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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園記

      2014-06-18 08:47:14蘇寧
      十月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果園

      蘇寧

      我所記錄,只是我所到過的一座城市位于郊區(qū)的農(nóng)業(yè)社會的部分,現(xiàn)在,它被擴展為城市。

      ——題記

      桃花島從前一年叫果園,從前十年叫柳樹灣。

      它逶迤著,一半靠著淮安城,一半貼著古黃河的邊。

      島里住著幾十戶人家,也許是幾百戶人家。他們大多數(shù)以種果樹為生,還有一些人,不僅種果樹,還養(yǎng)奶牛,所以,又有人管這一帶叫奶牛場;而另有一些人,種了果樹,養(yǎng)了牛,又把門前的一個大水塘挖深了,從古黃河里引過水來,在里面養(yǎng)魚。先前只是養(yǎng)朝魚,也就是鯽魚。后來又買了一些鳊魚、大頭鰱子的幼苗。于是,這池塘里的魚就既有鯽魚,又有鳊魚和大頭鰱子了。去年,還出過螃蟹和兩只飯碗大的甲魚。

      有一天,下大雨,水漫過了謝小六子家的池塘,魚們都跑出了池塘,謝小六子一家只好全部出動來逮魚。

      他們的小二子,才十歲,背著書包,正要上學(xué)去,也被謝小六子叫了回來。幫著大人捉魚。

      不少魚還沒長大,還要再長一長,才可以吃,如果去賣,那更不行,這些魚大多還只是魚秧子,太小,若賣了,恐怕還不夠魚苗錢。

      所以,所有跑出塘的魚都要統(tǒng)統(tǒng)逮回去。

      他們拿了臉盆,拿了水桶,連水帶魚往池塘里舀。在謝小六子的心里,天下的東西,魚最嬌貴,性情也烈,沾不得人氣,你若用手直接抓它,即使把它放到金水銀水里,它也好說歹說地不長了,甚至過不了幾天,有的就要死掉。

      水漫得太多了,謝小六子的女人負責(zé)用泥圍壩堵魚,她堵了左邊塘口的魚,右邊的泥壩又被水沖壞了,那放水引流的,是她的大伯子謝小五,他還沒睡醒,就被他的兄弟喊來了,褲角也沒來得及挽,就下水了,他一邊放著水,一邊堵著魚。忙得一頭汗,忽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就成了個泥大伯子了。雨停了,看熱鬧的人多了起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牽著一頭牛,也來看熱鬧,他拍著牛,故意彎了腰說:捉魚嘍,誰捉到就算誰的。

      又一個人接著道:你要捉,別捉朝魚,你單逮那大頭鰱子,鰱魚頭燒豆腐,魚尾紅燒。

      他們這樣大聲說著,笑著,做著捉魚的姿勢。但并不行動,好像專等謝小六子來請他們似的。

      那謝小六子向來是個豪爽的人,他說,不就兩條魚嘛,算什么大事,一會兒給你個三五條?,F(xiàn)在,你們倒是幫我呀。

      于是,那看熱鬧的便紛紛地脫了鞋,幫著他們捉魚。

      放掉了多余的水,留住了魚,修好了魚塘,天已經(jīng)中午了。謝小六子從塘里網(wǎng)了兩三條大頭鰱子,又網(wǎng)了半桶半尺來長的小朝魚上來,吩咐他的女人:去,買個十瓶八瓶酒來,都到我家吃飯去。

      他的女人去買酒,沒買十瓶,也沒買八瓶,她算了算,一共十幾個人,酒量最好的是李二爹,他喝足了也不過一斤,堂室擺一桌,院里擺一桌,再加上自己家的人,有六瓶酒總夠了,家里人還可以少喝點。

      謝小六子的女人擅燒魚,煮湯。不一會兒,菜做好了,上了桌,大家都夸這魚塘養(yǎng)的魚就是比街上買的魚味道美,一個人說:明年我也想法子弄幾條魚養(yǎng)養(yǎng)。

      另一個說:吃買的魚總覺得不夠味。

      因著這么美的魚,六瓶酒一會就喝盡了,謝小六子又打發(fā)他的女人去買酒。這女人狠了狠心,心想這次一定要買夠,否則會讓人笑話她小氣的。

      即使買多了,喝不掉,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下次總還有有事的時候,留著下次再用好了。如果她的男人饞酒,要自己喝,那卻不行,她要把喝剩的酒想法子藏起來,他是不去廚房的,就藏在廚房碗櫥的大抽屜里,他若問上次請人捉魚剩的酒呢,她就故意生氣地說:還不是全叫你們這些小和尚給喝光了。

      她買的是分金亭酒,四塊錢一瓶,還有兩三塊錢的,但買那種酒,她的男人一定是要怪她的,再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不好看。所以,她又買了六瓶分金亭。

      這一個小魚塘一年下來,能掙多少錢呢?除了魚苗、魚食,多打多算也就千八百塊吧。

      這一頓飯,要不要算進成本呢?當然不能,即使天不下雨,魚不跑,弟兄們,鄰里們也總是要在一起吃個飯的。

      人活一輩子,圖個什么呢?還不就圖個熱鬧,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把時間給打發(fā)了。

      她再不濟,這個道理總是懂的,所以,她不僅又買了六瓶酒,又順帶買了半只醬好的豬頭,二斤水煮花生。

      而那當時四塊錢一瓶的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出了。有的人家頗有收藏,隔了這十年后拿出來,又香又清冽,像是很淡,抿一口,竟比茅臺甘甜有味,比五糧液味思美思醇厚。它仿佛在時間的水里祛除了一切人間的火氣,瓶子竟也是那樣的普通而且有生來的舊,像千年的仙子終歸耕于塵世,素服布衣,做著人間平凡新婦的事情。

      果園的人,給小孩子起名字往往是順手拈來,仿佛在小孩子的名字上動腦筋,是世上最大的關(guān)于時間的浪費。

      三四十年以前的夫婦生小孩子,全憑天意,孩子總是來得多,來得也快,一不留神,生上三五個,是很平常的事。

      小孩子一個跟一個地出世,總是來不及起名字,何況不出世,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只等生出來再定。

      名字總是來得及起的。如果剛巧東家才生了一個公子,這公子姓張,起名為建華,建設(shè)中華之義,西面這一家呢,覺得這名字起得真是好,碰巧沒過幾天,他家也生了一個男孩子,他家姓朱,就順著東家的法子,叫朱建華好了。

      心思縝密的父母,也有不照搬照用的,往往改動一下,若看好了力字,那就把建改為力,叫力華,若是看好了建字,那就改華字,改成什么呢?一抬頭,門前全是長得青青蔥蔥的蘋果樹,就叫建樹好了,或者跟著自己家的班輩用字定,如是玉字班,則叫玉樹,如是文字班,則為文樹。

      另一個人家,他家碰巧有一臺收音機,此間正在播出評書連播《水滸傳》,正講到燕青賣線,他覺得燕青這名字起得實在是好,燕子一來樹發(fā)青,心下便想好,如果三兩年的,也生那么一個男小孩,不叫別的,也叫燕青。可過了一年多,他只生下一個女小孩,那也沒什么關(guān)系,還叫燕青,總比浪費了不叫可惜。是不是過上一兩年的,總還能生到一個男小孩,一是這名字太好,千年難遇,只有快用了才心安,其次是怕過上個三兩年的,就過忘記了。

      至于這女小孩,叫西施豈不是更好?西施在此地本是家喻戶曉,但西施據(jù)說是杭州人氏,離得太近,顯不出為父的經(jīng)多見廣的精神,再說,人人都知道出處,未免就顯得土,另也就失去這一番良苦用心的意義了。

      總之,孩子一出世,那做父母的靈感也就油然而生,如有神助似的,一張口,名字就起出來了。

      講究的人還能一下子想出兩三個,進行權(quán)衡,比較,這兩三個待用名,若都覺得好,不妨先用一個,另一個留著下次用,但這次用哪個好呢,那就問問別人,讓別人幫著拿主意好了。

      楊現(xiàn)定今年怕有四十多歲了,他的父親是漁民,天天在里運河上弄船,楊現(xiàn)定沒生之前,那懷孕的女人問那整天在河上的男人:

      這毛毛叫什么,省得到時你不在家,我不知道叫什么好。

      毛毛,就是剛生下的還沒名號的小孩,可以一律叫毛毛,狗狗,丫丫,蛋蛋,也可以叫寶寶。

      淮陰人貓字總是咬不清,要讀成揚聲的毛字,所以,養(yǎng)貓聽起來是養(yǎng)毛。而那毛毛,也許是毛毛,也許只是家中的小貓。

      這搖船的男人吸著旱煙,想了又想,沒想出個子丑寅卯來,過了半天,極珍惜地說了兩個字:

      現(xiàn)定。

      這女人生孩子時男人果然沒在家,戶口總要報,這女人想了又想,記起來了,他的男人是給娃兒起過名字的,娃兒是男的,就叫楊現(xiàn)定。

      楊現(xiàn)定的女人叫陳梅之,至于到底是梅之還是梅子,仿佛楊現(xiàn)定也是弄不清的。

      這女人是楊莊人氏,順著大運河走下去,過了楊莊大閘就是,離果園至多三四十里的路程。

      楊現(xiàn)定年輕時也跟著父親在船上,后來船出了事,船沒了,整個家當也就沒了。

      楊現(xiàn)定只好買了兩頭小牛養(yǎng)。果園的草好,小牛養(yǎng)活了,養(yǎng)大了,賣了錢,他又買了兩頭小牛,買了七八只小羊。

      女人在家。她不喜歡牛,也不喜歡羊,她買了兩只小豬,春天和夏天,天天提著籃子割豬草,喂豬。

      入了冬,那小豬變作大胖豬了,殺了一只過年,另一只是母的,留著來年生小豬。

      楊現(xiàn)定和所有的男人一樣,一高興便喜歡喝點酒。也喜歡罵女人,他不罵東家的女人,也不罵西家的女人,只罵他自己的女人。

      她喂豬遲了,他罵,不遲呢,也罵上兩三句。

      喂遲了,他說:

      你是誠心耽擱我那母豬長肉。

      不遲呢,他說:

      你這女人,把豬當男人養(yǎng),生怕喂遲了,餓死它。

      天下有沒有沒脾氣的男人?恐怕沒有,男人天生要罵女人,女人天生要挨他們的罵。

      這樣一想,覺得罵也就罵了,也不疼,也不癢,他罵了人,他也沒比別人多長五兩肉。

      至于她到底做錯了什么?她哪里不小心招惹了他,讓楊現(xiàn)定自己說,恐怕也是說不上來,可是,在他眼里,她仿佛是沒做過一件對事似的。

      是她說錯了什么嗎?她仿佛不太愛說話,她也懶得理會他。

      他有時也不罵她,一連幾天,他哼著淮劇,哼了《趙五娘》,又哼《打金枝》還有《十不孝》:

      娘懷兒一個月,不知不覺,娘懷兒兩個月,嘔吐惡心。

      他對他的女人說,我對你是好的,女人不罵不成器。

      又說:我舍得罵豬,舍得罵狗,也舍不得罵你。

      可他若真的又罵了她呢,罵也是白罵。

      天下的法律,有管男人罵自己女人的嗎?

      恐怕沒有,他也從沒想過,不單他沒想過,他的女人也沒想過。

      哪個女人,一輩子不遭自己男人罵呢?

      男人活一輩子,忙忙碌碌的圖個啥,無非是圖個順當,圖個清靜。男人找女人干什么呢?隨時由著自己出氣吧。

      兼之在一起吃飯,睡覺,生小孩子。

      夫婦之道,不過如此。

      年輕些的時候,這女人挨了罵,也是會生氣的,生了氣怎么辦,她不會騎腳踏車,也舍不得坐汽車,她一氣之下,走了三十里地,走回了娘家。

      若她的氣生得不太大,她在娘家住上兩三天,就自己回來了。

      若氣到極處,想了再想,還想不開,她便發(fā)誓不回家了。

      有一次,她果真生氣氣得厲害了,于是,在娘家一住住了六七天。

      話說那楊現(xiàn)定,心里也是拿定了主意的,他對他的嫂子說:

      看吧,住不上三兩天,她保準自己回來。

      回娘家這一招,楊現(xiàn)定早有領(lǐng)教。按慣例,她若回去想一想,不生氣了,住上兩三天,她自己就回來了。

      若想一想,還生著氣,她自己多半是不會主動回來的,她要等著他親自來接她。

      這一次,她狠下了心,想著,即使他來接,也不回去了。楊現(xiàn)定那面呢,一看幾天還不回來,也有了數(shù),自知這一趟路是少不了走了,只好又硬著頭皮去接她。

      除了過年,端午,八月十五,他是很少去他岳父家的。二月二,龍?zhí)ь^,家家接閨女回門,他也是不去的,她女人同著小孩子回去,買不買東西,無所謂,他若一起去呢,他是要面子的,總要帶上幾色禮,所以,為了省錢之故,他能免去則免去了。

      現(xiàn)在,他去接他的媳婦。他打了兩瓶酒給他的岳父,又專門去著名的西園糕點店買了兩包桃酥給岳母,小姨子嘴巴壞,不好應(yīng)付,他只好花五塊錢買了一塊據(jù)說是純羊毛的紅圍巾給她。

      楊現(xiàn)定提了酒,桃酥,懷里藏著紅頭巾,又帶上七歲的兒子。

      他早想好了,一見面先賠不是,草稿業(yè)已經(jīng)打好,他要鄭重其事地對她說,不要生氣了,都是我不好,你左右跟我回家去吧。當然,這話不能虎著臉說,要笑瞇瞇的,他不由自主笑了,算預(yù)習(xí)。

      可一進他岳父家的院子,他的男子漢的威風(fēng)又揚起來了,他想好的話,好像全忘了,都派不上用場了。

      他見過岳父母,見過小姨子,才去西屋見他的女人,他的脾氣又來了,好像他不是賠不是,而是興師問罪來了。他說,你這狠心的女人,只顧自己過上了太平日子,豬也不管了,羊也不管了。

      實際上呢,楊現(xiàn)定這五六天,豬管得好好的,羊也管得好好的,孩子也管得好好的。倒是他自己,因為又管豬又管羊,還管著一個七歲的小孩子,一天忙得連飯都省下了,來不及吃。

      楊現(xiàn)定來了,也沒賠禮,也沒道歉,這女人呢,也一轉(zhuǎn)眼忘了自己當初發(fā)下的永不回家的誓言。她連飯都沒有吃,便一言不發(fā)地跟著楊現(xiàn)定回家去了。

      過了幾天好日子,楊現(xiàn)定嘴里的臟話又飄上來了,他罵了豬,罵了羊,罵她,罵她把雞喂瘦了,罵她把豬當男人養(yǎng)。她呢,也安心地受著,日子嘛,也照樣過下去。

      果園的男人、女人,好打抱不平。

      好打抱不平的女人對楊現(xiàn)定的女人說:

      下次他再罵,你索性回去住上一年。

      如果她知道楊現(xiàn)定的女人在淮安的某個偏遠小鎮(zhèn)有遠房親戚,這親戚平時素少來往,楊現(xiàn)定是沒見過面的,她就出主意說,你就住到那兒去,讓他找不著。

      好打抱不平的男人對楊現(xiàn)定的女人說:

      楊現(xiàn)定再欺負你,到我家睡覺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楊現(xiàn)定還是張口就罵他女人,而他的女人呢,既不曾藏到她的遠親家去,也沒去別的男人家睡覺。

      他們蓋了三間漂亮的大瓦房,兒子上了技校,最鼎盛的時候,養(yǎng)過三頭豬,五頭牛,三十六只羊。

      桃花島民風(fēng)古樸,物華天寶,小閨女們,個個生得干凈、漂亮。

      幾十年來,只有一個個漂亮的外村的閨女往果園里嫁,而不見一個果園的閨女嫁到外邊去。

      楊樹德的五閨女楊青荷,小名五兒。這閨女本是該生在八月的,可六月還沒了就出世了,蘋果還是青的,而荷花正好開,就臨時起了青荷的名字。她的大姐叫冬梅,冬天生的,二姐呢,九月生,叫二菊,三姐的名字曾是擔負著重任的,叫招娣??山辛苏墟罚矝]招到小弟弟。他們又生了個閨女,這閨女生了出來,楊樹德也沒完全絕望,只覺得是招娣這名字沒起好,于是,將這四姑娘的名字命為喚弟。這楊小五還在他女人肚子里時,他便將那五娃娃的名字取好了,他懷著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無論這次生男生女他都決計不再生了。他懷著必勝的信心,但也有再次敗陣的思想準備,所以,他給那沒出世的預(yù)計將在八月降臨的小娃準備了兩個名字;男孩兒呢,因為是園字輩,叫園貴,女孩兒呢,也叫什么桂好了,反正是表示桂花開了的時候所生的意思。

      可他終究沒生到園貴,連桂花的桂也不來了,只來了青荷。

      這楊樹德雖說是生女氣短,但愛女一樣情長。

      他如此一鼓作氣地生了五個女兒,也是可以在果園的歷史上記下輝煌一筆的。

      前四個閨女暫且不表,單說這五姑娘。

      五姑娘據(jù)她父母的理論是早生了一個多月,可她一生下來便明眸,烏發(fā),圓臉,小嘴,健康,活潑,結(jié)實。

      被楊樹德所約,來見這奶娃娃的朱奶奶說:肯定是足月所生,肯定是當父母的這兩個人生性糊涂,所記有錯。

      朱奶奶年將七十,夫婦和睦,高堂猶在,兒女雙全,所謂五角俱全之福人。

      嬰兒滿月,抱出來,人人看了頭,又看腳,皆說:至少有十年果園不曾有過這么有樣子的小東西。

      對此,楊樹德一百個確信,恨不得真的買個蜜罐子,把五兒捉進罐子里去養(yǎng)。

      那時,島上的女人多是到古黃河里漂洗衣裳,如果是冬天,就中午去,若是夏天呢,多半是晚飯后,她們用盆端著臟衣服,衣服里裹著“大運河”牌肥皂。

      這大運河牌的肥皂可是家喻戶曉,因為是本地產(chǎn)品,價格實在,品質(zhì)呢,仿佛再沒有一個牌子比它更讓人放心了,這果園朱家的三個孩子都是在大運河牌制皂廠上班,那三個孩子,都是大家看著長大的,厚道,誠實,這樣的孩子所在的工廠也一定不差。

      至于所買的肥皂是不是那三個孩子親手生產(chǎn)的,他們并不計較。

      楊樹德家用的也是大運河牌肥皂,他們喜歡這個名字,大運河是他們從小長大的地方,那有碼頭,有船,有他們的童年。楊樹德二十歲時就吸煙,以前買不起成包賣的,要自己種煙葉子,再將其搓碎,所謂吸煙就是用紙卷那煙葉末子。而成包的金貴且好,所以要稱之為香煙。那時賣香煙也并不是都成包賣,而是拆開了,論根賣,一到了春秋天,口袋里有了錢,楊樹德便隔三岔五地買上一根現(xiàn)成的香煙吸,煙品種很多,有“大生產(chǎn)”牌的,有“華新”牌的,有“大運河”牌的,他買煙只買大運河或大生產(chǎn)牌的,這些牌子讓他放心、踏實,味道好,價格公道,楊樹德年輕時理想的生活就是一天花上一毛五分錢買一包大運河牌香煙。當然,若再搭上二兩散裝洋河,四兩豬肉,帝王的日子亦不過如此吧。

      楊樹德的女人洗衣服,那隊伍是蔚為壯觀的,她在前面走,后面一路跟著幾個小姑娘,抱洗衣板的抱洗衣板,拎盆子的拎盆子,拿肥皂的拿肥皂。那上了學(xué)的大女孩,還把她的作業(yè)本帶上了。五兒最小,小蟲子似的,總是一步不離她的母親。仿佛她不到場,她母親的那些活就無法開工,她跟著她媽去洗衣裳,先是用手牽著她媽的衣服自己走,可走著走著,她不想走了,她張開兩只小手,讓她媽抱。

      賣果子的時節(jié)到了,這是楊樹德最高興的日子,他種的果子大,而且總比別人家的能早熟兩天,別小看這兩天,這兩天不只金銀不換,也是楊樹德在果園最有威望的時候,這兩天的果子若是金果,他楊樹德賣了兩毛錢一斤,再過兩天,別人的果子上市,就只是鐵果銅果了,只能賣一毛五六一斤了。

      所以,他是高興的,他一高興,就買了一根香煙,二兩酒,那豬頭肉,他想了想,一狠心,稱了一斤。

      楊樹德嘴里哼著淮劇,把煙夾到耳朵上,把酒提在手里,豬頭肉藏在懷中,回到了家。

      她女人洗衣服去了。他追到河邊,他的女人正在水里擰衣服,冬梅、二菊爬到一棵桑樹上摘桑果,五兒和她的四姐喚弟爬不上去,五兒在嗚嗚哭,喚弟則使勁往樹上扔石子打她兩個姐姐,招娣則不聲不響地一個人玩草葉。

      楊樹德呢,他既沒叫冬梅、二菊下來,也沒管喚弟和招娣,他一把抱過五兒,把五兒抱回家,和他一起吃豬頭肉去了。

      吃到高興處,他點著了那支大運河煙,又用筷子蘸了一點酒,讓五兒去嘗,酒辣,五兒大哭,五兒一哭,他笑得更響亮了。

      偷著給五兒吃豬頭肉,有案可查的。大姐冬梅說是兩次,二菊小,眼不精,所以她說是一次,三姐招娣最是會糊的,歷來天地不怕,她說,五次之多都是少算,而四姐喚弟雖只比小五大那么一兩歲,但待遇完全不同,所以她每逢遇此,都一言不發(fā),說了也是白說。

      除豬頭肉,還有楊梅,淮安不產(chǎn)楊梅,可五兒看到了,要吃,楊樹德就買了一大捧給她嘗鮮。夏天的西瓜,一人一塊,可一比,總是五兒那塊大些。

      四個姐姐不服氣,總是找她們的母親評理,楊樹德也不服氣,他用手指點了冬梅、二菊,又點了招娣和喚弟,說:

      你,還有你,你們這幾條饞蟲,哪個不是在你媽肚里不挨風(fēng)不淋雨地待了九個月,你們小妹,不折不扣你們一奶同胞的,她只待了七個月,這少待的倆月,一百頭豬也補不回。

      轉(zhuǎn)眼五兒就長到了二十歲。

      五兒高中畢業(yè)了。大姐在紗廠工作,二姐讀了技校,但二姐也在紗廠上班,招娣最爭氣,讀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南京不回來了,喚弟呢,她只比五兒大那么一兩歲,但已經(jīng)要結(jié)婚了,果園的人喜歡將小姑娘的待嫁之夫呼之為小和尚,這位小和尚沒什么工作,他的父親開著一個豆腐房,做了一輩子豆腐,他的母親賣了一輩子豆腐,他們只生了這一個兒子,十七八歲時送到城南一個汽車修理廠去當學(xué)徒,可他嫌那活兒臟,跑回來了,跑回來干什么呢?只好傳他父親的手藝,做豆腐。

      一個壯實如牛的小伙子做豆腐,楊樹德實在想不通,但都是果園的人,三媒六證的,實在難以發(fā)表不同意的心聲。再想想自己,不過也是養(yǎng)養(yǎng)桃樹而已,因此也氣短,人家不就娶你一個閨女嗎?你又不是僅此一個。如此一想,也就不覺得有什么難為情了。

      但他也許確實有些老了,從此他便不大出門了。

      果園里果樹成熟的季節(jié),家有果樹的都在果園里搭棚子,二十四小時看護果樹,棚子要搭得比房子高,吃飯在里面,睡覺也在里面,站在棚子里四處一嘹望,每棵樹都一目了然,哪棵樹的桃子見紅了,哪一晌風(fēng)大了,風(fēng)吹落哪棵樹的果子了,誰伸手摘一只桃子了,都看得一清二楚。這看果樹的,多是年輕的小伙子,有一陣子,喚弟的小和尚也被人請去看果樹,喚弟也去了,晚上也住在棚子里,不回來睡了。

      喚弟一說話也是會讓人生氣的,比如她說:

      沒什么營生比做豆腐更好的了,一輩子吃豆腐不愁。

      又比如,她說:

      美中不足,只是這豆腐房開在果園,最好開在百里之外。

      楊樹德一向是喜歡吃豆腐的,果園里會做豆腐的不下五六家之多,偏偏他就認為這一家的豆腐好,不老不嫩,味道正。

      所以他從此不大想吃這一家的豆腐了。

      他有一次,騎車去市里的菜場,專門為了買豆腐,他一口氣跑去,買了來,又覺得那味道實在是不那么好。吃慣了一個人做的東西,再去嘗別人做的,實是不易之事。

      果園里對于大了的女孩,是呼為小大姐的,而對于大的結(jié)過婚的女孩則呼為大小姐。

      楊樹德家的大小姐二小姐,一個嫁給大卡司機,一個嫁給石化廠的電工,都是根正苗紅,至于三小姐,早些時聽說已有主,只是至今不曾見過,想來也是不凡的。

      現(xiàn)在,五兒長大了,蘸著果園的露水,吃著母親在果樹空地和黃河邊上見縫插針種下的五谷雜糧,日益生得眼睛亮,頭發(fā)黑,結(jié)實、白凈。

      果園的人提到楊樹德幾個閨女,往往不大叫名字,而是呼為大小姐二小姐,或三小姐四小姐的這么叫著,這最小的一個,他們卻不叫她五小姐,可能是因她尚未成年,也不-1她青荷,而只叫五兒或楊家小五。

      她學(xué)習(xí)成績不大好,但也讀完了高中,也算是讀了十幾年的書了。

      果園里的姑娘,出路不多,讀不上大學(xué),多半是去牛奶場,擠牛奶,刷奶瓶子,如果城里征用土地,那就等著被招工。

      招工的工種總是不大有好的,唯一的好處是把戶口變了,果園的人多半是農(nóng)業(yè)戶口,一招工呢,就變成城市戶口了。那城市戶口又有何意義呢,據(jù)說是好,至于如何的好,一時半會兒的,也說不清。

      五兒曾經(jīng)也想同她的兩個姐姐一樣,去紗廠,但楊樹德說什么不舍得,紗廠太累了,五兒一向嬌弱,好姑娘也累成壞姑娘了。

      因此便罷。

      五兒二十歲了,桃花島的風(fēng)俗是要辦酒席的,因為他們認為這是女孩子們在娘家過的最后一個整生日,以后到了婆家,吃苦受累,都是她們的命了,她們再也受不到那么多父母親的疼了。

      過生日總是隆重的,果園的女孩子一過了這個生日,可就是正式的大人了。

      這么嬌貴的手掌心里養(yǎng)大的女孩兒,真是不忍心送到別人家去。

      有時,她幫母親理菜,母親不用她,說:

      干活的日子有的是,不必在今天。

      五兒幫爸爸去弄果樹,還沒到跟前,她爸爸就看到她了,他說:

      你去,這不是大小姐碰的事情。

      那一年,城里的新亞商城開張,招營業(yè)員,五兒的條件,樣樣夠,但因為中間沒找到得力的能說得上話的人幫忙,也只好放下不表。

      我要離開桃花島的時候,才認識五兒,后來她嫁給誰了?誰做的媒?她有著怎樣的一個前程?李家奶奶說起來是一個版本,東家的姨娘和五兒是親戚,她說起來又是一個版本,而陳家因為一直妒忌著楊樹德養(yǎng)果樹的水平,所以陳家女人說起來,便又是一個版本。

      這么多年過去了,冥冥中的定數(shù)是否一一君臨?

      五兒是不是仍然那么愛美?仍舊一見之下便瞇瞇地笑,溫柔地同人打著招呼?在時間之水中,她好像是什么難處也經(jīng)歷不到,只是一個在掌心長大的種果樹人家的姑娘。

      果園的最西邊住著楊四爹。

      在北方,爹是父親之意,在果園,楊四爹是楊四爺?shù)囊馑迹热?,一個果園的小孩他喊爺爺,他是不這么喊的,他喊爹爹。大爺是大爹,二爺是二爹,小爺則是老爹。

      小孩子上了學(xué),學(xué)了普通話,知道了禮義尊卑,知道城里的外鄉(xiāng)的人是將父親的父親呼為爺爺?shù)?,可是知道如此,也只作心里的明白,他還要喊那上年紀的為爹爹的,至于為著什么?只不過是歷來如此罷了,也怕喊了爺爺,而那做爺爺?shù)膮s不知道應(yīng)承。

      楊四爹住在果園最西,人們當面是這么恭敬呼喚,背后卻喊他西大邊楊四。

      為著什么,也許只不過為著他是一個后來果園扎根的外鄉(xiāng)人吧。

      至于外鄉(xiāng),倒未必有多么遠,洪澤湖的鄉(xiāng)下,離此也不過七八十里吧,那時的路程,既無法以車時計,亦不知看看路上是否有標識,一個小時走上十里地,走上一天,也不歇,走了一天,一抬頭,太陽落山了,也到了果園,一估計,時間和里程就都出來了。

      三十年前,他三十歲,帶了一個五六歲的幼兒,來奔他改嫁至此的生母。

      所以,說他不算果園人吧,有些屈他,但說他是吧,又總覺似乎欠妥,畢竟不是正祖正宗。

      這四百多畝的果園又有人叫它清江果園。三十年前,果園還沒現(xiàn)在這么大,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村子。那時旅游業(yè)也還沒興起,也還沒有人鄭重其事地叫這果園為桃花島,幾十戶人家,也許是幾百戶,它們靜靜地,偎在淮安城的北部,并沒有太多的人注意到他們。

      桃花開的時候不大有人來賞桃花,五九六九柳樹綠,也不大有人來看柳樹。

      借一方物華天恩,這年輕人在村里口最偏遠處,一手一腳地起了一間草屋,再過了些年,等到他那個五六歲的兒子長到二十五六歲的時候,他居然又蓋了五六間房子。

      五六間,一色的青磚水泥房,然而最初的一間老草屋并沒拆掉,有些舊,而且暗,而且一修再修,二十年的房子了,像他用慣了的一樣?xùn)|西,他舍不得扔掉。

      現(xiàn)在,又是一些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有一個小孫子了,他還將就著住那草屋。

      楊四爹在自己的屋門里站著,他的孫子小寶來了,叫他去吃飯,楊四爹眼里答應(yīng)著,因為有些得意而特意要表現(xiàn)一番不耐煩,他說:去,去。

      他舞動著蒼蠅拍,在打一只蒼蠅。

      小寶說:現(xiàn)在不來,那我把菜吃光了。

      說完,他真的回到院里新砌的堂屋的飯桌上,大口吃了起來。

      可他一口菜還沒咽下,他的爹爹揮舞著那只破舊的蒼蠅拍過來了。

      小寶說,爹爹洗手。

      你爹爹就是一輩子不洗手也不怕生病。瘟豬瘟狗也瘟不到你爹爹。

      放下蒼蠅拍,楊四爹端起飯碗就吃。今天是兩菜一湯,紅燒鯽魚,平橋豆腐,絲瓜蛋湯。他先喝湯,湯剛喝半口,又說話了:

      你爹爹小時候,天天只喝湯,可照樣有力氣,你天天吃肉,吃二斤肉也長不了一兩肉。

      楊四爹家里,既沒養(yǎng)牛,也沒養(yǎng)魚,他本來是租了三十幾棵蘋果樹的,但三十幾棵是養(yǎng),三百棵也是養(yǎng),這樣一想,他就索性把樹交給會養(yǎng)樹的兒子,他呢,到奶牛場去喂牛,輕車熟路,一個月三百元工資。

      他拿一百塊錢交給兒媳婦作為伙食費,另外的錢,自己存著。

      可錢總是不夠用。

      他索性繼續(xù)住老屋,把自己的新屋租出去,新屋有五間半,兒子用了兩間,一間堂屋,不作興住人。他就把剩下的兩間半房子出租,東間租給了一個到小城來修皮鞋的鞋匠,不包括水電費,四十塊錢一個月。西間租給了一個修鋼筆的。桃花島附近學(xué)校多,有一個供銷學(xué)校,一個電子學(xué)校,還有一個財干校,學(xué)生多,鋼筆多,修鋼筆的生意特別好。

      有時,天黑了,這修鋼筆的人不得不收攤子了,回到他的西里間,背包嘩啦啦往床上一倒,還能倒出二三十支沒修好的筆,晚上,他吃了一碗面條,連小青菜都沒來得及放,繼續(xù)修理鋼筆。修一支鋼筆,也許是三毛,也許是五毛,但無窮無盡的鋼筆正前仆后繼地壞著,總也修不完。

      這西間雖說有點西曬,不如東首那間,但租給他也是四十元一個月,也照樣另算水電費。這修鋼筆的隔兩天就問一次楊四爹,問那修皮鞋的是否會搬走,若搬走,他就挪到東間去,東間光線好,也不曬,卻同樣是四十塊錢一個月。

      另外半間是個偏廈,一個外地來此地養(yǎng)蜜蜂的人想來租。

      桃花島花多,除了果樹的花,還有油菜花,島上的人家,家家種油菜,院子里種,林間地頭也種,一到春天,到處是金色的油菜花。因著這么多的花兒,那養(yǎng)蜜蜂的年年春天都要來這果園里住上幾個月。

      去年,這養(yǎng)蜂的人住在小黑子家,但小黑子家的房子太大了,他一個人住這么大地方,實在是奢侈了。楊四爹的偏廈剛好一個人住,價錢二十塊錢一個月差不多了,連水電費在內(nèi),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十元。他夜里既不修鞋也不修筆,電也用不了多少。楊四爹也高興這個養(yǎng)蜜蜂的人來住,據(jù)說這個養(yǎng)蜜蜂的人的爺爺就是洪澤人,在洪澤長到十七八歲,才到寧波一個遠親那兒去尋生計。

      這么大一個淮安城,這么大一個桃花島,兩個曾經(jīng)的洪澤人遇到了一處,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為著這份濃濃的情分,那個養(yǎng)蜂人一出手,就送了兩瓶上好的蜂蜜給楊四爹。楊四爹呢,一輩子不曾欠過一個人情,他急忙買了兩盒地產(chǎn)名煙羅曼蒂克回贈。楊四爹已經(jīng)想好了,這小偏廈閑著也閑著,若那養(yǎng)蜂人喜歡,就做個人情好了。

      至于價格,如果那養(yǎng)蜂人問,他就說:隨你給吧,這么個小屋,你就住吧。

      但還沒等到養(yǎng)蜂人來問,那修筆的房客來了,他準備過了這個月,就把還在漣水鄉(xiāng)下的老婆和女兒也接來,修鋼筆總是太忙了,她在家也是一天吃三頓飯,做三頓飯,到城里來也是吃三頓飯,做三頓飯。這么一算,他豁然開朗,他一個人住在這一間屋子是住,他老婆和他兩個人也是住。他一個人的日子好糊弄,一天兩餐飯,一個覺而已。他一個男人,事事都不講究,吃飯、燒菜,全在這一間小屋里面,但若老婆和女兒來了,就不能如此地不干不凈了,煤炭爐子也不能終日放在屋子里燒了。

      將那個小偏廈租來當廚房,剛好不過。

      他出的價格是十五元一個月,他的理由是他一租就是一年,也許是兩年,但那養(yǎng)蜜蜂的,他住上兩三個月,也許就走了。

      因此,楊四爹的兩間半房子,東間租給了修鞋的,西邊的一間半全租給了修鋼筆的。

      那養(yǎng)蜜蜂的怎么辦,一個花開到哪人就要走到哪的人,他若覺得可以,就和自己住草屋好了,多打那么一個小鋪而已。

      這一共九十五塊錢的房租可以交給他,也可以交給他的兒媳婦。若交給他的兒媳婦,那他每月就只需再從工資里拿出五元錢給兒媳婦做伙食費了。

      話說這位兒媳,也是必要一表的人才,她既是果園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人家的女兒,也不嫌棄這楊爹爹家的身世。她把日子過得十分之好,對于老爹交伙食費一事,那是老爹自己的意思,他交,她也要給他吃飯,他不交,她也要給他吃飯。和很多果園姑娘一樣,她也在紗廠工作,別小看只是個紡紗的,這個工作,也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去得了的。這總比牛奶場里天天去擠牛奶輕快多了。

      所以她每天風(fēng)雨無阻地上班、下班,買菜,有板有眼地調(diào)理一家人的伙食,她按自己的計劃生活著,該買排骨買排骨,該吃母雞吃母雞,該吃青菜則吃青菜。

      她自小生在果園,長在果園,和楊四爹家只幾步之隔,她母親對這樁婚事曾經(jīng)非常不滿,她說,好好的一個本地姑娘,找了沒根基的外地人。

      因為他們家,從她爸爸那一代往上數(shù),在桃花島可是住上三四代了。二三十年,連種的樹都打不出柜子,這樣的人家,未免有些福薄。

      楊老爹這人,也歷來不好,恐怕因為一直窮,把錢看得至上。

      現(xiàn)在老些了,還是愛財?shù)摹?/p>

      按說楊四爹一個月交一百元伙食費給兒媳婦的事,本是家事,但在這果園里,什么事仿佛都應(yīng)該公開,不公開,則未免太不義氣,所以這事,也人人皆知。

      有人認為做得不好。

      認為不好的人說:

      一分錢都不需給,打了那么一大片江山,給一百,心意到家了。

      有的則說:

      現(xiàn)在一百元夠做什么?三百不多,留上二百,聚上三五年,給自己娶親。

      認為是省錢為自己娶親的人說:

      男人活一輩子,目的就是找一個貼心的好女人。沒女人,男人還過什么日子。

      這可是事實,睡覺、種菜、洗衣服、拆被子、生孩子,這些事一樣都離不得女人。

      楊爹爹這么多年,一個大男人帶著小孩子?,F(xiàn)在,孩子大了,娶也娶了,生也生了,所以贊成娶親的人是大多數(shù)。

      淮安的規(guī)矩,年年春天,二月里頭,趕在三月之前,家家拆被子,楊四爹也拆被子,曬衣服,大針小線的,把棉花縫到布里。一城人家家三月不洗被,那可是由來已久,他們認為那會犯桃花運,女人男人一律如此。

      犯桃花運可不是什么好事,人人都忌諱?,F(xiàn)在,他年紀大了,若真找一個女人一起過日子的話,也不算過分。可若找小一點年紀的,他會難為情。至于年貌相當?shù)?,整個果園里十年之內(nèi)是沒有這樣的人選的。

      因為并無人選,楊四爹攢錢的事,不免更有些傳奇。

      一個男人,不為了女人,為什么要攢錢呢?不為女人,攢錢還有什么意義呢?

      一個六十歲的老年男子,他不抽煙,不喝酒,兒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長大了,兒媳婦吹吹打打地娶進來了,還會儉省地過日子,真讓果園的人想上一年也想不通。

      楊四爹呢,他好像還不知道別人的猜想,他照樣仔細地算計著他的日子,把一分錢掰成幾瓣去花。

      除了喂牛,他還偶爾做些小事情。

      星期六,或星期天,他沒什么事,他不做飯,也不洗衣,他去弄野菜。

      淮安城里的人是不大知道廢黃河里長蒲兒菜的。從果園再向東,有一段河不僅生蒲菜、還生野芹菜。

      楊四爹的一位遠親,常年以在塑料大棚里種菜為生,他在淮安城最著名的淮海路菜場里有三個攤床,因此,他割了蒲菜、野芹菜,就送到那去。

      賣多少錢,他是不計較的,他只是心疼那好好的蒲菜,白白地長在那,既然是蒲菜,就不能長荒了,要派上它的用場。

      蒲葦韌如絲。那是蒲老了。初生的蒲無比鮮嫩,而且白,水靈靈的,仿佛一觸之下即可迸濺汁水,如此的嬌貴,一板一眼字正腔圓地叫它蒲菜未免少憐惜,淮安人是天底下最知道如何疼愛食物的人,所以,一個偌大的淮安城,傾城老幼,一律用輕而柔的方言喚那些嫩蒲為蒲兒菜。

      淮安是水城,村村有河,處處聞槳聲,蒲葦是隨處可見的植物,老了織席,嫩時入宴?!对娊?jīng)》上這么美美地寫過:

      其蔌維何,維箏及蒲。

      想見必是幾千年前即有人將蒲菜烹成盤中美味了。

      但百姓們仿佛是不大考證詩里的事情的。在淮安的民間,百姓們都固執(zhí)地認為首開吃蒲菜之先河的是巾幗英雄梁紅玉,一個弱小的曾經(jīng)的風(fēng)塵女子。美人愛英雄,這女子后來嫁給了岳飛帳下的大將韓世忠。在一次與金兵作戰(zhàn)中,她和部下被重重圍困,敵軍只圍不攻,志在消磨。內(nèi)缺糧草,外無援兵,野菜行將挖盡。只剩下河里蒲葦茂盛得無邊無際,青青復(fù)青青。也許大清早吧,這上過疆場、下過廚房的女子來到河邊,想這蒲草也許可以下咽。于是,挽長袖、出素手,層層的蒲葦?shù)瓜氯?,剝了老葉煮那雪白纖纖的莖,果然味美。那河中之蒲,亦善解人意,割了又長。讓這女子和她的兵將挨過饑餓,重整旗鼓,最后戰(zhàn)退了金兵。因此,在淮安的民間,蒲菜有一尊貴的大號:抗金菜。

      淮安城里,有誰沒吃過蒲菜呢?鮮嫩清淡。哪一個女子不會燒蒲菜呢?只是手法有別而已。有人把它做成開洋蒲菜,小小的紅紅的幾粒蝦仁,為調(diào)味,也為好看。有人用它燒豆腐,一色的白白凈凈,用清水煮好吃,用又濃又老的豬骨湯煮也好吃,只是不大用雞湯。比起年輕人,老年人更多地喜歡,因為年深日久的交情,每到蒲兒菜上市,都提回一大籃子,在陽光里細細地剝。想起童年,沒什么東西可吃,媽媽總是燒蒲菜,上頓吃,下一頓又吃,現(xiàn)在呢,還是喜歡,仿佛已是一個相互熟悉了性情和習(xí)慣的夫婦。

      蒲兒菜從初春入市,直到秋了,都有賣處。但滿市場的蒲菜,淮安城里的人卻只認楚州一帶長的蒲菜,認為只有楚州的蒲菜才好吃。曾經(jīng)有一位老先生,輕易不近廚房煙火。但每吃蒲菜,必來親買,他不放心他的老太婆,認為她總是不認得正宗的楚州的蒲兒菜。他背著手,嗅一嗅,掐一掐,掂一掂,就知道眼前的蒲菜是生在哪條河上的,是不是小時候吃過的那一種了。

      他每次買蒲菜,也不多買,一斤來重,也就那么二十根左右的東西,可他卻很慎重,一根一根地細看,長短老嫩,正看看,反看看,他一輩子的細心仿佛都放到了蒲菜身上。

      可是,一個菜場上,蒲菜那么多,都說是楚州的,騙騙年輕的人罷了,那些年老的人買蒲菜,他只那樣一掐,一掂,一聞,就知道手里的蒲菜是什么質(zhì)地了。若天下所有的蒲菜都出自楚州,想必楚州除了蒲菜便無寸土可種他物了。

      楊四爹割了蒲菜,賣了蒲菜,若還有空閑,他也是還能把它們打發(fā)掉。他幫兒子給桃樹剪枝,把剪掉的樹枝悉數(shù)拖回家,但拖回家有什么用呢?家里早就開始燒煤氣而不燒柴草了,但好好的桃樹枝白白地扔掉總是可惜,天下的東西各有用場,物盡其用,遲早之事,所以,楊四爹家的房后,去年堆了一垛干桃枝,隔了年又堆上一垛。

      有一年,傳說有災(zāi)氣,唯桃樹枝或桃木可避。于是,附近的人都來島上要桃枝,從樹上就地折,未免不妥。樹上的要留著生小桃子,只好挑無用的枝杈剪下,然而,現(xiàn)剪的總是有限。便有人想起去年的陳枝子,說起這陳枝子,楊四爹家頗有存貨,因此慕名找楊四爹要桃枝的成群結(jié)隊,沒幾天,兩垛桃枝發(fā)放一空。

      淮安的風(fēng)俗,家里新添了小孩子,也是要在門口插桃枝的。桃花島成百成千的桃樹,一天到晚都有人看守,不可以隨意折,而且為著吉利,誰也不會偷折。

      所以,那來尋桃枝的,若找不到看園人,便又慕名來找楊四爹了。

      陳掉的桃樹枝被人看得如此珍貴,讓他終日滿面含笑。

      楊四爹堆了桃枝,收過油菜,割了秋天的雪里蕻,就等著過年了。

      冬天曬曬太陽,夏天拿了蒼蠅拍子,打幾只蒼蠅,楊四爹的一年就又過去了。

      他若無事,便在果樹林里東走走,西走走,但并不大講話,若是生人至多點點頭,和那些住了幾十年的老街坊呢,也并無長談。

      據(jù)說,有人曾目睹到他的女人。

      不是生病去世,也不是走失,是跟了一個揚州人跑了,那揚州人也年輕,眼睛長得好,嘴巴會說,會彈棉花,會掙錢,楊四爹呢,仿佛什么也不會。于是,她跟那彈棉花的什么都會的體面的年輕人走了。

      是不是去了揚州?揚州離此地不過一百余里,不太遠,若去找她,路費倒不多,只是她會不會跟他回來,他拿不定主意。

      這二三十年,她過得好與不好,是她自己的運氣了。他一直也想不清,那女人走了,是自己不爭氣,還是她不爭氣。

      至于那走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會不會有一天突然來找他,也許可能。

      不談自己,她總要想想自己親自生下的那一個兒子吧?也許日子太過清貧,她沒有力量用來想念那一個曾經(jīng)抱在懷中的小兒子了。

      須想法子見一面的話,是不可以說的,這話若被楊四爹聽見,那他一定會沉了臉,如這話是兒子說的,他則要對他兒子說:

      你不會就當你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所以,他這一輩子是不是想再見她,說不清。他記得她,還是早已忘了她,也沒有人來詳考。

      楊四爹有一件灰滌卡布的中山裝。

      果園的風(fēng)俗,兒子結(jié)婚,老爹也是要穿新衣服的。日子過了二三十年,他并無半件透新的衣服。所以無論如何要弄一件新的穿。這衣服料子真好,仿佛是鐵打的,無比的耐穿耐磨,仿佛可以穿上一輩子。他做了這件新衣服,真是覺得穿上一輩子也不會穿壞。

      所以,自兒子結(jié)婚后,他仿佛終年穿著這件灰中山裝,若是夏天呢。有一件小背心糊糊總也夠了,有時,仿佛背心穿了也是浪費的,他光著膀子。

      給他添新衣服,他是生氣的,他說:衣服要不要添,我自己沒數(shù)嗎?天上不掉錢,地上不長錢,花錢倒像東流水,嘩啦啦地往外淌。

      但還是添過一件,因為要參加一件什么隆重的事情。還是灰色的,滌卡布的,樣式也是四個口袋的中山裝。

      這件中山裝,倒不大耐穿,也不大耐磨,穿了幾次,洗了幾水,便有些舊了。

      舊了就當舊衣服穿好了,喂牛可以穿,割蒲菜可以穿,上城里的親戚家去,也不用講究,也照樣穿。

      所以,楊四爹這一生,仿佛就只有一件衣服似的。

      第二件中山裝的料子是兒子兒媳共同的決策,二十一塊錢一米。但告訴楊四爹的價格是十一元一米,厚而墩重,那么暖而平和的深灰,十一元一米真是太合算了。做一件衣服有一米五的布就夠了。手工費十五元一件,一件衣服做下來,真是沒多少錢,又能穿很多年。

      對于吃,他也不講究,覺得什么都可口,仿佛世上沒有咽不下去的東西。

      兒媳執(zhí)掌家政,注重伙食調(diào)理,今天做了魚,明天就會做肉,比如紅燒豬蹄子,后天呢,也許會是一只雞,總之,每天的菜都有葷有素。

      吃得這么好,他倒仿佛沒多大意見。一個小家的主婦,肯在做菜上下功夫,覺得可以穿得不好,可以住得不好,但要盡量吃好,這點楊四爹是可以認同的。

      他說,吃飽了,是最高目標,人活著,終究為什么呢,享享口福而已。

      一斤排骨是四塊錢,也許是三塊錢,一家四口人,燒一次排骨就要買上兩三斤。

      他們一家都喜歡吃排骨,所以,常買來吃,四爹向來不挑食,可他也是喜歡吃排骨的。燉排骨的湯還可以下小青菜,吃了排骨,又喝了湯。

      天天燒排骨,楊四爹也有些急,他又拿出一百元錢,他不給兒子,也不直接給兒媳,他給了他的小孫子小寶,說:

      交給你媽,專買排骨吃的。

      有一天,楊四爹在果園里摘桃子,太陽快落下去了,小寶抱著一棵桃樹搖著,這小東西,搖得動桃樹了。楊四爹忽然有些難受,他說:

      眼沒眨之前,爺爺還沒你大,眼一眨,你爸爸長大了,再一眨,他說不下去了。

      小寶丟下樹,來問下文,再一眨,是什么。

      爹爹不回答他,另起了一個話頭,說,桃子還沒洗,吃不得。

      楊四爹家往東,隔兩家,住著徐家姑姑,然而,稱她為姑姑的多半都有三十歲以上了,再小些的孩子,他們稱她為奶奶。這位姑姑是地地道道清江浦人,她的三四個哥哥,一位姐姐,一并都生在城里,雖然這城里和桃花島只隔了二十分鐘的路程,然而,在所有土生土長的城里人心中,桃花島是鄉(xiāng)下。

      這位姑姑明年七十歲了,她有三個兒子,但她卻一個人過。

      至于她姓甚名誰,仿佛她自己也是不大記得了,她的丈夫姓徐,年輕時,別人管她叫徐大嫂,現(xiàn)在老了,小孩子們都叫她徐奶奶。她為什么嫁到桃花島,我因為年紀小,想問一問,卻總不好意思。

      徐奶奶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又生了三個小孩子,大小孩,二小孩讀大學(xué)了,三兒子家的小的呢,他也有十二三歲了。

      徐奶奶先前住在大兒子家,把大孫子哄到了五歲,上了學(xué)。二兒子家的孩子剛好出世,她接著幫二兒子哄小孩,這個小孫子,徐奶奶也把他哄到了五歲。

      兩個小的都上了學(xué),徐奶奶歇了一口氣。

      一口氣剛歇過,徐爺爺生病了。先是胃不好,后來心口也不好受,再后來,吃飯都不大能自理了。她又服侍她的丈夫,這徐爺爺在病床上纏綿了三四年,還是留他不住,竟一個人清清爽爽地走了。

      徐爺爺過世的時候,小兒子三十歲,尚未婚娶,按此地風(fēng)俗,家中老人過世,三年內(nèi)子女不得論婚嫁,但可在老人過世后的百日內(nèi)完婚,算算年紀,再等三年,怕也太大了,于是,徐爺爺過世后兩個月,小三子也結(jié)了婚。

      小三子自己本來便有住房,結(jié)了婚,回家更少了。大兒子接她,她覺得大兒子家住在七樓太高,二兒子也讓她過去同住,可二兒子住的房子有些小,小三子新婚,她自覺也不便去。

      曾經(jīng)滿滿的一大家子,現(xiàn)在一下子只剩下徐奶奶一個,要洗的衣服少了,要做的菜也少了,從屋外轉(zhuǎn)到屋里,一時之間,突然找不到事做了。

      隔兩天,她到大兒子家走走,看看有無臟衣服,若有,她就去洗了。再依次到小二子、小三子家看看,理理菜,擦擦廚房。她身上一大串鑰匙,大兒子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家的,自己家的,走起路來叮當作響,所有的一生的威武都在此處了。

      她一心一意地盼著小三子家的小孩子出世,等著再哄一個小孩子。

      徐奶奶從小不識字,徐爺爺在世,也只不過一個看果樹園的。種果樹,看果樹,一輩子好像就只做了這兩件大事。他把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果園里,沒有白天、沒有黑夜地和那些果樹們相伴,一到桃子熟的時候,就像服侍才生過小孩子的女人一樣,怕她涼,怕她熱,睡不了一個整夜的覺。

      這樣沒日沒夜地忙著,徐爺爺好像并不覺得累,徐奶奶呢,仿佛也是從不覺得累,她在家管著豬、雞、貓、狗,管著三個兒子,無窮無盡的家務(wù),今天做完了,明天還有??尚炷棠虉孕?,人的力氣是用不完的,今天用完了,睡上一覺,明天就又有了。

      她的第一個兒子考上大學(xué)后,她仿佛覺得更不累了,她要用自己的力氣讓她的第二個、第三個兒子也讀大學(xué)。

      想一想,三個兒子都讀大學(xué),這樣的未來,想一想,都笑。三個齊齊整整都讀了大學(xué)的孩子,整個果園,恐怕一百年也就出那么一兩家。

      果園的人,大多沒有固定工作,收入好壞全憑年成。

      能讀書就是能出人頭地,出人頭地有多么好呢?再不用一輩子守著果樹園,今年養(yǎng)果樹,明年還是養(yǎng)果樹,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

      三個兒子齊刷刷地離開果樹園,再也不用天天想著種果樹了。

      供三個大小伙子讀書,好人家也會力不從心,兼之又是男小孩,生性不好管教,若真能管成個人五人六的,要移山心力,也要頗費銀兩。

      徐奶奶從還不是徐奶奶而只是徐姐姐徐嫂子時就開始不大管果樹了,而是去賣一些過節(jié)物品,這在果園,也稱得上是做大買賣的了,所以,果樹園的人物志上,她也是必要一表的人物。

      在淮安,端午是個隆重的節(jié)日。東家接閨女,西家接女婿,家家包粽子,包了蜜棗的,又包花生和紅豆的。

      如果過春節(jié)腌了成肉,那一定還要留一塊,藏在缸里,等著端午節(jié)包成肉粽子。

      如果還留了兩段香腸,就要再包上幾個香腸粽子。

      有的人家怕自己包得不好,單喜歡吃去街上買來的。

      一到端午,滿街賣粽子的。比方說,自己家里已經(jīng)包了粽子,但粽子的品種少,沒有包花生的,那么,就須再買幾個花生的,給小孩子換換口味。

      徐奶奶年輕時,不僅貌美,而且手巧,十一二歲就跟著母親一板一眼地包粽子,包得小小的,緊緊的,有棱有角,俏生生的好看。

      嫁了徐爺爺,這粽子,也是年年包,但包了去賣,是她想了幾年才想好的。

      徐奶奶第一次為了賣而包粽子時,家里既沒留下過年的成肉,也沒有香腸。她只好包蜜棗的。

      洗了糯米,買了蜜棗,立即去河邊割蘆葦葉子。

      她從頭天晚上開始包,到第二天下午,共計包了二百多個,一個疊一個擺在一個雪白的大瓷盆里,干凈,端正,秀氣。

      這些粽子拿到市上,一晚上也就賣掉了。

      淮安人吃粽子,從五月初一就開始吃,一直吃到十五、十六,還要吃。

      有人賣生粽子。也有人賣熟粽子。徐奶奶單賣生粽子,她怕煮了賣不掉。除了生粽子,她還賣五彩線。

      端午是娃娃節(jié),每到端午,小娃娃們個個要在手上、腳上扣上五彩的絲線。據(jù)說,戴了五彩絲線的娃娃可以平安度夏,不招蚊子咬,也不招蒼蠅叮。如果有蛇,也不怕蛇咬。

      五彩絲線,不過五種顏色的普通絲線,配制到一處,如何的賣法呢?徐奶奶不用尺,也不用剪子。有人來買,她就一手捻線頭,另一手順著絲線拉開,兩手左右平伸,以此為一個計量單位。用牙一咬,咬斷了,這一庹線賣五毛錢。

      一個端午節(jié),她能賣二三十軸線,如果賣不掉,那也沒關(guān)系,這些線既不會壞,也不會霉,留著明年再賣。

      賣了絲線,賣了粽子,也賣不了多少錢。還要賣艾蒿和香蒲。

      淮安還有一習(xí)俗,端午節(jié)家家戶戶都要在門上插艾蒿和香蒲,講究點的人家,床底下還要擺一束。

      艾蒿和香蒲,不過是極普通的植物,果園的河邊、池塘到處都有。

      徐爺爺歷來是要面子的,讓他拋頭露面行利益之事還不如殺了他痛快。讓他看看攤子那是有如讓一個在位帝王下廚。

      但是,有些小事他還是樂意做的,他可以起大早到河邊去割艾蒿和香蒲,一個早上,他可以割上一大車。這些東西還來不及分成小把子,就被徐奶奶拖到市上了。

      徐奶奶一邊忙著賣絲線、粽子,一邊將艾蒿和香蒲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用絲線捆好。三毛錢一束,五毛錢二束,要是誰給一塊錢,那就給他五束好了。

      若還有空閑,徐奶奶則從口袋里拿出鉤針,用紅絨繩鉤小網(wǎng)袋。這小網(wǎng)袋可是小孩子最喜愛的東西。它是專門用來裝煮熟的端午節(jié)的成鴨蛋的。

      小網(wǎng)袋要鉤得不大不小,剛好可以放進去一枚鴨蛋。小孩子買了網(wǎng)袋,掛在胸前,裝上鴨蛋,滿街跑。另外的小孩子看見了,也向他的媽媽要。

      這東西看著小,但總是一針一針鉤的,鉤得慢,往往有三兩個人等著要。大人有事情等不及,但小孩子說什么都不肯,徐奶奶的手一下都不能停。

      若有人來買東西,買艾蒿和香蒲的,就自己去拿艾蒿和香蒲。拿完把錢往車上一丟。

      若買絲線,要量,那等著小網(wǎng)子的小孩子的母親就自己動手量。她也學(xué)徐奶奶的樣子,一手捻線頭,一手往開拉,兩臂平伸,她這一庹比徐奶奶的一庹長呢還是短呢,徐奶奶不介意,買的人也不介意。

      到了端午這一天的中午,家家吃粽子,忙著給小孩子洗澡,扣絲線,扣了手,扣了腳,脖子上也扣了。

      過了端午的中午,端午節(jié)就算過完了,艾蒿和香蒲再無人理會,仿佛這世上是不曾有過這植物的。至于絲線,家家都買了,再買,總要等明年了。

      過了端午,可就能歇歇了,專等七月十五到來。

      七月十五是鬼節(jié),淮安人,過七月十五,也是莊嚴的。

      家家都有去世的親人,這個節(jié)無論如何是不能馬虎掉。

      所以,徐奶奶過了端午便等著七月半賣黃紙。

      裁好的黃紙五毛錢一摞,在裁好的黃紙上打上錢印子是一塊錢一摞,印好的冥幣也分面值大小而價格不等。面值大的是薄薄的一摞,面值小些的是厚厚的一摞,大約都在一元錢以內(nèi)。

      從六月開始,徐奶奶就在家折金元寶,用黃紙折了金元寶,又用銀紙折了銀錁子,折好的金元寶、銀錁子都放在一個紅紙包里,金元寶兩塊錢一包,銀錁子一塊五一包。

      往往有的人買了黃紙,買了銀錁子,又買金元寶,有的人買金元寶,一買買八九包,老祖宗兩包,爺爺奶奶如果過世了,也要兩包,他的父親剛過世,也許用錢的地方多,添置東西,打點鄰居,招待老朋友,他為他的父親買了四包。

      至于是不是那走了的人真的能花到這些錢,這錢是不是就是陰間通用的貨幣,仿佛是沒有人知道,他們也不大計較的。但若不表一點心意,心里仿佛一年都不踏實,像有一件大事沒做似的。傳說,從前有一個人,七月十五,忘了給去世的奶奶燒紙,第二天,他做了個夢,夢見奶奶向他要錢,這個夢讓他無比自責(zé),他不僅去十字路口補燒了紙錢,還上城東的慈云寺上了三炷香。

      七月十五的晚上,小孩子絕不許出門,家家的大人去十字路口燒紙,一邊燒紙,一邊說著話,也不必要哭,往往還同旁邊燒紙的人說著話。

      傳說,七月十五是去世的人再度托生的日子,這一托生,便不知去哪了,所以,他要在這一天回一趟家看看,最好每個人都能在場,讓他把每個人都看到。因此,七月十五是不必去上墳的。

      所以,七月七的乞巧節(jié)可以不過,一頓肉可以不吃,七月十五的紙卻無論如何是不可以省的。

      徐奶奶折了那么多金元寶,銀錁子,若賣不掉,她也并不懊惱,就留到明年賣好了。屈指算算,也不必留到明年的七月十五,七月十五之前,有大冬,有春節(jié),還有清明節(jié)。

      這三個節(jié),家家可是務(wù)必去上墳的,紙不僅要燒,儀式更隆重,給墳添新土,給去世的人焚兩炷香,若埋在土里的是長輩,小孩子們還要趴下去叩幾個頭,有的人家,還要在清明節(jié)時在墳前種一棵樹,有的人說是為招魂,有的呢,可能是為著夏天要到了,墳里的人也恐怕是怕曬的,給他擋擋陰涼。

      若是剛被生死分開的母女,父子,夫婦,燒了紙,焚過了香,酹過了酒,也并不急著回去做午飯,他或她,還必定要哭訴一下分開后的自己的生活情況,柴米油鹽,些許的小事情,都要報告給那走的人聽。上一次,小二子不聽話,成績考了七十分,沒到夏天,小閨女就管她要裙子穿,她的錢不夠用了,她都要說到,說幾句,想一想,流流眼淚,但是不能有遺漏。

      那年齡小一點的女子,更是早早地就到她丈夫的墳上來了。生時也吵過,也打過,但因為死亡的來臨,一切都抹掉了,生前對自己的種種好處,都記起來了。她哭著,說著,拍著墳頭,若沒有人勸解,她仿佛就要住到墳上,不回家去了。

      所謂大冬,就是十二月二十二,冬至那一天?;窗踩诉^大冬,無比鄭重,有的人家,頭天晚上,一家的老老少少便聚到一處了,做了一桌子的菜,為著過去的人,也為著還活著的人,鄭重其事地祭奠,之后,把門打開,為著那去世的人隔了一層生死,還是記得家的門。如果是搬的新家呢,那也沒什么可擔心,家里的人早從舊家一路喊著那去了的人的名字讓他認過路了。

      舉家共餐,不會喝酒的面前也往往給他放一只杯子,喝一點酒吧,冬天就要到了,暖一暖胃,平平安安地過一個冬天,身體健康,一家老少都好。

      淮安人家里的小孩子結(jié)婚頭一天喝的酒,叫暖房酒,這一天喝的酒,則是暖冬酒。

      人生蒼涼,生死只隔了一層紗,雖然可以互相看到,卻畢竟不同世了。

      先走的人未必福短,留下的未必福多,先走的是狠心人,他兩眼一閉,既不管家里有沒有米,也不管家里的小孩子,他爭不爭氣。她若是女人呢,既不管洗衣服了,也不管拆被子了,去年,席子壞了,她說明年夏天再補不遲,她這席子也不補了,她什么也不管,拍拍手就走了。

      過了大冬,過元旦,元旦在淮安是無關(guān)緊要的節(jié)日,可以過,也可以不過。

      但春節(jié),無論如何要好好過,仿佛一年活到頭,就只為過一個春節(jié)似的。樂一下,歇一下,另一年的忙碌和平庸又來了。

      沒事的鄉(xiāng)下人家,進了臘月就開始忙年。

      殺豬的殺豬,腌豬肉的腌豬肉,灌香腸的灌香腸,做豆腐的做豆腐。

      徐奶奶呢,她既不殺豬,也不灌香腸,這些小事留給徐爺爺去做好了,她專等著春節(jié)到時去賣大福字,除了大福字,還賣春聯(lián)。

      那七月十五,大冬所剩的折好的金元寶,銀錁子也從箱子底下拿出來了,春節(jié),活人熱鬧,去世的人也要喜慶,也要給他們燒點紙,表表心意:活著的人過得再怎么開心,再怎么苦,都和他們不相干了,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沒忘掉他們。

      他們走了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活著的人還有一口氣,他們就還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這個過場就無論如何不會省略。

      十年前的淮安,還是一個更小的城,城管還不那么嚴,徐奶奶找個過路人多的路邊,春聯(lián)往下一鋪,壓好石塊,一天的日子就算開始了。

      賣春聯(lián)和大福字的不止徐奶奶一個,一條街上都是,就比誰的紅紙紅,誰的福字寫得端正,誰的春聯(lián)寫得吉祥。

      有的鄉(xiāng)下人,識字的,自己寫春聯(lián),看過一篇文章,是淮安市上一位先生憶舊,大概是寫曾經(jīng)有個淮陰縣的人,他年年自己寫春聯(lián),就連詞句也是自己的,他最著名的得意之句約為:

      豬肉豬肉美,白菜白菜香。

      城里的人講究,有的老年人喜歡:春回大地,萬象更新。

      有的老年人喜歡:梅開富貴,竹報平安。

      年輕人有喜歡財源滾滾的,也有喜歡瑞雪兆豐年的。至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是壽聯(lián),碰巧了才能賣出去。

      徐奶奶以前也賣過爆竹,但因為怕一旦賣不出去,不好放,又怕家里的三個男小孩愛上放爆竹,為長遠計,不賣。

      從臘月二十賣到二十九晚上,她的春聯(lián)、福字無論賣不賣得出去,都不賣了,她也要忙年夜飯,做肉圓子,煮魚,燒豆腐,搓湯圓。

      除夕之夜,北方人吃餃子,淮安人卻家家吃湯圓,象征甜圓,和美。

      一年也就過完了。

      至于那沒賣完的春聯(lián)、福字,就留到明年賣好了。

      這些小生意,幾十塊錢的本錢,幾十塊錢的收入,忙是忙,但人活著,不去忙,就專門為了睡覺嗎?生意生意,生有何意?生自有天意。人活著,忙是本分。忙一天,掙上一兩塊錢,也許是三四塊,也許不掙錢,即使不掙錢,也是沒關(guān)系的。就當這一天沒忙好了。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不過十塊八塊,鉛筆呢,有三分錢一支的,也有五分錢一支的,就算一天只掙一塊錢,但想想這一塊錢可以買上三十支鉛筆,就算下雨天,也覺得心是睛的。覺得一點都不累,只覺得快樂。

      徐奶奶天天風(fēng)里吹,日里曬的,幾年下來,就不是一個平凡的婦人了,她說出的話,也越發(fā)的有道理可講了。

      比如她說:人生一世,窮忙二字,不忙就窮,不窮就忙。

      但日子總是過來了,在果園總算是個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家了,別的不表,就這三個兒子,個個是大學(xué)生,別說在果園,就是整個淮安,也沒幾戶吧。更為壯觀的是,三個上了大學(xué)的兒子分別找了三個大學(xué)生老婆,一家里有六個大學(xué)生,說不定就是九個,她的小孫孫們也是要上大學(xué)的,多么的氣派和繁華。忙來忙去總要圖到開心二字。

      所以,仿佛她是從來不累,從來不苦的,至于她的力氣,今天用完了,睡一覺,就又自己長起來了。

      五六十年當中,這一句話天天跟著她,隨時說,隨處用。仿佛她這一生最值錢最榮耀的不是她的齊齊整整的三個兒子,而是她的一句話。

      三個小孫孫沒出世前,她除了賣以上的東西,還賣糯米藕。

      洗凈的藕,在藕孔里塞上糖和糯米,用小火煮,煮得又甜又香又爛,她還炸過香干,年糕,青菜,煮辣湯:用海帶絲,粉絲,干豆腐絲,面筋絲,配以淀粉熬,熬成功后配以麻油鹽辣醬和醋,這么好的湯,五毛錢一大碗,一天賣個一二十碗的。這些東西賣不掉也不浪費,再說家里那三個大男孩子的胃,裝那剩下的湯湯水水真是再好不過。

      現(xiàn)在,兒子們不用自己養(yǎng)了,不單兒子,孫子們也不用自己的錢了,在家里,仿佛是個沒事的人一樣了,什么都不須操心了。

      可她終究是不爭氣的,是窮慣了的,享不了福,不單享不了福,身體也不聽話,在家坐上兩天,腿就疼,腿一疼,好像胳膊也疼了。

      人說老就老了,孫子不需要哄了,家用也不需要貼補了。人一下子沒用了。

      貧窮是年輕時不小心扎到肉里的一根刺,現(xiàn)在,和她的血和她的肉長到一處去了,成了她生命里無法剝離的一部分。

      她過慣了今天張羅明天的日子,張張羅羅拆東補西是她幾十年人生須臾必修的課業(yè),是她活下去的目的,也是活下去的所有理由。

      王者心中也未必有真正的快意,她一個普普通通的果樹園里的女人,一生不曾知道什么是安閑享受,讓她無事空坐,不但不習(xí)慣,心內(nèi)也不安。她橫想豎想,覺得自己仍舊去賣東西好了。開心快樂全在一個忙字里。

      端午節(jié),她仍舊去賣絲線,賣粽子,至于香蒲、艾蒿她是割不動了,她賣絲線,但也不鉤給小孩子裝鴨蛋的小網(wǎng)子了。她年輕時便不喜歡針線,現(xiàn)在不喜歡的事她是有力量不做了。

      七月十五,仍舊賣黃紙,至于金元寶,銀錁子,她不折了,若有現(xiàn)成的,她看著好,不妨城東買來城西賣。

      春節(jié)的春聯(lián)、大福字呢?她沒時間賣了。

      一到春節(jié),大小十幾口,那么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都要回到果園來,她要為兒子、媳婦、孫子們忙一個團圓飯。

      古黃河里有魚,有田螺,也有青蛙。

      桃花島上的人仿佛不太相信日歷上的節(jié)氣,種絲瓜、種黃瓜、種茄子,還種一種大耳朵的豆角,留著在籬笆上爬的,什么時候種呢,等著古黃河里的青蛙叫。

      青蛙一叫,就知道春天來了,夜里,第一個聽到青蛙叫的女人,聽到青蛙叫,先是兩三聲,后來是一片,她喊醒了她的丈夫,說,你聽,青蛙叫了,明天可要種絲瓜了。

      她種了絲瓜,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果園的人就都開始種絲瓜了。有的也不種絲瓜,單種長豆角,那長豆角,在北方,叫做豇豆,因為去年留了一包耔,一不留神全倒到土里了,隔上三五七八日,小苗一個個排隊出土,舍不得扔掉,這一顆那一顆的,她一栽栽了上百棵,這么多顆豆角秧,結(jié)的豆角吃是吃不掉的,她把它們曬成豆角干,留著冬天燒肉吃。至于茄子辣椒也一概而論。

      田二家從前住在果園的東邊,靠著奶牛場,后來奶牛場擴建,他就住到西邊了。

      田二大名一時忘掉,只好呼他田二,果園里認得他的都是這么叫的。

      田二會殺豬,專替人家殺豬。

      因為會這手藝,他成年后就在菜場里賣肉。賣肉看著簡單,卻是細致活,心里沒竅的人是干不來的。比方一只殺好的豬,要分做兩半,這每一半不同部位的肉自是不同,豬腿的肉,肋條的肉,豬脖處的肉,要分割得恰到好處,才不會賣虧,買的人呢,一等價錢一等肉,買的人也要覺得值。

      稱肉也有學(xué)問,要不高不低。人家要五兩肉,割到四兩多最是恰到好處,差一點,再搭一點邊角,這樣什么位置的肉就都能賣出去。

      若是不明白的,心里沒數(shù),要一斤,割一斤半,要二斤,割二斤半,那就沒譜了,就把肉賣零碎掉了,賣賠了,都不知賠在哪。

      田二的手藝自是不一般,你要三兩,他割二兩六,要二斤,割一斤七八兩,那幾錢幾兩的誤差自有好肉來補,練到這般眼力與手力,也算是爐火純青了。

      可他唯一之不足是從小愛當英雄,打個架,翻幾個跟頭,總也是英雄身手。長大了如何實現(xiàn)做英雄呢,無非是到處管點小閑事,打抱點不平罷了,兼之年輕,血氣方剛,一把殺豬刀在手,也平添英雄義氣。

      打抱了不平,心里自然是痛快,但不免和人結(jié)仇。小仇罷了,大仇人家也是要報的。

      一個和他結(jié)過仇的城北人,一天,就尋到他的肉案子上。

      當時情形多是后來聽人描述,據(jù)說那城北人偏要拎一頭豬做賠禮,田二認為有兩三斤肉也就夠了。

      那城北人也是不信一個賣肉的能有多少威風(fēng),只是不停挑釁。

      田二雖說要嚇嚇他們,至于動刀子,他是結(jié)了婚的人,總不會立馬這樣想的。

      可怒氣熱血總是有情物,他最后還是招架不住自己的義氣,拾起拆骨刀,向城北人的大腿捅去。

      這拆骨頭用的刀自是鋒利無比,進去時白,出來時紅。

      雖然不是要害部位,田二為這一無關(guān)要害的一刀還是蹲了兩年牢。

      進去的時候,他的女兒才剛剛過完百露。他出來時,女兒不僅會走路了,也會說話了。

      田二生氣,不再賣肉,也不再幫人殺豬。

      任誰請都一概婉拒。他說在下暈刀子,一見刀子,不僅頭暈,手也是軟的。

      他的弟弟在果園里種西瓜,田二無以為計,他的弟弟說,你就從我這摘西瓜去賣好了,雖然各自成家,但還是骨肉兄弟。

      田二是恨刀子的,這一生都不想再見一把刀。

      他女人在奶牛場刷奶瓶子,一天刷幾百個,晚上回家,腰都直不起來。女兒要上幼稚園,要吃好吃的,要穿漂亮的衣服,女兒大了。

      自己干什么呢?一片果園,一條大河,總有養(yǎng)人處。有人出主意,你不妨去炒田螺,力氣活,但本小。

      田螺不值錢,滿河灘都是,一大清早,能撈一麻袋。

      他把撈來的田螺放到盆里,洗幾遍。再讓它吐一天泥。再洗,田螺干凈了,腥氣掉了。然后,要將每個小田螺的尾巴尖子用鉗子捏掉,否則,煮不進味。弄好田螺,他支起大鍋,用猛火爆炒田螺,再放油鹽蔥姜紅辣椒煮。

      炒出的田螺,是淮安人最好的下酒菜。老少成宜,只是因為做工麻煩,一般人不肯弄的。

      果樹園長大的男孩子,別的不會,這些水貨,會吃就會弄。燒吃的一點不在話下。

      以前人們叫田二,往往說成那殺豬的田二,現(xiàn)在,人們說他,就說成那賣田螺的田二。兼之田二小孩子都會滿街跑了,有了小孩子,總是多了一層讓人尊敬的理由了,所以,比他年長些或比他小些的,都喊他做二哥。果園中以前的人不知道計劃生育,家家都有幾個小孩子,所以,被喊做二哥的人很多,若區(qū)分具體,田二這個二哥,就為田螺二哥。

      他除了賣田螺,還賣小螃蟹。他燒的小螃蟹,殼都是脆的,而且進味足,比銅錢大一點的小螃蟹,一塊錢五只,也能六只。五六只小螃蟹,半斤小田螺,一根牙簽,細細地挑出田螺的肉,不僅夠一個人下酒,而且夠一個饞嘴的小孩啃上大半天。

      這樣忙,而且累,但田二是不覺得的,只是在路邊口支個小盆子賣這些,不是沒辦法,他一個男人無論如何是低不下這個頭。他下決心要盡快開店鋪,要離果園近,北京路最好,專賣螺絲、龍蝦、螃蟹,店名就叫:田記螺絲螃蟹龍蝦店。地點已看過。

      現(xiàn)在他的女人也不去牛奶場洗奶瓶子了,他也不用自己去逮田螺了,現(xiàn)在有好些人專門逮田螺,上門賣給他,他讓他的女人專門負責(zé)收洗這些水貨。他呢,則專門做大廚。

      他的女兒,一轉(zhuǎn)眼就七八歲了,在淮安城里最好的小學(xué)淮師附小上學(xué)。他的女人,也常??匆娝┬乱律蚜?。

      柳樹灣上種果樹的人家,到了冬天,事情就少了。果樹們也開始休息了,明年還有那么多果子要結(jié),不歇上幾個月,它們是如何也結(jié)不動了。

      人的體力總是不值錢的,不須像果樹那樣,一歇歇上一個季節(jié)。

      到了冬天,他們干什么呢?愛打麻將的,聚到一處,打麻將。但并不賭錢,有時也動錢,可一天比試下來,不過一兩塊錢,消磨長長的冬日而已。

      愛聽淮劇的,他則帶上小木凳子到北京北路上去聽淮劇。北京北路上唱淮劇的,有好幾班人,各有各的聽眾。一件舊紗衫,兩把綾羅小扇,半盒胭脂,可把一出《趙五娘》從頭演到尾。唱戲的有的就是從前淮劇團里面的,老了,退休了,可還是喜歡唱。有業(yè)余的,但唱得一樣板板正正。唱戲的高興,聽戲的也喜歡。唱戲的,天天來,聽戲的,也天天來。唱戲的翻來覆去就唱那幾出,聽戲的呢,天天也是翻來覆去聽這幾出。唱的唱不夠,聽的呢,也是聽不夠。他們隨便找個開闊的地方,打陣鼓,就算潤過場了。男女老少,隨意散坐四周,無人售票,亦不須聽戲的主動付錢,捧個場,認認真真地從頭聽到尾,就是最好的酬報了。聽戲的人,來時往往要帶上三兩塊錢,為著這么多人聚在這兒。那些做小生意的也來了。賣冰糖葫蘆的一邊聽戲一邊賣他的冰糖葫蘆,他本來是不大愛聽淮劇的,可聽著聽著,他不僅入了迷,竟也能跟著唱了。還有賣豆腐腦的,他也是一邊賣一邊聽,人越聚越多,他只好往前擠,賣豆腐腦的事一會兒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有一個人來吃豆腐腦,可他擠不出來了,他只好在里面大喊,勞你自己裝一下,調(diào)料就在下面的小瓶子里。聽戲的多半是老年人,老年人來時總喜歡自己帶一杯熱水,所以水是無人賣的。也有一些其他吃的小東西,可那賣東西的卻并不吆喝,仿佛賣這些小東西只是他們的副業(yè),他們也是聽戲的。

      打麻將和聽小戲者,多是上了年歲的人。

      年輕的人呢?會開汽車的一幫人去開汽車,會木工活的,若他家恰好有兩塊木頭,他就終日在家比比畫畫的,他要打幾只像樣子的小凳子,再打一只更大的桌子。那既不會開車也不會木工活的,他則買了一輛好看的三輪車,去做載客的生意。

      大約三四年前的時候,淮安城里還沒有普及公交車,面的也是有限的。人來人往,多是坐人力三輪車,而拖人力車的多半是果園人,淮安城小,從城南到城北,不過三四十分鐘的路程,價錢呢,可以是三塊,也可以是三塊五。若再近些,二三里的路程,一兩塊錢就可以了。

      現(xiàn)在公交車多了,面的也多了,可人們往往還是不太心甘情愿去坐這些車的。他們習(xí)慣了坐三輪車,在街上從從容容地走過,看看街兩邊的梧桐樹,那些梧桐看了十年看了二十年了,可總是沒看夠。又是一天,樹還是昨天的樣子,人呢,比起昨天,總是又老了些吧。

      平房越來越少了,土路都鋪上了水泥。草們不可以隨處長了,幾年前,淮安城的土木建設(shè)沒有這么多,也沒這么徹底,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有草拱出來,如果是路邊,它就長在路邊,如果有一個人家的房頂是土的,那么它就長到人家的房頂上去。泥土的味道以及草木的味道,逐漸淡去。生活日新月異,天上云卷云舒,鋼筋水泥不過尋常物,但它們漸漸地,仿佛還是滲進這城市的精神了。

      在果園還叫果林場或苗圃的時候,小林姐姐就開始騎人力三輪車,那時她還不到二十歲,現(xiàn)在她四十多歲了,她還做著這件事,她和許多踩三輪車的果園女人一樣,把它當成她的職業(yè)了。她長得很美,好好的一個女孩子,竟踩了二十年的三輪車。

      她的家里,還開著一間小賣店。賣一些煙酒,蚊香紙果之類。一毛錢一袋的胡椒粉,兩毛錢一根的蠟燭,杯盤碗盞,無限的小零碎。

      大的東西,也賣,菜籽油,豆油,成袋的面粉。她的貨就用這一輛三輪車拖來,她一停到小店門前,年輕些的有力氣的半大青年,上一點年紀的老些的青年都過來了,幫她搬貨,貨總是不多,一眨眼就搬完。然后,她從冰箱里拿出雪糕,一人發(fā)一支。她總是發(fā)綠豆沙餡的,然而,他們總像和她作對,總是要她換和她所拿的牌子相左的另一種,大家嘻嘻地笑,她也笑,她一笑,更美了,真像電視中的神仙姐姐。

      桃花島和市區(qū)不過一箭之隔,這一箭具體多遠?不過兩三道城墻的寬度。但三四年前,路還沒修好,一逢陰雨天,那泥土的路就軟下去了,黏黏的,外面的人進不到果園來,里面的人也不好出去。

      可不知不覺之間,那水泥修的路就伸到家門口來了,這路一好,仿佛路就變短了。仿佛一抬腳就可以到市區(qū)了。超市越來越多,無限的更好的小零碎,更新鮮的米、面粉和油,更多品牌的煙酒,一律靜靜地,列在貨架之上,仿佛專門在等著果園里的人來選。

      小林的小店,貨還有一些,可是,仿佛漸漸地已被果園的人們給忘掉了。

      大家一律歡歡喜喜的,喜歡那平整的下了雨也不會泥濘的把衣褲鞋襪弄濕的水泥路,下了雨,也可以照樣從從容容地將三輪車騎出去,車粘不到泥,也陷不下去,經(jīng)了雨水一淋,仿佛洗過一樣,車不僅新了,也漂亮了。

      桃花島在淮安城北,除卻果園的部分從前是城北鄉(xiāng)。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多半不記得果園,也不記得什么苗圃了。

      現(xiàn)在的人都叫它桃花島,再西一點,柳樹多,便叫它柳樹灣了。桃花島里,東西流著的是古黃河水,日日夜夜地流,不曾有一日停過。

      夏天了,有人去河里游泳,也有人釣魚,有小孩子在岸上的草叢里捉蚱蜢。

      春天時,有人在岸上逮青蛙,在河底的泥沙里捉河蚌。

      青蛙的腿可以烤著吃,河蚌也可以吃,他們吃河蚌的吃法是:河蚌燒成肉。

      曾經(jīng)有一個果園的姑娘,也許就是靠著河邊的富強村的,因為什么事和家里鬧了矛盾,一時想不開,不想活了,就跳進了黃河里,跳到河里,她又覺得沒什么可想不開的。

      小時候,她就在河邊長大,鳧水總是會的,她就又游了回來,上了岸,什么氣也沒有了。

      古黃河兩岸,原來只是胡亂地長著莊稼,長著玉米,油菜,山芋和花生,長著桃樹,柳樹,蘋果樹,也有梨樹。這么美的一片果園,未免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砌上圍墻,印一摞門票,果園則不是果園而是旅游事業(yè)了。

      一個城市的春天,有一種美法?;搓幍拇禾?,多半要靠這一座果園來報告。那十里百里的桃花開起來,一城都沾染了艷粉色似的。五六月春深,肥肥的桃子是果農(nóng)一年的衣食。男人們在樹上摘桃子,女人們則推上一輛小車沿街去賣。果園的男人羞于做那些斤斤計較討價還價之類的小事,那完全顯不出男子天生的風(fēng)范和氣概,他們要留下一雙好手去養(yǎng)雞養(yǎng)狗養(yǎng)果樹。女人呢,則生來就是做不用力氣的小事情的,也不用念太多書,只要識數(shù)字。

      一簍簍的桃子堆到小手推車上,襯著一個個水靈的果園女子。她們在太陽沒出來時就出去了,桃子上有桃葉,桃葉上還有露珠。她們腰間別一桿威武小秤。那么肥而美的桃子,不用叫賣,就有人圍上來了。走累了,路邊一停,若渴了,也不喝水,大張旗鼓取過一個桃子,吃掉。果園男人種出的桃子,聰明人吃上一輩子,也是吃不夠的。

      這是十年前,我剛到淮陰,就住在果園附近。

      彼時果園也無看門人,也無人知道門票為何物。一片果樹與一片果樹之間,全是泥土的路,下了雨,就濕滑。我不太愛桃花,總以為開起來太妖的樣子,然而,我喜歡一個人在那林子里走來走去。那時,我也不太相信書上所言泥土有各色清芳之味?,F(xiàn)在所有的路都鋪上了厚厚水泥,這薄薄的一層物質(zhì),一下子疏遠了我和泥土一直以來有過的那種距離。

      商業(yè)社會的智慧使我們逐漸認同了每一種價值取向。比如果園,終于化蛹為一個物質(zhì)社會的收費公園。終于,春天有了圍欄。終于知道,有一天,看春天,也需要囊中有銀兩。

      過去那些可以進果園的小路多半不用了,新修的路威風(fēng)凜凜地通進來,如果遇到房子,就拆了房子,遇著水洼,就將水洼填掉。那路筆直而且寬闊,端端正正的,如果有一百噸的卡車,那卡車也是可以開進來的。

      如果遇到下雨天,那進果園來的人就不必穿靴子了。出去的人呢,他也不必穿靴子了,那些一下雨就爛得軟軟的路即使還有,也多半不用人走了。

      那些專門以賣桃花島的果子為生的人,想來摘果子,也不必看上天的臉色。不再須考慮路是否爛可以將桃子運出,只要桃子熟了,盡可來摘。

      古黃河兩岸也被重新規(guī)劃,種了綠草,修了涼亭,變成了古黃河生態(tài)綠化帶,也修得一個公園似的美艷,這公園就是原來果園的延伸,但為著氣派,要起個新名字,把原來的果園并到一起,-1桃花塢公園,過去的小姑娘嫁了人,都要免掉從前的名字而改夫姓。本來是島,現(xiàn)在改為塢,這一個字一改,好像一下就顯出我們是有高尚的文化方向。

      從淮安到南京,一個多小時;到揚州,不過一個小時,即使到天下聞名的蘇、杭二州,也只有半天工夫。

      可果園的人仿佛天生不太喜歡別處的山水。他們偶爾也會想到旅游這個詞。有的說,有機會,咱也去旅游。

      可眼底下看了幾輩子幾十年的河水,草木,有什么好呢?又有什么不好?需要看另外的風(fēng)景。

      有的說,去老淮安看看周總理的故居和紀念館。有的人主張一生去一次碼頭足夠,淮陰侯韓信,他待過的地方,一輩子不瞻仰一次總是一種遺憾,何況碼頭的牛肉是天下有名的。

      有的人呢,主張去盱眙,活一輩子而不吃盱眙的龍蝦,不看明祖陵,橫豎是劃不來的。

      老淮安就是現(xiàn)在的楚州區(qū),至于碼頭和盱眙,一個是淮陰區(qū)的一個鄉(xiāng)下小鎮(zhèn),一個是淮安下轄的一個縣城。

      它們都是離我們很近的事物,然而因為近,覺得是可以放到一邊的,不必生出急迫切心。

      多少棵樹,我們看過,它們?nèi)A美的一生,長葉了,開花了,果子結(jié)出來了,秋天來了,它靜靜地落,等明年再一次地孕育。

      百里果園,百里桃花,我們還是從前那些在樹下看花的女子嗎?一年年的桃花落下,泥土一年年地收留它,那泥土捧起一缽,全是花的香氣。一棵樹,十年已像一生。而一個人的十年呢?一個城市的十年呢?

      樹會老嗎?它只要不化作朽木和塵埃,就永遠是年輕輕活潑潑的。只要春風(fēng)一吹,春雨一落,它便又是開得動花、結(jié)得動果的樹媽媽。

      十年了,我常常想,我一個從小不太愛桃花的人,長大后來到這座城市,卻為什么每年都去一遍遍看桃花?無非是我愛過春天,總是貪戀那無限新綠融入靈肉的感覺。

      這桃花島上的人,因為修桃花塢公園的緣故,有很多的人遷離了原先住的地方。但一左一右的,還是在桃花島附近住著,從前養(yǎng)果樹的仍舊養(yǎng)果樹,從前喂牛的仍舊喂牛,春天了,女人們?nèi)詴嶂鴹l籃在草叢里挑薺菜,這薺菜,可以用來包餃子,也可以用來炸春卷。

      城里的一些老奶奶也會來,她不來看桃花,也不是挑薺菜,她年紀大了,血壓高,據(jù)說吃蒲公英的嫩葉是最好的,蒲公英是婆婆丁的大號,她提了竹籃子過來,專來尋訪婆婆丁。

      那所有搬了新家的人的日子,還是照舊過著。

      原來的房子拆了,但門前的樹卻還在,桃花島的樹更多了。除了桃花,又種上梅花樹,還有棕櫚樹,桃花島仿佛更好看了。

      原來住的是房子的地方也多半種上了樹。他們?nèi)耘f過著和從前一樣的日子。

      他們?nèi)耘f在端午之前包上一大盆的粽子,七月十五也照例燒黃紙,大冬給祖宗磕頭,清明給故人上墳。

      他們的小孩子,如果長大了,是兒子的便天天巴望快點帶兒媳婦,是女兒嘛,最好也能及時嫁出去,不太早,也不能太遲,二十四五歲,才好,父母親一輩子的最大成就感就是張羅兒女的婚禮。

      至于結(jié)婚,那儀式多半還是從前的,還是必定要請一個上有雙親在堂、下面兒女雙全、中間夫妻和氣的全福女人做全福奶奶。

      仿佛一切和美婚姻的起頭,就靠這個全福奶奶。

      兩個人無論自主戀愛還是媒妁說親,除了全福奶奶、主婚人,還要有媒人來證婚。

      此地風(fēng)俗新婚三日無大小。仍然覺得打打鬧鬧的才火熱?;槎Y上,客人最好能看到被打扮得面目皆非的老公公,臉上化了妝,身上披了紅花,那紅花和新郎披的紅花可是不差一毫的,他最好還要扛著一個耙子,有的扛了耙子還不夠,還要用墨在他的臉上涂一涂,涂成灰的樣子。這才是待客的大禮節(jié),他的妻子,那新媳婦的老婆婆則也披上紅花,腰上最好還要系一瓶醋,意思這新婦一娶,她的丈夫可要去疼兒媳婦而非她了,如此一來,必要有醋可吃。

      最精彩處,必定有一條,是專有人問這老婆婆愛不愛吃醋的,她若回答喜歡,那說明她是不大度的,她若說不喜歡吃,她說明她是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鬧到厲害處,還有人用筆寫下“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字幅掛在老婆婆身上。婚禮的高潮便是大家讓這老公公暢談他如何耙新媳婦之灰。老公公呢,他六十多歲了,他也是知道有這一幕的,如果他還有一個兒子,去年已結(jié)了婚,他也是辦過一次事情的人了,經(jīng)歷過這場面了,那他就很從容了。知道怎么說下去大家才開心了。那新媳婦呢,家人已早就讓她預(yù)習(xí)過這一章節(jié),也許沒料到大家鬧得這么厲害,可她并不惱,她成了人家的新媳婦了。

      晚上,酒過三巡,人多半散了。新郎新娘入洞房,他們的一般小兄弟小姐妹也緊跟著來了,鬧洞房,鬧他們兩個人嗎?那不成,老公公可別逃,他也要來。他仍舊要扛著耙子,仍舊要披了紅花。他是喜老爹,是新媳婦的爸爸了。

      此地風(fēng)俗婚禮多為晚上宴客,那新娘子上午化了妝,中午是娘家辦酒,新郎一家只來新郎一個,晚上是新郎家辦酒,現(xiàn)在的新式婚禮也有婆家娘家合到一起辦的,但只是在晚上。

      這婚禮的日子多是根據(jù)新人的生辰年庚請人掐算而得,果園中也每有上年紀的人專以此為業(yè),婚禮前下騁,布置新居,頭一天男家不僅要請人喝暖房酒,還有請五六歲小男孩壓床的風(fēng)俗。

      北方的婚禮,多是早上行禮宴客,新娘要抱個大紅臉盤作聚寶盆到婆家,但淮陰鄉(xiāng)下的婚禮上,新娘卻無一例外戴著一只大墨鏡,不知是何處風(fēng)儀。

      也許,沒有人可以說得太清,人生一世,人人如此,自己若不如此,豈不是留下話給人說。

      果園的人會吃,大多都會做幾道淮揚菜,特別的不說,平橋豆腐、長魚、欽工肉圓再不濟這幾道菜也是要會燒的。所以,那婚宴上的菜是十分之好。

      而平素的早晚飯,不講究,喜歡吃油條,喝辣湯,喝玉米面糊糊,各隨所愿。偶爾也吃那些油炸的香干、臭干、花菜串子。

      一個老爺爺,他早晨出來吃油條,吃剩下的油條,他并不扔,他包了回家,中午,他讓他的老太婆不做馓子絲瓜湯了,而做油條絲瓜湯。中午燒菜剩下幾棵小青菜,也不會浪費,晚上切碎了,放進燙飯里,做成菜燙飯,所謂燙飯,中午剩的干米飯,放進開水鍋里滾兩滾,就是燙飯而不是湯飯了。

      他們中的老年人,也和從前一樣,不大注重穿著,但注重禮尚往來之事,兒子結(jié)婚的禮賬他隔兩天就要溫習(xí)一下,他上次生病,誰送了一只母雞,誰送了兩包茶馓,他都一筆筆記著,希望有機會回復(fù)。

      十一

      這果園里的人,說起話來語氣也是緩的,聲音也是好聽的。

      他們說一樣?xùn)|西或者一個人很好,既不說是挺好,也不說不錯,他們說那個人蠻好,若說的是東西呢,就是這東西蠻好。

      他們沒有時間去做一件什么事,既不說成沒時間,也不說是沒空,他們的說法是:撈不到。

      稱呼小孩子,他們不叫小孩子,叫做小伢子,至于是哪個匣字,他們自己也并不清楚,如果這個果園的人,是才從淮陰縣一帶遷來的,他稱呼小孩子,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小伢子,而是小啾,至于是不是舅舅的舅,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管別人家的小孩叫小啾,管自己家的孩子呢,也叫小啾。

      而腳上的鞋,他們從不說那是鞋,叫什么呢?他們把鞋子叫做“孩子”。

      所以,他們把買鞋說成買“孩子”,買布鞋是買“布孩子”,買皮鞋呢,就是買“皮孩子”。修鞋呢,就是修“孩子”,鞋子壞了,當然就是“孩子”壞了。

      管父母長輩稱之為上人,而小一輩的則為下人。

      管掙錢,叫苦錢。

      管回家,叫去家。

      管中午,叫中上;做中午飯就是做中飯。中飯若是弄幾張烙餅,那就是中飯弄炕餅。

      他們說一樣?xùn)|西薄,不是說薄,而是說消,至于是不是這個消,字典里有沒有一個xiao的意思是薄,在我的記憶里好像沒有。

      他們說誰的身體好,不說是結(jié)實,也不說是健壯,而是說他長得那個結(jié)剛。

      小孩子用他的腳踩東西,那則不是踩,而是拍,踩到東西,稱之為拍到東西。

      若是受了氣,受了批評,他們的說法是挨霉。

      至于罵人,年輕的人罵起人來喜歡字斟句酌,尤其,他還沒娶媳婦呢,所以,他是顧著自己的面子的,臟一些的字盡量不用,若用,也要留幾年,留到自己老了,去罵罵自己的老太婆。現(xiàn)在,他罵一個人,罵到最狠處,不過四五字,他說:你頭腦長霉了。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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