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維多利亞·薩穆洛芙娜·托卡列娃著岳萍譯
周邊·俄羅斯小輯說?不說?
[俄羅斯]維多利亞·薩穆洛芙娜·托卡列娃著
岳萍譯
維多利亞·薩穆洛芙娜·托卡列娃,俄羅斯當代著名女作家。1937年出生于列寧格勒,1964年發(fā)表短篇小說處女作《沒有謊言的一天》,之后相繼推出《沒什么特別的》、《飄蕩著的秋千》等多部優(yōu)秀作品。與塔·托爾斯泰婭、柳·彼得魯舍夫斯卡婭分別代表了俄羅斯女性文學(xué)溫柔、冷峻、殘酷三種各具特色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被稱為“女性作家三劍客”。
托卡列娃長于心理分析,作品文筆冷靜,外枯中膏,深刻地展現(xiàn)出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的感情世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女性的命運以及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guān)的社會問題。
阿爾塔莫諾娃很輕松就考進了音樂學(xué)院,第一次就考上了。考試的時候她彈的是柴科夫斯基和紹賓的作品,還有表現(xiàn)技巧的曲目,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是什么,好像是斯克里亞賓的序曲。
基列耶夫同她一起參加了考試,但沒考及格。他的作曲得了三分,差了一分,因為有兩處拼寫錯誤和五個多余的“點兒”?;幸蚓哂袠O好的辨音力,但五個“點兒”似乎更重要些。
考試最后一天公布了錄取名單,基列耶夫沒在名單上,這就是說被“剔除出隊”,就像一只不合標準的西紅柿被挑出來。他站在靠邊的地方,望著前方遠處的某個地方。阿爾塔莫諾娃想走上前告訴他,他是所有人當中最棒的,但沒好意思這么做,也許,他會把這種稱贊當成侮辱,會覺得自尊受到傷害。
當初來參加考試的時候,大伙兒都是一樣的,彼此還為對方加油,而現(xiàn)在卻被分成兩個不能混合的部分:走運的和不走運的。被錄取的看著那些沒被錄取的眼神,就像活著的人看著已死去的人:有點兒害怕,有點兒好奇,還有點兒并不自知的慶幸——你們在那兒,而我們在這兒。
精力充沛的雷蒂娜帶領(lǐng)十五個幸運兒到最近的一家餐廳慶祝勝利。阿爾塔莫諾娃和大家一起去了,交了自己的五盧布,但心里并不想去。她覺得自己對不住基列耶夫,好像是她占了他的位置似的。在餐廳的時候,她決定給基列耶夫打個電話,可熟知所有人的雷蒂娜說他沒有電話?;幸蜃≡谶^去是修道院的一個地方,那個二層樓是一座中世紀的建筑,受國家保護,一直保持著最初的樣子。這棟樓沒有裝電話,要知道,不管是中世紀的修道士還是現(xiàn)在的,他們都不需要與外面的世界聯(lián)系。
那就直接去修道院,不打電話了。阿爾塔莫諾娃想了想,還是拿不定主意。算了,還是讓自己喝個醉,把那些想說的藏在心里。
秋天,學(xué)院開始上課了?;幸蛞苍诎嗬?,顯然,是走門路插進來的。肯定有人四處努力,終于給基列耶夫爭取到了一個名額。
阿爾塔莫諾娃很高興,而班里同學(xué)卻郁悶了。如果說音樂是上帝,那音樂學(xué)院就是教堂。走關(guān)系、走門路算什么!這是多大的反差啊!當著基列耶夫的面他們什么都不說,但厭惡地避開他,好像他是一個走進白人車廂的黑人。對此,基列耶夫裝作沒看見,可阿爾塔莫諾娃看到了,并為此感到難受。為什么總是像只母雞咕咕叫、總刁難人的雷蒂娜,像所有毫無才能的人一樣有資格學(xué)習(xí),而基列耶夫沒有資格?還有那個民族省區(qū)推送來的烏斯馬諾娃,她就沒參加考試,因為民族省區(qū)需要人才。如果說基列耶夫不是人才,那他是什么?難道沒她優(yōu)秀?為什么民族省區(qū)走關(guān)系就可以,而私人走關(guān)系就不行?
在教室,阿爾塔莫諾娃總是坐在基列耶夫旁邊;在食堂,她幫他排隊,給他買香腸和甜餅;快考試的時候,還把自己的筆記借給他?;幸蚩床欢墓P跡,阿爾塔莫諾娃就給他讀出來。
基列耶夫坐在阿爾塔莫諾娃家的廚房里,他倆嚼著黑面包干。阿爾塔莫諾娃的媽媽還是孩子的時候經(jīng)歷過封鎖時期,所以她從不浪費面包。她把面包切成細條,然后在烤箱里烤干。
中午他們做了煎土豆?;幸蜃愿鎶^勇要給土豆削皮。他削土豆皮的樣子,感覺他像是一輩子只做這個似的。土豆皮削得平整,寬窄一樣,而且也沒斷,長長的,似舞者的彩帶。經(jīng)過他的手,土豆變得很平滑,像只雞蛋。阿爾塔莫諾娃不禁猜想,如果一個人是天才,那他在所有方面都是能手。他們煎土豆的時候,還放了洋蔥、保加利亞綠椒和香腸,然后在上面澆上雞蛋?;幸虬堰@種煎土豆叫做“農(nóng)式早餐”。阿爾塔莫諾娃覺得,把煎土豆這種食物和這個名稱組合在一起簡直太有才了,可以稱得上完美。
廚架上有一只瓷山羊,身子是一圈圈米色粘土制成,看著像真羊毛,而羊角是深褐色的,閃閃發(fā)亮,像涂了漆。
基列耶夫吃了農(nóng)式早餐,目光散亂地盯著前面,窗外的陽光照在他臉上。阿爾塔莫諾娃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深褐色的眼睛并不吸收光線,而是像瓷器一樣把光反射回去。
“天哪,”阿爾塔莫諾娃說,“你的眼睛真像那只瓷山羊的羊角!”
基列耶夫沒應(yīng)答,不知道該說什么,他也不知道,眼睛像羊角是好還是不好。后來,他邊抽煙邊聽阿爾塔莫諾娃念關(guān)于科學(xué)共產(chǎn)主義的筆記。他不明白,競賽與社會主義競賽到底哪里不同,為什么競賽不好,而社會主義競賽就好?很可能,這位科學(xué)共產(chǎn)主義的作者自己也沒搞清楚。
阿爾塔莫諾娃單調(diào)的聲音讓基列耶夫昏昏欲睡。為了趕走瞌睡,基列耶夫開始彈琴。他喜愛的作曲家是蕭斯塔科維奇和普羅科菲耶夫,而柴科夫斯基,他認為太幼稚。而阿爾塔莫諾娃喜愛的正是柴可夫斯基,普羅科菲耶夫的音樂對于她來說就像是鐵片劃過玻璃的聲音。但她不好意思反對,傾聽著基列耶夫的彈奏。
基列耶夫的手指彈奏非常有力,阿爾塔莫諾娃似乎坐在炮火之中。聽這種音樂倒容易讓人發(fā)瘋。但漸漸地,這些不相合的樂符慢慢呈現(xiàn)出什么。是什么?也許,是二十世紀。
好的音樂可以讓人散發(fā)出人性的真、善、美。生活總是壓抑人性,而音樂卻相反。
阿爾塔莫諾娃本可以一直那么坐著傾聽,任時間游走,但媽媽從醫(yī)院回來了。阿爾塔莫諾娃的媽媽是復(fù)蘇科的護士,每天都要把一些人從那個世界拖回來,她非常累,因為那個世界就像一個真空箱,總是要把人吸進去,而她不得不用盡全身的力量去阻止。
基列耶夫準備回家,阿爾塔莫諾娃送他。他在系扣子,但他的心好像已經(jīng)在別的什么地方,他具有這樣的本領(lǐng):人還沒有走,但確實已經(jīng)離開了。
基列耶夫走了后,阿爾塔莫諾娃放上一張唱片,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天真爛漫的音樂擁著她,在她身邊環(huán)繞,向她許諾著什么。阿爾塔莫諾娃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和基列耶夫有關(guān)的一幕幕……她笑了,又不笑了,她好像飛到什么地方去了,連同她的臉、瘦瘦的身體、芭蕾舞演員式的發(fā)髻和戴著深度近視鏡的大眼睛。
柴可夫斯基是那么偉大!祖國的城墻是多么堅固!生活是那么美好!
阿爾塔莫諾娃愛上了基列耶夫。
現(xiàn)在很難確定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基列耶夫沒被錄取,像個“次品”站在一邊的時候?還是秋天,他出現(xiàn)在班里的時候?或者在廚房,看到他憂郁眼睛的時候?管它什么時候呢,反正這也沒什么意義,重要的是,愛情來了。
但現(xiàn)在還是一個隱伏期,阿爾塔莫諾娃并不知道自己愛上了基列耶夫,只是總想著他,總有傾訴自己思想的欲望。
和大家一樣,阿爾塔莫諾娃才知道,基列耶夫結(jié)過婚了,和一個叫魯菲娜的女人。他二十歲結(jié)婚的,魯菲娜三十歲,漂亮得無法想象?;幸虍敃r真是瘋了,硬是把她從省長還是部長的大人物那里搶過來了。魯菲娜離開了五室的大房子搬到修道院,為了愛情。第一年的時候,他們幾乎就沒鉆出過被窩,至于被窩在哪兒——地下室還是院子里,那都無所謂。后來開始現(xiàn)實生活的時候,魯菲娜看到了區(qū)別:床鋪和飯桌在哪兒,桌上有什么。
基列耶夫在露天舞廳和婚禮上掙些外快。從別人的婚禮上給魯菲娜帶回一些好吃的、裝在信封里的錢和揮之不去的負疚感。他們之間的角色很明顯:魯菲娜不滿,基列耶夫愧疚。也許,正是因為愧疚基列耶夫才沒考及格,面無表情地站著,眼神散亂。
阿爾塔莫諾娃知道了一切,但這并沒有改變事態(tài),她仍如以往,每一次吸氣想的是基列耶夫,每一次呼氣想的還是基列耶夫。而且她總是心口痛,因為在那里,在她的心里,是她的靈魂。
除了基列耶夫,阿爾塔莫諾娃無法想、也無法談其他的一切話題,她成了一個很無趣的人,大家都不想和她聊天。要知道,人與人之間不可能總是聊同一個話題,這種交流類似于被卡住的唱片,翻來覆去都是一個調(diào)子。
烏斯馬諾娃是阿爾塔莫諾娃的好朋友,她被基列耶夫的話題折磨得快發(fā)瘋了:他怎樣沉默不語,他怎么抽煙,他怎么削土豆皮,他穿了怎樣一件沒燙平的襯衣,魯菲娜是什么樣的人,基列耶夫是多么不幸……
有一天,兩個好朋友沿著林蔭道走到高爾基大街,在一個地下通道附近停了下來。好像有什么火辣辣地烤著臉龐,這不是四月的陽光,而是基列耶夫的話題。
烏斯馬諾娃誠懇地注視著女友,然后對她說:“關(guān)于自己你說得實在太多了。要知道,別人對你的了解越少,對你就要好?!?/p>
“為什么?”阿爾塔莫諾娃是真的感到驚訝。
不是有一種觀點提倡怎么想就怎么說嗎?人需要像翻倒口袋一樣整理心靈,翻倒出多余的東西,整理得齊整,然后才可以繼續(xù)生活。阿爾塔莫諾娃家的隔壁單元住著一位外交官,他的一生中,大腦塞滿了從最高領(lǐng)導(dǎo)層到高級管理層的各種機密,所以到老年的時候,他瘋了,被關(guān)在郊外的別墅,他不和任何人說話,害怕無意中說出了秘密。
人如果不和別人交往就會發(fā)瘋,因為生活就是交往,而交往就是真誠的表現(xiàn)。
烏斯馬諾娃是一個虔誠的伊斯蘭信徒,她的看法卻相反。她認為,生活其實就是自己的游戲,就像打撲克,游戲者都把自己的牌背對別人,不讓別人看到,不然就會輸。而阿爾塔莫諾娃卻把自己所有的牌都攤在桌上。
“看到了嗎?”烏斯馬諾娃把額上的劉海撥起來。
阿爾塔莫諾娃什么也沒看到。烏斯馬諾娃的額頭像小女孩的額頭一樣光潔,很像掛歷上乖巧的日本女孩。
“什么也沒看到。”阿爾塔莫諾娃說。
“兩只‘角’。”
阿爾塔莫諾娃仔細瞧了瞧,才發(fā)現(xiàn),烏斯馬諾娃額頭兩側(cè)是凸起的。
“我不說,你也不會注意到,而我一說,你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睘跛柜R諾娃說,阿爾塔莫諾娃心想是這樣的。
烏斯馬諾娃把劉海放下來,仍然像先前那個乖巧的日本女孩,如同紀念品——日本娃娃。但她額頭上的凸起已經(jīng)進入阿爾塔莫諾娃的潛意識,她還是日本娃娃,不過是長“角”的日本娃娃。
“明白了吧?”烏斯馬諾娃想確定。
“什么?額上的凸起?”
“基列耶夫。如果你不能忍受對他的單戀,就直接告訴他,之后你內(nèi)心就會獲得安寧?!?/p>
說?不說?說?……阿爾塔莫諾娃整個四月和五月都在猶豫。
說。但,他并不想知道怎么辦?他的態(tài)度是“你有很多優(yōu)點,我完全配不上你”。此外,還要加上一句“請學(xué)會控制自己,并不是其他人都像我一樣了解你”。
阿爾塔莫諾娃害怕失了自尊。小時候她有過一個繼父,時間不長。繼父不打她,但常常向她揚起手,而她也習(xí)慣了把頭縮進肩膀里,眉毛顫抖地等待手掌的落下。等待挨打的這種驚恐留在了她的生命中,只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害怕轉(zhuǎn)變成了高傲的自尊。
愛情高于自尊,那就說?但他要是回答“我愛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怎么辦?那以后他們就不可能像從前一樣一起在食堂排隊,一起吃單調(diào)乏味的學(xué)院式香腸,一起喝渾濁的米色咖啡,也不能一起去列寧圖書館、一起乘電梯了。以前一起乘電梯的時候,她總是從下面看著他,凝望著他的臉,連同構(gòu)成他臉部的所有的點、線、面。
沒必要說。沒必要亮出自己的牌。但也許說了之后他會同意,那她就成了他的情人,而他將會成為來去匆匆、不??幢淼哪腥?。而且他對魯菲娜的愧疚感會更深,這雙重愧疚更不會讓他幸福。
說到底,基列耶夫的生活是屬于魯菲娜的。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后他想考進格涅辛音樂學(xué)院,從那里開始征服世界,至于怎樣征服他還不明了,但很顯然,這是為了她——魯菲娜。那么阿爾塔莫諾娃連同她對他的崇拜歸根到底也是為了魯菲娜而存在。這崇拜很明顯,它會讓基列耶夫重新審視自己,提高自信,而相信自己的人會獲得比別人多得多的東西。
當世界第一次社會主義革命發(fā)生的時候,可能誰也不知道今后社會主義是什么樣的,該怎樣建立它。而無產(chǎn)階級領(lǐng)袖說,“應(yīng)該先著手干,走一步看一步”。也許,愛情也是如此。沒必要提前考慮這樣那樣的,說了,結(jié)局自然就會明了。
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或者是受損的自尊,或者是偷來的幸福。這種幸福隨著時光的流逝也會逐漸地一點一點地變成傷害。
最好還是別說,從前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就保持什么樣的關(guān)系,畫上一個句號。阿爾塔莫諾娃把愛情裝進自己心靈的匣子,上了鎖,鑰匙交給了好朋友烏斯馬諾娃。烏斯馬諾娃善于保守別人的秘密。但匣子因為四角都裝得滿滿當當而搖搖晃晃,沉重地壓著阿爾塔莫諾娃的心靈和身體,她也因此沉重地走著,歪歪斜斜。
“你心情不好嗎?”基列耶夫注意到。
“沒什么,”阿爾塔莫諾娃回答,“膝蓋痛,風(fēng)濕病?!?/p>
夏天,阿爾塔莫諾娃和媽媽一起去了郊外別墅。媽媽的朋友柳夏讓她們?nèi)プ〉?。柳夏也是護士,一個人。她的兒子應(yīng)征入伍,別墅長期空著讓她發(fā)愁,租給別人又不情愿,心里還是想讓親近的人過來住。
別墅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非常陳舊,但里面布置得很舒適,很符合阿爾塔莫諾娃的心情。阿爾塔莫諾娃覺得,屋子的墻壁和她的心壁是同一個電磁場,具有相同的電波方向。
別墅旁邊,越過柵欄,是一座白色石頭砌的城堡。那里住了一位退伍的將軍,養(yǎng)了一些孔雀。沒人知道他為什么養(yǎng)孔雀,畢竟孔雀不像雞,連同爪子一起燉著吃好像不大合適。這些孔雀有自己專門的場地,它們不停地發(fā)出一種愁悶的叫聲,似乎想把自己的愁悶也帶給人類,叫聲把空氣也一剖為二。
阿爾塔莫諾娃很痛苦,她覺得周圍的世界也充滿了痛苦。遠處電氣火車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這是一條正在離開幸福的道路;柳夏阿姨笑了,這也是痛苦的笑。
有一天,阿爾塔莫諾娃走在樹林里,什么也沒想。只不過呼吸的時候,每一次吸氣——基列耶夫,每一次呼氣——基列耶夫。她忘記戴草帽了,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她的臉。突然,大腦里好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從里面涌出一段旋律,類似于孔雀的叫聲,每個小節(jié)有兩拍。
阿爾塔莫諾娃往家走,路上的時候就忘了旋律,好在夜里做夢又夢到它了,清晰,完整。早晨阿爾塔莫諾娃把它記在了譜本上。
別墅里有滿滿一書架書。阿爾塔莫諾娃找出一本詩集,很舊了,封皮被扯掉了,中間有幾頁也掉了。
有些詩句正中阿爾塔莫諾娃的心懷:“不是戰(zhàn)利品,也不是獎品,只不過撿到一個普通的東西。所以我永遠不會高興,因為沒有什么值得我高興。”瞧,魯菲娜就是戰(zhàn)利品,是獎品。
離別墅不遠有一個療養(yǎng)院,禮堂里有一架鋼琴。阿爾塔莫諾娃走進療養(yǎng)院,看到禮堂沒人,就進去彈起來。鋼琴是新的,琴鍵是塑料材質(zhì)的,像人造牙齒。琴音比較平,好在音調(diào)還準。阿爾塔莫諾娃緩緩敲擊著琴鍵,想把音樂和詩歌結(jié)合起來。當后來那首《孔雀之聲》被電臺播出,全國開始唱的時候,阿爾塔莫諾娃想,假如當初基列耶夫也愛她,假如她幸福的話,那就聽不到《孔雀之聲》了。當然,孔雀還是要叫的,只不過那時聽到的是孔雀高興的歡呼,大腦里就不會出現(xiàn)這段旋律。兩情相悅的愛情誕生的是孩子,而一個人的愛情催生的是歌曲。
來這里療養(yǎng)的人循著琴聲朝禮堂看看,然后走進來,坐下,欣賞起來。阿爾塔莫諾娃彈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彈了很久,但沒人中途離開。
阿爾塔莫諾娃知道,柴可夫斯基在個人生活中經(jīng)歷了很多磨難。只有不懂愛情的人才能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旋律,因為對愛情的理想遠遠高于愛情自身。而且,痛苦才是豐沃的創(chuàng)作源泉,“飽食終日”的人是創(chuàng)作不出什么偉大的作品的。
整個八月都在下雨,細雨像從篩網(wǎng)中灑出。到了九月,每天都陽光明媚、溫柔和煦。園子里的蘋果熟了。
柳夏阿姨又說服媽媽再住一個月。從這個老舊的別墅到音樂學(xué)院乘電氣火車要一個小時十五分鐘。這也沒什么,挺好。在電氣火車上作曲也不錯。阿爾塔莫諾娃的生活開始被各種樂音填滿。對基列耶夫的愛讓她的生活充滿了各種聲音,而他卻不知道?;幸騺韺W(xué)校了,還是像從前一樣,只不過更英俊些,更難以接近些,如同哈姆雷特王子。基列耶夫暑假去了索契,在那里的一些餐廳演奏掙錢。是啊,漂亮的女人是值錢些。
阿爾塔莫諾娃本想和他說說那首自創(chuàng)的歌曲,但沒找到合適的時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這樣,沒有機會說。和他的關(guān)系又不一般,為什么不能說說自己的歌曲?是他不感興趣。所有與阿爾塔莫諾娃有關(guān)的事情他都沒興趣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既然不需要知道,那又何必送到臉前呢?自尊和驕傲讓她把心蜷曲起來,把手緊緊地握成拳,握得手指關(guān)節(jié)都痛了。
有一天,阿爾塔莫諾娃走過十字路口,一輛電氣火車轟隆隆而過。突然,從鐵軌下站起來一只狗,嚎叫著,像警報器發(fā)出的聲音。阿爾塔莫諾娃停下來,天哪,如果狗撞上火車,那它就沒命了,也叫不了了。那么說,是火車碰了它一下?但火車的速度和重量怎么可以和二十公斤的狗……就是說,應(yīng)該也不是碰了一下。那么是怎么回事?也許,受到了驚嚇?或者,耳朵被震傷了?
阿爾塔莫諾娃到學(xué)校后給基列耶夫講了火車和狗的事?;幸蛘J真地看著阿爾塔莫諾娃,表情似懷疑她是有寓意的:就是說,狗象征著阿爾塔莫諾娃,火車象征著無法分享的愛情。他嘲弄般地發(fā)出“哦”的一聲,轉(zhuǎn)動著手腕,像在擰一只燈泡。
阿爾塔莫諾娃的猜測讓自己感覺被燙了一下:他是知道的,他在戲弄她。她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難以捉摸,一整天沒再說話,她心里從烏斯馬諾娃那里取來“愛之匣”的鑰匙,把它丟進了垃圾桶。她不想再和基列耶夫坐在一起,但這樣做太明顯,于是,阿爾塔莫諾娃決定,表面上維持原狀。就像烏斯馬諾娃教的,與任何人無關(guān),阿爾塔莫諾娃把所有的“主牌”放到一邊,把沒用的“次牌”放到另一邊?!按闻啤笔腔幸?,而“主牌”是音樂。阿爾塔莫諾娃帶著怨恨寫歌曲,但奇怪的是,歌曲聽起來都是富有朝氣、樂觀的類型,比如“厭倦了同你說話、爭論,不再愛你疲倦的眼神……”
冬天來了。下雪了。天變得暖和些,風(fēng)不再那么強,似乎是雪把風(fēng)壓到地上了。
一天晚上,阿爾塔莫諾娃一個人在家,媽媽值夜班去了,有人出錢雇她照顧一個臨終的老太太。阿爾塔莫諾娃翻起一本破舊的詩集,正巧看到這樣的詩句“沒有你,我無法忍受那么長的日子……”
詩是一個女人寫的,叫塔蘭特利瓦婭。她有著與阿爾塔莫諾娃相似的經(jīng)歷。這就表示,這個世界上是存在不能分享的愛情的。
阿爾塔莫諾娃的心驟然收緊:沒有你,我無法忍受那么長的日子。門鈴響了。
阿爾塔莫諾娃打開門,是基列耶夫。他表情異常嚴肅,甚至可以說是莊嚴地站在門前,沉默。阿爾塔莫諾娃等他開口。
“你有民樂集錦之類的書嗎?”基列耶夫終于開口了。
“沒有?!卑査Z娃很驚訝,“我哪里會有這些書?!?/p>
民樂集錦是把搖滾樂和民間音樂混合在一起的音樂大全,阿爾塔莫諾娃對這類音樂不感興趣。
“那你有柴可夫斯基的《兒童樂集》嗎?”
“好像有。你要它干嗎?”
“我想打破它原有的節(jié)奏,改編成比較現(xiàn)代一些的節(jié)奏?!?/p>
“干嗎要改編柴可夫斯基的?改編普羅科菲耶夫的好了?!卑査Z娃建議。
基列耶夫沉默了,異乎尋常的久,然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像圈里的一頭牛。
“現(xiàn)在要嗎?”阿爾塔莫諾娃打破沉默。
他重重點了點頭。
“那就進來吧?!?/p>
基列耶夫走進來,站在門廳中間。阿爾塔莫諾娃想,柴可夫斯基的《兒童樂集》放在哪兒了呢?這集子是在音樂學(xué)校二年級的時候彈奏的,應(yīng)該是十二年前。扔掉了嗎?不可能,她從來不扔樂譜和書,那應(yīng)該在頂柜上。
阿爾塔莫諾娃搬來凳子,站上去。她高高舉起手,在一堆書、紙張里面亂翻,試圖找出需要的那本。她踮著腳尖,身體被拉伸得修長、緊繃。膝蓋正對著醉醺醺的基列耶夫的視線。他突然不聲不響抱住阿爾塔莫諾娃的膝蓋,把她從凳子上抱下來,徑直向臥室走去。阿爾塔莫諾娃驚慌失措,以至于失去了語言能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抱著她,像抱著一個孩子。阿爾塔莫諾娃好像漂浮在他懷里。而大腦里的一對矛盾在“打架”——接受?拒絕?
接受。要知道她愛他,很早以前就愛他了,而且很瘋狂。瞧,也許這是一個機會……
他一直沉默著,而且可以說,他是醉的。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嗎?她就這樣失去第一次,太沒意義了。拒絕。
但,應(yīng)該是時候告別這種貞潔了,所有的女朋友在中學(xué)就已經(jīng)和第一次拜拜了,而她至今……真是羞于說出口……但他為什么沉默?
阿爾塔莫諾娃的思想還在打架的時候,基列耶夫已經(jīng)把她放在床上了。接下來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這一切完全不像她曾經(jīng)幻想的那樣,充其量不過是兩次褲子拉鏈響起的“沙沙”聲:一次是從上往下,脫褲子的時候;另一次是從下往上,穿褲子的時候。這兩次“沙沙”聲之間不過是十分鐘,也許,是五分鐘。基列耶夫起來了,把外套抻平整,帶著來時的那種沉默離開了。阿爾塔莫諾娃送他,內(nèi)心依然是見到他時的那種困惑。
第二天,阿爾塔莫諾娃像往常一樣給基列耶夫買來了香腸和咖啡?;幸虺灾?,眼睛望著某處,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習(xí)慣性地像沒在這里。
“他不記得?!卑査Z娃明白了,“要不然,問問他?可怎么問呢?”
問“你還記得嗎”,他要是回答“什么”,那怎么辦?怎么給他解釋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像這樣的事情一般該怎么說?也許,這樣:還記得你愛過我嗎?他可能會說,“可我沒愛過”。
阿爾塔莫諾娃決定什么都不問。
開始在音樂學(xué)校實習(xí)了。阿爾塔莫諾娃給孩子們上音樂理論課,給他們彈柴可夫斯基的《兒童樂集》。好在這本樂譜找到了,可基列耶夫已經(jīng)忘記了這事。有時候也給孩子們彈自己編寫的曲子,孩子們還以為這也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
兩周后,阿爾塔莫諾娃發(fā)現(xiàn)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她沒法刷牙。每當她轉(zhuǎn)動牙刷的時候,牙齒好像被拔出來似的,一股冷痛直沖腦門。
小區(qū)診所的醫(yī)生問她,是否準備生下孩子。
阿爾塔莫諾娃驚慌失措:“不知道。”
“再想一想,但不要太久?!贬t(yī)生建議,“終止妊娠最好的時間是八至九周的時候。”
阿爾塔莫諾娃想了兩個星期。
說?不說?……
也許,基列耶夫想不起來了,當時他醉了。如果告訴他,他還以為自己在欺騙他,敲詐他。
也許,他想起來了,也相信,但這又能怎樣?他不打算改變自己的生活,那就是說,他不需要這個孩子。而她呢,如果想,就給自己生個兒子吧。說到底,這是她的肚子,是她自己的事兒。那這個可憐的小男孩將怎么長大?不知為什么阿爾塔莫諾娃確信肚子里的孩子是個男孩,是個小小的基列耶夫。別的孩子都有爸爸,而他沒有,只有媽媽和四十二歲、有著“奧莉婭”這個好聽名字卻不幸的外婆。奧莉婭懷孕五個月的時候被丈夫拋棄了,他無法忍受物質(zhì)的貧乏和生活的瑣碎,想過一種舒適多彩的生活。他給妻子和即將出世的女兒留下的只有自己的姓。
阿爾塔莫諾娃是早產(chǎn)兒,還不滿七個月就出生了,差點兒沒活下來。后來又被各種各樣的疾病纏住,險些被奪去小命?,F(xiàn)在終于長大了,考進了音樂學(xué)院,很快可以自己掙錢幫助媽媽了。媽媽奧莉婭很快可以輕松了,可以從沒完沒了的夜班和給人打針中解脫出來,也有可能嫁人,為自己活一把。要是決定生孩子,那么一切都不可能了,又要從頭開始。小基列耶夫甚至連姓都沒有,只能姓自己的姓。媽媽不會不要這個孫子的,她會更強烈地愛他。但她會為女兒痛苦,在鄰里面前也會難為情。誰愿意給自己家抹黑呢,但……這個家女人的命運是怎么了?媽媽還沒離婚就被拋棄,女兒也被拋棄,甚至還沒來得及結(jié)婚……為什么要讓媽媽承受這些折磨人的痛苦?不應(yīng)該讓她知道這些。現(xiàn)在,當然另當別論,還有時間決定結(jié)果。
烏斯馬諾娃聽到這些,細長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你說什么?瘋了嗎?”烏斯馬諾娃很吃驚,亦非常嚴肅,“你要把自己的孩子打掉嗎?”
“他還沒成形,只是個胚胎。”
“你怎么了?不信上帝了嗎?”
“那怎么辦?”阿爾塔莫諾娃不知道要怎么做。
“告訴他。和他談?wù)?。你這不是為自己問的。要不然,我去和他說?!?/p>
“千萬不要!我自己……”
發(fā)獎學(xué)金的日子,阿爾塔莫諾娃來了學(xué)院。臨進財務(wù)室,她意外地撞見了基利耶夫,她的腳像被釘子釘住了。基列耶夫站在那里數(shù)錢。
“現(xiàn)在我要告訴他……問他……說出來……”阿爾塔莫諾娃決定,但不知為什么,內(nèi)心的堅決卻脆弱得隨時會轟然倒地?;幸蛘跀?shù)錢,阿爾塔莫諾娃沒說話,好像又有什么粉碎了她本來就羽翼不全的堅決。
基列耶夫數(shù)好錢,一部分放到了口袋里,另一部分放進了錢包。做好這些,基列耶夫抬起頭,阿爾塔莫諾娃臉上的表情似乎震撼了他。
“出什么事兒了?”他問。
“沒什么?!?/p>
“想一起去餐廳嗎?我請客。”
一想到吃的,阿爾塔莫諾娃立刻有想吐的感覺。
“不想去?!卑査Z娃說,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謝謝!”。
手術(shù)室是一個很大的廳,擺放著兩個手術(shù)臺,有兩個醫(yī)生,一個男醫(yī)生,一個女醫(yī)生。
進去之前,阿爾塔莫諾娃轉(zhuǎn)身面對著通往這里的大門,她在等待。也許,穿著大衣、戴著帽子的基列耶夫會跑進來,默默無言地抓住她的手,然后說出一句話——“趕上了”。接著,拉拽她從這里出去。她被拽著,運動鞋在瓷磚上滑擦著走,像穿著滑輪鞋。
基列耶夫不知道她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哪兒,所以應(yīng)該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但萬一烏斯馬諾娃沒聽她的,把事實告訴了他,并給他說了醫(yī)院的地址呢?
從手術(shù)室里推出了一張病床,那人一張毫無血色的面孔,頭發(fā)濕漉漉的。下一個就是她。她最后一次望了望大門。要是現(xiàn)在跑進來,他應(yīng)該是氣喘吁吁的,緊張,驚慌。他會說,“你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的生命”。
阿爾塔莫諾娃走進了手術(shù)室。最左邊的手術(shù)臺是她的。男醫(yī)生站在那里,卷著袖子。他穿著漆布手術(shù)衣,上面有血跡。旁邊的手術(shù)臺上,一個女人在尖叫。
阿爾塔莫諾娃向男醫(yī)生走去。他有著鄉(xiāng)下人的面容,看起來很慈善。阿爾塔莫諾娃信任這張面孔,問他:“不做可以嗎?”
男醫(yī)生驚訝地看著她:“是你自己來的啊,又不是我逼你的。”
是的,阿爾塔莫諾娃心里想,既然已經(jīng)來了,就順其自然吧。
她爬上了手術(shù)臺。雙腿被固定住。那個時候,女人做人流還沒有使用麻醉藥,一切都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進行。
疼痛猶如一根細細的針鉆入大腦,然后越來越強烈,血順著兩腿流下來,阿爾塔莫諾娃聽到類似于手術(shù)剪兩端相互碰撞的聲音,她知道,這是醫(yī)生正把她的小基列耶夫,無助的、無辜的小基列耶夫從她身體里剮出來,手術(shù)剪的聲音在繼續(xù),小手沒了,小腳,頭……阿爾塔莫諾娃尖叫的聲音異??植?,感覺像是把手術(shù)臺和醫(yī)生都吞掉了。
傍晚的時候,烏斯馬諾娃來接她。因為對媽媽保密,所以晚上必須回家,就像往常從學(xué)院或從鋼琴家馬里寧的演奏會回家一樣。
她們走在夜晚的街道,餓得腿發(fā)軟,感覺地球晃晃悠悠、沒有牢靠地固定在地軸上似的。
回到家,阿爾塔莫諾娃立刻就躺到床上了。媽媽沒有絲毫懷疑,邊唱歌邊洗碗,還準備明天的飯。
阿爾塔莫諾娃躺在被窩里,在自己身下鋪了一條毛巾。她哭了。眼睛流下來的是淚,身體里流出來的是血。血和眼淚的溫度是一樣的:36.6℃。所以阿爾塔莫諾娃覺得,眼睛里流出來的似乎是血,而身體里流出來的是淚。這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沒錯。
阿爾塔莫諾娃有兩個星期沒去學(xué)院上課,不想去,也不接任何電話。她心里有時會萌生報復(fù)之意,有時又會很漠然。這會兒,就算是廣播宣布要爆發(fā)核戰(zhàn)爭,她也不會從原地起身。
她整天坐在鋼琴那兒,敲擊著琴鍵,結(jié)果寫出一首兒童樂曲。讓人奇怪的是,樂曲的節(jié)奏非常歡快。也許是因為阿爾塔莫諾娃活過來了,所以音樂也是明快富有朝氣的。譜寫出憂傷曲子的一般都是幸福的人,因為他們有的是力氣去悲傷。
四月一日是阿爾塔莫諾娃的生日。二十歲了。班里同學(xué)來給她慶祝生日?;幸蛞瞾砹?,送給她一個陶瓷駱駝作生日禮物,還說本想送她小山羊雕像的,但沒找到。
他記得她家里有個山羊雕像,阿爾塔莫諾娃很吃驚。她一直以為,所有與她有關(guān)的在他的意識里都是不存在的。
駱駝的造型很好笑,像是出自一個孩童之手。在駱駝的側(cè)面基列耶夫用粗粗的吸水筆寫著“送給親愛的阿爾塔莫諾娃”。筆跡不是用稠密的線條落成的,而是“點”,“點”挨著“點”。阿爾塔莫諾娃把駱駝放在家里的山羊雕像的旁邊。
那一天,全班同學(xué)都盡興地吃喝玩樂。喝得微醉的蓋納開始對媽媽獻殷勤。媽媽覺得好笑,但也很開心:既然還有孩子對她獻殷勤,那在同齡人中還是有光明前景的。
基列耶夫同大家一起跳俄羅斯民間舞,用力地跺著腳,阿爾塔莫諾娃感覺他似乎要把什么東西踏入地底下。她望著他,眼神輕飄飄的。自從她愛情的結(jié)果——孩子沒了以后,愛情本身也好像失去了意義。
生日會是在大家合唱的歌聲中結(jié)束的。這些年輕的音樂家們怎么可以忍受沒有音樂!他們類似于兩棲動物,在陸地上可以生存,但在水中可以更好地生存。
大家離開的時候都半夜了。笑聲、音樂和無端的幸福感還懸掛在四周墻壁,讓阿爾塔莫諾娃回味良久。
那只陶瓷駱駝依然被放在山羊旁邊。山羊雕像大點兒,駱駝小些。它們在一起呆了十年,一直到十年后的這一天。
十年后的這一天是阿爾塔莫諾娃三十歲的生日。人生命當中最重要的、具有決定性的事件一般都發(fā)生在這段時期:從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然后,生命就開始了重復(fù)。
阿爾塔莫諾娃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后考進了格涅辛音樂學(xué)院合唱指揮系,畢業(yè)后在少年宮指揮合唱。她的工作證上寫著“合唱指揮家”,非常光榮有力的稱呼。
阿爾塔莫諾娃喜歡孩子,喜歡音樂,因此更愛它們的復(fù)合體——這些歌唱的孩子。她每天去上班就像過節(jié)似的。孩子們也特別喜歡這種課外的生活。
他們排練和上演的曲目或是古典的,或是現(xiàn)代的,也有一些是她自己創(chuàng)作的,重要的是曲子的樂音要干凈利落。阿爾塔莫諾娃訓(xùn)練第二聲部的時候,要求三度音把氣息分成兩部分。隨著她的努力與付出,她指揮的合唱團很快成為市里的佼佼者。廣播電臺為他們錄制了節(jié)目。不管什么人,一般都會聽廣播,所以他們的歌曲一經(jīng)播出就獲得了很大的反響。甚至一位很知名的歌唱家也把《孔雀之聲》這首歌曲列為自己的演出曲目,在國內(nèi)外演出了多次。阿爾塔莫諾娃把收音機稱為“會唱歌的小凳子”,正是因為“小凳子”,歌曲《孔雀之聲》被一位年輕的嗓音嘶啞的女歌手聽到,她也開始演唱這首歌。她是那樣激動地聲嘶力竭地演唱,“不是戰(zhàn)利品,不是獎品……”,似乎這首歌曲寫的就是她的心聲。
第一次聽到《孔雀之聲》的時候,阿爾塔莫諾娃正在波羅的海的沙灘上,身邊坐的是柳夏阿姨從部隊回來的兒子謝爾日克。謝爾日克擺弄著收音機,正巧一個臺播的是《孔雀之聲》。阿爾塔莫諾娃非常震驚,忍不住從沙灘上站起來,向著海岸走去,然后跑了起來。要是她繼續(xù)呆在沙灘,呆在謝爾日克身邊,她會因為胸腔無法承載巨大的幸福爆破而亡。應(yīng)該“卸掉”一部分幸福,不可以給自己留下太多,那對生命無益。所以,阿爾塔莫諾娃跑起來,她感覺自己可以跑過整個大海,一直跑到瑞典。但能量還是用完了,包括那滿滿的幸福。傍晚的時候,她不停地打冷戰(zhàn),似乎幸福也讓她筋疲力盡。這天夜里,在入睡前,她心里說“謝謝你,基列耶夫”。
說到基列耶夫,順便說說他。基列耶夫在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就走上了社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為生活奔波了,聽說,是在一個樂團演奏。但是,在樂團非常受壓制,領(lǐng)導(dǎo)總是讓演奏別人現(xiàn)成的作品,不允許有自由思想和創(chuàng)作。如果你想進行自由創(chuàng)作,那請便,但沒人會為此付費,樂團只為忠誠的服務(wù)支付報酬。
阿爾塔莫諾娃不知道,也猜不到:魯菲娜因為貧窮而總是苦惱,基列耶夫為此一直心懷愧疚。
在這段時期——從二十歲到三十歲,快三十歲的時候,——阿爾塔莫諾娃嫁給了謝爾日克。這發(fā)生在從波羅的海回來后不久。在婚姻登記處,當謝爾日克給她戴上戒指的時候,阿爾塔莫諾娃不知為什么突然覺得,“他太輕率了”,神情變得遺憾。這不是針對謝爾日克,而是基列耶夫。
謝爾日克是個不錯的人,但枯燥,像所有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一樣。不過,對于今后的生活,阿爾塔莫諾娃還是抱有信心的。
和謝爾日克之間的愛情不再是像對基列耶夫的那種感情,阿爾塔莫諾娃也不想再要那種愛情。和基列耶夫之間的那種愛情,毋寧去死,死的滋味可能更好受些。而生活,應(yīng)當是在一種平靜且富有生命力的溫度中。
在過去的十年,謝爾日克從部隊復(fù)員,后來在外國語學(xué)院上學(xué),畢業(yè)后成為同聲翻譯。阿爾塔莫諾娃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在她之前他結(jié)過一次婚,但離婚了。前任妻子與阿爾塔莫諾娃不同,她像所有電影明星一樣漂亮,但脾氣很大。當她對謝爾日克生氣的時候,她就從他臉上抓下眼鏡,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眼鏡摔碎了,這事兒很嚴重,謝爾日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這還不是全部,重要的是一副好的眼鏡很難買到,在國外這樣一副眼鏡很貴,柳夏費了好大的勁兒找人托關(guān)系才買到,為的就是讓自己的兒子戴一副好眼鏡,而她——卻摔在地上。這簡直不講理!
謝爾日克長相可愛,說實話,吃得很多。在他面前,阿爾塔莫諾娃的內(nèi)心不再有那樣的猶豫:說,還是不說?問,還是不問?想說什么她就會說,想問什么也會問,但常常是她壓根就不問,做什么會自己看著辦。而謝爾日克就只是點頭和吃飯。
這時候,阿爾塔莫諾娃領(lǐng)悟到,愛情就是一種控制,讓人沒有自我。而沒有愛情,就是自由,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沒有愛情真好。
謝爾日克對樂音沒什么感覺,他進行同聲翻譯的時候音調(diào)千篇一律,這對他的工作來說沒什么不好,畢竟他是翻譯,不是演員,他注重的是準確表述原文意思,而不是用抑揚頓挫的音調(diào)讓它聽起來大放異彩。
他們之間只有一件事總是影響阿爾塔莫諾娃的情緒。謝爾日克的前門牙在部隊的時候斷掉了,也許是打架打掉的,部隊里可不是只有這樣的事!
人的牙齒就像一堵圍墻,功能是不讓別人看見自家的庭院。但現(xiàn)在這個“圍墻”破了個洞,舌頭的一切活動,別人就會一覽無余。人吃飯,舌頭就在翻轉(zhuǎn)食物;人說話,舌頭就會發(fā)出字母的音,它不停地忙碌,不是在“庭院”這邊就是在那邊閃過。
阿爾塔莫諾娃每天都會對謝爾日克說“去把牙齒鑲上吧”,但他每天總是回答“算了吧”。這樣過了三百六十天,在聽了三百六十次“算了吧”之后,阿爾塔莫諾娃從他臉上抓下眼鏡,摔到了地上。謝爾日克吃驚壞了,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的女人都一樣。
他們離婚了。就像詩歌中說的,“沒有快樂的愛情,分手也不會有悲傷”。
媽媽和柳夏阿姨也鬧翻了。說真的,這真是很遺憾,也很難過,畢竟那么長久的友誼竟是以這樣的結(jié)局告終。這個世界也因此少了些溫暖。
和謝爾日克共同生活的這段時間,阿爾塔莫諾娃沒有寫歌??梢哉f,整個這段時間她好像就沒活過,沒存在過,。當她試圖回憶一下這段生活,大腦是空的,沒什么可回憶的。
而在“基列耶夫時期”,從十八歲到二十歲,她是瘋狂充滿激情的。她曾心里滴著血地哭過,曾體會過那些強烈的感受。那個時候,她活過,她才存在。
阿爾塔莫諾娃懷疑,掌控她愛情的線路在曾經(jīng)的高壓下燒斷了,她將永遠不再有愛情。
她更多地投入工作,不知疲倦。對于幸福,她毫不期盼。干嗎期望那些沒有的東西?她有平靜和自由,想要多少有多少。
四十歲——大嬸的時代。
而這個年齡的阿爾塔莫諾娃,就像秋天的蘋果——只有到四十歲才“熟”。這時候的她比二十歲的時候還漂亮。那時候,她身材干瘦,而現(xiàn)在變得纖細。那時的她自卑膽怯,像在別人院里的小狗,而現(xiàn)在的她平靜、自信、獨立,她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優(yōu)越感。雖然她的外表發(fā)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可在內(nèi)心深處她并沒有改變,仍然像以前一樣年輕,等待著什么。這是對孤獨的回報。也許,她在等待基列耶夫的出現(xiàn),只不過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有這種念頭。有時候碰到一些老熟人,關(guān)于基列耶夫,她只字不問,他們說什么,她就聽什么。
大家知道的也不是什么特別的、重要的新聞。在樂團,基列耶夫也算是一位老人了,四十三歲。頭發(fā)斑白了,在吉他的伴奏下嗷嗷高歌,看著不怎么雅觀,像位大叔。時代變了,歌手也隨之改變了風(fēng)格。以前人們唱歌聲音低沉顫抖,而現(xiàn)在則是清晰大聲喊出每一個字母,就像剛學(xué)會說話的聾人一樣。嘴唇的動作很夸張,乍一看,感覺要從臉上掉下來了。
過去是“綿羊音”低聲吟唱,現(xiàn)在似“吵架聲”般說唱,今后肯定還會出現(xiàn)什么別的風(fēng)格,試圖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里。而圣母瑪利亞過去是那樣,現(xiàn)在依然如此,將來也不會改變。不同的是,人們對她的關(guān)注從來沒有減弱。
但基列耶夫……他本性中的不安分和叛逆到哪里去了?魯菲娜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齡,她沒生孩子,白白失掉了時光。他們還是住在那棟受國家保護的中世紀的二層樓,仍然是以前的老樣子,沒有修復(fù)。國家把整個二樓都租給了合作社的老板們,想讓這些精明強干的年輕人出錢修復(fù)這棟建筑物,并安裝電話。魯菲娜現(xiàn)在寄希望于這些合作社的老板,對基列耶夫她已經(jīng)不報有任何期望了。瞧,都是這樣的事兒。
媽媽奧莉婭已經(jīng)退休了。匆匆忙忙了一輩子,而現(xiàn)在突然停住了,大腦就立刻冒出了這樣的問題:到哪里去?為什么?到哪兒——這很明白,自然是步入老年的方向。為什么——什么也不為。自己生命的活力,就像一塊口香糖,被嚼啊嚼啊,在失去了味道之后被吐出來。奧莉婭習(xí)慣了自己被需要,也正是因為如此,作為護士也好,作為母親也好,她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定的滿足,對自我也有了一種肯定。而現(xiàn)在……她需要有事兒做,應(yīng)該讓她面對一個需要保護的人或物,以得到她的庇護,讓她感覺被需要。
阿爾塔莫諾娃的思緒常?;氐竭^去那決定性的時刻,她站在醫(yī)生面前問他“不做可以嗎”。當時,要是醫(yī)生回答“當然可以,請回家吧”,那她就真的走了。那么,現(xiàn)在她的兒子也十八歲了。也許,他現(xiàn)在在服兵役。而她肯定會到部隊參加兒子的入伍宣誓,并且巴結(jié)他們的衛(wèi)戍司令,邀請他觀看自己的演出。
這個并未來到世上的兒子一直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就像隔壁的音樂聲,聲音很小,但聽得見。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對兒子的思念愈加強烈。畢竟,一個人生活太孤獨,為自己而活總是空虛。她希望能有什么轉(zhuǎn)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阿爾塔莫諾娃去了鳥市,買了一只鸚鵡,給它取名“彼斯特魯什卡”。鸚鵡雖不是人,是鳥,但總比身邊什么都沒有強,準確地說,總比身邊什么人都沒有強。
在少年宮,阿爾塔莫諾娃和瓦赫唐戈是朋友。瓦赫唐戈一周來少年宮兩次,指導(dǎo)話劇小組。他們的工作時間一致。
瓦赫唐戈在一家有名望的劇院工作,是一名演員。但遺憾的是,他總沒機會演他想演的角色,比如維爾什寧。導(dǎo)演是這樣解釋的:“要知道,維爾什寧不是格魯吉亞人,長得也不好看?!睂?dǎo)演把“好看”二字說得很重,好像長得好看是一件什么羞恥的事兒。契訶夫曾經(jīng)說過,人的一切——包括容貌、衣服、心靈和思想——都應(yīng)該是美好的。但在現(xiàn)代戲劇中,如果一個人長得好看,穿的衣服也漂亮,那這人肯定是被懷疑的類型,他要么是做投機買賣的人,要么是做投機買賣人的孩子,真正的蘇聯(lián)人哪里會有這樣漂亮的衣服。而如果一個人的心靈和思想都在一定高度,那他一定是不大走運的人,肚子吃不飽,走路慢慢騰騰。而古怪的人,一般是穿著臟兮兮的套頭衫,戴著一副眼鏡。
瓦赫唐戈因為無人賞識而痛苦,看不到出口。同樣,他的愛情生活不順利。他是長得很英俊,但沒錢,也沒房子。阿爾塔莫諾娃一邊聽他抱怨那些不幸,一邊看他吃三明治。結(jié)果是,她愛上了他,因為他的痛苦;而他愛上她,則是因為她對他的同情。一切都像莎士比亞劇里發(fā)生的。
他們結(jié)婚了。
瓦赫唐戈搬到了阿爾塔莫諾娃一居室的家。媽媽搬進了廚房住。當然很擠,但造個小人兒也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然而孩子一直沒懷上。阿爾塔莫諾娃去看醫(yī)生。一位女醫(yī)生對她說:“你不會有孩子了。”還問她,“第一次懷孕你做了人流?”
“是的,做過一次?!卑査Z娃回答。
女醫(yī)生說,“有時候就一次也很要命。”
瞧瞧,基列耶夫的那次造訪對于她到底意味著什么樣的結(jié)局。當時,他來是想借什么?好像是柴可夫斯基的《兒童樂集》。
陶瓷駱駝依然被擺放在原來的地方,耷拉下來的嘴唇充滿笑意。
瓦赫唐戈每月都要給在庫塔伊西(格魯吉亞的城市)的媽媽打一次電話,而且每次都捂著話筒悄悄給媽媽說“沒懷上”。瓦赫唐戈的媽媽對這個兒媳婦很不滿意。依她看,阿爾塔莫諾娃沒一樣好的:長得不漂亮,年齡大,不是處女,而且還生不了孩子。要她有什么用?
所有這些不滿其實都是公正的,但阿爾塔莫諾娃習(xí)慣了以另一種方式接受自己。她不喜歡婆婆所“塑造出”的她的形象,她想擺脫這個婆婆,把她排除出自己的生活圈子。但婆婆和她的兒子瓦赫唐戈作為一個整體走進她的生活,所以,要么兩個都接受,要么兩個都放棄,要是把他媽媽像一雙臟鞋子丟在門外,而把瓦赫唐戈留下,這也不太現(xiàn)實。
若要放棄瓦赫唐戈,阿爾塔莫諾娃又舍不得。他像青銅騎士那么英姿俊美,肌肉勃發(fā)。在他像石板塊一樣厚重的臂彎里入睡和醒來是一種幸福。
夜里的生活每天都不一樣,富有創(chuàng)意。而白天的日子——重復(fù),無趣。
劇院來了一位新導(dǎo)演,排練戲劇《阿斯塔費耶夫》。導(dǎo)演對瓦赫唐戈說:“很難想象,你能演好俄羅斯男人的形象?!蓖吆仗聘晗耄遣皇腔氐綆焖廖?,演一些格魯吉亞的經(jīng)典戲劇?但那里也許會對他說:“瓦赫唐戈,你怎么能演格魯吉亞人?你父親是俄羅斯人,你老婆是俄羅斯人,你又在莫斯科讀的書?!边@時候,阿爾塔莫諾娃明白了,明白事情的本質(zhì)不在于瓦赫唐戈是什么民族,而在于他本身就是一個“一瓶不滿,半瓶晃蕩”的人。他并非平庸,他知道該怎樣去演繹劇本,只是無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就像狗,它明白人類的語言,但自己卻說不了。瓦赫唐戈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種不足。人生來就會覺得自己是對的,要知道,覺得自己不對的人就沒有生活在這個星球上。鮮有人會告訴自己“我無能”或者“我是懦夫”等殘酷的事實。瓦赫唐戈內(nèi)心充滿自卑和自負,這種性格會讓一個人一事無成。他總是把自己的不順怪罪于別人和環(huán)境,認為是大家的不公正造成的。阿爾塔莫諾娃想,也許,他應(yīng)該換一種職業(yè),比如在西方做那種高級酒店的收費情人,但這種話怎么能對一個男人說出口!
孩子沒懷上,而瓦赫唐戈完全成了兒子的角色,要給他做飯、洗衣服,安慰他,給他零花錢。但他畢竟不是兒子。而且,無論如何,夜晚并不能取代白天,白天的生活更重要些。
阿爾塔莫諾娃心里有一個疑問慢慢成形,變得清晰,這是一個很大的困惑:有必要這樣嗎?
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瓦赫唐戈覺得,這一切從零點開始,在零點結(jié)束。當時他正像以往捂著話筒說“沒懷上”,阿爾塔莫諾娃從他手里奪過話筒對婆婆說了什么,好像是什么地址和路線,是婆婆應(yīng)該去的什么地方。婆婆沒明白,但瓦赫唐戈明白了。既然他和他母親是一個整體,那么就不得不把他們一起打發(fā)掉。
個人生活雖不如意,但阿爾塔莫諾娃指揮的合唱團卻日益壯大,越來越有聲望。他們還去了保加利亞、中國和美國演出。
在索非亞(保加利亞首都),那里房子的墻壁都是用喪紙糊的。
在中國,自行車太多了。
而在美國,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因為它的體制完全相反。空氣不是平常所呼吸的那種,合唱的效果也是另一種。阿爾塔莫諾娃的身體幾乎也感受到了這種“不一樣”。
合唱團的演出安排得很滿,有時一天兩場演出。有空的時候,阿爾塔莫諾娃就逛逛商店。對于她來說,美國就是一個大寄賣商店,一點兒也沒夸大其辭。
晚上,在合唱團,阿爾塔莫諾娃能夠得到一切她想得到的東西。她的雙手,就像遠距離遙控器,能夠指揮發(fā)射任何一枚炮彈,能讓自己的整個身心和呼吸從合唱中得到享受。觀眾都是站著鼓掌,他們以這種方式表達對她的熱愛和尊重。
五十歲了。
因為對文化事業(yè)所作的貢獻,國家要給阿爾塔莫諾娃頒發(fā)勛章并授予“功勛工作者”的榮譽稱號。頒獎儀式在克里姆林宮舉行。
在阿爾塔莫諾娃之前上臺領(lǐng)獎的是一位個頭矮小的老頭,他因為對工會工作的貢獻而獲獎,并且好像是因為多少周年的紀念,看他的樣子,很可能是第四個紀念日。老頭聲嘶力竭地發(fā)言,感謝自己生命中最幸福的這一刻,并許諾,他今后會……余生都將……他發(fā)抖得厲害,像是得了羊角風(fēng),頭上的禿頂變成了粉色。阿爾塔莫諾娃擔心起來,這位工會活動家會不會突然中風(fēng)。
授獎的高層領(lǐng)導(dǎo)禮貌地等他說完。看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場景。他的眼睛好像覆蓋著一層薄霧,就像鳥熟睡時候的眼睛。這層薄霧把他和現(xiàn)實分開了,要知道,不可能每一次都要感受獲獎?wù)叩南矏?,這樣的話,什么樣的身體都吃不消。
老頭兒聲嘶力竭完畢,疲倦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把一片“伐力多”顫巍巍放進嘴里。
接下來是阿爾塔莫諾娃上臺領(lǐng)獎。
勛章裝在一只紅盒子里。那位高層領(lǐng)導(dǎo)把勛章頒給阿爾塔莫諾娃的時候,鼓勵她“繼續(xù)保持這種工作勁頭,力爭在今年取得和去年一樣的成績?!边@樣說,也許他以為阿爾塔莫諾娃獲得勛章以后,就不會再專注于這項事業(yè)了。按他的思維,勛章就是目標,如果目標實現(xiàn)了,為什么還要讓自己受苦受累。
阿爾塔莫諾娃對他的鼓勵莫名其妙,因此問了一句:“什么意思?”
高層領(lǐng)導(dǎo)也沒明白,這個“什么意思”是針對什么,所以,有那么一瞬間他們兩個彼此盯著對方,是那種正常的人類的表情,眼睛里沒有薄霧。阿爾塔莫諾娃發(fā)現(xiàn),高層領(lǐng)導(dǎo)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眼睛深處閃動著一簇狡猾,紅光滿面,一看就知道伙食不錯。他好像也從阿爾塔莫諾娃那里看到了什么,所以當大家坐下來合影的時候,他對阿爾塔莫諾娃說“你讓我喜歡”,隨即把手放到了她的膝蓋上。
當攝影師準備照的時候,阿爾塔莫諾娃把他的手放下來,輕輕地說:“什么事情你都能辦到嗎?”他耳語著回答:“現(xiàn)在是改革時期,一切皆有可能?!?/p>
阿爾塔莫諾娃的大腦當即閃過一個念頭——要一套房子。要?不要?她一直都沒決定。所以她現(xiàn)在住的還是那套一居室的房子。
阿爾塔莫諾娃的歌曲紅起來了,所有的餐廳和文藝演出都在演唱她的歌曲。存折里的數(shù)字越來越多,像個聚寶盆,剛剛用去了一些,馬上又添補了回來。這很好。金錢代表的就是自由,吃的、穿的都不用發(fā)愁。可以吃著從市場買回來的新鮮食物,可以在國外打扮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可以乘著汽車來來往往。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阿爾塔莫諾娃得出一個結(jié)論:她有婚姻,是與自己事業(yè)的婚姻。她不需要一個好丈夫。她的事業(yè)養(yǎng)活她,買給她漂亮衣服,逗她開心,送她去旅行,帶給她朋友,給她社會地位。而什么樣的男人能給她這么多?!
阿爾塔莫諾娃乘車走在行車道,路兩旁的人行道過往著很多男人。他們有的落魄,也許他們只有兩百盧布,而其中一百盧布還要拿去喝酒。有的也許是謝爾日克那樣的,沒精打采、沒有樂音。有的也許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瓦赫唐戈。他們長什么樣,穿什么衣服,有什么樣的思想——對任何人都沒有意義。阿爾塔莫諾娃乘車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奔馳在他們前方。這很好。
烏斯馬諾娃來了。她的兒子病了,她要去最好的醫(yī)院。準確地說,她兒子不是突然生病,而是先天性缺陷——腮裂不愈合。小男孩很聰明,就是有點兒人不人鬼不鬼,他的耳朵后面都是瘺。應(yīng)該把它們縫合。兒子的病遮去了烏斯馬諾娃的天和地,遮去了她人生的白日。她的目光充滿精神病人的那種躁狂和備受折磨的痛苦。
在那一刻,阿爾塔莫諾娃感到慶幸,慶幸她沒有孩子,只有鳥。
彼斯特魯什卡長大了,歡快又機靈。它超級喜歡阿爾塔莫諾娃,每當她下班回到家,它就朝她俯沖過來,樣子就像二戰(zhàn)時期日本空軍的敢死隊員——神風(fēng)特別攻擊隊員,沖撞過來后就落到她頭上或者肩上。彼斯特魯什卡會說幾個簡單的句子,比如“彼斯特魯什卡想喝水”。聲音是機器人的瓷聲瓷氣,像嘴巴不動就能說出話的人。有一天,阿爾塔莫諾娃決定給它教一個復(fù)雜的句子,是普希金的詩句:“我的朋友,讓我們把滿懷激情和靈魂都獻給祖國?!睂τ邙B的智商來說,這個句子又長又復(fù)雜。彼斯特魯什卡焦急不安,發(fā)脾氣,坐在阿爾塔莫諾娃的肩上,啄她的頭發(fā)。媽媽也生氣了,說這樣會毀掉彼斯特魯什卡的,就像超負荷運轉(zhuǎn)的計算機。還說阿爾塔莫諾娃會破壞它的心理機制。阿爾塔莫諾娃讓步了,不再用普希金的詩句來折磨它了。但有一天晚上,彼斯特魯什卡突然清晰地說出了這句詩:“我的朋友,讓我們把滿懷的激情和靈魂都獻給祖國。”
如果你想,那么任何事都是可以做到的。阿爾塔莫諾娃常常會達成某件事,但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別人。她不擅長對別人說“不”,所以她總是背負很多人的囑托。那些囑托她的人認為,她“功勛工作者”的招牌在做一件事的時候能帶給她很多方便。阿爾塔莫諾娃確實辦到了,辦到了那些什么電話的事兒、墓地的事兒、在電臺播放歌曲的事兒。
做好事有一個特點——你為別人做十次好事都沒什么,但有一次沒做,你就會成為敵人。而阿爾塔莫諾娃沒有敵人,人們都很喜歡她,有的為她孤獨一個人感到遺憾,有的欽佩她的善良和才華。同情和憐憫消除了嫉妒,所以阿爾塔莫諾娃感受到的是人們對她的那種很純凈的善,被凈化過似的,就像經(jīng)過三次蒸餾的伏特加酒。對于她來說,來自朋友們的各種各樣的善成了她的一個大愛,可以賴此呼吸。在國外的時候,阿爾塔莫諾娃總覺得不舒服,可能是那里的空氣里沒有朋友們的電波。而在這里,在她這個一居室的家里,有她的一切:寧靜和自由,事業(yè)和金錢,朋友和媽媽。當然,還有彼斯特魯什卡。
不幸突然發(fā)生了。那是一個星期二。阿爾塔莫諾娃記得,那天正是星期二,是在晚上。阿爾塔莫諾娃從房間走進廚房,彼斯特魯什卡緊隨其后,像神風(fēng)特攻隊員那樣俯沖過來。但她沒看到彼斯特魯什卡,走進廚房的時候,隨手關(guān)上了身后的門,彼斯特魯什卡小小的腦袋疾速撞到了門上。
彼斯特魯什卡是在夜里沒人看見的時候被埋在院子里的。阿爾塔莫諾娃和媽媽把它裝在一只鞋盒里埋掉了。
阿爾塔莫諾娃和媽媽回到家,家里籠罩的是那種可怕的寂靜。
阿爾塔莫諾娃哭起來,為自己殺死的彼斯特魯什卡而哭泣,為基列耶夫和自己的兒子哭泣,為自己生活中的所有不順哭泣。她好像覺得,自己眼睛里流出的不是眼淚,是血。
媽媽在她身邊坐立不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說:“也許,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不會哭得那么傷心?!?/p>
如果相信相對論,那么,下半生的日子就像還剩一半的假期,會飛逝而去。
阿爾塔莫諾娃每周給家里進行一次大掃除。塵屑是灰塵粒子,每一粒塵屑就是一秒,它以物質(zhì)存在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當阿爾塔莫諾娃擦拭灰塵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拭去的是時間。
聽說,沙子是被吹散的石頭。如果每粒沙代表的都是時間,那沙漠就是幾千年。瞧瞧,她不工作的時候都在胡思亂想些什么!
一位著名的風(fēng)琴演奏家在莫斯科巡回演出,阿爾塔莫諾娃拿到一張票,座位在柱子后面,什么也看不到,只聽得到。她閉上眼睛,傾聽著。音樂環(huán)繞在她四周,帶她遠離塵世。其實,合唱也是一種管風(fēng)琴演奏,不過是由各種活生生的嗓音構(gòu)成。樂聲向上升起,飄向演奏大廳的圓頂甚至更高,飄升到上帝那兒。阿爾塔莫諾娃甚至有點兒明白,人們?yōu)槭裁纯奁?,為什么痛苦,為什么生出畸形兒,為什么殺害自己的孩子和鳥兒。命運而已。為什么人們還要期望得那么多呢?
演出結(jié)束,阿爾塔莫諾娃乘地鐵回家。乘電梯朝下走的時候,她還在沉思,所以當看見自己前面是基列耶夫的時候,她幾乎沒有感到驚訝。電梯載著他們一直往下走,還沒有到達平地。應(yīng)該在這段時間說些什么。
“嘿,讓我瞧瞧這是哪位啊!”阿爾塔莫諾娃聲音響亮飽滿地說。
基列耶夫似乎嚇了一跳,有意識地收緊了突起的肚腩,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威武。他看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不過已經(jīng)是另一個人了,像是他從外省來的兄長。家族遺傳的相貌特征沒有變,但完全是另一個人,呈現(xiàn)的是另一種生活面貌。
阿爾塔莫諾娃知道,基列耶夫最近一年在餐廳演奏,聽人說,是挨個桌邊走邊演奏。他的叛逆跑到哪里去了?恐怕是在酒杯里吧。
他們站在那里,互相看著對方。
“過得好嗎?”阿爾塔莫諾娃問。
“還好?!?/p>
因為沒有頭發(fā)擋著,基列耶夫頭上的鴨舌帽落得很低。勉強的微笑牽動了嘴唇,露出了一絲下牙床,淡淡的,沒有血色。
“天哪!”阿爾塔莫諾娃的心驟然發(fā)緊。
“你朝哪邊走?”基列耶夫問。
“朝右?!卑査Z娃說。
“我朝左。”
瞧,這像以往一樣,他們總不在一條路上。
阿爾塔莫諾娃突然想告訴他,“你知道嗎,我們曾有一個孩子”。但她再次沉默了,說那些無法挽回的事情有什么意義?
他們站在那里有一分鐘,頭上落下了六十粒塵屑。
“那么,再見吧?!卑査Z娃先告別了。站在那里干嗎?生灰嗎?
“再見?!被幸驊?yīng)答。
地鐵來了,阿爾塔莫諾娃急匆匆趕過去,好像這是她人生中最后一趟列車似的。
基列耶夫還站在站臺,過往的行人撞到了他,他也沒注意到。他站在那里,陷入自己的思想。
阿爾塔莫諾娃一直看著他,直到地鐵鉆進隧道。車廂輕微地晃動,她的心也在搖晃。
就像打了個冷戰(zhàn),她突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那些“說還是不說”、“問還是不問”的猶豫才毀了他的生活。要是當時把孩子生下來,現(xiàn)在兒子也有三十歲了。他們一起從晚會回家,見到基列耶夫,她會給他介紹“這是你的兒子”,那么,基列耶夫會看到一個年輕蠻橫的自己,肩膀?qū)掗煟贡惩χ?。就像照鏡子,他會盯著那雙陶瓷樣的眼睛,重新找到生活的意義和希望。然后會怎么樣?站在站臺,像個被挑出來的不合格的西紅柿,就像三十年前沒被音樂學(xué)校錄取的時候。阿爾塔莫諾娃深深地為他逝去的才華感到痛惜,也希望像當時想做的那樣,到他住的修道院,把他叫出來告訴他“你是我們當中最有才華的,你并不是什么都失去了”?;幸虼髦鴫旱煤艿偷镍喩嗝闭驹谘矍?。生活帶走了他,但這就是他。還是那雙像陶瓷山羊的眼睛,還是那種沉浸于自己、別人靠近不了的神情。人們會變老,但不會改變。她是這樣。鐵軌旁的狗也是這種方式嚎叫。他和基列耶夫之間灰塵和沙土堆積如山,但什么也沒有改變。
“下一站是白俄羅斯?!币粋€女聲報站,聲音好聽。
阿爾塔莫諾娃抬起頭,心里奇怪:“我是在白俄羅斯站出發(fā)的??!這么說,地鐵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始點?!蹦敲矗沧吡艘蝗?。
當?shù)罔F的兩扇門即將關(guān)閉的時候,阿爾塔莫諾娃看見了基列耶夫,他還站在原來的地方。阿爾塔莫諾娃扳住地鐵門,在它即將關(guān)閉的最后一秒從車上跳下來,走近基列耶夫。
“你怎么還在這里?”
“等你?!被幸蚝唵握f。
“為什么?”
“我一生都在等你?!?/p>
阿爾塔莫諾娃沉默了。
“你瘦了。”他說。
“但你胖了,這樣,我們的總重量還是那么多。”
基列耶夫笑了,露出了蒼白的牙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