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詩情與歷史的對話
□張清華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從東晉以來的一千四五百年的時間里,中國文化的重心已經(jīng)漸漸南移到這里了。這不是夸張,相對于北方作為政治中心,南方已經(jīng)成了地地道道的經(jīng)濟和文化的中心。讀一讀唐詩宋詞,那些典范的景致,無不與這塊土地有關(guān)。煙雨樓臺,人文匯集,這里不再僅是遷客騷人失意江湖的地方;春花秋月,朱顏豪門,中國人的文化記憶,一個民族的精神烙印,都與這塊土地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人面桃花,驚鴻照影,這里積淀了太多的詩情畫意,衍生著太多的浪漫想象,也留存了太多的凄婉與傷悼……畢竟美麗的山川與感傷的故事總是結(jié)伴而行。在現(xiàn)代中國,這里也書寫了革命的風云際會,志士仁人的悲歡離合,啟蒙思想者的喋血途程,沒有比這里更適合這樣一部書的誕生的了——《文化浙江》,這是一個有著豐富思想和詩意蘊藏的題目,一個想象和歷史交匯、藝術(shù)和文化碰撞的絕好的吟誦對象。詩人柯平正是靠了他的敏感、智慧、豐厚的藝術(shù)文化修養(yǎng),在這一廣闊的思想空間里,展開了他的詩情與歷史的對話,藝術(shù)與詩性的想象。
作為一部規(guī)模宏大的詩作,《文化浙江》可以說是一個包含了文化地理、人文風物、歷史傳統(tǒng)、民俗遺跡、物產(chǎn)旅游等等方面的綜合的課題,要想駕輕就熟、收放自如地將這一切融合起來,相當不易。它對寫作者的要求可以說是苛刻的,因為首先它必須是一個妥協(xié)的產(chǎn)物,詩人不可能完全按照主觀的想法去進行演繹,他必須循著一個歷史與地理文化的線索,按照各種給定的材料,去挖掘其中的人文意義和精神內(nèi)涵,而且還要進一步將其升華為詩歌藝術(shù),而不只是文化和考古的報告,抑或旅游觀光的說明資料。在這一點上,作者的調(diào)和能力與“妥協(xié)”的功夫可以說是運用得淋漓盡致,對宏大歷史敘事和個體的心靈性探察的關(guān)系、歷史之“實”與詩意之“虛”的關(guān)系,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因此,讀它的過程可以說是一次美妙的神游,一次文化的盛筵。從河姆渡文化到當代西湖博覽會的開幕式,作者引領(lǐng)我們完成了一次穿越7000年蒼茫歷史的神奇之旅,一次與眾多偉大靈魂的不間斷的精神對話。某種意義上,它既是對浙江歷史文化的一個集中發(fā)掘,也是對中華民族歷史文明的一次詩意探尋。
在獲得了文化的廣度和歷史的縱深之后,最重要的是完成一部詩歌作品所應(yīng)該具有的精神深度,在這方面,詩人柯平?jīng)]有令我們失望,他對眾多歷史人物的心靈世界的探究和發(fā)掘是深刻和感人的,這是一個成熟詩人的最老練之處,他知道只有抓住了人、抓住了心靈性的東西,與歷史人物展開生命意義上的交流,才是抓住了最容易出彩和感人的要素。比如《蘭亭敘事曲》中他對書圣王羲之的描寫,就充滿著這樣的精神體驗與心靈交匯:“就像潛思的蚌王無聲下沉到河流深處/當他終于找到真實的自己時/他離周圍的世界,距離多么遙遠/也許,一生的冰雪/就為了這一刻燃燒/袒腹東床的放任,不稱心的官職/世俗的榮耀與俯仰隨人/此刻他已經(jīng)全都忘了它們……”這樣的詩篇可以說是真正獲得了“詠史”的品質(zhì)和深度,因為他自己的生命和情感喚醒了那些已然沉睡的靈魂。他對駱賓王的憑吊,也充滿著這種心靈的關(guān)懷,對生命的憐憫,和對歷史、勝敗、是非、榮辱的反諷和消解:“真的,一個天才詩人/臣服于激情,喜歡用身體寫作/在人生舞臺上不斷變換角色/一會兒是神童,一會兒又是革命家/……當我在家鄉(xiāng)義烏父老的悲痛淚水/與靈隱寺頂逃亡者的風塵倦容之間/反復(fù)辨識你一生的行跡/并打算在精神中將它們確認下來/一個激進分子,才華揮霍者的叛逆形象/于是呼之欲出?!边@里,個體生命的深度還原了歷史的鮮活和真實可感的情景。在《青藤先生小傳》中,作者對另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徐渭的描寫和表現(xiàn)甚至達到了令人震撼的程度,活畫出了這位才華橫溢的狂士一生潦倒的命運,他的深淵般的性格,一往無前的悲情和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憤懣,簡直是一個中國版的荷爾德林:“他一生飛行的目標,究竟在哪里?/……劍上的銹跡,臉上的老年斑/涕淚在風雪中揮灑……//即使患白內(nèi)障,他也知道國家的病癥在什么地方?!?/p>
作為一部當代性的詠史詩歌作品,也由于作者的個人氣質(zhì)和藝術(shù)追求,《文化浙江》當然地具有了一種“先鋒”色彩,這不但表現(xiàn)在語言的陌生風格、藝術(shù)和細節(jié)的處理方式上,而且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在作者的歷史與詩歌的觀念上,比如作者對歷史文化中的多向性內(nèi)涵的發(fā)掘,其對通常歷史倫理的反思與大膽僭越等等,這就使得作品中的詩意不斷脹破原有的歷史視閾,而獲得了新的可能性。比如在《岳墳雪景》中,他就大膽地越出了對歷史人物的臉譜化和二元論的簡單處理方式,對即使是像秦檜這樣的鬼魅化和概念化的人物,作者也將其放到人性的天平上,給予其一絲憐憫——這當然不是對歷史大義的背棄,而是對人性深淵的反思:詩人宣稱自己要“拒絕兩分法,熱愛英雄/同時也堅持用手絹/大膽擦去跪像頭上的唾沫”。這與其說是一個標新立異的舉動,不如說是對民族傳統(tǒng)思維方式的一次反思,因為唾棄奸佞可能是容易的,但如何剔除民族集體無意識深處的種種劣根,卻是最困難和最重要的簡單地將歷史道德化,反而會導(dǎo)致一種人性拷問的缺失,這才是最大的悲劇。
除此之外,作者對傳統(tǒng)詠史詩的莊嚴風格也有刻意的突破,他的《孤山訪林和靖》就幾乎使用了“后現(xiàn)代”式的詼諧,來處理這個人物;在另外的一些篇章中,他也使用了拼貼疊加等等手法,取得了意外而豐富的效果。
總體上,雖然這部作品還存在著在實與虛的關(guān)系處理上的不平衡、在吟詠歷史時還有某些概念化的痕跡等問題,但整體的探索應(yīng)該說是成功的,對拓展當代詩歌的藝術(shù)空間應(yīng)有著多方面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