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北京大學教授鄭也夫退休前的最后一門課,是領著學生們“批判”中國教育。
當鄭也夫開始形容自己在教育領域里的角色時,他先后稱自己為“怪物”、“邊緣人”以及“超齡憤青”。
提起開課的動機,鄭也夫毫不客氣地使用了“憤懣”這個詞,“這應該是我最熟悉的領域,不用研究就知道很多事情,如果一個搞社會學的人對教育問題失語,說不過去”。
“我們是人口第一大國,攥著全世界多大比重的基因庫?按照正態(tài)分布,在頂級大學里面的學生應該是才能非常之高的,能讓全世界驚嘆的。然而在我所接觸的學生里,我沒有看到足夠多的優(yōu)秀人才,我沒有看到哪個學生對哪個門類特別上癮,沒有少年曹禺這樣的人了。為什么?我覺得是我們的教育出了大問題,大把大把的學生在后天被修理壞了?!?/p>
這堂名為《批判的教育社會學》的課程開設于2010年9月。它的獨特之處在于,老師傳授的是理論,但課程的核心內容卻是要求學生們進行一項社會調查,“翔實地描述教育領域中的某一個博弈、現(xiàn)象或勾當”。選課開始后不久,這門能容納150人的選修課便已經(jīng)滿員。在鄭也夫的從教生涯里,一個顯著的特點便是從來不開必修課,“憑什么我的課你就必須來,必須學?我不愿意發(fā)生這種誤會,所以我只開選修課,選我課的,都是自愿上賊船,有點興趣了,再加上點緣分,咱們就同舟共濟一段?!?/p>
鄭也夫上課的方法同樣很特別——不管講授什么樣的課程,他的課堂一向是兩個旋律并行:理論傳授與學生的社會調查作業(yè)。從事社會學教學工作十幾年,鄭也夫發(fā)現(xiàn),長期不當?shù)慕逃B(yǎng)成的“八股思維”嚴重影響著一茬茬的年輕人,表現(xiàn)形式之一便是一寫作業(yè)就愿意掉書袋,“全是大話空話玄之又玄的廢話,言必稱卡爾·馬克思,要么就是馬克斯·韋伯,學生讀了多少書?能和哪個大師對話?”
一位學生記得, 鄭也夫在第一堂課上就強調這門課“不伺候八股”,他說你們的作業(yè)不用寫成標準的論文格式,做一個實情調查就可以了。
拒絕廉價的批判
智楠是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大四學生。一年半之前,她選上了鄭教授的這門課。
智楠決定以衡水中學為調查主題,這所連續(xù)13年成為河北省高考第一名的“超級中學”如此有名,以至于智楠過去所在的省重點高中老師還專門前去觀摩學習,然后長吁短嘆地向學生們介紹衡中的學習方法。
她清楚地記得,在對衡水中學展開訪談之前,自己曾經(jīng)通過數(shù)據(jù)庫查閱了所有關于衡中的文獻資料,結果發(fā)現(xiàn)人們對于衡中的評價往往容易走向極端,“校方或者政府部門發(fā)表的文章往往是一邊倒的褒獎,而媒體報道的資料則是一邊倒的抨擊”。
其中一位受訪同學就向智楠回憶起,自己平時的作息安排是,不能早于5點半起床,但要在5點36分趕到操場跑操;可以在12點半結束上午的學習,但12點40分就必須躺在宿舍的床上;晚上10點左右結束晚自習,但必須在10點07分進入宿舍并在10點10分前躺在床上。
這種對時間精確到分鐘的控制,并不只出現(xiàn)在作息表上。在衡中,每一間宿舍的門上都有一扇小窗戶便于老師檢查,任何有可能被視為不按時睡覺的行為,都有被記違紀的風險。
“曾經(jīng)有個人被記違反午晚休紀律,記的是:10點20分某某宿舍某某床突然坐起。反正就是突然坐起?!币粋€學生提起。而另一名學生則記得,“我睡不著就在那兒玩手指頭,然后路過的老師就看見了,記:某東南下(鋪)女生玩手指?!?/p>
一位姓劉的受訪者直言不諱地告訴智楠,因為早上沒有時間疊被子,她幾乎整整三年睡覺時都沒有脫過衣服,即使冬天也只是蓋著羽絨服睡覺,“在衡中這樣的現(xiàn)象也不是少數(shù)”。
在同學們的回憶里,衡中的嚴苛并不僅限于對時間的安排,任何有可能被視為影響學習的行為,包括抖腿、轉筆、靠墻坐乃至在自習課時抬頭都有可能被記過。
但令智楠感到意外的是,伴隨著高考的成功,大部分接受采訪的衡中畢業(yè)生都對那段生活產生了某種認同感。一位曾經(jīng)“在高中想要挑戰(zhàn)它”的同學如今已經(jīng)轉變了看法,“其實衡中教給我們的東西不是具體的知識,而是一種抗壓能力?!绷硪粋€明確的支持者則提出,這種管理模式的優(yōu)勢在于,能讓學生在3年的時間里只認真干學習這一件事,他甚至表示,如果自己有了孩子,“仍然會送他去衡中學習”。
在受訪者中,一個叫何天白的學生是為數(shù)不多的“批判者”之一。這名被保送到北大歷史系的學生曾寫過一本以衡水中學為藍本的小說《重點中學》。他告訴智楠,衡中給他帶來了一些東西,卻也讓他失去了很多東西:“因為我寫了這么一本書,所以好多人也知道了我,在人人網(wǎng)上加我。但是我看到一些師弟、師妹發(fā)的評論,覺得他們的許多看法我都不能理解,他們覺得這個世界非黑即白。我覺得教育應該是一種‘化的過程,它需要教會你許多準則,也需要教給你不單一的價值判斷,但是衡中沒有做到這一點?!?/p>
后來,智楠給自己的作業(yè)起了一個題目,叫《學生眼中的“衡水模式”》,但在通篇文章里,她幾乎沒有給出任何具有價值判斷的個人評價。除了引述何天白的觀點,文中再也找不到一點“批判”的影子。
“這就是我想要的?!编嵰卜蛘f。盡管他在講課時不乏批判姿態(tài),但在指導學生作業(yè)時卻“最忌諱批判”。
他強調道:“在這個階段,高水平的批判你還達不到,廉價的批判你就別來了,用不著你褒貶。你要做就做一個范兒比較正的東西,去呈現(xiàn)復雜,去表現(xiàn)細節(jié),把事情運轉的真實情況寫出來就是最大的意義。”
“我只是希望學生們不要急于詬病某個局部的畸形,這樣沒有什么意義,也容易走向偏激。”鄭也夫說,自己更希望學生認真地做一個研究,看看這樣的故事是發(fā)生在怎樣的背景中,“討伐當事者大可不必。當事者有太多選擇嗎?”
2009年,“重慶考生少數(shù)民族身份作假”事件曾經(jīng)引起了軒然大波,其中有31個學生因為被確定為偽少數(shù)民族考生而被取消資格。張靈選修了鄭教授的這門課后,決定以此事件做為一個主題研究的入口。endprint
一個往屆考生說自己擔任某局局長的父親為自己運作了少數(shù)民族身份。因此,盡管他裸分只排在第27名,卻成功進入了北大在當?shù)氐?2人錄取名單。這個年輕人提到,因為加分這件事,自己始終對一個高中同班同學心懷愧疚。在那一年的高考中,那名出身農村的同學裸分原本排在重慶市第9名,但所有考生算上各種項目加分后,他卻因為只有一個三峽庫區(qū)的5分加分而被擠到了第25名,與北大失之交臂!在2009年少數(shù)民族加分事件曝光后,這名始終對那段往事耿耿于懷的男孩子一度想坦白自己的經(jīng)歷,但是最終沒能鼓起勇氣。
通過深入的訪談,張靈發(fā)現(xiàn),在這場加分博弈中,偽造少數(shù)民族身份往往是下下策的選擇,“教育資源的分配不均也體現(xiàn)在獲取加分的能力上,大部分加分項目的分配名額都被超級中學、市區(qū)中學占據(jù),市區(qū)學生還可以偽造成為國家二級運動員,而對于偏遠的縣城,偽造少數(shù)民族身份則是為數(shù)不多的競爭路徑之一”。
事實上,這種被迫性的造假不止存在于背景相對強勢的家庭。她所訪談過最難忘的一個學生來自一所縣城中學,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唯一的希望就是兒子能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這個學生告訴張靈,在自己參加高考的那一年,重慶市區(qū)的幾所好中學,很多人都有國家二級運動員加分,因為怕兒子“不明不白地失去了公平考試的機會”,他的父母在一個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為其找到了一戶子女眾多的人家,并設法將他過繼到了該家庭名下。為此,他不僅更改了戶籍,也更改了法律上的父母。
直到今天,每當申請貧困補助或者需要填寫父母狀況時,這個男孩子都不得不寫上假父母的名字。
“網(wǎng)友在抨擊少數(shù)民族身份造假的時候,是否想過每個考生加分背后都有不一樣的故事?如果有別的路子的話,誰愿意通過偽造民族身份來獲得加分?如果誰也沒有加分,或者加分機制分配及評選公平,還有誰會背棄自己的民族,甚至是更改自己法律上的父母,來獲得高考的20分或者5分?”
在這篇題為《重慶“高考加分門”事件的背后》的學期作業(yè)里,張靈在綜述分析中寫下了上面這段話。
透析教育 切記意識盲從
2014年1月,這些年輕人的課程論文結集出版,題為《科場現(xiàn)形記》,收錄書中的學生作業(yè)共有43篇,書的封面上用黑體字印著這些話題的關鍵詞:奧林匹克競賽班的記憶、高考移民自述、北京示范高中的借讀生、高中招生大戰(zhàn)、一所中學教改的導師制、寄宿教師家庭、為奧數(shù)殉葬的北大人……
在書里,鄭也夫亮明自己的觀點:“中國久有科場,演至清代習八股被冠名曰‘制藝。到了鄙俗之今人口中,高考被說成是‘敲門磚。不期科舉廢棄百年之后,敲門人成山成海,敲門磚詭異奇絕,便是清代科場鼎盛之時亦不可比肩?!弊罱K教育學者楊東平在序言中將這幾十篇作品稱作對教育病的一張張彩超和CT,“不動聲色而深刻入微,呈現(xiàn)出清晰的病理,時有令人觸目驚心的發(fā)現(xiàn)”。
除了展現(xiàn)教育之種種怪現(xiàn)狀,在鄭也夫眼中,學生們從大學、中學、小學乃至幼兒園里帶回的這些故事其實還牽涉著他未竟的社會學教學,“我希望學生可以從中訓練出一種對待問題的思維,不能光從書本到書本,不要人云亦云,要養(yǎng)成做點實情研究的習慣,要動手動腳去調查,把現(xiàn)狀搞得水落石出后再去發(fā)言?!?/p>
這門課講完第五輪的時候,鄭也夫也到了要退休的年齡。
“這只是一門選修課,所以我和學生們的深入接觸并不多。但我希望他們上了這門課,能夠成為有獨立思考能力、有生機的人。不盲從一個東西,就說明已經(jīng)上路,就好辦了?!闭勂鹱约航處熒睦锏淖詈笠婚T課,鄭也夫這樣說。
2007年入學的褚文璐是鄭也夫這門課的第一批學生之一,她后來成了鄭也夫的研究生。她坦承,上大學之前,自己是個不太愛思考的學生,經(jīng)過這門課的訓練,如今對一些社會現(xiàn)象不會再那么習以為常了,覺得自己活得更明白,也更聰明了。
同樣是在研究生階段開始深入接觸鄭也夫的李海蓉,也對那門以“批判”為主題的教育社會學課程印象深刻,“鄭也夫說自己憤懣,但我覺得憤懣只是態(tài)度,他想帶給我們的東西是理性”。在李海蓉看來,這門課讓她有了不一樣的眼光,“不再把學習看做評判教育成敗的唯一標準”。
與她們不同,2010年畢業(yè)的湯寧如今已工作了3年多。但她依然能清楚地記起,鄭也夫喜歡說自己是“精神的貴族”,還經(jīng)常告誡學生要多給思想“做體操”。她說,鄭也夫教會自己很多東西,比如“生活上的順從和精神上的批判可以同時存在,順從不意味著要被洗腦”。
今天,這個嗓門很大、坐在教室里最后面都能聽見他聲音的“超齡憤青”已經(jīng)退休了。為了這門課的學生作業(yè)可以結集出版,鄭也夫先后找了好幾家相熟的出版社,“我說如果你們想出版我的新書,就得把學生們的作業(yè)也捆綁出版”。某種意義上,將每門課的學生作業(yè)結集成書,已經(jīng)成了鄭也夫的習慣。加上這本《科場現(xiàn)形記》,他已經(jīng)為學生編輯過16本文集?!熬彤斒橇粝乱环莩恋榈榈挠涗洶?。回過頭來看,我們很高興,我們很踏實,我們沒有虛度?!?/p>
五六年前,清華法學院的王亞新教授對他說:“你學生的文集,是我課上的必讀書,有時候讀他們的文章,比讀你的書還有樂趣?!?/p>
去年,北京電影學院副院長謝曉晶也找到鄭也夫:“我要求我們學習寫劇本的學生必須來看你學生們的文集。時下的劇作家總是胡編亂造一些故事,根本不知道中國社會正在發(fā)生什么?!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