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米
“我畢生的希望,就是他能成為一個普通人?!蔽沂菬o意在家里一本書上看到這句話的,字跡潦草,但很明顯是林同的筆跡。我不知道林同是什么時候寫的,也不知道一向性格內斂的他是在什么樣的心情下寫的,可是它刺痛了我,我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安安一直在旁邊安靜地看著我,林同還沒有下班,家里只有我和安安兩個人。在安安的注視下,我哭得沒有一點顧忌。因為他根本不會在意我做什么,他不會像別的五歲小孩一樣看到媽媽落淚而害怕,他也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詢問:“媽媽,你怎么啦?”
是的,他不會。那么普通的一句話,我的孩子卻可能永遠也說不出來。對他來說,我和世上任何一個人沒什么不同,因為他是一個自閉癥孩子。
父母都千方百計地培養(yǎng)孩子,想讓他變得優(yōu)秀,或許還會為孩子太過普通而煩惱。而這煩惱卻是我和林同的希望,帶著絕望的希望。
其實,我們曾是幸福的一家三口。我和林同是大學同學,畢業(yè)后順理成章地結婚,日子平靜又幸福。一年后,安安出生了,這個小生命成了家庭的重心。安安一歲了,他會爬了,會口齒不清地說幾個字了,一歲半終于會走路了——如果一切都定格在這里多好。
可是我們漸漸發(fā)現了不對勁:安安兩歲了,仍然口齒不清。沒關系,很多小孩子都是說話很晚的,我故作淡定地想。到了三歲了,他仍然只會說幾個字,不會連成句子說話。最可怕的是,他從來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依戀媽媽,總是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不要小朋友,不要任何人,包括我。他說哭就哭,且哭得聲嘶力竭,怎么安撫也沒有用。一開始我們都以為是他不懂事,但一直這樣,我還是怕了。他三歲多的時候,我和林同帶著他來到醫(yī)院診斷。診斷結果讓我和林同都呆了,安安是自閉癥。
醫(yī)生說,自閉癥在全球都是難題,沒有根治的辦法,只能做康復訓練。
在接受了現實后,我們帶孩子到醫(yī)院做康復訓練,等待奇跡發(fā)生。做康復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我不得不辭職,一家人的生計和昂貴的康復費用都壓在林同身上。
在醫(yī)院里,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多自閉癥的孩子,他們的病癥各式各樣,有的一直尖叫,有的一直沉默,那里的氣氛很壓抑。但同時,我認識了很多和我一樣的媽媽,慢慢從開始的無望變得堅強起來。
三個月過去了,安安病情沒有一點進展,和我同期來的媽媽相繼離開了,有的去了更好的醫(yī)院,有的帶孩子在家里做康復。我聽說上海有一家康復中心很有名,便決定去上海。
在上海待了幾個月,安安似乎有了一點變化,會說一些指定的話。當他第一次喊我“媽媽”的時候,雖然眼里沒一點感情,但我還是激動得失聲痛哭。我開始帶著安安在許多城市奔波,但兩年過去了,他再沒什么變化。而家里也因為安安的治療,從一開始的小康變得清貧。
安安的爺爺奶奶的思想都很封建,從一開始得知了安安的病癥后就不贊成去醫(yī)院,他們認為是白花錢,但我不在乎,只要林同支持我就好了??墒牵滞坪跻膊贿@么想了。
安安過完五歲生日后,我告訴林同,想帶安安去山東青島,聽說那里有個醫(yī)學博士很有名。林同納悶地看著我:“我們真的沒錢了,再這樣我們就要賣房了?!蔽颐靼姿f的是真的,可是如果有一絲希望,我仍然不想放棄。于是,我對他說:“我去我父母那里借些錢來?!?/p>
林同沉默了很久,終于說道:“我的意思,是不是不要這樣下去了?其實,像安安這樣的病癥,大部分家庭都是在醫(yī)院里學會辦法后在家里做康復,和在醫(yī)院沒什么兩樣。而且,即使再到處找醫(yī)生,如果沒有奇跡,他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蔽铱粗骸澳愕囊馑?,因為希望渺茫,我們就要放棄嗎?”
他輕聲說:“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蔽覔u頭:“我們已經有孩子了,為什么還要另一個孩子?”他試圖解釋:“我們有了第二個孩子,并不是就放棄安安了,我是不想你一直這樣折騰下去。而且,再要個孩子也是為安安著想,我們老了以后誰管他呢?”
這樣就對嗎?我們有什么權利讓無辜的孩子為了背負著這樣的包袱而出生?我第一次感到絕望。原來,林同和我不一樣,他并不是像我那樣愛安安。或許他也愛,但愛得理智。
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能放棄,我堅信他會好起來?!?/p>
我?guī)е⒆踊亓四锛遥蚋改附桢X去青島。父母也覺得我太偏執(zhí)了,可因為心疼外孫,還是借了錢給我。
我們準備從娘家啟程時,林同來了,我固執(zhí)地不理他。晚上,我?guī)е舶采狭饲巴鄭u的火車,林同來送我們。火車開了,我從窗戶上看到他遠去的身影,心底有點發(fā)酸:也許,他說的有道理,可是我無法接受,那些經過長期治療最后康復的患者一直激勵著我。
在青島待了兩個月,安安仍然沒有一點好轉,我們只能回家。我們臨走時,醫(yī)生說:“回去后好好照顧他,在相信有奇跡的同時,也要面對現實?!?/p>
這句話震動了我,是我不面對現實嗎?回到家里,林同不再和我提生孩子的事情,只是有時間就陪著安安??墒?,因為他那些話,我心里仍然存在著疙瘩。
一天,我在抽屜看到了一份保險,林同為安安買的,是父母意外去世后保險公司給安安的補償。這些年家里的錢都給安安做康復了,我不知道林同是怎么省下這份保險費的。
林同心底一直是有安安的。我一直覺得自己最愛兒子,卻是有條件的:我最愛的還是那個幻想中能健康的安安,而林同愛的是現實的安安,而且會為他想一切可能的意外發(fā)生后,他的生存現實。而這些,自詡愛安安的我從沒想過。
如果安安一直不好呢,如果我和林同都老了呢?那他該去向何處?我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再生一個孩子也許是最好的辦法,我們在等待奇跡的同時應該有個正常家庭。
晚上,我低聲對林同說:“我們再要個孩子吧?!绷滞瑳]說話,轉過頭去。很久,我才發(fā)現他哭了,我想安慰他,卻什么也說不出。這個家庭都錯位多長時間了?這幾年我東奔西走,一直以為是安安把我們的生活摧毀了,其實是我把自己摧毀了,我把自己放在一個悲壯的,為了愛一切都值得的圣母位置,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位置。
林同說:“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愛安安,可是,我也愛你,我不能讓我們一家就這樣垮了。”我忽然明白,生活是壓不跨的,即使安安這輩子都是這樣,我們只要守護著他,快樂地度過這一生,我們仍然都會幸福。
(題圖與本文無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