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平
那一年,我6歲,剛進小學的學前班;她50歲,準備退休。
7歲以前,我一直呆在鄉(xiāng)下的奶奶家。每天太陽快落下去的時候,奶奶便牽著我去割豬草,背著小背簍,一路上哼著沒名兒的調(diào)調(diào),在高低錯落的田埂上蹦蹦跳跳,看見蒲公英鼓足腮幫子大力地吹落,扯下狗尾巴草求奶奶編小狗的模樣。那時候以為村子就是整個世界,割豬草就是最大的快樂。這樣的經(jīng)歷直接導致了我在上小學的第一天不得不被媽媽拿著火鉗在后面趕著去學校,她在后面邊走邊罵,我在前面哭喊著“我要回家跟奶奶割豬草”。
她是我的學前班老師,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位語文老師。那時候?qū)W校安排班主任在門口接低年級的學生,我被她拉著走向教室??赡苁窃谀吧嗣媲安桓铱摁[,我倒是很乖地跟著她。我一邊跟著走,一邊不時抬頭去看她,她總是笑著,剪個女士包頭,黑發(fā)中夾雜著很多白發(fā),陽光下白發(fā)顯得很是耀眼,笑容也顯得更加燦爛些,只是右邊眼睛上長著一個瘤子,比較大了,多少遮住了眼睛,倒也不令我這個年紀的孩子害怕?!斑€看我呢,去上課吧,割豬草的小朋友。”她俯下身來看著我,依舊笑著。
上課并不是什么難事,我最愁的是下午放學前。老師總要求我們在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寫當天的作業(yè),寫完給老師批閱過關了才能回家。長時間的“神游”加上7歲前并不像其他大部分同學那樣接受了父母的早期教育,我似乎顯得比其他同學要“晚發(fā)育”很多,每次放學我都是“雷打不動”地最后一個回家。很多時候因為寫不出作業(yè),看著身邊的同學一個個背著書包回家,我就會開始哭,越哭越大聲。老師們大多在我一哭起來時就沒了辦法,只能催著我收書包回家,以免打擾其他同學寫作業(yè)。但這對于她來說,又是一個例外,從第一次留下來寫語文作業(yè)開始就是個例外。
那天,我照舊不會寫作業(yè),拼音字母歪歪扭扭地寫得亂七八糟,擦了又擦,作業(yè)本紙都被擦破了。教室里的同學漸漸少了起來,我望了望講臺上的她,像前幾次寫其他作業(yè)那樣,“哇哇”哭了起來。我抬頭看了看她,她還是翻著手中的作業(yè)本,我頓了頓,鼓足氣,哭得更加起勁起來。淚眼中她向我走了過來,我感覺自己的哭起了作用,心中開始竊喜?!安灰蘖?,你這招對我沒有作用,前幾次你寫作業(yè)的事情其他老師都跟我說了。我不會因為怕你哭就讓你回家,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但是如果你想早點回家,你可以叫我教你。”我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小聲抽泣著說“好”,心里卻是一百個不愿意。她在旁邊的座位坐了下來,拿過我的作業(yè)本,她叫我仔細看著,一邊寫一邊跟我說著該如何起筆如何轉(zhuǎn)彎如何結束。就這樣她在每一行的第一個田字格里端端正正地寫下五個元音字母,寫完后推過來,“照著老師寫的,你在老師寫的拼音字母后面跟著寫滿一行,寫完咱們就一起回家。”我接過她手中的筆,看著她在前面寫的示范,又回憶她寫時跟我說的過程,小心翼翼地寫下了一個a,剛寫下,就聽見她說“好,很好”。我回頭看看她,她正笑著看著我,一雙眼睛仿佛閃著光,眼皮上的瘤隨著她眨眼睛上下微微動著,倒是覺得很好玩。她總在我寫下一個字母后表揚我,我就寫得越來越快,下筆時候也不猶豫了,五行字母全部寫完后,她幾乎是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我聽見了她的鼓掌聲,雖然小聲,卻聽得清楚,“你寫得比老師還好,真棒!”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回應她,只是看著她笑,她捏了捏我的臉,用手背擦了擦未干的眼淚,“明天寫作業(yè)不要哭啦,你看你明明就會做嘛,現(xiàn)在我們回家?!彼檬直巢廖夷槙r,我覺得有點疼,好像能感覺到了它手背上的細紋,卻覺得暖暖的。長大后,才知道,那些細紋,因為總是接觸粉筆的緣故,才會被刻畫地那么深,那么糙。
后來,有大概半個學期的時間她都陪著我寫作業(yè),冬天天氣冷的時候,學校給每個老師都配備一個火桶,早上起來在食堂借些火種燃起炭,晚上又用灰蓋住保留火種。她總把自己帶的火桶讓給我坐,自己坐在冰冷的板凳上,看我寫完。
大概一年級的時候,她離開了學校,我之后再也沒見過她,只是偶爾聽老師們聊天,說她跟著女兒到了北京去帶外孫。她可能不知道,后來的語文老師都很喜歡我,每次考試我的語文成績都是前幾名,她可能也不知道,在其他同學還在為寫作文看《作文大王》的時候,我的語文老師已經(jīng)叫我試著看《少年文藝》了,也開始鼓勵我在縣里的報紙上寫些小作文??墒俏抑?,是因為她,因為喜歡她,我才喜歡上了語文這門課,也開始編織起自己的文學夢來。
選自《北京日報》2014年0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