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康
(揚州市萊?;▓@8幢404室,江蘇揚州,225000)
楊凱、楊謙弟兄(生卒年不詳),系清乾隆時儀征縉紳,各歷官至湖廣提督、天津鎮(zhèn)總兵,俱以事免官。從《清宮揚州御檔》和相關志書、傳記等,可稽考其生平業(yè)績,以及革職家居期間之二三事。
《清宮揚州御檔》有兩件關于楊凱、楊謙因革職回籍妄戴帽頂花翎“違制”,遭鹽政參劾獲罪的檔案。
其一,乾隆五年(1740)六月十九日,兩淮鹽政武備院卿三?!盀樽嗦勈隆鄙险邸蹲酁闂顒P楊謙在籍任意妄戴帽頂花翎請降旨治罪事》。奏云:“竊照官員帽頂花翎,國家制度所關,豈容革職人員任意妄戴。奴才查有革職湖廣提督楊凱、革職天津總兵楊謙,俱系揚州府儀征縣人。伊等在家尚戴紅頂花翎出入衙門,居然有職之人。似此違越制度不安本分,奴才目睹之下甚為駭異。可否仰懇皇上特降諭旨,作為訪聞,將伊等二人治以違制之罪,庶伊等居家各知畏懼,不致復行生事矣。抑奴才更有請者,嗣后各省地方遇有此等革職人員違制,妄戴帽頂花翎者,著督撫據實參奏,毋得徇隱,以憑照例治罪。如此則國家體統(tǒng)攸嚴,而章服自此有別矣。為此繕折恭奏,伏祈皇上睿鑒。謹奏?!保ㄒ姟肚鍖m揚州御檔》第二冊)
其二,乾隆五年同日,《曉諭嚴懲免職人員濫用頂戴及官服事》。即內閣奉上諭:“國家章服之制所以辨等,威重名器也。越次逾分尚且不可,若以革職之人濫用命官之頂帶,其肆妄之咎更不可寬。朕訪聞得原任提督楊凱、原任總兵楊謙俱系獲罪革職之員。今在揚州本籍仍戴紅頂花翎出入衙門,與有職之人無異。似此違越制度不安本分,則其居鄉(xiāng)生事可知,不可不加以懲儆。著將楊凱、楊謙交與該省督撫,照例擬罪奏聞請旨。并通行各省督撫,遇有革職人員違例,濫用章服及妄戴頂帽花翎、藍翎者,即據實題參,毋得徇隱以滋僭越?!?/p>
從上述御檔可見,已革職家居官員楊凱、楊謙,仍妄戴紅頂花翎出入官衙,即迅被參治罪。頂戴花翎本是清代用以區(qū)別官員等級的服飾和冠飾。清制:官品以帽上頂珠色質為別,謂之頂戴,也稱頂子。有紅寶石、珊瑚、藍寶石、青金石、水晶、硨磲、金之別,其制始于雍正四年(1726)?;峒纯兹富幔宕嘘P的冠飾,有三眼、雙眼、單眼之分,以翎眼多者為貴。凡領侍衛(wèi)官等五品以上,皆戴孔雀花翎;六品以下者用鹖羽制成,藍色,稱藍翎,以為辨別。由此知,在職官員賞戴頂帽花翎、藍翎皆有定制,等級森嚴,不能“越次逾分”,“若以革職之人濫用命官之頂帶,其肆妄之咎更不可寬”。故楊凱、楊謙在最高統(tǒng)治者乾隆帝直接過問下,遭嚴厲斥責。至于楊氏二人被“照例擬罪”和處理詳情,則不得而知。
據道光《重修儀征縣志》卷三十二《人物志·宦績下·武功》載:
楊謙字先豫。……謙入武庠,儀觀甚偉。康熙壬午(1702)解元。(帝)南巡,迎鑾奉旨帶入都。越四年,丙戌(1706)會試中式,廷試第一,授頭等侍衛(wèi)。歷官天津(鎮(zhèn))總兵,勤訓練,多仕績;尤折節(jié)下士,與弟凱并稱儒將。楊凱,字賡起,號江亭。幼與群兒戲,輒高踞一坐,左右指揮。就塾,遽能文,(塾)師異之!以武經入泮?!滴跫撼螅?709)進士。宿衛(wèi)乾清門,以應制詩稱旨,命與汪灝等同入武英殿纂修。告成,議敘升任鎮(zhèn)筸前營游擊。至,則擒兇苗龍老四等正法。五年中,三攻苗寨,題補副將。以辦改土歸流,升本鎮(zhèn)總兵?!〕?,補授湖廣提督,以事免官。辛未(1751)(帝)南巡接駕,上賜蟒緞鮮魚,復補河南、河北鎮(zhèn)總兵。甫任事,河內、武陟兩邑河漲沖決堤岸,凱率官弁搶筑,一日合龍。因不合擅收災黎,呈報罷職歸。辛巳(1761)慈寧萬壽推恩,著降二級給銜。凱雖從事行間有儒將風。許登瀛觀察贈聯(lián)句云:“天祿校書名進士,岳陽懸印大將軍。”
根據相關史料,可以獲知楊凱宦績詳情和三次被罷官的經過。
楊凱于雍正六年(1728)被大臣邁柱彈劾其在桑植副將任上與同知鐵顯祖矛盾而致文武不和,被雍正帝斥責并去職,但不久楊凱又被起用。雍正七年,調永順副將。九年,升鎮(zhèn)筸總兵。復于乾隆初(1736),遷任湖廣提督。(見《苗防備覽》卷十六)尋楊凱遭湖廣總督史貽直彈劾第二次被革職,時在乾隆二年。之后,他過了很久的居家閑散生活,其中于乾隆五年曾因與兄謙妄戴紅頂花翎同被參奏處理(見前述)。直到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第一次南巡至高郵時召見,楊凱才第三次被起用,出任河南、河北鎮(zhèn)總兵。然短時間內楊凱復被巡撫鄂容安參奏,致第三次遭革職。汪中《提督楊凱傳》綜述其主要仕績和披露了后兩次被革職的相關情況:“今上(指乾?。┘次?,遷湖廣提督。凱由守備兩任游擊,三任副將,一任總兵,至提督,歷二十年,始終不出湖廣。凡破寨三,改土司二十有三,辟府二,州一,縣十有一,夷夏詟服,威信大著,苗民終其身不復亂??偠绞焚O直以事劾其失職;凱上書自辯,且不即受代,由是革職。乾隆十六年,天子南巡至高郵,召見凱,命仍以總兵用,從幸杭州,授河南、河北鎮(zhèn)總兵。會澤州水漲,注丹沁河,決河內、武陟二縣,凱督兵塞之,具以事聞。其后歸仁、利濟二渠又決,壞懷慶護城堤十余丈,而薪盡不屬。凱出布帛數萬,裹土下,卒塞之。后數日,巡撫鄂容安至,劾其干預民事,且以密旨示人,遂再革職?!睆拇?,楊凱重圖仕進創(chuàng)建勛業(yè)的理想抱負終未能實現。
吳振棫《養(yǎng)吉齋余錄》卷九,則言“尤折節(jié)下士,與弟凱并稱儒將”(道光《重修儀征縣志》)的楊謙:“江都籍,回回人?!酃偈桓睂?,進方物至行在,(帝)命之射,連中四矢,上喜曰:‘不負欽定狀元!’嘗以御制《山莊晚眺》詩賜之。弟凱,亦武進士。……”汪中《提督楊凱傳》又言:“凱執(zhí)喪盡禮,喜接士大夫;兄謙,為天津鎮(zhèn)總兵,糜餉數千金,凱傾其資償之?!彼牧峡梢姰敃r楊凱、楊謙弟兄齊名,親情誠篤。
乾隆二年(1737),楊凱從湖廣提督任上被革職后,回到故鄉(xiāng)儀征(真州)家居。時隔不久,這位失意的真州官僚名流,便與登門來訪的文學家吳敬梓(1701—1754)相識交善,從而成就了一段文士與縉紳締結交誼的佳話。嗣后,楊氏弟兄其人其事,又成為吳敬梓《儒林外史》不可或缺的素材。
乾隆四年秋,寄寓金陵(南京)的吳敬梓再次過江而北,寄寓在真州僧舍中。此次來游儀征,其主要目的就是為自己的詩文集付諸刊刻問世而籌劃一切。吳敬梓專門拜訪了楊凱,并寫了一首五古《贈楊督府江亭》饋之。
此際無官無職的楊凱賦閑在家,難得遇到像吳敬梓這樣知名的文人。主客在楊凱齋中賞菊品酒,談論詩文。據《吳敬梓評傳》所述,他亦對“欣投分”的客人憤憤不平地細說自己被革職的原因,特別是剖析雍正五年(1727)兼任桑植副將任上與同知鐵顯祖的矛盾。乾隆二十八年(1763)修、同治十二年(1873)續(xù)修的《永順府志》卷首所載清帝胤禛于雍正六年(1728)四月的諭旨,斥責了其矛盾所致的“文武不和”。楊凱如此經歷和人生命運,成為《儒林外史》的寶貴素材。《儒林外史》中湯鎮(zhèn)臺大戰(zhàn)野牛塘及其與鎮(zhèn)遠府雷太守不和等藝術情節(jié),正是吳敬梓據楊凱這段歷史改造加工而成。
是時,楊凱已革職賦閑居鄉(xiāng),卻十分富有,他將吳敬梓視為清客對待,并未主動關心落魄文士吳敬梓的疾苦。吳敬梓曾希冀楊凱為其捐助一些生活盤纏與刊刻其詩文集的資金,而楊凱始終對此未予提及。
然而,對于楊凱提供糧貲以解其“妻兒待米”的燃眉之急,吳敬梓還是心存感激的。他與縉紳楊凱締有交誼,其交往的重要基礎緣于楊凱雖是武職出身,卻也頗會弄弄筆墨,敬重文人,兩人自有不少品詩道文的談論話題和共同的志趣。吳敬梓正是在楊凱從湖廣提督任上被革職后失意家居這段時間,經常出游儀征時成為楊凱座上賓的,并曾有求于他。吳敬梓以楊凱為原型,精心塑造了《儒林外史》中湯鎮(zhèn)臺這一典型形象。天目山樵(張文虎)其同治十二年癸酉(1873)識語:“汪容甫《述學》有《提督楊凱傳》,敘野牛塘之戰(zhàn)甚奇,與《外史》中湯奏事相仿佛,其姓名亦隱約相合,蓋其人矣?!焙螡珊病度辶滞馐啡宋锉臼驴悸浴分^“‘湯’與‘楊’象形,‘奏’與‘凱’成語聯(lián)屬”,其籍貫皆用儀征真實地名。《儒林外史》對湯鎮(zhèn)臺擅長文墨、交結才士的愛好和特點有所刻畫。
吳敬梓既同楊凱交情不淺,對他家里的兩個花花公子的浪漫史也很熟悉,故寫出作品第四十二回“公子妓院說科場”的一幕。其云:“領出落卷來,湯由三本,湯實三本,都三篇不曾看完。兩個人伙著大罵簾官、主考不通。”而汪中《提督楊凱傳》指出:“子二:甲、寬。甲更名文淵,成進士?!边@兩人顯然就是湯由、湯實的原型。何澤翰《考略》:“‘由’采用‘甲’字倒文,亦象形”,“‘實’與‘寬’象形”。后一個象形是從繁體字角度而言。據《進士題名碑錄》載,楊文淵中進士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科,名列三甲;授“延平知縣”(道光《重修儀征縣志》卷三十二)。時已在吳敬梓死后第六年,他生前恐怕未曾想到、看到筆下所諷刺的紈绔子,也居然取得了進士的頭銜。
楊凱兄謙也是有名的武官,并懂得一些文墨。《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附帶寫道:“一路到了家里。湯鎮(zhèn)臺拜過了祖宗,安頓了行李。他那做高要縣知縣的老兄已是告老在家里,老弟兄相見,彼此歡喜,一連吃了幾天的酒?!贝颂幩缘哪诵?,據小說第三、四、五回,知其曾為廣東高要縣知縣的湯奉。如第三回中交代,高要縣湯公是范進鄉(xiāng)試閱卷的房師。第四、五回中,則先以嚴貢生之口揭露貪官湯知縣憑借“錢糧耗羨”等名目,一年就鯨吞八千兩銀子,后文又間述湯辦案草菅人命事,等等。通過對小說中的相關內容分析,筆者認為,湯奉是隱喻楊謙?!案咭h知縣”,實際是影射其任天津鎮(zhèn)總兵。何澤翰《考略》指出,此系用“高天厚地”和“要津”這兩詞的前后字轉化的。因吳敬梓一度時期與楊凱交往甚篤,故他當熟知凱兄其人其事。值得令人深思的是,小說創(chuàng)作既濃筆重彩塑造了湯鎮(zhèn)臺這一正面典型人物,也附帶攝入楊謙有關素材,融合其兄弟齊名、貫通文墨、親情誠厚等部分性格特征,并作了精心加工和提煉,從而又潛心刻畫了知縣湯奉這一狡詐偽善、兇惡殘忍的酷吏貪官反面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