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耿躍
因為咖啡產(chǎn)業(yè)異常熱,沸騰了的群眾東一片西一塊,或大或小已陸陸續(xù)續(xù)種植了幾千畝咖啡。春天的陽光里,滿坡的咖啡枝繁葉茂,綠油油金燦燦的。二咪陶卻因為沒能落實咖啡地而焦躁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聽群眾講,農(nóng)場有一片已經(jīng)荒蕪多年的土地,面積不會小于100畝,我及時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二咪陶以后。緣于責任的驅(qū)使,我還是決定與二咪陶一起,到現(xiàn)場看看那塊荒蕪多年的土地,為二咪陶把把關。土地位于被稱為八十年代的上甘嶺的八里河東山戰(zhàn)區(qū)周邊,放眼望去滿坡的蘆葦開著白茫茫的花,像一層厚厚的雪花。天上沒有一片云,地上沒有一點風,無數(shù)種叫不出名的蟲子被悶熱的天煎烤得歇斯底里地哭鬧著,很是讓人焦躁不安。唯有二咪陶興奮得不能自已,瞬間便消失在茫茫無際的蘆葦花中。我跟隨其后走了不到500米,心里不太樂意在這密密麻麻的蘆葦蕩子里鉆。其一,這地方的眼鏡王蛇讓我想起來就毛骨悚然,我擔心一個不小心掉進我的項頸……其二,我擔心不小心踏上地雷……
“老陶!別再鉆了,地就這個樣子”我說。前邊二咪陶用鐮刀在地上刨著什么,走不到50米他就反復地刨?!白吡嘶厝グ桑瑒e亂鉆了,萬一踏上地雷我倆就完了”我再次催促他?!白?!這地方?jīng)]地雷,方圓幾里哪有雷哪沒雷,我跟看見過似的”二咪陶自豪地吹噓著。
二咪陶再次來到我身邊的時候,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興奮。炎炎烈日下我?guī)缀跷?,正耷拉著腦袋打盹?!皶浤憧矗 币粋€聲音把我驚醒,我睜眼一看,是二咪陶回來了。他雙手捧著一捧什么東西。我看了一眼,是泥土。“這泥土能吃?你拿他干嘛?”“書記你看!多肥的土,農(nóng)場這幫狗日的!這么肥的土地都荒了!我前后上下都走遍了,土層厚得像棉被似的,要是種上咖啡……”二咪陶真是三句不離咖啡?!袄咸眨∧銊e頭腦發(fā)熱了!這地即便很肥,但是要開發(fā)出來得費多少功夫!開發(fā)成本太大,我不贊成你開發(fā)這塊地”我說?!昂俸?!官話!外行!我把這蘆葦一砍,曬它10天8天放火一燒,種上咖啡準好!”二咪陶開始打擊我了??此d奮的樣子,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興許他真能把這蘆葦坡耕耘成一座金山,所以我沒有再反駁他,再者作為一個文化人如果過多地和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討論勞動,一定會顯得有些班門弄斧,我相信對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我真說不過他。
可是我卻讓二咪陶失望了,因為他始終惦記的那塊地,即將被農(nóng)場確定為機關咖啡產(chǎn)業(yè)樣板地開發(fā)。當我給他去電話說清此事時,二咪陶一定是無比沮喪的,因為電話那頭他足足有一分鐘沒有接我的話茬兒,我也只好愧疚地掐了線。二咪陶足有一兩周沒再和我通話,想必是恨透了我,我愧疚得不忍再給他打電話,因為提到咖啡我怕傷了他的心,怕再次喚醒他那近乎絕望的產(chǎn)業(yè)夢。
半個月后的清晨。因為對于二咪陶放心不下,我約了同事老王前往二咪陶的家,除了想安慰他,也想一并察看群眾種植咖啡的情況。在山野間,我們放眼看去,到處是群眾忙碌的身影??粗罕娒β刀_心的勁,我更加同情那個想咖啡都快想瘋了的二咪陶。趁著和群眾閑聊之際,我問“二咪陶最近干些什么?”“聽說在開荒,在八里河山下,雷區(qū)周邊”。聽了這話,我的心提到了嗓門眼上。據(jù)說那有一片雷區(qū),不少群眾還有他們的牲口就是在那個片區(qū)被地雷奪去了腿和腳。我不希望再增加因戰(zhàn)傷殘的人員,更不希望二咪陶成為該村第28個殘疾人。我必須馬上阻止他瘋狂的行為,于是和同事向著二咪陶開荒的方向奔去。遠遠望去,我可以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齊腰的蘆葦中忙碌著,我和老王足足攀爬了50幾分鐘才爬到二咪陶開荒的地方,因為那里連條像樣的山路都沒有??吹轿覀兊臅r候,二咪陶有點吃驚地說:“書記,這么陡的山,你怎么來了?你可要擔心地雷!”“那你怎么來的?你就不怕地雷?”我有些責備地反問他。“我從小抱著地雷睡覺,地雷都怕我!”二咪陶嬉皮笑臉的?!岸涮?!這塊地你不能再開!這里離雷區(qū)只有幾米,聽說地雷會被雨水沖刷進來,在這里開荒太危險!”“地雷!嘿嘿,我有武器對付它們,你看!”二咪陶總是嬉皮笑臉的。隨著二咪陶手指的方向看去,我有些納悶,那怎么被說成是武器?那不是他一大早扛著出門的竹竿嗎?二咪陶一邊說一邊拿起竹竿在蘆葦叢中來回劃拉?!巴O拢∧氵@是干什么?要是真碰上地雷怎么辦!”我的語氣有點像命令。二咪陶根本不理我,反而更為使勁地劃更為使勁地拉。還一本正經(jīng)地像是在為我做示范一般講解說:“書記,別那么膽小!這地方盡是反步兵雷,多為壓發(fā)雷和絆發(fā)雷,而且殺傷半徑不到兩米,你看,我這樣來回一拉,如果有絆發(fā)雷,竹竿前端的釘耙就會碰到絆發(fā)線,地雷就會爆炸,因為竹竿長地雷傷不了我,如果是壓發(fā)雷,釘耙就會把它刮出來……”二咪陶猶如一個地雷專家和排雷專家。隨著他的講解,我看見竹竿的一頭確實被二咪陶安上了有八九齒的釘耙,那釘耙看著像把梳子,仔細琢磨還真是個排雷的專業(yè)工具,聽他那么一講似乎有點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味兒。因為天太熱,二咪陶把我們帶到一個石巖下,這是二咪陶干活時的臨時居所,他把地平了平,旁邊搭上幾捆蘆葦便成了一個很好的休憩之所。吸煙閑聊的時候,二咪陶從床下拿出一個銹跡斑斑的地雷,用別針邊插邊講“排雷其實很簡單,用別針先伸進去別住引信……”看著二咪陶瘋狂的舉動,讓我感到心驚肉跳!“放下!放下!你別開玩笑!”我邊說邊逃逸似的遠離二咪陶?!澳悴灰∵@東西是你隨便能玩的?”我邊走開邊責備二咪陶。但二咪陶根本不聽我的,而是熟練地把地雷拆開,取出引信,倒掉火藥,然后把鐵殼子扔到床下。并不忘補充說:“這樣,就可以當廢鐵賣了!”我看到他的床下,有一大堆拆卸過或尚未拆卸的地雷。嚇得我滲出一身冷汗,背心涼颼颼的?!斑@么多地雷!二咪陶你真不要命!”我邊罵邊掏出電話給派出所打了個電話。經(jīng)過派出所的同志清點,二咪陶開荒期間一共從地里掏到地雷135顆,多半已被他成功拆卸?!岸涮?,這片地真的不能再動!你再動我就停發(fā)你的咖啡苗!”“書記!沒有這么嚴重,我自己會小心,你就讓我開吧!夠100畝我就不開了!”(事實是不知不覺中他邊開邊種了大約30畝咖啡)我把聲音提高了八度用手指指著二咪陶嚴肅生硬地警告說:“一根草都不許動!再動就停你的苗!”。二咪陶像個委屈的孩子,傻乎乎地看著我!我猜想他一定是委屈到了極點。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沖著他發(fā)過火,且總是千方百計地支持他種植咖啡?!敖谷罕娫诶讌^(qū)周邊開荒種植咖啡”這道命令,是我在沒有召開班子會的情況下作出的!二咪陶的開荒行動就這樣被我一句話給腰斬了!endprint
當我再次接到二咪陶妻子的電話時,整個心像被餓狼撕咬般破碎不堪,痛楚不堪。從她哭哭啼啼的訴說里,我大體知道我一直所擔心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二咪陶雖然沒敢再去開荒,但卻在前去管護咖啡的途中因不幸踩上雷區(qū)滾落下來的地雷,右腳掌全被炸碎不得不進行截肢。二咪陶去安假肢的那天,是我開車送他去的,車上二咪陶沒有說話,我也沒說話,因為除了傷心外我一直在思考二咪陶的腿和他的產(chǎn)業(yè),我不知道只剩下一條腿,二咪陶的產(chǎn)業(yè)路是否還能繼續(xù)前行……
父親的童年
父親76歲,他出生在屏邊縣新華鄉(xiāng)一個偏遠的山村。因爺爺埋骨故里,我不止一次到過那個閉塞的山村。那里的山很多很高也很綠,山巒起伏,延綿不斷,常年被一層薄薄的霧籠罩著,遠遠看去,若隱若現(xiàn),每次走近這片山水,我總會想起父親的童年。父親是伴隨著苦難出生的,他出生不久,爺爺就長眠于這片青山了,那時爺爺大約40來歲,聽說是因民族之間的械斗死去的。這場殘酷的民族械斗終究成了父親厄運的開始。爺爺死后,為了躲避追殺,親人及同伴們誰也沒來得及悲傷,在草率埋葬爺爺后,大家就披星戴月地搬家了。
搬家的時候,為了生存,叔姥爺想把奶奶、伯父、姑媽、父親都賣了,據(jù)說那時候買賣人口比現(xiàn)在買賣牲口還要簡便和普遍。奶奶是個性格剛強而自立的女人,作為“族群英雄的遺孀”她對叔姥爺?shù)乃^“安排”十分不滿,堅決要抗爭到底。為了讓奶奶屈服,叔姥爺先是搬光了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口糧和衣被,從此奶奶和三個年幼的孩子便過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為了不讓三個孩子餓死,奶奶靠白天幫人種地,晚上幫人縫補來換取一家四口活命的微薄收入,奶奶就這樣堅強地和叔姥爺抗爭著。一個弱女子頑強的掙扎最終被叔姥爺理解為違抗不尊。于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叔姥爺搬家了,他必須甩掉這四張耗糧的嘴!據(jù)伯父回憶,那時他8歲,天上下著瓢潑大雨,等奶奶背著父親,抱著姑媽,拖著伯父追趕上叔姥爺?shù)臅r候,已是第二天中午。說是追上他,其實沒有見到他的人影,只是在地上看到了被叔姥爺搬走的鍋碗等物件,叔姥爺和其他的家人早已藏匿了。叔姥爺過分的行為,激怒了年幼的伯父,他撿起石頭忿恨地砸碎了全家僅有的一口鍋。此時叔老爺暴跳如雷地出現(xiàn)了,叫囂著要宰了伯父,為了伯父的安全,奶奶慌不擇路,兩手空空拖著三個孩子惶恐地逃離了叔姥爺,一家人從此過上居無定所,饑寒交迫的生活。
為了養(yǎng)活三個孩子,奶奶付出了她的一生,她終生沒有改嫁,白天靠下地干活,晚上幫田主、地主、財主們納鞋底、做針線活來養(yǎng)家糊口。就這樣,奶奶幾近擠出僅有的汗水甚至血水,還是難以喂飽三個子女,全家人總是饑腸轆轆。為了不被餓死,父親8歲的時候被送給錢姓地主家做了娃子(舊社會對童年苦隸的簡稱)。一個娃子為地主勞作一年的報酬是100市斤苦蕎麥。父親的主要任務是:每天放10幾頭(只)牛羊,砍上百斤的柴禾,任務完不成或是完成不好,就要被餓肚子,所以父親總說娃子這碗飯不好吃。第一次聽父親講起他的童年是在我童年的時候,每次聽完父親哭訴般的回憶,總讓我對那個黑暗的社會充滿了仇恨。我總在想一個8歲的孩子,是以一種什么樣的頑強意志才挺過了那些牛馬不如的生活?父親不怎么喜歡春節(jié),因為春節(jié)總會使他想起那些苦難的歲月。那年父親8歲,第一次離開他的媽媽,在地主家過年。大年初一那天,所有的富人都和往年一樣喜氣洋洋,興致盎然,天未亮富人的鞭炮聲便此起彼伏地響開了,父親所在的地主家也不例外。父親一個人住在樓上,當聽到樓下的鞭炮聲歡快地響開的時候,和所有的孩子一樣,父親非常希望擁有一只爆竹,于是就急急忙忙往樓下跑,那年月沒有電燈,滿屋子漆黑一片,結果父親不小心從樓上摔了下來。當他蘇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大年初一的下午,地主和地主婆們?nèi)既ズ:群蕾€去了,父親卻因摔傷不能站立,那天他竟然沒有喝上一口冷水,吃上一口冷飯。讓我不可思議的是面對一個命懸一線的孩子,地主們居然若無其事,漠不關心?這究竟需要什么樣的冷酷才能做到?關于這件事,伯父是難于釋懷的,據(jù)他回憶,當時沒有如約去接父親是因為面對年關家里連下鍋的米都沒有,希望把父親留在地主家蹭頓飽飯飽肉,卻不知險些搭上了父親的命。每次和我談及此事,伯父總會背過臉去,也許他是擔心我看到他那滿眶苦澀的老淚。后來基于對骨肉的疼愛,奶奶為父親換了戶主子,到何姓地主家繼續(xù)當娃子,父親白天放牛打柴,夜晚還要點上油燈剁豬草,即便病了也不例外。每每說到這里,父親總是痛苦地說:“白天再累也不怕,就怕晚上剁豬草,因為要剁的豬草太多,每晚總要剁到夜深人靜,有時候自己邊剁草邊打盹,一不小心刀子就剁到手上,流血了找塊破布包扎好再繼續(xù)剁,這只握草的手也不知被剁破了多少次?!备赣H那只粗糙的左手上數(shù)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疤痕,就是那段苦難經(jīng)歷的見證。此后,父親陸續(xù)在陳姓地主家和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頭領家做過苦力。
父親的娃子生涯結束得很凄慘但應該算幸運。那天,父親到山上幫地主放騎馬,騎馬一般價值連城,是地主出入的交通工具,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和往常一樣,父親把騎馬和牛羊一起趕到山上,不幸的是騎馬被水牛用犄角給挑傷了。地主看到心儀的騎馬受了傷,破了相,對父親一陣毒打辱罵之后剝?nèi)ニ砩系囊卵?,把他趕出了門。每當講起此事,父親總要停頓許久——許久!雖然父親那被折騰得幾近麻木的面部再沒有力量傳達任何的表情,但我卻能讀懂父親內(nèi)心深處雜陳的滋味兒——他必須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或者說撫摸撫摸自己曾經(jīng)無比傷痛的心靈。他告訴我,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夜,寒風颼颼地刮,餓狼嗷嗷地叫,他蜷縮在村口一個臭水溝里,冷得簌簌發(fā)抖。每當聽到這里,我都會無比擔心和憂慮,擔心這個脆弱的生命會不會被寒風卷走或被餓狼叼去;憂慮如果孩子的媽媽失去了他心愛的孩子,那該是何等的痛心!父親總喜歡說,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才知道是毛主席的隊伍救了他的命,之后他跟了毛主席的隊伍成了紅小鬼,從此結束了他苦難的娃子生涯。但遺憾的是當我問及父親救他的是哪支部隊時,他也模糊不清了,因為當時他只有13歲,部隊后來轉(zhuǎn)戰(zhàn)南北了,而他因為年幼只隨政工隊參與了敵后宣傳工作。
很多年了,父親沒有再提及關于他的童年,但這些他曾經(jīng)對我們姐弟講過無數(shù)次的往事,總還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久久不能忘卻。尤其已為人父的我,每當看到孩子幸??鞓返臉幼樱椴蛔越乜倫塾惺Ь匆獾叵耄骸叭绻赣H是我的孩子,我會給他一百個幸福的童年。”前些時日,與家人赴港旅游,我們攙扶著父親一同前往,尤其在迪士尼樂園,看到孩子開心的勁兒,在心里我總希望父親能變成孩子,于是慫恿他帶著小孫孫騎旋轉(zhuǎn)木馬、坐小飛象、太空飛船、小熊維尼歷險......木訥的父親也許并不知道,其實我就是單純想給他補補童年的缺憾??粗鵂攲O倆開心的模樣,猶如看見一對開心的孩子。我醉了!陶醉了!哦,父親喲!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身份互換,那么,請讓我來呵護你苦難的童年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