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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理記:我的塔魚浜

      2014-06-18 08:47:14鄒漢明
      十月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木橋

      鄒漢明

      萬物各有邊界,但只有塔魚浜的邊界,我實(shí)實(shí)在在地看清楚了。

      然而,我真的看清楚了嗎?

      那一個個近似于無名的地名,是我童年記憶里的小小果核。當(dāng)年我無法咬碎,咽下,無意間撮口吐入泥土的果核,經(jīng)年以后,終于鉆出一棵一棵的小樹苗來了,它們依然在塔魚浜的褐黑土地上,隨風(fēng)搖曳著,說著那風(fēng)塵之間的細(xì)瑣之事。

      過去的人與事,都那么深深、深深地被這一連串的老地名所保存,所喚醒,所傳言于來者。突然地,穢地忽然成了凈境,僻壤頓時成為沃土,這大抵亦游子的情懷使然吧。

      塔魚浜,偏遠(yuǎn)的無名小村莊,無名物,無山川,無出將入相的人物,甚至連一個公社書記之類的官亦無有,唯多普通菜農(nóng)和風(fēng)中抹著鼻涕、抽著旱煙的田間老頭,卻在浩蕩平疇的江南,萃聚靈秀于一瞬——在這彈丸之地,一切,正好被我所目擊。

      事隔多年了,當(dāng)我偶然用塔魚浜土語吟詠著一個個陳舊的音節(jié),我就像打開了一卷蒙塵的長卷,種種鮮活的細(xì)節(jié),頃刻間,畢畢剝剝地,如火星在我眼前燃起一片赤焰……

      塔魚浜

      自然村;

      或任意一個江南腹地的舊村坊。

      在縣西北約二十里,隸屬于嘉興府桐鄉(xiāng)縣爐頭鎮(zhèn)翔厚大隊(duì);

      或隸屬于任意一處僻靜的舊江南。

      村莊名塔魚浜,四家姓:鄒、施、嚴(yán)、金,嚴(yán)姓只兩家,金姓只一家。鄒與施,基本持平。承包到戶后,又分鄒介里、施介里,兩“介里”,民多有來往,親密依舊,不分彼此。外人不大分得靈清兩“介里”的,因此很少叫喚。出口,還是老地名——塔魚浜,自然,親切,又好聽。

      村莊的面前是一條小河,西邊的白馬塘拐彎抹角通過來的。有了這段小河,塔魚浜的船只可以上南入北去附近的小鎮(zhèn),去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大城市了。河沒有名字,或者,塔魚浜就是這條小河的名字吧。河也沒有像鎮(zhèn)上的市河那樣子整整齊齊的石幫岸。它南岸趴著好多樹根,北岸長滿了矮矮的青草。河南是成片的桑樹地,再過去就是波瀾壯闊的水稻田;河北與人家的白場相連,這白場,塔魚浜人叫稻地,是盛夏曬稻谷的曬場。稻地的臨河一線有幾棵滄桑的棗樹,樹皮灰白,粗糙,有一種刀砍不入的頑固。每年七八月間,臺風(fēng)像年節(jié),穿越廣闊的稻田,準(zhǔn)點(diǎn)到達(dá)塔魚浜。而稻地外頭瘦高的棗樹,也一定會啪嗒啪嗒掉好一陣子的棗。

      塔魚浜的棗樹以辣缽金龍家的最是高聳。每年,棗子結(jié)得并不多。臺風(fēng)的季節(jié),這繭子大小的果實(shí)(形狀也像),淡黃中已有紫色的斑痕,硬邦邦的,掛在枝頭,人從下面走過,徒有艷羨的份。通常,四五個頑皮的小毛孩,撿起地上的碎瓦片,一二三,發(fā)一聲喊,嗖嗖嗖,一齊向棗樹枝頭擲去。未及兩三個棗子落地,辣缽金龍的小腳母親,張著沒剩幾顆牙齒的一張癟嘴,后腦勺頂一個發(fā)髻,拄一根拐杖,兇神惡煞一般,緊趨著小步,追罵出矮闥門,還作勢舉一舉那一根永不離手、駭人倒怪的龍頭拐杖。這邊,膽小的,逃都來不及呢。

      每隔三四家農(nóng)戶,白亮亮的稻地外就有一個河埠頭,整齊的石級隨時邀你來這微微蕩漾的水面。因離外河白馬塘比較遠(yuǎn),又沒有多少船只往來,塔魚浜的河水極少有大漲大落的機(jī)會的。河水因此也就一貫的碧清四爽。

      在辣缽金龍家的河埠頭,七歲那年,我學(xué)會了游泳。我抱著我家的一根大門閂,莽撞地跌進(jìn)河中央。游了幾次,早扔了那壯實(shí)的木頭,開始了自由自在從此岸撲向彼岸的游水。正撲棱得高興,同村的蹺腳建林一個浪頭打來,我連吃幾口水,身子忽地下沉。但見稻地上看熱鬧人的微笑——那些微笑,還有那些高高的瓦楞溝,竟是那么的冷漠和遙遠(yuǎn),而且世間凡我能夠看到的事物,都漸漸地變了形,也不作聲了。我在水中,好像嗓子被堵住,一時三刻竟喊不出救命的聲音。好在比我大幾歲的一位叫金美的女孩子站在河岸上替我喊了出來。蹺腳回身一看,覺出大事不好,立即游到我身旁,一伸手,拉我到了岸邊——這是我第一次和神秘的死神面對面地打了一次交道。

      塔魚浜西邊兩里路外的白馬塘,是一條大河,也是附近村莊的黃金水道。北橫頭直通烏鎮(zhèn),南橫頭折西一點(diǎn)就是石門,兩個古鎮(zhèn)好像被它一肩挑著。每天兩個班次的輪船途經(jīng)白馬塘伍啟橋堍,兩里路開外的塔魚浜,河埠頭的水就微微上漲了——先是河兩岸的水草緩緩挨近兩岸,接著,水又急速往河中央回落,方方正正的一大塊水草,一般總有草繩系在岸邊的,這時候,河水回落,繃緊的草繩“叭”的一聲,就斷了。好在斷了繩子的水草也不會漂到別處去,還是老樣子,懶洋洋地待在塔魚浜的水里。

      塔魚浜的整個河面,除了中間一條水道,任由船只進(jìn)出,其余的水面空間,幾乎都被這些水草漲滿了。

      河水微微上漲,即使聽不到輪船“嗚——”的汽笛聲,聽不到它“撲撲撲撲”的發(fā)動機(jī)聲,就憑著這河水微微上漲,我們也曉得白馬塘里的客輪剛剛經(jīng)過。它非常準(zhǔn)點(diǎn),它是一只看不見的大鐘。于是,婦女們開始提著淘籮去河埠頭淘米,洗菜,順便照一照她們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孔。這時候,河埠頭就開始熱鬧起來。河埠頭通到每家?guī)莸哪嗦飞?,淘籮滴瀝的水痕,疏密有致,似斷還連,好看著呢。

      河里的小木船也是用繩子系著的,木船有兩只。系船的繩子,是褐黑色的粗麻繩,輕易不會扯斷。木船是公家的財(cái)產(chǎn),運(yùn)送公糧用的(俗稱還糧),那是小隊(duì)里馬虎不得的大事。木頭船每年都要檢修,上桐油,有了漏水的縫隙,還得想方設(shè)法補(bǔ)修一番。后來,其中的一只還涂了一層黑漆,泊在河邊,或者被風(fēng)吹到河心,這樣一只任意漂流的不系之舟,烏墨墨的,懶散在河中央,很醒目——也很像塔魚浜人的生活:自由,散漫,無所事事,毫不在乎。

      桐油漆過的木櫓,有時候就搬在岸上,泛著棕紅色的光;船艄的櫓擰頭刷亮刷亮,沁出粒粒的亮白。順便說一下,塔魚浜的年輕女子看見櫓擰頭,是要臉紅的,會不好意思地別轉(zhuǎn)頭去?!班敢玻敢病蹦乔榫?,好像她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男人的那物兒。中年的婦女就不一樣了,跳上船來,渾不當(dāng)一回事體,她們什么東西沒見過呢。村里的男人家多半葷話連篇,中年婦女至多“撲哧”一聲,笑罵一聲。面皮老的,索性跟著男人調(diào)笑——你笑,她酡紅了臉笑得比你更歡;你說葷話,她比你說得更起勁哩。河埠頭充滿了世情生活的情味。

      隊(duì)里后來又添了一條水泥船,與木頭船并列,泊在河邊。我小時候,望過去,常是要想入非非的,幻想著那水上面的生活,與我們陸地上的生活大不一樣的吧——晃晃悠悠的,多么好啊!我記得有一年新年,我被兩位歲數(shù)稍大的親戚慫恿,躲在其中一條船的后艙里,用撲克牌賭二十一點(diǎn),結(jié)果我將除夕夜里父母、親戚給的百歲錢一塔刮之(全部)輸光?;氐郊遥诡^喪氣的,家里大人一下就軋出(覺出)了苗頭?!靶」撞模n票全輸光了,熱麻(可惜)不熱麻?”少不得母親的一陣小罵;而父親則怒氣沖沖,扯著他捆柴火的帶繩,“小棺材,不要抬進(jìn)門里來了……”他吧嗒吧嗒吸著雄獅牌的紙煙,抬腿進(jìn)出門檻的腳步,就有點(diǎn)重實(shí)了。只是那兩個贏了錢的小親戚,笑嘻嘻、歡歡樂樂,早回到他們的洪家村老家去了。這個新年,我有點(diǎn)難過。

      村子依水而成形,水穿過村子的中心——木橋頭,再往東,忽然形成一個大漾潭,再折向東南,就到底了。此地名叫高稻地,于是,村子也跟著小河在高稻地潦潦草草地結(jié)束了。小河的盡頭,鄉(xiāng)下一般叫浜或浜兜,“相傳舊時村中有塔,塔旁有浜,村民在浜中圍籪養(yǎng)魚,故得名塔魚浜?!边@是我唯一找到的有關(guān)塔魚浜的文字記載,記錄在厚厚的一冊《浙江省桐鄉(xiāng)縣地名志》里,綠皮封面,沒有出版社,卻有“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出版”字樣,封底有“內(nèi)部資料,注意保存”的括號文字,好像藏了什么大機(jī)密似的。

      在水結(jié)束的地方,辟出了一條大道,那是塔魚浜村最大的一條機(jī)耕路。我的父母親在我六七歲的時候參與了修筑。機(jī)耕路往南徑直通往翔厚,是大隊(duì)的所在地。這翔厚,原名墻后,舊時此地有一觀音堂,前有一堵斑駁的照墻,整個的集鎮(zhèn)就在照墻之后,集鎮(zhèn)清初成型,墻后的名字由此而來。到得清末,訛音成了翔厚。那是我讀小學(xué)的地方。

      塔魚浜西邊是河西莊,那是塔魚浜最近的村子。小河劈開了兩個村莊,兩個村莊也沒有小橋相連,因?yàn)閮蓚€村子不大友好,很少往來,可能是隸屬不同吧。無名的小河道像一個巨大的“Z”字,將這兩個自然村撇在兩邊,小河因此形成了至少三只大漾潭。我小時候的好些故事,就是在這里展開的。

      塔魚浜的南面是西厚陽、東厚陽。東面是許家匯。北面是毛家里、彭家村、金家角。塔魚浜實(shí)在是浙北平原上微不足道的一個自然村,百十來戶人家,前后兩埭,我家在北埭,地名嚴(yán)家浜的地方。門前也有一只小浜兜。我小時候多少有趣的事體,是在這個巴掌一樣大的地方發(fā)生的。

      塔魚浜的西邊——容我再記一筆——是白馬塘,多么像一條扁擔(dān)橫亙在浙北平原。白馬塘將石門和烏鎮(zhèn)兩個躺在錦繡江南腹地的著名小鎮(zhèn)一擔(dān)挑了,而平衡扁擔(dān)的一個中心點(diǎn),就是塔魚浜。

      塔魚浜的東面,是金牛塘,那是哺育了鄉(xiāng)賢、明末清初理學(xué)大儒張楊園的故園,也是一代真儒楊園先生最后的埋骨之地。

      塔魚浜的東南方向,偉大的京杭運(yùn)河像一把直尺,筆直地劃過一望無際的浙北平原。運(yùn)河劃過的地方,桑樹葳蕤,六畜興旺;百花地面,絲綢之府,人的臉上漾開的是淺淺的笑意。

      木橋頭

      位置在塔魚浜正中央,南北方向的要道上。原先為木頭橋。八十年代中葉,由兩塊五孔板搭建而成一水泥橋。

      木橋頭是塔魚浜的露天行政中心。

      木橋搭在南北兩個高聳的石墩上,時間一長,有幾塊木板就松動了,男人家挑著糞擔(dān)走上去,噼啪噼啪地響動,橋身戰(zhàn)栗,聽起聲音來,似乎有一種危急,但,隊(duì)里連一只小雞也沒有掉下去過。

      木橋的北邊,幾塊紫色條石上,總是坐滿了小隊(duì)隊(duì)員,尤其夏天,因?yàn)槟緲蜍⒄龑χ~浜村最長的一條弄堂,弄堂風(fēng)呼呼地吹過來,沁涼沁涼的,收汗。加上橋堍的幾棵泡桐樹長大到已經(jīng)在空中抱成了一團(tuán)了,木橋頭就天然地成了一個乘涼的好地方。

      木橋頭北堍靠東的房子是赤腳醫(yī)生小阿六家,比西面的一埭房子明顯突出了一大截。突出來的一堵墻,有一年,中間用石灰粉涂涂白,做了小隊(duì)放映露天電影的一塊天然銀幕。村里聽說晚上有露天電影,也不管映的是哪一本片子,還沒有吃晚飯,小的們早早扛來了家里的條凳,往灰白的場地上占位子。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場地上已是一排排大小不一的凳子了。那年月,凳子們真忙,白天開會,夜里還要看露天電影。而離天然銀幕大約二十米的地方,大家主動空出八仙桌大的一塊地方,那是為了擺放映機(jī)的。映的是《艷陽天》《白毛女》《閃閃的紅星》……我記得還映過一次《奇襲》,還有《奇襲白虎團(tuán)》,“哪一部分的?”“師部搜索隊(duì)!”好長一段時間,電影中的臺詞,成了我們一次次虛擬戰(zhàn)斗的經(jīng)典對話。

      木橋的南面,是小隊(duì)的公房,有三四間吧,清一色的平房。有一年,來了一個女知青,叫程小平的,就住在靠西的一間。我歲數(shù)小,她來我村的時候,我還大著膽子去這間平房偷看。我沒有走進(jìn)她房子里邊。我是靠在木門上,兩個手緊緊拉著鎖的搭鈕,整個人都騰空掛著了,吱扭吱扭地轉(zhuǎn)動她家的門。這位程小平說,張口是一串很好聽的聲音:進(jìn)來啊,進(jìn)來?。∷€拿出城里人的好東西遞給我吃。可是,我轉(zhuǎn)身就逃掉了。還有一年,女知青搬走了。雙搶開始的時候,隊(duì)里統(tǒng)一安排吃飯,這間房子就砌了一只老虎灶,燒水做飯。這個活計(jì),就由毛頭他爸擔(dān)當(dāng)。毛頭比我大兩歲,一次,在一個叫六畝頭的地方收芝麻,我們兩個吵架,毛頭爸二話不說,狠狠揍了毛頭。毛頭爸我是叫“余外公”的,他是我外公的堂兄弟輩。如此,毛頭也大我一輩,許是這個原因,毛頭挨了一頓揍。后來,毛頭到別的村坊做女婿,我就很少見到他了。后來新年里見到,他和我很客氣。后來,毛頭爸就生病故世了。

      這中間最大的房子,通常是隊(duì)里的倉庫,可是有一年,小隊(duì)長毛老虎的獨(dú)養(yǎng)兒子有林得了瘋病,犯病最厲害的那些年,有林就被關(guān)在這間屋子里,身上還帶著鎖鏈。因?yàn)橛辛质恰拔宥尽?,出來是要傷人的,不得已,就關(guān)在這間公房里。陪伴這位迷失神智的可憐小伙子的,是房子外面,風(fēng)穿過水杉和竹林的聲音。后來,有林就死了。

      有林開始犯病的時候,我是知道的,但我還不知道這種所謂的瘋病,也就神經(jīng)病。夏天,他戴著一個安全帽,俗稱“小光帽”,乳白色。他脖子上圍著雪白的毛巾,吆喝著自己是工人階級。他到處轉(zhuǎn)啊轉(zhuǎn),走大路穿小路,戴著那個與農(nóng)村小伙子的身份并不相襯的安全帽,圍著雪白雪白的毛巾,雙手叉腰,像大隊(duì)里的干部,不,有一次,有林說,劉少奇同志就是這個樣子的。他亢奮得很,覺得自己是一個大大的人物。我們跟在他后面,我們不知道有林瘋了,只覺得有林很有趣。據(jù)說有林發(fā)瘋,是原先定的親家悔婚,所以他是“花毒”,隊(duì)里的女人們見了,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木橋頭是從不缺少聲音的——女人們嘰嘰喳喳的笑罵聲,老人們吧嗒吧嗒吸旱煙的聲音一消失,梧桐樹葉里的麻雀聲就會續(xù)上。麻雀聲聽不到了,貼近水面的小銀魚不甘寂寞,就會嗖的一聲從水里跳出來。躥向空中的小銀魚像一個個活蹦亂跳的音符,干凈利落地彈奏著河流的琴弦。就是在晚上,大地吸走了人世嘈雜的喧鬧聲,南北兩個石橋墩的草叢里,露水里的蟋蟀,沾著銀白的月光,就會亮出清脆的小嗓子——木橋頭是從不缺聲音的。

      木橋頭的苦楝樹上用細(xì)鐵絲綁著一只高音喇叭,吼出來的聲音通常是《東方紅》《沙家浜》等革命現(xiàn)代京劇,還有,大隊(duì)里的六和尚播報(bào)開會的通知、《新聞聯(lián)播》……當(dāng)然還有婉轉(zhuǎn)低沉的哀樂曲——按照大隊(duì)書記的說法,來的這個聲音,一定是在送北京某個大大人物去見馬克思。每次聽到這鐵一般沉重的哀樂,我就覺得我們村的一個笨木匠用鈍鋸子在鋸木柴。那些年里,這個笨木匠的鈍鋸子總要鋸上好幾次木柴——一推一拉,異常地吃力,仿佛苦楝樹上的大喇叭痛苦得齜牙咧嘴,都快要從樹杈間掉下來了。小隊(duì)長和大隊(duì)書記,村子里的這兩位大人物聽到這支曲子的表情很有趣,他們通常是不說話,中指和食指夾著一支過濾嘴,手掌心捂住自己的嘴巴吧嗒吧嗒地抽煙,吐出的煙氣和臉上的表情一樣濃重——如喪考妣的樣子(這個詞語我是從蔡東藩的演義小說中學(xué)到的),那樣子,我們是學(xué)不來的。太陽出來了——這兩人不說話,木橋當(dāng)然也不會說話;太陽落山了,這兩人還是不說話,木橋也還是不會說話。我知道,木橋的話都讓南橫頭的高音喇叭說完了,這兩位平時聲音洪亮的大人物難道成啞巴了不成?正在納悶的時候,小隊(duì)長毛老虎站在木橋頭,手里的銅鑼開始說話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原來他是在召集全村子的人要開會。由于用力過猛,銅鑼的拎頭繩斷了,轟的一聲,掉木橋上了——木橋開口說話了——木橋通過銅鑼的嘴巴發(fā)出了一記憤怒的聲音——瞬間又歸于靜默——這大概是一九七六年或者還要早的事情。

      恰連墳

      嚴(yán)家浜西,號稱野搭里。與塔魚浜的機(jī)埠毗鄰,清光緒立碑的侍郎墓所在地。

      我家的位置在嚴(yán)家浜的一個高墩上,向西,磕磕絆絆沖下一個土坡,就來到恰連墳了。恰連墳西邊是機(jī)埠,東口一個水灣,地段偏僻,我鄉(xiāng)稱野搭里,意思是,鬼都沒有一個的地方。

      恰連墳,塔魚浜的一個土音,這個地名,文字的記載自然是無,因此也不知道怎么個寫法,不過,村民口里一般都是恰連墳恰連墳地-1喚,我今據(jù)古音寫出。

      恰連墳的三個大墳大有來頭,其中的一個,前有墓碑,鑿刻而成的字跡尚可分辨,細(xì)認(rèn),原是大清的一位侍郎父母的合葬墓。因?yàn)檫@個墳?zāi)?,野搭里的塔魚浜,有了底氣了——別看塔魚浜偏僻,亦不見得有文字的記錄,它可是實(shí)實(shí)在在地出過京官呢。這侍郎,按照現(xiàn)在的級別,是堂堂正正的副部長。

      墓前的石桌,還完好無損。一棵烏桕樹,一到秋天,滿樹紅葉,如火如荼,這是秋天不可缺少的顏色。烏桕一名柜柳,我鄉(xiāng)最常見的一個樹種,平常日腳(塔魚浜土語,即平常日子),葉子淡綠色,開出花是黃白色,結(jié)出的籽烏墨色,還帶著亮光,仿佛清亮的眸子里射出來的。我小時候,可沒有少采這烏桕籽,但烏桕籽吃不得也玩不得,采了,多半放在石桌上,太陽照照,硬剝剝的葉子枯萎了,籽粒也黑得無光了,過些天,再去,還在。我們對烏桕籽的處理方式一般是一粒一粒擺放在四方的石桌上,用半塊的青磚敲碎,噗噗噗,很好聽,汁水進(jìn)濺,聞著有股藥料味。力氣大的伙伴,用大拇指加壓,嘴巴憋一口氣,狠勁地壓,壓……有時候,烏桕籽也會噗的一聲,碎開,臉上就會顯露出驕傲的神色。這是很高興的事呀。

      三個墳?zāi)孤〉枚己芨叽?,朝南的一爿,溜得精光滑塌,原來,鄉(xiāng)下的孩子,看見這樣的大墳?zāi)?,亦不覺得害怕,反倒覺得有趣,一個個爬上去,坐在墓頂,發(fā)一聲喊,溜下來,比較誰溜得快。因此墓的南面,硬生生地露出一道自來,帶子一般,從墓頂垂到地上。墓邊,我和同齡的玩伴斗過草,捉過七。斗草和捉七,是我們村最常見的兩種小游戲。

      不過,恰連墳的晚上就過于清涼了,那里的烏桕和松柏,都特別地加深了此地的荒涼。晚上很少有人走過去,連大人都怕去那里。秋天,恰連墳的南瓜老熟了,也不大有人去采。一到秋天,恰連墳的蟋蟀的叫聲特別清亮。

      塔魚浜東邊弄堂口的金福金保金海三兄弟,是恰連墳主人的正宗后代,有一年清明,我看到三兄弟聚在恰連墳,正將一堆碎裂的骨殖夾進(jìn)一個甏中。再看棺材里,一簇烏黑的頭發(fā),在風(fēng)里微微顫動。楠木的棺材板,像豆腐渣一樣起了疙瘩。三兄弟說,里面躺的是個女的。他們也不知道棺材里的她是他們的什么輩分??傊?,是他們的老祖宗吧。那會兒村里移風(fēng)易俗,他們是響應(yīng)村里的號召。我一看,附近的桑樹地里還插著一面紅旗——這是一九四九年后我們村移風(fēng)易俗的一個標(biāo)志。

      三兄弟都沒有好好讀書,后來就分家了。他們家原有一幅侍郎大人的像,官服朝靴,村上不少人見著的哩。后來,竟不知所蹤了。

      恰連墳的墳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平掉的,好像遠(yuǎn)在三兄弟收拾那女人的骨殖之前。不過,今天,那塊刻著繁體字的墓碑還在;那張石桌也在;恰連墳也還在。只是,恰連墳附近的野趣,再也不在了。

      八分埂

      塔魚浜西北,靠近嚴(yán)家浜所在地。北端與彭家村毗鄰。

      埂是田塍的放大。八分埂,就是面積不達(dá)一畝的一條土埂。

      八分埂在嚴(yán)家浜的西北面,南北方向,東邊是塔魚浜的田,闊闊大大的一片;西邊,是彭家村的田。狹長的一條,望不到邊際。田野的中央有一條著名的水渠,水渠上下的草木蟲魚,是我認(rèn)識世界的開始。水渠上走來的那個人——扛著鐵耙,拖著兩條無比巨大的雷火腿,走路似蝸牛般的慢,好似他的兩條褲管里兜著兩塊鉛——那是彭家村的放水員麻子阿大。這麻子阿大,是我的親戚,確切地說,他是我母親的寄爸(干爹),人奇丑,心卻善良得全個翔厚大隊(duì)少見。

      八分埂屬塔魚浜,常年被綠色的農(nóng)作物遮蔽著。只要我一走到八分埂,麻子阿大隔著一塊狹長的水田,就會向我招手,喊我:二毛,二毛,去我家吃飯,我捉到一個烏脊背鯽魚哩!我一聽,一萬個不愿意,就身子一蹲,躲茂密的農(nóng)作物叢里去了。

      每年的五月,山芋的苗開始落種,細(xì)細(xì)的,嫩嫩的山芋苗,手指一掐,“嚼”的一個細(xì)聲,即會斷,青色的汁水就會濺到手指上。山芋苗落種到泥土里的那一刻,原是沒有根須的,種入土中,澆幾回水,就長出根須。山芋的苗兩頭生長,尤其是地面上的藤,滿地爬,貼地長,耳朵般大的翠生生的葉子,很快就擠滿了八分埂。兩個月過去,正是盛夏,江南的雷陣雨一來,山芋長得出奇地大。判斷山芋的大小,全憑我們過去的經(jīng)驗(yàn)。須得扒開山芋藤——如果懶惰的話,就用腳尖一撩,看到泥土裂開,且裂縫越大,則山芋必然很大。八分埂不是一條肥沃的土埂,山芋賤,必須得這貧瘠的土地,方能孕出拳頭般大的山芋,如是種在屋腳邊,地肥土沃,多半育出幾顆白皮來,只可扔給豬吃。

      夏天滾過幾陣?yán)茁?,或者一號緊跟著另一號的臺風(fēng)一停歇,我就開始動八分埂上的山芋的念頭了。那時候,山芋還是合心生產(chǎn)隊(duì)(人民公社時期塔魚浜的新名稱)的集體作物,不像長坂地頭的西瓜,須得有人看管著。八分埂上鬼影兒沒一個。于是,我和嚴(yán)家浜的另幾位小伴,背著竹筇,假裝割草,在冗長的八分埂上來來回回偷山芋,那一份做小賊骨頭的興奮,真是無以言表呢。

      八分埂的北橫頭,我是很少走去甚至怕走過去的。那地方擺著一口棺材,擱著的是我家隔壁的一個鄰居——老培榮的老婆。一想到那兒,我眼前即刻出現(xiàn)一個病懨懨的女人,手指甲長長的,手背上的青筋畢剝亂跳,頭發(fā)蓬松,眼神無光……她叫得出我的小名。

      還有一個秘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沒有跟我的小伴們說,在棺材的旁邊,還有一個土墩,土墩上,木槿花開得無限凄涼、無限孤寂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這土墩里早殤的那個女孩——那是我從未曾見過一面的嫡親的姐姐。我姐生下沒有多久,因?yàn)榈命S疸病,早早地夭折了。我小名二毛,那是我媽將空缺的一個位置給了我這位過早地躺在泥土之下的姐姐了。塔魚浜的大人們每叫我一次小名,似乎都在提醒著我——我的未曾謀面的姐姐,是始終存在的。

      麻子阿大的自留地在八分埂的最北面,那塊地,當(dāng)然不屬于塔魚浜。麻子阿大是我長輩,我叫他外公。我嫡親的外公過世早,我沒有多少的印象。麻子阿大看到我一個人在八分埂割草,總會繞過來,拉著我的手,拉到不遠(yuǎn)的彭家村小橋頭他家,然后,燉一碗水燉蛋給我吃。然后,拿出白粉筆,要我寫字,寫他的名字——彭泉生,寫他家大門上的兩條標(biāo)語(此處不贅)——很多年里,麻子阿大就是我嫡嫡親親的外公。

      活死埂

      塔魚浜著名土埂。隔河與河西莊毗鄰。為進(jìn)出伍啟橋之唯一通道。

      離開塔魚浜后,我做過很多夢,但每一次做噩夢,背景多半在活死埂,“活死”二字,土音“喔煞”,非“活活死去”之意,實(shí)在指的是“淹死”。蓋“活死埂”,實(shí)是一條東西方向的土埂,埂南正是白馬塘流進(jìn)來的小河,埂北是水渠,土埂上一年四季的農(nóng)作物不斷——春天是蠶豆、含豆;夏天是南瓜、冬瓜;秋天是紅薯;冬天,霜雪之中,是光頭和尚一般蹲在地上的一棵棵包心菜……

      活死埂即在塔魚浜最大的河邊,每遇發(fā)大水,渾濁的河水便會漫過土埂,于是,土埂就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活死埂。有一年發(fā)大水,活死埂上,到處是噼噼啪啪的鰱魚、鯽魚和鯉魚,還有鲇魚,整個塔魚浜都出動了,網(wǎng)兜,槍刺,手抓,毒頭琴寶最開心,脫得僅剩一條褲衩,在亂泥堆里摸得一條鲇魚,舉到我祖母眼前,“三阿大,你看,三阿大,你看……嘻嘻……你看……嘻嘻……”我祖母看著眼熱:“你交好運(yùn)道哦,琴寶。”

      但活死埂并不是經(jīng)常有這許多魚來,轉(zhuǎn)眼酷熱的夏天來到了,南瓜藤在太陽的照料下,生長的勢頭真是旺盛得很?;钏拦∩弦黄娴木G顏色,在蒲扇般大的南瓜葉底下,也有一圈一圈盤得好好的蛇舒服地待著,這其中,有一種叫做灰地鱉的毒蛇,最是兇狠、駭人。

      這種蛇,皮膚土灰色,頭扁平,將整個長長的身子盤成一個圈,懶洋洋地在南瓜藤下避暑。蛇是沒有聲音的家伙,在鄉(xiāng)下,我最怕這個東西。別看它懶洋洋,一旦發(fā)急,盤緊的身子突然發(fā)散,就會箭一般躥出來與你拼命。但鄉(xiāng)下被蛇咬傷的實(shí)在不多見,因?yàn)樯呗牭侥_步,早悄無聲息地避開了。所以,我們夜里走路的時候,腳步總是踩得重重的,恨不得將塔魚浜的大地踏翻。其實(shí)呢,是心里怕蛇的緣故,希望以此嚇退這群用肚子走路的家伙。

      塔魚浜只有一個人是不怕蛇的,這個人就是毒頭琴寶的兒子毒頭阿大。一到夏天,他就腰眼里系一只簍頭,專往活死埂上走。他也不會像其他小孩子,腳步重重,與腳下的大地結(jié)了前世冤家似的。他踮起腳尖走路,兩眼放光,看到灰地鱉,他滿心歡喜。這個拖著鼻涕的家伙,是蛇的克星,那一條條入他眼里的毒蛇,很少逃得了他手的。平常日腳,從他腰眼里收口的竹簍里,他會冷不丁地摸出一條蛇來,嚇唬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在一陣又一陣尖叫聲中,這個智商不高的家伙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

      一年夏天,活死埂的南瓜葉子做了一回草魚的誘餌。

      我的小娘舅,脾氣火暴的成坤肩扛一桿魚槍,帶著我來到活死埂。我們選好位置,將南瓜葉子扔入河中央,然后靜靜地守候著。不多久,就有好幾條草魚前來搶食。成坤猛地將魚槍擲向河中心的那一堆南瓜葉子,嗖落一聲,半桿魚槍進(jìn)入了水里,他脫了衣衫,跳入河中,游向剛剛脫手?jǐn)S出的魚槍。我站在活死埂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看到尖銳的槍頭上,正戳著一條手臂長的草魚。

      活死埂的盡頭,接近金家角的地盤,埋藏著我的一位小弟弟。這幾乎是我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當(dāng)然只有我和我的父親知道。

      我父母生育我和二弟三毛之后,一直希望生一個女兒。于是,他們一再地努力著,直到又一次瓜熟蒂落。非??上У氖牵@一回又是一個帶柄的小家伙。這位我曾經(jīng)取名漢金的小弟弟,在這個世界上大概糊里糊涂地逗留了四個月。他得了一種黃疸病,全身泛黃。其實(shí)這種病癥也沒有什么可怕的,小孩子大多數(shù)得過,我也得過,輕者,只要用小刀挑挑皮膚也就可以了。我也曾陪著母親去翔厚找過小兒科的醫(yī)生——我小學(xué)同學(xué)的媽。但是晚了,小弟弟耽誤了治療的時機(jī)。他死的那一刻,我正在灶間燒火,我父親不在。我母親喊我過去看看,這最后的一眼,我記得那么清楚。小家伙眼睛睜開,定漾漾地盯視對著我,突然露出了一個深深的笑靨,瞬間,就永遠(yuǎn)地閉上了。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打量死亡。母親抹了一把眼淚,悄悄地包裹好這小小身體。下午,父親田坂里回來,帶著我去埋他。我走了很長的路,幾乎走到了活死埂的盡頭,選擇河邊的一塊坡地,父親用釬步掘一個洞,連同一條草席,將我的小弟弟埋在了里面。添上土后,我還記得父親帶著我對著這個小墳堆作了一個揖。死者為大呀,這是鄉(xiāng)里不曾變更的習(xí)俗。我和父親認(rèn)清了埋藏的方位,做了一個記號,回家了。

      很多年之后,我到石門讀書,如果乘輪船的話,必定要經(jīng)過活死埂的這個所在,我都忍不住偏轉(zhuǎn)頭去,默默地回想那一個與死亡相處了一小段時光的所在。因此,活死埂也始終是我記憶所銘刻的一個方面。

      圣堂灣

      塔魚浜南面,隔河與河西莊相望,去修漾、石門的陸路通道。

      圣堂灣總有一間類似于“圣堂”的老建筑吧,沒有,只有這一個不知道什么年代傳下來的地名。圣堂灣北面的空地全是桑樹,除了辣缽金龍老娘的那一只棺材,什么建筑都沒有。

      我家的老房子上一代再上一代,據(jù)說就在這里。在被密密麻麻的桑樹填滿之前,就憑那么闊大方正的一片空地,那些黑壓壓的房子,我能想象得出它們占據(jù)的面積有多大。

      供我遙想祖上風(fēng)光的只有一個廢棄的河埠頭了。這一片桑樹地的最北端,就是作為一條河的塔魚浜(我鄉(xiāng)所謂的浜即河),我十來歲時,這個棄置不用了的河埠頭還在,河埠頭的雜草長得比我的身體還要高;河埠頭的那些長條形的石塊,完全是大戶人家才有的派頭。

      有一年,父親為了方便挑勒色(主要是豬棚羊棚里的垃圾),計(jì)劃在房子后面的小溝上搭一塊跳板之類的東西,他就想到了祖上棄置不用的那些條石。他邀了我的永金娘舅,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將那么大的一塊條石轉(zhuǎn)移到我家的后門頭。那一塊條石,金黃的顏色,養(yǎng)眼的小麻點(diǎn),背面雖凹凸不平,正面卻相當(dāng)?shù)氖嫣?。邊角上的輪廓,已?jīng)磨得非常圓潤了,細(xì)細(xì)揣摩,的確很有些年頭。

      顯然,那個河埠頭的石塊并非我一家所有。父親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飲。偌大的河埠頭,那么多的石塊,他也就敲來了這么極普通的一塊,其余的,塔魚浜前埭東面的鄒姓,都是有份兒的。后來,也就是這些我一直未能分辨的“自埭屋里”,給瓜分掉了吧。

      圣堂灣與河西莊,就隔了一條河。這一條小河,平時未有船只往來,因?yàn)樗系囊活^早讓另一個叫修漾的小村莊給堵死了。在一段寧靜澄澈的小河里,小魚小蝦多得是。一年里,縣農(nóng)林局的小汽艇總要突突突突地至少開來兩次。小汽艇上,一男一女,或者還要多,都頭戴大草帽,草帽上有“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業(yè)學(xué)大慶”的字樣,紅顏色,雖有點(diǎn)模糊,還是一目了然的。這些人都一手捏著一根裝了網(wǎng)兜的竹竿,另一手捏著一根導(dǎo)了電的竹竿——他們是來塔魚浜電觸魚的。帶電的一根往河里特別是往水草底下一伸,大小魚類甚至黃鱔與水蛇,都白冷冷地肚皮翻轉(zhuǎn),浮到水面上來,另一根裝著網(wǎng)兜的竹竿一伸,就撈到魚了。

      只要農(nóng)林局的小汽艇噗噗噗噗的聲音傳到,塔魚浜的大人小孩都會興奮地自帶漁網(wǎng),跟著汽艇前行。于是,出現(xiàn)了兩幫捕魚的人——河中央是汽艇上的兩人或者四五人;河岸邊,是一大群大小村民。兩幫子人,有時候干脆搶著撈這些被電暈了的魚。奇怪,電觸魚的那些汽艇上的人也不惱,其中有一位長得高高的,細(xì)白粉嫩的女人,還微微一笑,故意將那帶電的一根竹竿往河邊一伸,近岸的鯽魚、小銀魚、鱷皺魚,紛紛翻轉(zhuǎn)肚皮,浮出水面,她也不伸網(wǎng)兜來撩,而是由著村民爭搶。她的這一個舉動實(shí)在贏得了我的好感。她的美也贏得了全個塔魚浜的尊敬。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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