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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摩師老莫

      2014-06-20 08:58:15吳治由
      民族文學 2014年5期
      關鍵詞:老莫開顱

      吳治由

      我沿著環(huán)東中路走,過東山坡腳去老吳的盲人按摩店。忙了一個下午,該放松下自己了,也借按摩之際瞇盹兒一會兒。

      每天的這個時候,老吳總會在自己的店里轉悠,把厚厚的眼鏡片后邊的那雙眼睛這里嗅嗅、那里嗅嗅,然后在電腦前坐下來。我向來佩服他,玩計算機竟然癡迷到能夠把整個腦袋完完整整地抵到顯示屏上,右手握著鼠標打滑似的點擊著桌面,每次總是在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偏離目標后才把網(wǎng)頁打開。當然,我還佩服他的是,每次他都像只正饕餮著美食的狗熊,邊貓著個身子玩計算機,邊說話。有時候是跟顧客開一兩句玩笑,有時候是說一兩句在店里吵鬧的孩子。

      老遠,我就看見身材高大的老莫在按摩店門口摸摸索索。老莫來老吳的按摩店還不到半年的時間,我也只與他接觸過五六次,但都混熟了。我喜歡老莫那雙寬大的手掌和充滿力道的十指,當它們在我的肌膚和經(jīng)絡上游走時,我總會清晰地感覺到有一股飽滿的氣息穿過,飄散開來,鋪滿我的每一寸骨肉。

      走近了,我張口就喊:老莫,掉東西了?

      沒有。老莫聽出了我的聲音,立馬作答。

      那你找什么?

      沒找什么。

      迷路了吧。

      沒有!

      老莫的回答總是干凈利落,沒有回旋。

      踱進店里,在一張按摩床上躺下。這時,老莫也跟了進來,他睜著的眼睛沒有了光明,看不到方向,整個人看上去摸摸索索的。可他終究還是進店里來了,輕車熟路地從座椅旁邊的桌臺上取下一條白色的毛巾,準確無誤地放到枕頭上。

      我問,老莫,前段時間回家找媳婦去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湊在計算機前的老吳便笑出聲來,搶了老莫的話。老莫回家吃轉轉飯去了,你看他紅光滿面的樣子,不用說就知道成事了。

      老莫一聽,矢口否認。瞎講,瞎講嘛,哪里有這回事,老吳亂說。

      在場的人都笑了??上У氖牵谔上氯デ拔艺袅搜坨R,如果不摘,我想我可以看到老莫被曬黑了的臉上閃出來的明亮笑容。從當時的情形看,老吳取笑老莫也純屬玩笑,笑過了就都回到了按摩的事上。

      這時候,老莫的手落在我的頭上。他開始發(fā)功了,從頭到眼眶,從眼眶到耳廓,從耳廓到后頸,然后向肩膀和整個身體蔓延。不多久,我就被老莫寬大的雙手透出來的飽滿氣息給徹底地罩住了。

      我的臆想里,老莫不應該是睜眼瞎的。他高大,魁梧,之外還有幾分帥氣。我想,要是老莫是個能夠看得見的健全男人,在農村不知是多少女青年爭相暗戀的對象。當然,人不能只看外表。在與他接觸的幾個月時間里,與他交談,我慢慢地發(fā)現(xiàn)他是那種在中國廣大農村里集憨厚、淳樸、本真于一身的那一類青年男子,不僅易于交往而且易于深交。可是,他卻是一個睜眼瞎。這,讓人心里不是滋味。以至于在老莫回平塘鄉(xiāng)下雞喝老家的前段日子,我暗地里向老吳問起了老莫的眼睛。老吳說老莫跟他說過,多年前老莫騎摩托,出了車禍,撞到了腦袋,去了醫(yī)院,然后出來就這樣了。話聽起來簡單,但個中滋味卻耐人尋味。難道,這真是應了那句古訓:天有不測風云?

      一切就像在夢中的場景,我被老莫的命令給驚醒了。

      他說,吳,把屁股翻過來。

      我睜開眼睛,一抹嘴角就要流出來的涎水,翻身趴在按摩床上,像個活木偶,任由他的十指在我的肩背、腰部、腿上:按、摩、推、叩、揉、捏、顫、打、捶,拍個沒完。

      我一瘸一拐,沿著被樓房拉出來的街邊陰涼走,直走到單位,發(fā)了郵件,然后又沿著背陰的街邊走回來。我想,是該去下按摩店了,昨天午休時腿突然抽筋,至今仍痛著,得去讓老莫給按摩按摩,疏通疏通血脈和經(jīng)絡。

      走進店里,老吳在給客人按摩,兩片厚厚的玻璃朝著門口。他看見了我,跟我打招呼。吳,今天是按摩還是泡腳?

      我沒有明確回答,轉過去跟坐在座椅上閑著的老莫說話。今天老莫一改往日的穿著風格,穿了件亮色的T恤,淺灰的褲子。可他的腳上仍舊是我初次見到他時穿的那雙黑皮鞋,一眼看上去,顯然是很舊了,都有了破損,但卻有剛剛被胡亂擦過的痕跡??磥?,老莫還是個窮講究的人。

      聽到我的聲音,老莫迅速側過頭來,傻笑著重復老吳問我的話。

      吳,按摩還是泡腳?——

      我與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對視著,很快就看出了問題,那雙依舊轱轆轉著的眼睛神采暗淡,一片空白。

      老吳的妻子也在給客人按摩,她已經(jīng)是兩個小學生的媽媽,依舊年輕、漂亮。她示意我找地方坐,先歇口氣。我徑直走到了小店深處,在泡腳椅上坐了下來。這個小店,泡腳是老吳妻子的專長,誰都插不上手,而現(xiàn)在卻只有老莫一個人閑著。所以,坐了一兩分鐘后我便起身走到老莫跟前的按摩床,脫掉了鞋子坐上去。

      來吧,老莫,開工了。我喊著。

      老莫緩緩地站起來,摸索著從旁邊的桌臺上取下一條毛巾,嘿嘿——開心地笑了兩下,開了口。

      他說,開工就開工,吳,今天包你滿意。

      我立馬問他,老莫,今天的滿意怎么個包法子?我盯著他,老莫囁嚅半天卻又答不出來,很是窘迫,我就笑他,原來老莫也會吹大牛,往天從來就不想過要包我滿意!

      旁邊的老吳和客人都笑了。老吳說,吳,這是老莫的“行話”,他拜師學來的。說著,抬起頭來問老莫,老莫,你說是吧?

      原本滿臉笑意的老莫有些急了。哪里?我才不學呢,我也不知道從哪里學。吳,你說是吧?

      我不理會他倆。老吳和老莫一天就這樣一邊在客人面前耍嘴皮子,一邊干著活。他們之間,話說過就都過了,沒有誰去計較。氛圍融洽,輕松。即便是我這樣的客人,也樂于接受和參與進來。

      按著按著,我扭頭往外邊看,發(fā)現(xiàn)門外的天色已缺少了金色,街道的色彩一下子暗了下來。只有街邊的法國梧桐滿樹的綠依舊閃爍著可以照射出整個夏天的狂熱,并在恣意的風中抖動著蓬松闊大的身形,發(fā)出足以淹沒這條在這個巴掌大的山城里不怎么繁華,相反還有些許冷清的街道,以及由人聲、音樂和車聲交混而成的聲音。

      突然,我想考一下老莫。我說,老莫,現(xiàn)在幾點了?

      老莫脫口就答,這個時候應該快六點鐘了。

      我附和他,說我想應該也是這個時候了。聽到我這樣說,老莫就有些小小的得意,兩只手在我的肩頭隨即也變得抒情起來。

      他說,吳,你聽,門口的知了叫得有氣無力的,它們吼了一天,累了。旁邊打麻將的,也都散了伙。每天的這個時候傍晚就快要來了,你說,現(xiàn)在是不是應該快六點鐘了?

      我陶醉于一個盲人縝密的邏輯思維和他對周邊環(huán)境細致入微的“觀察”,自己都有些反應不過來,最后還是結巴著吐了個“對”字。

      老莫這時候恣情地笑。我不知道他在滿意于自己對時間的邏輯推理,還是滿意于我給了他的肯定回答。忽然,我發(fā)現(xiàn)身旁這個漢子居然還掖著一份如孩子般的情愫,暗藏著幾分無邪。

      接下來,我們的話還在繼續(xù),一如老莫的十指仍在我的肌膚和經(jīng)絡上穿梭一樣,每個話題的轉換都讓人思維跳躍。

      我說,老莫,我喜歡你這雙寬大飽滿的手。

      其實,我想把飽滿說成飽含感情的手,可我覺得那樣太煽情。

      老莫笑,喜歡就常來按唄。

      老莫的話聽起來有些江湖氣,深得無縫插針且不留痕跡的生意之道。

      我說,就像兩只熊掌,你說是吧。

      老莫不語。

      我把藏著的后半句話抖了出來:值錢得很吶!

      這下,老莫訕訕地笑了。

      我說,老莫,我的腿肚子疼,昨天抽筋抽的。對,就是你按的那……多按下,慢點、輕點、慢——點——,老莫,疼死我了!

      抽筋哪有不疼之理?老莫說,如果不疼不痛就不是抽筋了。你看,這里都還硬著一塊!不過,按過之后就會松散,不疼了。

      我疼得齜牙咧嘴,想用另一只腳踹一下老莫或者墻壁什么的,我扭動著上身,又把手壓在按摩床上??晌胰耘f不忘表揚似的詢問老莫,老莫,你的熊掌真有妙手回春之功效?唉呀!你能不能溫柔點!……

      老莫不理會我,避此言它道,吳,你是農村的嗎?

      我說,老莫,老子腳疼?。 闶裁匆馑??

      老莫就像頭犟驢,才不管我,自個說著。吳,我以為你是城里人呢!

      顧不了腳上的疼,我否定了老莫。我說,老莫,你還真幽默。我是農村人,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從骨頭到血液,是真正的農村人,和你一樣——但這與抽筋和按摩有什么關系嗎?

      哪里,你們這樣的農村人跟我們這樣的農村人不一樣。老莫繼續(xù)避此言它。

      哪里不一樣?我問老莫,難道農村人還有區(qū)別不成?

      他解釋道,你頂多算個在農村長大的人,而且是讀書長大;我們是地道的農村人,除了干活還是干活,干活長大。這就不一樣。

      我有些敬佩老莫能夠說出這么一番歪理。我說,老莫,都一樣,小時候我可挑過糞土,砍過柴禾,拉過馬車,犁過田地,種過莊稼,挖過荒地……一樣修過地球。

      老莫聽了,深表懷疑。吹牛吧吳,你知道犁田怎么犁嗎?

      對方明顯在試探和考證我。我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劈劈啪啪,一口氣說了一大堆,不讓他有半點插話的余地。

      我說,在馬脖子上套個“項圈”,把牽著兩條皮繩的“馬夾”套上、捆牢,右手扶犁,左手牽韁的同時舉著根竹子或樹條,把犁尖輕點入泥,起步時讓犁與泥之間有一個絕佳的切人角度,韁繩一抖、鞭子一揮,吆喝一聲“走”,馬兒邁開步伐,就開始起犁了。然后,你就會看到那干凈、明亮的泥土大塊大塊地翻撲在田里,并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像書里看到太陽能發(fā)電的吸光片子,滿田排開,好不痛快。如果犁的是收割后的田,得先在田中犁出一條線,讓一塊田遠遠地看去因有了這條線而變成一個大大的“日”字,當然也可以變成“日”字,然后再圍繞這條線,兩邊開犁,一點點一圈圈犁下去,直到這個“日”字和“日”字消失……

      這時,老莫嘿嘿一笑,繼續(xù)追問,那水田呢?

      我也劈劈啪啪說了一通。水田嗎,要稍微費點功夫,要會畫小圓和大圓,再由大圓畫成小圓,圓要套著圓……

      老莫笑了,有些認輸?shù)臉幼?。吳,想不到你還真搞過農活,還有些在行。你多大了?

      我也得意一把,答道,三十有余。

      嘿!老莫的話頭又轉了,吳,你有個健康的腎。

      我立刻糾正他,又偏題了老莫!

      對方不管不顧,只顧著強調,吳,我說真的。

      沒辦法,我就只好順著他。我說,老莫,別以為中國人個個都像廣告上說的那樣,都腎虛?!

      身心的疲憊就像堆積木,從早晨起床出門滿世界走動的那一刻開始,直堆到夜里回家躺回床上。這個時候,轟然倒下的身軀輕得既像天空中的流云,又像積木四處凋零的碎片,被棉絮一一托舉。

      這天,在夜幕從四面八方涌入小山城時,我拖著一條在路燈下忽前忽后跳動著的影子奔向老吳的按摩店。近段時間,我喜歡上了用按摩來消解滿身的疲憊,也于恍然間發(fā)現(xiàn)了按摩的妙處。

      我邁著快步徑直走進按摩店。老吳坐在靠近門邊的一張按摩床上,兩手捧著個手機縮成一團,兩塊厚厚的鏡片幾乎抵到了手機屏上。

      我明知故問,老吳,看什么兵器那么用心?

      老吳頭也不抬,答,能有什么兵器?玩兵器那是犯法的,所以只好玩手機了。

      新手機?

      老吳不答,嘴角動了一下又把仰起的臉龐沉了下去。

      這樣的情形,不是老吳表示了默認,是他對新買的手機充滿了新鮮感,像個大小孩,正玩得歡,懶得搭理我。

      我用目光在店里搜尋老莫,一般情況下,老莫不是在給客人按摩就是坐在桌臺旁邊的長椅上,交叉著兩手放在兩膝之間,側著頭露出半邊臉,似聽非聽地側著耳去聽桌臺另一側的音箱里流淌出來的音樂,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墒?,長椅卻空著,音箱也靜著。偌大的按摩店不見老莫的一丁點兒影子,只有老吳的老婆在給一個女子按摩。那女子正無比享受地趴在按摩床上,任由滿頭油亮光滑的頭發(fā)零零落落從床上垂落下來,在電風扇吹起的陣陣涼風中絲絲縷縷地游動。

      看不到老莫,我難免有些失望,轉身就去問玩得正歡的老吳,我說,老吳,老莫又回家相親去了?

      頭也不抬的老吳遞過來一句話。對啦,老莫今天下午又回老家相親去了。

      我正要說話,老莫的聲音從按摩店被隔起來的小里間里飄了出來。老吳!——你又在瞎編嘛!吳,不要聽老吳瞎扯淡。

      老吳一邊玩著手中的新手機,一邊去響應老莫。去了就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老莫手撫著墻壁和門框,腳下踏著試探性的小步子,摸摸索索晃晃悠悠地從小里間洞開的門里走了出來。

      吳,別聽老吳瞎講,我剛在里邊吃飯。老莫邊走邊避開老吳的話,與我說話。吳,好幾天沒見,干什么去了?

      忙呢,一天忙這忙那,都快忙得找不到北了。我回答。

      老莫呵呵一笑,有那么忙嗎?

      我不回答,把背包和眼鏡取下來,放進按摩床下的暗柜,然后坐到按摩床上。老莫給枕頭鋪了條新毛巾,挪了挪,感覺好了便停下。

      吳,試試,高不高,合不合適。老莫示意我躺下。

      我躺下去,頭靠在他兩手一直扶著的枕頭上。

      不高,恰好。我動了動身體,把兩條腿伸直,身體放舒坦了后,叫道,老莫,開始吧!并有史以來第一次向他提了要求,力道稍微重點兒,但不要太重了。

      好!話音剛落,老莫兩只熊掌似的手就落到了我的頭上。他一邊按一邊問我,這力道可以不?當?shù)玫轿业目隙?,之前他那還猶猶豫豫的兩只手就變得有的放矢起來。

      每次按摩,剛開始我們都在說著話,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可每次說著說著就停了。我疲憊的身體在老莫輕重自然緩急得當?shù)男苷葡侣厥嬲归_來,舒展開來,并漸漸地萌生了睡意。也就在我整個人即將被睡意淹沒掉的一霎,似乎又看到了身體的每一個毛孔張開了一張張小嘴,在大口大口暢快無比地呼吸。這,像匿著一種神奇的功效,又像是遁人了一種神秘的境界。給人疑惑,卻從來不解惑;或是解惑,卻從來不曾徹底過。

      沒有任何的鋪墊,也無需委婉,我開口問起了老莫的眼睛。

      我說,老莫,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的問有些突然,老莫顯然防不勝防,也像是沒聽清楚,他啊了一聲。

      我又把剛問過的話重復了一遍。老莫,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老莫破氣一笑,說,我還以為你講什么,原來是問這個。

      在我看來,老莫會因為我問得突然,且問的又是他的眼睛,會支支吾吾,或者避而不答。頓時,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顧慮純屬多余,老莫并沒有回避,也沒有支支吾吾,而是娓娓地向我講述起了他的不幸遭遇。

      老莫說,我這眼睛是后來遭的。十多年前,應該是2002年那年,我騎摩托車,從縣城回雞喝,那天下了點兒雨,路面有點滑,路上雨越下越大,被雨淋濕,我開快了點兒,在一個拐彎的地方我就飛下坎去了。

      飛下坎去了就這樣了?我打斷老莫,插了話。那坎到底有多高,居然能把人給摔失明了?

      那坎其實并不高,就是從路上摔下不到一米高的田里。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速度太快了,摩托都被摔爛了,我傷到了腦殼。剛開始也沒覺得什么,就是頭流了點兒血而已,可到醫(yī)院一檢查,問題就嚴重了——醫(yī)生說淤血,得手術,開顱……

      說到這里,老莫頓了頓。像是記憶到這里有所中斷,需要靜下來理一理似的。

      我問他,醫(yī)生說手術就手術,說開顱你就開顱嗎?當時你沒問……

      哎呀!老莫嘆了口氣,那醫(yī)生說不開顱淤血在腦殼里就排不出來。

      我問,醫(yī)生告訴你有危險嗎?

      他答,好像是說了。

      我問,那你后來就開顱了?

      他答,那時候摔到了,傷著。你知道的,我們農村人,一看到傷到了流血了就都慌了手腳,也來不及顧慮那么多,先保住命再說,開顱就開顱……

      我問,當時你們就沒有問醫(yī)生開顱的后果,醫(yī)生也沒告訴你們開顱后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況?

      這下,老莫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一語中的結束了對話。

      他嘆了口氣,說,開顱出來后我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

      我沒有再問,那一刻突然覺得好像費盡了所有的力氣,心里的問都被掏盡了。其實,事已至此,再多追問又有何用?終究,我還是覺得慶幸,畢竟老莫曾經(jīng)看到過這個五顏六色豐富多姿色香味俱全的世界。我也相信在那些未來的日子,他依舊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嘗試,去感知和觸摸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陽光依舊會照在他的身上,花香依舊會被他嗅到,鳥鳴依舊會讓他聽見。

      老莫的年齡一直是個不曾探知的秘密。說到年齡是秘密,不由讓我想起讀初中英語課上的內容,在地球另一邊的“米國”或者“鷹國”,年齡是不能問的,是secret。現(xiàn)在這個問題出在了中國,而且還是出在老莫的身上。簡直讓人不可思議。

      老莫,你今年多大年齡了?

      老莫不答。

      老莫,看你的樣子,好像剛滿十八歲喲。

      老莫齜牙咧嘴笑了笑。沒,十八歲多一點兒。有時候他也說,哪里啊,我才十七歲半,黃花少年。

      這時候,老吳就跳出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老莫。老莫,你到底多少歲了?

      聽聲識意,先前還齜牙笑著的老莫立馬收住,也變得一本正經(jīng)起來。我啊,也就二十五六歲。

      他的話聽起來明顯不可信,因為話剛剛說完他原本紅潤的臉龐泛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潮紅,聲音也有些飄。

      然后我們大家都笑。

      老吳不依不饒起來,提高了半分嗓門。日!老莫亂說,你這話騙十八九歲以下未成年女孩還差不多。你現(xiàn)在最起碼也應該三十老幾了。

      說完,大家又是一陣笑聲。

      老莫這下可不認賬,急了,一急了他就要跟老吳爭辯。三十老幾?你才不要亂講,三十老幾的人有幾個像我這樣沒結婚的?

      說完,整個按摩店安靜了幾秒鐘,這幾秒鐘里面只有電風扇嗚嗚吹動發(fā)出的聲響,隨即響起了大伙無比歡欣的鼓掌哄笑。誰都知道,老莫偷換了概念,把老吳的話題巧妙地轉移了。這是老莫的聰明之處。雖然這聰明如掩耳盜鈴,但沒有誰去揭穿。對老莫年齡的討論往往也到此為止,不了了之。

      過了段時間,再去按摩,我揪準了一個老吳帶孩子上街買冰棍的空當,換了語氣,把彎子兜得遠遠的,舊話重提。

      我說,老莫,你傷到眼睛那會兒是初中畢業(yè)之后的事情?

      老莫毫無防備,答,那時候初中都畢業(yè)三四年了。

      哦!我說,也就是你二十來歲的樣子噦。為了不讓老莫有所警覺,我繼續(xù)自己的話說開了。當時是不是恰好看到路上有女孩子路過,故意加速度了,然后才一不小心連人帶車插上了翅膀?

      老莫笑著否認我。哪里,那時候要是真有個把女孩還好點兒,可惜沒有,只是自己搞快了,不計后果。

      按老莫的話,難免有些寧愿花下死的意味。如此,老莫的話是難以透徹分析了??墒聦嵤?,那時候并沒有什么女孩子路過,只有天空飄著雨,地面有點兒滑,又遇上路拐彎,然后他和摩托學會了飛翔。

      我接著問他,老莫,你是什么時候學會按摩的呢,是傷好后就開始的嗎?

      老莫回答說,那時候受傷了,出了院呆在家里,什么也看不見,看不見了什么農活也就做不成了,也不能老這樣在家里呆下去。頓了頓,他又說。一個大活人,不能要家人照顧一輩子,得自己照顧自己,農活是干不成了,按摩是唯一的出路。后來,經(jīng)熟人介紹,我就學按摩了。

      老莫的話是實話,像在跟一個信得過的朋友聊天,毫不忌諱地說給我聽。既平淡又令人感慨。人的成長和覺醒總被這樣或那樣的事伴隨,只不過這些事有時候給的是間接的感悟,有時候是直接的打擊,但更多的時候都是代價。

      到此,老莫的年齡已經(jīng)不再是我所想要去探索的問題,他的年齡我只要稍微加減乘除一番即可得知,但這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事實上,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你會滿懷興趣地去探尋,同時也會在過程中放棄。

      然后,我的話頭自然而然地轉向了老莫的情感狀態(tài)。起因源于一次從老吳那里聽來的一件事情。

      老吳說老莫回老家雞喝的那段時間,有一個年輕女子常到按摩店里來找老莫。那是一個看起來健全無比而且還有幾分姿色的女孩。慣常里,老吳對女孩的姿色判斷大多是這樣,身高至少比他一米六零的個頭高,身材苗條,五官端正,或沉靜或口齒伶俐。剛開始是這樣的,有一天中午,那女孩來到店里,說自己想學按摩,當時只有老莫一個人在店里,然后兩個人就聊開了。也不知道當時他們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后來老莫回了老家,那女孩就天天來店里面。

      這是件極有意思的事情。

      我問,老吳,那女的來找老莫干什么?

      老吳神秘兮兮地答,這個只有老莫才清楚。接著他又說,當時我問那個女的有什么事,那女孩張口閉口都說是來找莫哥,學按摩,是莫哥叫她過來的。這時候我就覺得奇怪了,心想這其中一定有什么玄機吧,就耐著性子跟這女孩多聊了幾句,我的媽呀,說著說著我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剛開始,女孩子的思路還算清晰,說話也還在點子上,可時間一長我就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了。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這女孩子腦筋是不是有問題?后來,我找了個借口打發(fā)這個女孩子走了,可第二天我一開門她又出現(xiàn)了。我耐著性子又跟她聊天,聊著聊著,又離題十萬八千里了。

      后來,老莫從雞喝回來了。老吳就用這個事來取笑老莫。

      老吳說,老莫,那女孩子在你回老家期間天天來找你,開口閉口,莫哥莫哥地甜滋滋地叫著。

      老莫說,哪里哪里,老吳,你又亂講嘛。

      老吳就樂呵呵地笑,躺在按摩床上的我和其他顧客也笑。老莫自己也忍俊不禁跟著我們笑了起來。這一笑,泄露了天機。

      老吳質問老莫,老莫,是不是你那天趁我不在勾引了人家良家婦女了?

      老莫迅疾無比地回答,沒有,別亂講。

      是不是你背后打電話給人家了?

      沒有,我連電話號碼都不留人家的,怎么打?

      那為什么人家天天來找你,還莫哥莫哥……

      按摩店里人人都樂成了一團。

      老吳說,后來那女孩子接連幾天來找老莫都不見人影,漸漸地來的次數(shù)少了,最后干脆不來了,即便是穿得花枝招展像個正常人一樣,偶爾路過門口,也懶得回頭看一眼這個按摩店了。

      我不拿這件事情來問老莫,這件事情在我看來簡直是老莫的大忌諱。既然是忌諱又何必再說呢,換點別的。

      我問老莫,老莫,你談過戀愛不?

      老莫馬上說,像我這樣的人,有誰愿意跟我談戀愛?

      我否定老莫,說,話不能這樣講。我也不相信你到現(xiàn)在就沒有談過戀愛。

      沒有。他很肯定地回答。

      我不相信。我說,之前你一定談過。

      之前?老莫有些猶豫,說了句,那個不算的,都是讀書時候的事情。

      我叫了起來,老莫,談過就談過,有什么算與不算的?那你說,什么叫算,什么又叫不算。

      老莫說,都是同學,連手都不曾牽過,最多是見面時多說幾句話而已,這也叫戀愛?!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的老吳搶著先答了。

      人家老莫要牽過手,親過小嘴,捏過軟柿子,還要睡過覺,那才叫談戀愛。說著,老吳笑嘻嘻地轉向老莫,老莫,是這樣的吧。

      老莫呵呵一笑,不否認也不肯定,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借勢問道,老莫,你這么大把年紀了,你家里一定為你著急吧。

      急有個屁用!

      那你說,怎么才有用?

      什么都沒有用了,像我這樣的人,誰會看得上?

      這樣的話要是從別人的嘴里說出來一定會讓氣氛緊張,但是從老莫的嘴里說出來卻有一種調侃和輕松。十多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變得平淡了從容了。我們的談話也沒有因此而結束,仍舊繼續(xù)著。

      我說,老莫,你這么帥氣,如果老吳是個大姑娘,我想我一定做媒,牽線搭橋讓她嫁給你,給你生一大串土豆地瓜什么的。

      聽我這么一說,撲在電腦前的老吳仰起頭來,右手推了下厚厚的鏡片。

      吳,人家老莫高大威猛,才不會看上身材矮小的我哩。老吳咽了口唾沫,接著說,人家老莫在老家雞喝那邊,父母已經(jīng)跟他說好了親事,要不人家前段時間回家去干什么?老莫早打好小盤算了,只等一個電話通知我們吃喜糖啦!

      老莫一聽,正色道,吳,別聽老吳瞎扯淡,沒有這回事。我以為老莫的話到此為止了,卻不承想,他留了一手,道,吳,老吳的意思是想讓你給他介紹個把小三小四的,不好意思直說,拐彎抹角呢。

      老吳知道,老莫這是在故意挑燈撥火,把皮球踢給老吳和我,老吳才不上他的道呢。

      這時,老吳轉而道,老莫,叫吳給你介紹個把吧?,F(xiàn)在是夏天,天氣熱無所謂,過段時間到了冬天,天氣一冷,晚上一個人睡覺是個難事哦……

      我不言,當沒聽見。

      老吳轉向我,吳,你就給老莫介紹個把吧。

      我正要回答老吳,老莫就笑開了。他道,吳都自身難保,哪里還騰得出手來幫助別人?然后轉向我,吳,你說是吧?

      聽到這話,剛開始我還不置可否,可我轉念一想,媽的,這老莫的話里藏有大玄機。我便立馬答應了老吳的請求。我說,老莫,你果真沒談過戀愛?話剛說完,我便立即糾正道,老莫,你果真沒結過婚?如果你敢說是真的,我一定幫你介紹。

      老莫便認真起來,答,沒有,真的沒有——我敢打包票。

      我說,誰信?

      老莫顯得無奈,急了,囁嚅了一陣,然后靈光乍現(xiàn)般地亮聲答道:我如果不是處男,如假包換!且——假一罰十!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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