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采
驚鴻一瞥
她真瘦,頂多不及90磅,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藍的寬百褶裙,女學(xué)生般把襯衫扎進裙腰里,因為太瘦,就像只收口的軟手袋,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折線始終撐不圓,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午后的陽光照在雪洞般的墻上,她正巧站在暗處,看不出白襯衫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覺得她膚色很白,頭發(fā)剪短了燙出大卷發(fā)花,發(fā)花沒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絲不茍地開出一朵一朵像黑顏色的繡球花,后來才知道是假發(fā)。
她側(cè)身臉朝內(nèi),彎著腰整理幾只該扔的紙袋子。門外已經(jīng)放了七八只,有許多翻開又疊過的舊報紙和牛奶空盒。她彎腰的姿勢極雋逸,因為身體太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即使前傾著上半身,也仍毫無下墜之勢,整個人成了飄落兩字。她的腿修長怯伶,也許瘦到一定程度之后根本沒有年齡,遠看還像燙了發(fā)的瘦高女學(xué)生。但實際上,那時的她已是67歲的年紀。
她微偏了偏身朝我望過來,我怕驚動她忙走開,走到中庭佯裝曬太陽,撩起裙子兩腳踩在游泳池中。但她一直沒有出來。等我回房時,才一帶上門,立刻聽到她匆匆開門下鎖的聲音,我悄悄繞另外一條小徑,躲在墻后看她。她像一卷細龍卷風(fēng),低著頭仿佛大難將至倉皇趕路,垃圾桶后院落一棵合歡葉開滿紫花的樹,在她背后私語般紛紛飄墜無數(shù)綠與紫。因為距離太遠,始終沒看清她的眉眼,僅是如此已經(jīng)十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里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不真實。歲月完全攻不進張愛玲的氛圍,她只活在自己的水月寶塔,其實像妙玉多過黛玉。
我在她回房之后,半個身子吊掛在藍漆黑蓋大垃圾桶上,用一長枝菩提枝子把她的紙袋子勾了出來,在許多滿懷狐疑的墨西哥木工面前。我與張愛玲在那天下午的巷里,皆成了難得的圖畫。
那是我與張愛玲做鄰居的一個月里,唯一一次白天見到她。后來晚上還見過一次。深夜12點多,闃(qù)靜無聲中聽到她開門,我跟出去看。她在大門邊的一排信箱擺東西,穿著一件中式薄藍袍。第二天早上,我才敢去看她擺什么。她把一大沓信件擺在信箱上,用橡皮筋扎著,上面留了張黃便條,說她不要這些信了,大約是請郵差或公寓管理替她扔掉。
“第三世界”中的“貴族”
1988年年初,《聯(lián)合報》給了我張愛玲的地址,讓我對她進行個專訪。我按采訪慣例先寫了一封十分八股但真實的信給她,說我從19歲起就常讀到她的文章,希望能采訪她。張愛玲當然不見。但她住的公寓就在街邊,每天人進人出,換個方式做一場側(cè)寫的報道并不困難。她隔壁的房間,十天以后騰空,我便接替著住了進去。
我在媒體的工作也很忙,三扣四扣只剩下午一段時間可以過去看看她。每天風(fēng)塵仆仆,常常到了那兒倦意連連,兀自睡著了。唐突醒來,忙臨墻貼身,聽到她房里特別大的電視機聲。她是如此重門深鎖天機難露,我是如此耕忙織忙,以至于整整住了一個月,只來得及見著一兩次。
公寓所處的這條街兩邊都不是很平靜的住宅區(qū),住著太多黑人、墨西哥人、東南亞難民、印度人……是個“第三世界”。我們的公寓已經(jīng)算是這條街的貴族。設(shè)備還算潔凈,房租一個月380美金,押租500,簽約得簽半年,另扣清潔費50,住不滿半年押租不退。
在那之前,張愛玲住了很久的流浪中心,帶著一張簡單的折疊床和小板凳,就因為一次要拿出這么多現(xiàn)金對她很吃力。1967年,她的第二任丈夫賴雅走了以后,賴雅原來的朋友和親戚家,她都不適合住,也不被歡迎,不是走投無路不會去住流浪中心。
單身公寓就是套房。里面家具很陳舊也很簡陋,但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非常難得的歲月靜好。無親無故也無人照顧的她,活得太吃力太辛苦。為什么她好些年沒有和弟弟張子靜聯(lián)絡(luò),也不回信,應(yīng)該根本沒有收到信,流浪中心也沒法替流浪者收發(fā)信件。
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
因為住所與張愛玲的公寓只有一墻之隔,所以雖然極少照面,但從張愛玲丟棄的垃圾袋,及隔壁傳來的聲音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秘密”——關(guān)于張愛玲的日常生活瑣事。
好多年前有文章說張愛玲仿佛吃得很“隨便”,多半吃零食,且喜歡用大玻璃杯喝紅茶,還喜歡吃芝麻餅。數(shù)十年鐘情甜軟熟爛黏牙之物,也確實得配茶。可惜張愛玲現(xiàn)在不能再就著茶吃零嘴了。她的牙壞了。吃甜食配茶幾十年才壞牙,可以想見原來有副極任勞任怨的好牙齒,可以耽擱這樣久。
在她的紙袋里,有一袋裝了很多棉花球,和裁成一小張一小張的擦手紙。棉花球滲著淺淺的粉色,一眼仍看得出來是淡淡的血水。
大概因為常常用棉花球,她常常洗手,留下擦過水漬的紙巾。張愛玲用一種白色的有羊毛紋而棉質(zhì)成分比較重的軟紙巾,上面印著淺湖水色鳳尾草,有一點輕微的梔子花香。
她常吃一種雞丁派,夾餡有菇丁、胡蘿卜、雞肉丁、洋蔥、青豆、通心粉、火腿片、洋芋丁,勾濃濃的玉米茨汁。附有鋁制圓碟子,直接放在爐上烤,吃完碟子一并放棄。她還吃一種胡桃派,是她現(xiàn)在極少數(shù)的甜食之一,有上海棗泥餅的風(fēng)采。她完全不吃新鮮蔬菜,魚肉也沒有,其實基本就是罐頭和雞蛋。
她拿罐頭配蘇格蘭松餅,每天喝低脂鮮奶,吃罐頭裝和鋁箔包的蔬菜,這里也看出她對生活的低能。她的醫(yī)生說她營養(yǎng)不良卻膽固醇太高,自然是罐頭食物的關(guān)系。中國食物她吃得并不多,大約因為調(diào)味料太重,又多油。
她現(xiàn)在喝雀巢速溶咖啡和奶精。沒看見糖。
她用單座電爐烘派餅和熱吃食,扔掉的這一只顯然剛買不久,大約保險絲燒壞,或者插座線路斷了。
她煎雞蛋吃,脫蛋殼的技術(shù)非常壞,除開頭尾兩個尖頂,其余部分全捏碎了,上一半下一半壘在一塊,不過甚少燒糊,至少我從來沒有聞到過。
張愛玲整天不出房門,一天約看12小時電視,聲音開得極響。她對窗下整個凡夫俗子的擾攘人間,和電視上的肥皂劇情特別津津有味。經(jīng)常全開落地長窗的窗簾,白天也大亮著燈,所以管理員抱怨她的燈泡經(jīng)常壞。
張愛玲可以連著一個月24小時不出房門,如果她的房里長出一棵不傷牙的餅樹,那么她真的可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守著這棵餅樹了吧?一個極端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擇居極端沸騰的蒸鍋中。endprint
早上她似乎休息,中午開始打開電視,直到半夜。間歇的空檔她騎健身單車,僅是憑聲音辨正,但極有可能。騎幾分鐘即暫歇繼續(xù)看電視,有時候同時進行,以致我曾誤作她看健身節(jié)目,熒光屏里有健身單車。
公寓其實也給長住的人供應(yīng)有線電視臺,有三四十個頻道,但可能是她沒有錢買吧,她看的是基本頻道。她像很喜歡趣味游戲機智問答,常常開著。美國那段時期受光盤版權(quán)法影響,基本頻道根本沒有可聽的音樂和可看的節(jié)目,所以極少甚至可以說從來沒發(fā)覺她聽音樂或唱歌。歷史頻道,好萊塢電影頻道,文化頻道都要花錢另外安裝盒子,不裝盒子收視還會特別壞,基本臺也看不了幾個,她也可能根本不知道有她將嗜之若狂的老電影頻道,其實只要給她一個月30多塊錢的有線電視,她就有東西寫了,那適合她閉門造車的模式。她萬里投奔美國想看的一切,卻根本沒有錢去看。
她在房里穿純白毛拖鞋,穿一陣臟了就買一模一樣的回來,最多一個月就得扔一雙,其實只要丟進洗衣機擱點皂粉,兩三分鐘就可以潔白如新,我們的洗衣房在游泳池邊,也有烘干機。她扔得很厲害,卻又獨特偏愛不經(jīng)臟的純白。她喜歡紫灰色調(diào)的絲襪,也扔得兇。
她在信手可得的比如銀行寄來的小紙頭上記下她的購物單,而在背后有一小杠膠的鵝黃速記紙上正楷恭書她忘了做的事,很用力地寫,每一個字母都用印刷體大寫。她的購物單上按順序用英文記下了咖啡、牛奶、胡桃派、熨斗、衣架、奶油、抹布、刮刷、香皂、牙簽、燈泡、叉燒包,每一個單字底下畫粗細不同的黑線,奶油以后的幾項特圈兩次框,意思大約是幾番計較之后列入第一位,余下的先得等等了,拿不動的!叉燒包又畫掉了,真有一種纖潔的無可奈何,因為不會開車,每一個小小的愿望都得等養(yǎng)足了氣力。
張愛玲在七情六欲的觀察上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但若要下樓向賣生果的推車買一個夏威夷瓜,就可能很容易上當被騙,因為實在自閉得厲害。但也并不覺得她活得像驚弓之鳥,起碼看拼字節(jié)目的她,似乎很愉快,愉快到出來倒個垃圾,也喜悅地帶上假發(fā),她并不為看不見的遙遠的張迷們活。張愛玲在某一個層面上是個涉世很淺的孩子,保留了天然渾沌的羞怯。
她似乎愛藍綠白,她用的東西偏藍綠色系,要不則白。她偶爾讀三份報紙,《洛杉磯時報》《聯(lián)合報》及《中國時報》。她半月才拿信。三更半夜拿。她用《聯(lián)合報》航空版信封皮子打草稿,《中國時報》信封薄脆,紙毛會滲墨,她不用。信皮子正中央是她的名字及地址,她繞著她自己用黑墨水鋼筆寫稿也寫信,袋里也拾到我自己寫給她的信皮子,但信她收存了,我寄的信封上也寫滿了字,其中兩句話是她的心聲,她說她一住定下來,即忙著想把耽擱太久的牙看好,近幾年在郊外居無定所,麻煩得不得了,現(xiàn)在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希望能安靜,如再要被采訪,就等于“一個人只剩下兩個銅板,還給人要了去”。我想聲明的從頭到尾只有一點,不打攪對方的沉默側(cè)寫,在媒體原則并不算采訪。
她整個的生活,才是我們該真正的抱歉吧,一口好井完全枯竭,因為沒有水源供水。一個被震天價響地捧為中國之“絕版的風(fēng)景”的作家,不論蓋棺論定時的公允評說如何,但在她生前圍繞著她的作品立足文壇的人這么多,這里的荒謬和不解,難免會教人想起她自己的句子——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她虛無的名聲,就像那凄涼的月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