推陳出新、抑揚(yáng)頓挫,罵著罵著女人瞥眼看到車玻璃上映現(xiàn)出一張蓬頭散發(fā)一副怒容的中年婦女形象,粗鄙而又熟悉,想起那就是自己,女人忽然一陣悲從中來,那是一種復(fù)雜至極的惡劣情緒,就像眼前的公交車一樣窩窩囊囊地堵在那里。身后的車對著她猛按喇叭,“嘟,嘟——”催促,女人對著司機(jī)破口大罵?!岸妓麐尶次液闷圬?fù)??!……”
女人再折回?cái)偳埃穸窋〉墓u,坐下來,點(diǎn)一支煙,架到嘴邊,吐一口怨氣,罵罵咧咧正氣惱間瞥眼看到對面墻上字跡拙劣的“拆”,小女人的話猶然在耳,女人不由地又是一陣氣急敗壞,女人把壞了的蘋果對著墻狠狠擲過去。女人看著蘋果的弧線只穿過馬路就無以為繼地疲憊落地,女人看著破敗的墻,越看越不順眼,看了幾眼,意識到好像少了一件什么東西。女人想,噢,原來是一直縮靠在墻角的小女孩。
女人當(dāng)然對女孩并沒有什么興趣,只是一個東西看久了一直在一個地方,忽然消失了,她總要轉(zhuǎn)眼看幾下罷了。女人順勢瞭了幾眼也就看到了女孩。女孩不知道什么時候已轉(zhuǎn)到路這邊,蹲在“張師傅修車鋪”前,托著下巴看人修車子。
女人看清女孩的眼睛,女孩的眼睛真是大。也許是因?yàn)樾『⒆拥难劬€沒有被這樣那樣的利欲污濁,清澈,所以顯得深美、遼闊。女孩也看著女人,轉(zhuǎn)動了一下大眼睛,匆忙低下頭,再慢慢扭過頭去看修車師傅給車胎充氣。
但女人看了一會,卻感覺女孩一直下意識地在看著她所在的這個方向。女人懶得想,又回到自己的心事上。
女人的眼神像是在懸崖上,一不留神就掉落到心事的深淵里了??粗ⅲ讼?,要是自己也能生出一男半女,男人興許就不會對她這么冰冷吧。女人一時眼神迷離,就陷入到這個一廂情愿的小假設(shè)里。
——其實(shí)女人也能生的,年輕時一對糊涂男女,小醫(yī)院流產(chǎn)做得不徹底,傷著了。但是實(shí)際上即使她生養(yǎng)了龍鳳胎,以她男人的本性,對她也難保忠誠。這只不過是一點(diǎn)點(diǎn)欺騙自己的幻覺而已,說到底那是她的男人,即便再是個混蛋,她還是希望男人能回心轉(zhuǎn)意,畢竟這么些年的夫妻。現(xiàn)在與其說她是恨自己的男人,倒不如說她更恨的是勾走男人魂兒的“狐貍精”。
她從來說不出她的男人有多好,但是她知道男人有多壞。她離不了男人的壞。
女人愣過神來,從修車鋪邊的女孩身上拔出迷路的目光,揉了揉眼,鼻根發(fā)酸,咳嗽一聲都含著壅塞的水分。女人對眼淚向來充滿惡心,就揚(yáng)起臉,看天上云,猛不防太陽的刺扎進(jìn)眼里,眼前一黑,毒辣的太陽逼出她翻滾的淚……女人隔著模糊的視線,看著擺在最前面的滿金橘,想,真他媽像男人那張破嘴里吐出來的話啊,看著花里胡哨還金燦燦的,騙了你的耳朵騙了你的眼,還騙了你的心,到最后兌現(xiàn)的卻只是惡語相加一天一天的不耐煩。
……
馬上就是三天了,天熱得咄咄逼人,冰箱里的水很快就賣得見了底。女人把瓶裝的礦泉水和飲料從屋里一箱一箱搬出來,再一瓶一瓶續(xù)到冰箱里。在這間隙,女人一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女孩已經(jīng)挪到了隔壁再隔壁的店門口,中間只隔著一家賣早點(diǎn)的,早點(diǎn)鋪早已經(jīng)收了生意,關(guān)了門。
這時候可以看見女孩很瘦,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女孩身上破舊的白裙子有點(diǎn)大,大概是誰給的舊裙子,但還算干凈,一雙手扣在身后,垂著眼睛盯著腳尖,或者看路上忽而擁堵忽而急行的車,女孩的心仿佛跳得很厲害,臉上紅紅的,鼻翼兩側(cè)一鼓一鼓,有細(xì)碎的汗粒沁出。
女人隨便又看一眼女孩的眼睛。
在女孩黑亮的瞳仁轉(zhuǎn)動中,你甚至好像能聽見泉水邊新鮮的鹿鳴。這真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女孩就給人這樣一種羞怯和安靜的感覺。
但女人覺得這女孩好奇怪,說不上還有多么嫌惡,卻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女人來不及也不會費(fèi)心思去想它,繼續(xù)照顧著她的生意,間或抽一支煙,和顧客針鋒相對地吵上幾嘴瀉瀉心里憋著的火氣。
女人的生意不錯,水和飲料賣得尤其快。就是那一攤子水果沒賣出去幾個。蘸著唾沫,數(shù)著挎在腰間包里的錢,數(shù)完了錢,看樣子女人的火氣消了一點(diǎn)。
看看時間,中午已過,女人想回屋煮點(diǎn)米,再到對面買只炸雞就算午飯了。在回屋子之前,出于防備的習(xí)慣和敏感,女人忽然又回頭看一眼女孩。這時女孩抱在隔壁早點(diǎn)店豎招牌用的柱子上,半邊身子隱在柱子后面,被女人突然地一看,女孩趕快仰起臉頰看天上,卻猝不及防被火辣辣的太陽一下子灼燒住了眼睛,眼前好像一群黑蝴蝶在飛,女孩低下頭,閉上眼,只有再緊緊地抱著柱子。
女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小狗日的,我說盯著不走呢,原來是想偷我的橘子!”
因?yàn)樵谂宿D(zhuǎn)身回屋的瞬間,在女孩抽出視線看天上之前,女孩看著的是女人攤位上最前面那些個金燦燦的大橘子。女孩看著橘子的眼神有亮光閃動,又濕漉漉的,情意綿綿。
女人心里冷笑,“噢,我倒要看看你個小雜種怎么能偷到!”
接下來女人在進(jìn)屋煮飯的時候,故意在屋里拖延,不露面,但是女人原本黃濁的兩眼現(xiàn)在卻聚著光時刻盯著女孩呢。
女孩偎著柱子,使勁地揉著刺疼的眼睛,揉出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女孩索性蹲了下來,抱住膝蓋,嚶嚶的小聲哭了起來。或許也不單單是因?yàn)檠劬μ?,但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只看見女孩瘦瘦的兩肩隨著斷續(xù)的哭聲在太陽下微微抖動……
女人從屋子里出來,神色有些失望。再回到屋子里,發(fā)現(xiàn)電鍋里煮的米忘了加水。
女孩大概抽泣了有一支煙的時間,漸漸平靜了,不斷地在起皺的白裙子上擦自己的沾滿淚痕的手。過了一會,女人正在啃著手里的雞腿,一抬眼發(fā)現(xiàn)女孩已經(jīng)走到了攤前。女人看她一眼,想看看女孩到底想干什么,就接著啃她的燒雞。
女孩來到攤前,但仍保持了一點(diǎn)距離,女孩的眼睛最后還是落在那幾個耀眼的橘子上,眼里溢滿了的除了渴望,好像還有為難。
女人嚼著雞腿肉,像趕蒼蠅一樣,揮一下壯碩的手臂,噴出幾粒唾沫星子,瞪著眼說:“去!去!哪來的野孩子,一邊玩去,別戳在那兒耽誤生意!”
女孩的身子驚嚇得向后哆嗦著退了一步,像被馬蜂蟄了一下。但是女孩退后了又緩緩走回來,眼睛仍然沒有離開誘人的橘子。女孩小心咽了一下喉嚨,舔一舔嘴唇,過了片刻,女孩才從兜里抽出右手,很慎重地舉到女人跟前。
女人斜眼只瞥了一眼,就一把把女孩的手給打散,女孩手里的那幾枚硬幣于是就像蝴蝶一樣凌空飛起來。
女孩掏出的有兩個一元的硬幣,其余都是幾枚角幣。
可女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空空的右手仍然在空中舉著,左手怯怯地指了指攤上的橘子,女孩仰臉看著女人,聲音很小,但是很堅(jiān)定,說:“我買?!?/p>
不知道為什么,女孩的神情似乎有一種不計(jì)后果的英勇。是的,英勇。女人明顯被女孩的動作激怒了,你這幾個小錢連一個橘子的三分之一都買不到,你還搗什么亂?!女人再一次揮手像趕蒼蠅一樣,厭惡地噴著唾沫,“去去!該死哪兒死哪兒去!滾!”
女孩沒有滾,并且沒有挪動的意思。熱辣辣的太陽從女孩額頭上、臉頰上流下來,女孩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看著女人。女孩眼睛里有晶瑩的東西似乎要流出來,女孩忍住了,仍然沉靜的小聲但堅(jiān)定地說:“阿姨,我買?!?/p>
女人這時的憤怒甚至有些沮喪,伸手從攤上捉起兩個有疤的蘋果擲在女孩身上,“給你!”更厭惡地?fù)]手,“走吧走吧!”
女孩彎腰小心地把滾落地上的蘋果撿起來,在裙子上擦一擦,擦干凈了,還放在女人的水果攤上。女孩仍然不走。
女人這回徹底被激怒了,怒氣沖沖地要繞過水果攤來打女孩。
但女孩的樣子好像即使是打,也不會躲開。
幸好在這時候有人來買煙。
——女人今天也實(shí)在不順。她接了錢把煙給買煙者,等到買煙人拆開抽一支點(diǎn)上轉(zhuǎn)身走了,女人才發(fā)現(xiàn)她是把同樣牌子的煙、只不過是把軟盒當(dāng)成了硬盒給了買煙者,這中間有好幾塊錢的差價,女人虧了。女人招手“哎哎”地喊,買煙的人往前走著,沒有聽見。
女人理所當(dāng)然把這一切都?xì)w罪于眼前這個搗亂的女孩,沖過攤子上手就狠擰了一把女孩的耳朵,“都是你狗日的!”往前追趕那買煙的人,“待會我再收拾你!”
女人口里叫著“哎哎喂喂”幾步追到了路口,買煙那人早走散在人群里了,女人氣急敗壞,轉(zhuǎn)身隔空惡狠狠地盯著女孩,如果她的手臂足夠長,巴掌想必早就打在女孩臉上了。
可就在女人轉(zhuǎn)身的時候,女人看見那蒼白而固執(zhí)的女孩此時手里正抓著準(zhǔn)確來說是抱著兩個大橘子往廢墻那邊跑。女孩太瘦了,抱著那兩個橘子就好想抱著太陽又抱著月亮,女孩白色的舊裙子在奔跑中皎潔地綻放開來,女孩的奔跑似乎帶著一種光芒。
女人很快反應(yīng)過來,惱怒,但更多的是隱隱的興奮。相對于女孩,女人大步一邁幾步就可以跨上去追上女孩,然后女人就可以以“小偷”的名義理直氣壯地變著心思折磨這個老鼠一樣的女孩,像一道小菜,正好給這漫長而溽熱的夏日午后帶來一點(diǎn)調(diào)劑。所以女人可著喉嚨唇紅齒白地喊了一嗓子:“抓小偷!抓小偷了!”
女孩奔到了路口,被女人這一嗓子嚇了一跳,一個橘子趁機(jī)從女孩懷里掉了出來,女孩來不及去撿,抱緊懷里唯一的橘子想穿過車輛到路對面。驚嚇中,女孩在穿越路面之前又回頭看一眼就要追上來的兇神惡煞的粗壯女人……
——這是女孩在這個洶涌滾滾的塵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個受傷的眼神。
驚慌之中女孩還沒有轉(zhuǎn)過頭,身子已經(jīng)向路對面奮力奔去。
迎面一聲堅(jiān)硬的汽笛銳利地劃過這個燠熱冗長的夏日午后,然后,是黑的呼嘯,紅的紛飛,長長的裙子鼓動了一下,女孩懷里的橘子碾碎了……車,終于剎住了。
她只不過是想買幾個橘子,給她在這個城市唯一依靠的親人。
女孩的父親在附近的建筑工地干活,討要工資的過程中被打了,一直躺在潮濕的地板上,接連幾天都吃不進(jìn)任何東西。女孩觀察好幾天了,想著那么好看的橘子,肯定很甜,父親也許會吃。女孩想著父親要好起來,掙很多很多錢,給她買好看的衣服,讓她上學(xué)……因?yàn)檫@些,父親都答應(yīng)過她。
……
撞起的欄桿有一段飛落在女人的攤前,砸中了那些光鮮燦爛的橘子,它們和其他的水果一起從攤上滾下來,終于也落在了骯臟的地面上。
那一天,許多人都聽見地上的橘子哭了。開始的時候是一只橘子在哭,后來就許多的橘子都哭了,哭聲如同瀑布,散落下來。
女人不知道是因?yàn)樾奶鬯凉L落于地的水果攤子還是因?yàn)轶@懼于路中間的突兀景象,女人立在女孩剛才站過的地方捂著嘴喊了一聲:“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