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吉 (蒙古族)
我草原上的親人們(散文八章)
烏力吉 (蒙古族)
烏力吉,蒙古族,漢名王雄斌,1974年出生于騰格里大漠腹地牧民家,土爾扈特人。喜歡行走,喜歡在遼闊的草原上穿行。因為行走而走出大漠當了運動員。退役后,販過羊皮,當過保鏢,開過飯館。后有機會重新讀書,畢業(yè)后,做過教師、小報記者等,現(xiàn)為鄂爾多斯市公務員。
文字是一種途徑,可以真實地記錄自己內心最柔軟的東西,可以記住歲月、記住親人、記住溫暖、甚至能記住草原上的一場風和一棵樹。
岳父去世已經整整三年了。我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他臨終時的樣子, 消瘦而無助,像個無辜的孩子。他們給我描述岳父快不行時候的絕望,他們哄他說,你的三女婿正在北京找最好的大夫給你看病,馬上就有好消息。岳父就癡癡地望著窗外等待我的消息。我能想象出岳父那無辜的眼神和對生的渴望。但即使這樣,岳父也是沉默的,從來不和任何人交流他的等待和絕望,哪怕是對我們無理地發(fā)泄也好,從不,這樣的等待和沉默更讓我們做兒女的心疼。
我雖然很少和人講起岳父,但岳父在我的心里永遠是一座沉默的大山,是值得敬重的長輩。他會像草原一樣給你力量和警醒。我有時候也會夢見岳父,夢見他沉默地干活,沉默地抽煙,沉默地望著遠方……說起來也奇怪,夢見岳父的時候,一般都是我的工作或者生活上遇到迷茫的時候。我常常和老婆說,岳父一定在很遠的地方祝福著他疼愛的這對最小的兒女。
我和老婆成家有14個年頭了。第一次去見岳父,是在我們還沒成家前。岳父正在牧羊,岳父的臉很黑,濃眉大眼,身材魁梧,是典型的蒙古漢子的長相。我老婆介紹我們的關系后,岳父幾乎沒有什么表情,他沉默著帶我看他的牧場和牲畜,最多會指著遠處的馬或者羊群,驕傲地說:那是咱們的。顯然他已經把我當成這個家庭里的人。在和岳父相處的那幾天,他知道我愛喝酸奶,每天會在黎明的時候就去舀一大碗酸奶放在我的床頭,最多會說:牧區(qū)就有這個好處。他的話當然我能理解,他的意思是在牧區(qū)可以喝上驕傲的酸奶。岳父說話很簡略,很多時候是一個詞,但我理解他表達的意思。一個一輩子生活在草原上,和自然和天空和動物對話遠遠多于和人對話交流的人,讓他說那么冗長的話是對他的一種折磨。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家庭或者工作上的事情。直到我再次去岳父家商量娶親的事情的時候,岳母因為我的家庭條件不好多少有些微詞,沉默的岳父突然說:窮沒有根。岳母是個很強勢的女人,家里不管什么事情,都必須經過她的同意后才能執(zhí)行,否則她會毫無顧忌地打擊岳父,在我們成為一家人之后,對這了解更深。惟一這一次,岳父在很多人面前駁斥了岳母的看法。這讓我很是吃驚,也深深地感謝岳父。
我和老婆成家后,岳母的很多做法我是不認同的,特別是岳母對自己娘家的禮遇與對岳父這邊親戚朋友反差之大很讓我反感。我不知道他們過去有什么恩怨,但哪怕是看在岳父的份上也應該給予同等的待遇。岳父作為一個家族的老大,他一定在心里對他的兄弟姊妹們的生活很是牽掛,那些牽掛和無助令他很是無奈,他一定在他牧羊的時候說給了自己心愛的頭羊或者駿馬去聽。好多次我看見岳父對著羊群或者馬群發(fā)呆或者嘆息。可惜這種現(xiàn)實直到他臨終的時候也沒有得到改變。我一直以為每棵樹都會遇到自己的季節(jié),但我感覺惟獨岳父沒有等到自己的季節(jié)。我覺得這是岳父的悲哀,也是岳母的不幸。一個女人太強勢了,不好。
沉默的岳父每天要做很重的活兒,他把自己的牧場打理得非常好,即使在大旱年的時候岳父家也從來沒有因為牧場干旱而委屈了自己的羊群。岳父的勤快是出了名的,這一點他和草原上的很多男人有本質的區(qū)別,他對時間有很明確的概念。
岳父是一個善良的人,周圍的牧民哪家有要緊的事情做,總喜歡來找岳父,因為他們知道,岳父從來沒有拒絕過任何一個人的請求。岳父就是給別人家?guī)兔σ彩亲鲎钪氐幕顑?,有好幾次幫助別人家儲蓄牧草,因為負重而挫傷了腰。岳父去世后,有好多牧民站在遠處哭泣,我覺得這是對岳父最真的懷念。前年,我路過岳父曾經的草原辦事,遇到一個陌生的牧民,知道我和岳父的關系后,一定邀請我去他家喝茶,談到岳父,那人突然沉默,眼里含著淚花,給我伸大拇指:你岳父,好人。一個人如果死后還被人這樣深情地想起,那這個人的好一定留在了別人的心間。
岳父也喜歡喝酒,岳父喝了酒之后喜歡在自己的草場上溜達,有時候就一個人站在沙丘上望著遠方,像冬日暖陽下反芻的老牛,安詳而沉靜。我不知道一個沉默的人,他的內心有多少波瀾,有多少悲喜。岳父生病后,在我家小住過幾天。我試圖想和岳父多一些交流,但岳父很是不安的樣子,仿佛他的生病給我們帶來很多麻煩,后來我發(fā)現(xiàn)讓岳父一個人安靜地呆著對他來說是一種安慰。
我一直覺得岳父是天生在草原上生活的人,他與天與地交流遠遠比與人交流自如和幸福。這之前我們卻一直不能理解。我的妻哥出于孝順硬是把他們從草原接到鎮(zhèn)上生活,離開了草原,岳父很快老了,頭發(fā)花白,眼睛也開始遲緩。即使這樣岳父也閑不住,每天找一些活兒來干,直到檢查出得了肝癌。
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們是不相信的,這樣一個強壯的人怎么會突然倒下?他還給自己謀劃開春要回草原種樹和養(yǎng)羊的。后來我決定去北京給岳父復查。北京的醫(yī)生看了岳父的片子,很是埋怨我們做兒女的:怎么會這么晚才發(fā)現(xiàn)?!言外之意是我們做兒女的不孝順,我只好一再解釋,岳父真的一點也沒有表現(xiàn)出生病的跡象。后來大夫感慨說:你的岳父是個堅強的男人。肝癌是很疼的,他一個人在無數(shù)個白天和夜晚怎么度過的?聽了大夫的話,我的心里莫名地疼,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我的岳父呀,這個堅強的老人總是把所有的苦痛都一個人咽下。
岳父去世后,按照當?shù)氐娘L俗,下葬的最后一刻最早來到他墓前任何生靈,就意味他已經轉世。那天,我清晰地記得,他的墓前第一個飛過的是一只小鳥。我寧愿相信岳父就變成了一只小鳥,從此后可以自由地飛翔。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飛翔的鳥兒才能活得有尊嚴,才能與樹,與草原,與天挨得最近。與天挨得最近的人,一定是被長生天親吻過的人。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岳父,一個讓人尊敬的長輩。
黑虎是一條狗,它是我童年最親密的朋友,它陪我走過童年最苦澀的時光。
昨夜,我夢見我的黑虎了,它遠遠地站著,吐著舌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任憑我怎么叫它就是不肯過來,仿佛跋山涉水地趕來就是為了能遠遠地看我一眼。轉眼間,它轉身消失在了大漠深處……
30年前,黑虎離開了我,它矯健的身影卻永遠留在我的心間,從未老去。我深深地記得,5歲那年入冬的一個清早,我還賴在被窩里不起床,年輕的阿爸放羊回來坐在我的身旁,神秘而驚喜地從羊皮襖里掏出一個黑乎乎的小東西不由分說放進我的被子里。從此它就成了我的好伙伴,我十分疼愛地喚它“黑虎”。
原來,黑虎是鄰居吉日格朗大叔家大黑狗所生。聽阿爸說,一窩5個小狗中,就數(shù)黑虎身體最弱。阿爸路過時看到它可憐的模樣,就請求大叔將黑虎送我,并保證說,我家定能讓它長得很棒的。
我和黑虎原本是有緣的,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第一次見我就眼淚汪汪地拱入我的懷里,饑餓的它四處找奶吃,這讓我的心立刻變得柔軟起來。我突然覺得,沒有我的保護,它會死掉的。從此,我成了它的依靠,它也寸步不肯離開我。在人煙稀少的騰格里草原,能有這樣一個玩伴是多么幸運的事情啊,我的日子從此不再孤單。
我與黑虎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我有什么事情最愿意說給它聽。倘若我出門兩三天回來,它便遠遠地飛奔過來,沖入我的懷里,一個勁地用舌頭舔我的臉;有時候它十分調皮地躲在暗處,等我路過的時候,猛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擋住我的去路,我佯裝打它的時候,它就迅速跑開,站在遠處搖著尾巴,撒嬌般地叫上幾聲。
慢慢地,黑虎長大了,它變得身體健碩,眼角的皮毛處有一條細細的白線,仿佛小孩子學著大人偷偷化妝,不得要領而弄巧成拙,還自以為是很美的樣子,驕傲地從人群中走來,那種神態(tài)很是滑稽。
長大了的黑虎已經有了很多的本領,它奔跑的速度很是驚人,常常會在某個下午或某個黃昏意外地給我弄回一只野兔或者飛鳥。那時候,饑餓像影子一樣追隨著我們,可能黑虎也知道這種狀況,它每次弄到戰(zhàn)利品總是主動放到家門口,等待母親收拾干凈后把剩下的腸肚扔給它,它這才狼吞虎咽地干掉。那時候,黑虎的每一次獵食都是我的節(jié)日,我還吃過美味的刺猬呢。但懂事的黑虎也為此受過傷害。
一天,我一開門就看見門口有一只被咬死的公雞,我知道我的黑虎闖下了禍。果然,鄰居的一位長者很快就找上門來,把我的母親很是一頓斥責。母親是一個很要臉面的人,當場拿起羊鞭狠狠抽了黑虎幾鞭,黑虎哀鳴著跑了,我整整一周沒有再見到它。我發(fā)瘋般地四處找它,可等我找到它的時候,它已經站不起來了。它不知道被什么野獸咬傷了,眼角有很大的傷口,流著血。它看到我,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斷地流著淚。我痛心地哭著跑回家,求阿爸幫我把黑虎背回家。母親看到受傷的黑虎,很是后悔,連忙找來一些蒙藥給它敷上。不久,黑虎奇跡般地康復了,但它大不如前了,失去了激情,常常像老人一樣在暖陽下打盹,對我更是寸步不離。
那年,我要和阿爸、阿媽去路途遙遠的一個親戚家,便悄悄地把它丟在家里。誰知道,等我們剛剛到了親戚家,黑虎也抄近路趕到了。大人們一陣驚呼,黑虎真是太聰明了。7歲那年,我家里發(fā)生變故,黑虎成了我在騰格里草原惟一的親人。冬天沒有鞋穿,我就把腳放在黑虎的胸前,我們相依著度過一個漫長的冬天。當我從騰格里草原來到圖克草原上的時候,我什么東西也沒有帶,只帶上了黑虎。漫漫長夜,我摟著黑虎,向它傾訴著心里話,它仿佛能聽懂似的,總是默默地注視著我,還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掌,仿佛在安慰我,那種溫暖讓我非常感動??墒?,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為有一天我的黑虎走了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哭著祈求巴根大哥和我一起尋找黑虎,后來得到的消息是,黑虎被另一片草原的一個牧民給殺了。這個牧民的名字我現(xiàn)在還深深地記得,他叫朝格圖巴特爾,他因此被我認定為一個險惡的人。
黑虎走了,那一年我常常夢見它,夢里全是它被母親趕出家門,我找到它的樣子,它流著血,無助地看著我……
從此,我再沒有養(yǎng)過任何動物,即使我十分疼愛的兒子非常喜歡小動物,我也不允許他帶它們回家。我覺得,一個人無力左右一個動物的命運,其實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額吉說,把土放在懷里也能焐熱,況且有感情的人?黑虎,我的伙伴,我30年沒有夢見你了,你為什么又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的黑虎,我深深地懷念著你,這樣的懷念讓我痛徹心扉。
我祈求上天,假如有來生,你我就在我們的草原相遇,不離不棄??晌曳置髦肋@是奢望,一旦分開,還得多少年的等待和福佑!我草原上的親人們,有一個位置一定有你。我的黑虎。我深深地懷念你。
昨天下午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我問他:你是誰了,他開口就說:你猜!幾次三番下來,我已毫無耐心,破口就罵了幾句粗話:你是個球,我哪有那閑心陪你玩小時候的游戲!
那邊顯然很是失落,諷刺我:住城里了,有錢了,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聽著聽著,我那個火氣就壓不住了,最后警告他:你再不把名字報上來,爺把你拉在黑名單!就在我正要掛機的時候,他用我家鄉(xiāng)的母語一字一頓地對我說:齊勒旺胡芒奈烏力吉 (我的蒙語名字全稱),無么很夫(蒙古語,意為臭小子)!我脫口而出:烏恩哥!
烏恩是我二姑家的五板定(蒙古語,意為小子),比我年長六歲,小時候是我和他家六板定的標桿,那時候感覺他無所不能,他會做女人會做的一切細活,比如幫二姑做鞋子補衣服,也可以像爺們一樣一個人去遙遠的鹽湖拉鹽,打獵。我二姑一口氣生了十三個娃娃,活了十個,其中六個男孩,一個比一個健碩和英俊,其中英俊中的極品就是烏恩!小時候,只要我們犯任何一個錯誤,大人訓斥我們的惟一參照就是“看人家烏恩!”烏恩那時候就是我們頭上的緊箍咒,我去二姑家首先問烏恩在不在,要是他在,打死我也不去!其實人就怕比較,經過和烏恩的比較,我還不如那驢糞蛋光彩。
說也奇怪,我可以不去烏恩家,那些年,烏恩卻經常來我們家。
二姑家的生活一直像一條破敗的口袋,羊毛下來就開始借糧食,一直到第二年的秋天。現(xiàn)在想來也能理解,十個孩子都要吃飯,況且這六個兒子,壓也壓不住的身材魁梧和能吃,也難為可憐的二姑了。時間長了,二姑都不好意思出面了,借糧食一般都是烏恩出面,那時候烏恩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已經擔當起全家的重任。
那時候整個嘎查的人好像都認識烏恩,尤其是那些和烏恩年齡相仿的男的女的見我總會問:最近烏恩來不來?后來等我進入青春期,才知道烏恩曾經是我們嘎查里很多姑娘的夢中情人。
我和烏恩打交道最多的時候是我們一起在寧夏打工,那時候,我剛去體校,放假時為了開學的費用就決定去寧夏打工,烏恩為了貼補家用是最積極的響應者。烏恩沒有讀書,不識字,漢語當然也一塌糊涂,這下讓我在烏恩面前很有優(yōu)越感,第一次有了和烏恩平起平坐的感覺。
我們在一個飯館里打雜,烏恩很快就學會了炒菜那些有技術含量的活兒,我年齡小,主要負責洗碗和掃地。記憶里,烏恩很愛唱歌,每天我們回到住的地方,想起草原,烏恩就開始唱歌,一首一首,像綢子一樣從他略帶憂傷的情緒里抽出來,海海漫漫。
那時候我和烏恩憧憬著未來,他不斷給我描述他的夢想,他的夢想是開一個飯館,現(xiàn)在想來,他描述的就是電影《龍門飛甲》里的樣子,進入他店里的都是有著神秘氣質和充滿江湖味道的人。說這些的時候,他就十分鄙視我去體校的理想,他覺得我的理想比在草原上放羊的人還低微!從那時候,我就無限地崇拜他。他的審美他的夢想就成了我追求的目標,一度我還差點要去當廚師。這當然是后話!
不過那時候烏恩已經情竇初開了,閑暇的時候,他最喜歡站在街口看美女,他喜歡那種高挑、比較豐滿的女人,這也成了我對女人的衡量標準。像鞏俐這樣的女人總能激起我無限的幻想。
我們打工的地方有一個露天的游泳場,偷空我和烏恩去過一次,僅有的一次。不過發(fā)生了一件十分齷齪的事情——我和烏恩玩得非常興奮的時候,我突然內急,烏恩給我出主意就在池子里解決,這么多的人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當然烏恩肯定以為我是小解,其實我是想大便。那排泄物很惡心地騰地就浮在水面上,被管理人員當場抓住,罵我們是哪里來的野孩子,并且警告要逮捕、罰款。當聽懂那人說的是什么的時候,平時沉默的烏恩,不知哪里來的力量和勇氣,用一半蒙語一半漢語辯駁著,像一個護犢子的老牛一樣擋在我的前面,用頭頂在那個人的懷里,潑皮一樣。經過烏恩這么反常的一鬧,那些人反而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烏恩拉著我趁機從人群里出來,一聲令下:跑!我們頓時消失在人海里。從此再沒敢去游泳。不過,那次讓我見識了烏恩的擔當和智慧。
人有時候真是奇怪,在特定的時間經歷過一些特定的事情,這個人就從此長在你心里,揮之不去。好長時間,我的苦惱和憂傷,我的猶豫和徘徊,總喜歡說給烏恩,烏恩一度是我精神的支柱。
和烏恩逐漸減少聯(lián)系是在我參加工作以后。那時候,他成家了,有了三個孩子,全家遷移到另外一個城市生活。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生活,我們便漸漸地沒有聯(lián)絡了,但是每年遇到二姑家的親人時,總要打聽一下烏恩的近況。
烏恩憑著自己的智慧和善良、勤勞和勇敢,生活過得十分優(yōu)越。這也是老人們早先預料到的,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母親說起烏恩總是這樣評價,言語里有無限的驕傲。
上次老六聘閨女,我工作正忙,沒有走開。烏恩半夜給我打來電話,斥責我:“你掏上燈油錢,你坐在燈后面?”我知道他說這些話的原因是想見我。
烏恩有一次喝醉了酒給我打電話,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讀書,他心里有很多的夢想不能講出來。我知道這些年在外打拼的烏恩,一定也遇到無數(shù)難堪的事情留在了心里。
烏恩,每個人都有遺憾和夢想,在我們這個年齡,我們早已經沒有了期待和幻想,而你還有夢想,那其實也是一種富有,是你的幸福!
我現(xiàn)在還記得烏恩喜歡唱一首歌:“西北方向升起黑云,是不是要下雨了?我心里像打鼓一樣不安穩(wěn),是不是達古拉要和我離分?”每次唱完,他總一個人感慨,你說達古拉那個時代就是可憐,苦啊……之后便沉浸在遙遠的思緒里不能自拔。
現(xiàn)在我才明白,烏恩為什么矯情地打電話讓我猜他是誰啦,他一定認為,我是他心里生長的一個人,無論多久沒有見面。
父親從草原上來城里看我,帶著一身青草的味道,甚至他的褲管上還有馬糞的污漬。這一切他都毫不在意。我發(fā)現(xiàn)父親有時候會整整一個下午都坐在窗前向外看著,仿佛窗外遙遠的地方正在上演著一幕幕精彩的戲劇,我有時候也不禁好奇地順著他的方向望去,窗外除了樓房就是樓房。那時,心底里仿佛被什么東西拽了一下,酸酸的。
父親老了。這還是那個驕傲的父親嗎?父親年輕的時候,是草原上少有的幾個文化人,他會寫一手流暢的漢字,能用蒙古語講述整篇《楊家將》,他對楊六郎充滿了無限的感情,有時候我恍惚覺得他可能把自己當成那個儒雅的楊將軍了。他的珠算很好,嘎查里分什么東西總要請父親過去算賬,那時父親就像一個很有成就的先生,優(yōu)雅地喝茶,眼睛柔軟地看著算盤,仿佛朝圣的教徒。
盡管父親有這種種優(yōu)點,但我們父子之間卻有著很深的隔閡,我那時還是很看不起他的。我的大爸是草原上勇敢的摔跤手和馴馬手,他的耿直和剛烈的基因全部遺傳給了我,我也喜歡直來直去處理一切事情,不喜歡父親那種溫開水一般的處世態(tài)度。父親膽子小、懦弱,遇到事情就沒有主意,我最看不慣他凡事都去請教大爸的樣子,大爸對他的溺愛使得他永遠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使我們父子有隔閡的主要原因還有就是,我非常憎恨他對待額吉的態(tài)度,他對額吉的藐視簡直是無法理喻。他一邊吃著額吉做的飯,一邊挑三揀四地指責額吉的飯菜種種不是;他一邊游手好閑騎馬去別人蒙古包里喝茶,一邊還埋怨額吉本事不大,干活不夠利落。反正他是從頭到腳沒有看上半點額吉的意思。這一切使我對父親充滿了憤怒,一個為他生了六個子女的女人,用自己一生的辛勞也無法換來父親對她少許虛假的贊許。額吉的不幸使我對父親充滿了怨恨。我的這種怨恨終于在我來到這個家里的第三年爆發(fā)出來。之前父親的權威從來沒有人敢直面反擊,他還沒有這種思想準備。所以父親被他九歲的小兒子突如其來的反抗擊碎了整個世界。
父親和額吉的爭吵很有意思,開始詆毀或者看不慣額吉的時候,父親一般要在稱呼上憑空給額吉長上幾輩,他會在額吉的名字前面加上“祖奶奶”等高得嚇人的稱呼,譬如他開始叫額吉“我的祖奶奶高娃,又活不下了”,這就說明他已經準備開始詆毀母親了。那天,當他因為什么小事情又開始謾罵母親的時候,我正好在場,我就沖著父親很不禮貌地大聲呵斥:“你再要這樣對待我的額吉,等我長成男人后,扒了你的皮!”那天我清楚地記得,顯然父親和母親都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他們不會想到他們九歲的小兒子愛憎分明地表明立場,對于父親而言,他更沒有想到,他的權威頃刻之間被他的小兒子土崩瓦解了。那時父親就驚愕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看著我,然后像一個長路歸來的旅者,疲倦得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轉身走了。父親落寞地離去,讓我突然有那么一刻感覺自己的童年結束了,一個孩子開始早熟其實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我在體校上學的時候,父親來看過我,那時我正好訓練受傷,在宿舍里躺著,我的一個隊友十分興奮地跑來說這個消息。隔著窗,我看見父親正從窗戶上往里望著我,瘦瘦的,見我看他,反而有點羞澀地轉頭去看天空。他見我的第一句話居然是自言自語地說:“城里的路真寬。”我理解他可能是想化解見面的尷尬氣氛。當他知道我受傷后,轉身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后,氣呼呼地背著我就走,快到校門口的時候被我的教練擋了回來,教練好一頓好話才算平息了他的憤怒。
后來我聽教練說,父親知道我受傷后,就去找校長理論,甚至大動肝火,從頭到腳把校長數(shù)落了一遍。教練給我描述這一切的時候,我根本無法將父親與那個懦弱的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后來教練的一句“你的父親像護犢的老牛,不管不顧的樣子真好”的感慨,我一直記著。等我自己做了父親的時候,才深深地理解了父親反常的行為,并深深地感動。
父親的愛是深沉的,是無聲的。他可以不愛自己的女人,但每一個做了父母的人,一定愛自己的兒女。在兒女受到傷害的時候,哪怕是懦弱的父親其實內心里都會有巨大的能量爆發(fā)出來,來保護自己的孩子。
我和父親的隔閡直到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才徹底緩解。那時候父親已經老了,我等分配工作的那年,整整在家住了半年。歲月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它會把一個人的性格重新雕刻。這時候父親居然有點像額吉了,話多,絮絮叨叨,他從一睜眼睛開始就和我聊天,他談話的內容非常廣泛,哪怕是從草原上刮過的風開始,到今年的莊稼的長勢結束。也就是從那時,我第一次聽他說他和額吉的婚姻,他的婚姻是爺爺一手包辦的,等他帶著駝隊拉鹽回來的時候,額吉已經被娶進門快半個月了。父親說他的婚禮他不在,所以他很長時間一直拒絕這門婚事。他甚至毫不避諱地講他的初戀,那眼神像一個涉世不深的孩子。
等我自己成家后,我開始理解父親的心境。但我也曾經十分堅決地表明不管什么原因都不應該不善待自己的女人。父親就沉默。直到有一年,我的哥哥和嫂子不知道因為什么爭吵到要離婚的地步,父親就給我打電話讓我勸勸大哥,臨了還說,你說話有道理,你大哥會聽你的。我知道父親說我“說話有道理”就是指我對母親的態(tài)度。因為額吉有一次和我說,你爸現(xiàn)在對我很好,你爸爸常說,小兒子讀書多也最懂道理,說話總是一套一套的。父親對讀書的向往令人動容,盡管他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小兒子其實沒有讀到多少東西。我大學畢業(yè)后,家里來人,父親總是很神秘地說,我家的小兒子是大學生,他甚至會翻箱找我的榮譽證書以證明確有其事。聽母親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就有點后悔,當初沒有把我獲得的各種金牌保留下幾枚。
父親現(xiàn)在沒事的時候,還老說起我九歲沖撞他的事情來。父親常跟額吉說,烏力吉就是你的保護神,那一定是長生天派來專門保護你的。高興的時候還站起來示范。
父親是孤獨的,我聽過他放牧時,在空曠的草原上唱過長調。那憂傷的歌聲仿佛能揉碎草原上冗長的風,寂寞而空靈,滄桑而惆悵。
前兩年,父親得了一場大病,走路有些艱難,常常一個人拄著拐杖在自家的草場上溜達,現(xiàn)在無論多么熱鬧的場面,他都仿佛置身于外,不悲不喜。
有時,看到父親的安靜,心里莫名的悲傷,那么一個驕傲的人,還是無法抗拒歲月的侵蝕。
今年,我因工作的原因,每天奔波在路上,屈辱、憤懣、詆毀、陷阱防不勝防,人一旦生活在關系和懷疑的旋渦,心是累的。我不知道該向誰訴說,清醒有時是一種煎熬。
那時候,就想到父親,不悲不喜。有那么一刻,我真的相信有長生天,父親專注的目光一定是在尋找它來的方向……
雄鷹飛得再高也離不開藍天,游子走得再遠也走不出額吉的目光。大哥打來電話說額吉病了,那時我才知道額吉永遠是我的長生天,我不能沒有她。我放下手中的一切,匆匆踏上回家的路,一路無語。翻過那道梁,我便望見家門前那飄動的蘇勒德了。屋里的燈光照著,影影綽綽,孤獨而無助?;丶伊?,我松了一口氣,又走出幾米,雙眼驀地熱了。在門口,我的額吉,還像送我走的時候那樣站著,伸長脖子向這邊張望著。那時月亮剛爬上來,溫潤而迷離。消瘦的額吉,紛亂的頭發(fā)在風里恣意地飄,這時她看見了我,眼睛瞪圓了,嘴撇了撇,喃喃地說:“我就說今兒個眼跳——”便顫巍巍地回轉過身去,雙手推開了那扇關著的門板。母親啊,每逢離別都看不到她流淚,每次相逢又看不到她的歡笑,為了遠行的兒子從心底里把她忘掉,她總是背轉身去……
也許是我三十多歲的心還太浮躁,什么事也不易留下很深的痕跡。我能講一些關于額吉的什么事呢?我至今還老忘記額吉的生日。我常見她閑時總從箱底里翻出那件褪色的蒙古袍,細細地揣摩、觀看。偶然,我才從親戚的口中得知,那是父親大半生所給她唯一的禮物。除此之外,我常見她在父親的權威中早早地起床,擠奶,喂羊,割草,默默地為我們備著一天的飯菜。
額吉是不幸的,三歲喪父,五歲隨我的姥姥改嫁他鄉(xiāng),從此以后便學會了忍辱負重地生活。額吉十九歲時嫁給了父親。父親是一個心氣兒很高的人,讀過一點書,算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家貧,我想絕對不會找額吉這樣的女人。我不知道這是父親的悲哀還是額吉的不幸。
額吉剛嫁過來的時候有兩條又黑又亮、長及臀部的辮子,這是額吉的驕傲。然而不幸的是額吉在一次熬茶的時候長及臀部的辮子突然蘸進了奶茶鍋里,這一切被父親的繼母(我的奶奶)看在了眼里,并毫不猶豫地操起把剪刀,當著父親的面拽住額吉的辮子就給剪掉了。我不知道額吉那天哭了多久,從此以后她再沒有留過長發(fā)。但之后的日子,額吉評價一個女孩是否漂亮,她總會說:“這女孩俊,瞧那辮子多好?!蔽揖椭肋@是額吉一生的痛。
額吉共生了六個孩子。她對每一個孩子都傾注了全部的愛。額吉對兒女的溺愛,是沒有一點原則的,無論我們做了多么嚴重的錯事,她都能找出一千個理由來為我們開脫。這也常常成了父親和額吉沖突的根源。
二哥到了成家的年齡,父母的沖突幾乎發(fā)展到了極致。不現(xiàn)實的二哥總要找一個自己喜歡、又喜歡自己的女孩,一晃就成了快三十的人了。那時父母的心情和二哥的心情都壞到了極點。母親一方面無原則地向著二哥,另一方面又一次一次苦苦地哀求著二哥。二哥也總不給額吉好臉色。本已愁腸百結的額吉心力交瘁,有時會突然在深夜里醒來怔怔地坐著,什么話也不說。除此之外,她幾乎是神經質地到處求告,拜托親戚朋友能為她的二兒子說上一門親事。后來另一個草原的一個姑娘終于愿意來家看看,那時額吉正在放羊,她幾乎是丟下手中的活兒奔跑著沖回了家的。不久那姑娘卻傳出話來說,對二哥的感覺挺好,惟一不能容忍的是額吉土頭土臉的 “傻樣”。我在體校聽到這惡毒的傳言,幾乎是哭著奔回了家,我無法想象這樣沒有教養(yǎng)的傳言將給善良的額吉造成怎樣的打擊。然而,額吉除了不停地自責,就是變得更沉默了。
我可憐而善良的額吉啊,她那顆博大的心把多少痛苦都深深地壓在了心底。那時年少的我發(fā)誓要給額吉創(chuàng)造幸福。
但是,禍不單行的日子,這僅僅是個開始。二哥成家以后,二姐其其格的婚姻卻像一個破敗口袋,四處漏風。倔強的二姐為此抗爭了很久卻終得不到結果,索性在一個黃昏時從這片草原上消失了。額吉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噴出一口鮮血,便昏了過去。每一個孩子都是她的心?。≈蠛荛L一段時間,精神幾近崩潰的額吉每天早早地起來,蓬頭垢面地沿著河槽一遍遍地呼喚著二姐的名字,那聲音凄涼而蒼老。以致幾年后,當二姐突然出現(xiàn)在額吉的面前時,額吉的眼里已經沒有了一滴淚水,她只是緊緊地攥著二姐的手,不停地叫著二姐的名字。我不幸而寬厚的額吉??!
我在城里有了家以后,第一個愿望就是接額吉和我一起生活。臨來的那天,額吉突然又不想走了,她說,走了以后沒人給父親做飯,再說她離不開草原。我們反復勸說她才勉強動身。
在城里的日子額吉是住不慣的。加之,我剛參加工作,做什么都想做出個樣來,這樣就難免要早出晚歸,和額吉說話的時間很少。有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額吉怔怔地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有一次,額吉用蒙語問我是不是工作很苦,最后她安慰我說,別太難為自己了,大不了回咱們的草原。我啞然失笑。
每天我們上班以后,孤獨的額吉沒事的時候就站在街角望著一輛一輛的汽車從她面前呼嘯而過。有一天晚飯后,我?guī)е~吉去夜市上轉轉,過馬路的時候,額吉居然像小時侯我拽著她的衣襟一樣緊緊地拉著我的手,那一剎那,我突然感覺額吉老了,我的眼淚終于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第二天我專門請了一天的假陪額吉逛街。額吉似乎極其滿足,其實額吉也沒買什么,只給父親買了一副鞋墊、一塊磚茶。額吉無非是想讓她的兒子拉著她的手逛一逛街。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那不善于表達的額吉,一個大半生都不曾離開過草原的樸素的蒙古婦女,她能把所有的苦難都埋在心底,她甚至從來不對她的兒女提出任何要求,她惟一的幸福就是讓她的兒女好好活著。這就是我泥土一樣博大的額吉啊。
蒙古有句諺語:沒向別人牛奶里插過手指頭,沒向別人馬群里甩過套馬桿。這就是我草原一樣寬廣的額吉。我是聽著您的歌謠長大的小兒子。
額吉,我的長生天,我的草原。
我從騰格里草原來到圖克草原的時候才8歲,因為家庭的變故,我像一只離群索居的狼崽,叛逆而冷漠。我的惡作劇登峰造極,善良的人們嘴巴都驚訝得閉不上了。我給布赫大爺家的頭羊身上拴上炮仗,炸飛了一群羊,人們找了三天;我在青格里家的樹上偽裝成一只山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家的蘇勒德,嚇得青格里的奶奶念了三天平安經;我竟然還在愛干凈的高娃姑姑的眼皮底下,把一只爛鞋扔進了她家的井里。我在人們的責難和訓斥中才能感覺自己的存在。那個冬日的黃昏,我赤腳路過高娃姑姑的氈包前,居然被高娃姑姑一把拽進了懷里。我在等待責罵的開始,想不到那時年輕的高娃姑姑眼里含著淚水,用她的棉袍捂住了我的雙腳,嘴里喃喃低語著:“長生天會保佑我的孩子的,阿彌陀佛,我可憐的孩子。”
這是我和高娃姑姑的第一次接觸,她美麗的身影從那時就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
我們其實沒有任何的親戚關系,那時高娃姑姑大約二十八九歲的樣子,獨居,在我家草原的旁邊。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親人。她有著一頭烏黑的柔細的長發(fā),現(xiàn)在想來那些做廣告的女人即使用什么科技手段處理之后,也達不到高娃姑姑長發(fā)的柔美效果。
她的腰身永遠是挺立著,她的肩膀總是優(yōu)雅地端著的,別人即使身穿華麗的蒙古袍,頭頂著昂貴的蒙古頭飾也達不到她那樣優(yōu)雅而高貴的氣質。她的高貴氣質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哪怕她僅僅是穿著褪了色的蒙古袍,她走路的姿勢也永遠像行走在空曠而奢華的宮殿之上。后來我在電視里看到英國女王的登基儀式,女王的從容也不過如此。
高娃姑姑的臉上永遠掛著恬淡的微笑。她對生命的敬重現(xiàn)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假如有前世,她一定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或者詩人。她沒有當下所謂詩人的酸勁,也不像現(xiàn)在的所謂藝術家的做秀。她是真的敬重生命,我親眼看見她在蜜蜂飛過眼前時那種專注的贊美。低語著,“咝咝”地吸著氣。蒙古人和藏族人一樣。言語中吸著氣,表示敬佩和謙卑。
高娃姑姑有著蒙古女人的一切特質,惟一不同的是她不像其他蒙古人一樣,對唱歌有著天然的表現(xiàn)。在人群里,她永遠是最安靜的那一位,但也是最專心的那一位,無論你的歌聲多么的難聽,她都能聽得出神。我甚至一直以為她肯定是最不會歌唱的一個人。不過有一次,惟一的一次,仿佛是一個什么樣的節(jié)日,好像是喝了一點酒,她居然站在人群的后面自告奮勇要求唱歌。說她的聲音是天籟般的聲音一點都不過分。人們 “咝咝”吸著氣,驚訝了很多天。后來,我看到一位蒙古族作家的文章,對唱歌有著精辟的評價,我覺得那就是說她這樣的聲音。她是“唱進去了”,我覺得歌唱分三個階段,歌唱的最高境界一定是唱給自己聽的,而后才是唱給自然、唱給別人聽的。
高娃姑姑是有過感情經歷的,據(jù)說是和一位上海來的知青,當時在這片草原也算是很叛逆的行為。后來上海知青回城后,就再也沒有過動靜,就這樣一個人生活著。我十七八歲時,正做運動員,經常出去比賽,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有一年回草原過年,專門給高娃姑姑買了一件漂亮的裙子送去,那天高娃姑姑問我:“你去過上海嗎?”表情很復雜??上覐膩頉]有去過上海,無法回答她。
前幾年回去,高娃姑姑還是一個人生活,按照蒙古習俗,女人絕經后,就要把頭發(fā)剃去。她已經沒有了美麗的長發(fā),但她的氣質卻依然那么高貴,背有點駝,但依然有年老女人的慈祥和從容。不過人們開始在背后叫他“老姑子”,聽到這樣的稱謂,我多少有點傷感。我讓老婆給她買了幾身純棉的內衣。她很高興,沒有推辭。
去年年初,聽草原上的人們來我這里說起,高娃姑姑病得厲害,已經被遠房親戚接走。那天我正在外面喝酒,大醉,大雪中回家迷路,親人們找我到半夜。
年底高娃姑姑乳腺癌去世,終年62歲,一生未嫁。按照蒙古人的習俗,正月初一開始,只要在這片草原上生活的人們,不論你出身貧賤,不論男女老幼,每一戶人家都會得到人們結伴而來的祝福,哪怕僅僅是在你的家里喝一碗濃香的奶茶,聽一段悠長的長調,但是吉祥的祝福一定送到。
在經過高娃姑姑住過的氈包前,善良的人們把祝福的哈達挽在她家高高的蘇勒德上。
我告訴兒子,這是你的老姑家,在你這么大的時候,她用棉袍焐暖我的腳。
兒子毫無表情地看著我,笑著,遠遠跑開了。
朝克是我小時候的伙伴,離開老家后,即使每年放假過節(jié)看望額吉,一年總要回去好多次,但是機緣不合的我們卻很少見面了。
朝克比我小一歲,沉默得像一塊木頭,話少得可以忽略不計。記憶中的朝克天生好像睡不醒的樣子,哪怕是放牧的中途停留的幾分鐘內,沒有人招呼,他很快就進入睡眠狀態(tài),他給我的印象永遠是在半睡半醒的混沌狀態(tài)中。朝克不善言辭,見人總是羞澀地躲在別人身后,看著自己的腳尖,無所適從的樣子。他總喜歡眼睛瞇著,我那時候逗朝克:“你這個眼睛長上真是浪費了,一輩子只開了半扇窗子。 ”
小時候,我們兩家住得最近,經常一起出去放羊,他對我莫名地順從。我是那種屁股上坐上炮仗的人,一刻也不能消停,上樹下河無所不干。雖然是一起合作放羊,其實所有的活兒都是朝克做了,我只需要站在沙丘上,指著朝克向東向西。即使這樣朝克也毫無怨言,他對我的崇拜是毫無原則的,我就算是放一個響屁,他也會覺得非常神奇而拍手笑出聲來,無限驚訝地問:“怎么放出來的?”因為朝克的這種種跡象,在嘎查里,一度人們確定朝克的智商上有問題。我也曾經驕傲地認為我比他聰明,常常用我自己認為的聰明戲弄朝克。蒙古人有句諺語:老公羊的架子大,小聰明的心胸窄。說得一點也不錯。終于有一天,我戲弄朝克的時候,朝克依然是半睡半醒的樣子緩慢地對我說:“你這樣不好,我不傻,你是我哥,我讓著你?!背吮任倚。瑓s以我是他哥而作為理由讓著我。那天對我是一個警醒,我慢慢發(fā)現(xiàn)朝克兄弟的內心比這草原還要遼闊,只是我們從來沒有安靜地觀望過他的世界。
朝克是我童年生活的一個影子,他給了我自信和驕傲,也讓我警醒和有了夢想。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那年我走出草原的時候,朝克站在人群里無聲地哭。隨著年齡的增長,最近幾年,小時候的人和事情總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朝克就是我夢里的主角,有些人和事情會成為你生命的底色,溫暖一生。
最近幾年,也回老家,也經常打聽朝克的消息,知道他成家了,生活不錯,仍然沉默等等。有幾次過年回去,也去過他家看過他,但是看著朝克局促不安的樣子,覺得對他是一種折磨。
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他也只是咧著嘴笑。我們在兩個世界里生活,無論誰進入對方的世界都會迷路的,后來就很少去看他。只是偶爾從額吉那里聽到一些朝克的消息,譬如說朝克固執(zhí),禁牧以后,所有的人不屑于靠放羊來維持生活的時候,只有朝克固執(zhí)地堅持放牧。用蘇木干部的話來說,有些牧民思想落后,和上面的政策頂風做對,哪天逮住關禁閉!即使這樣,朝克充耳不聞,白天查得緊,就凌晨三、四點出來偷著放牧。久而久之,朝克和他的羊群達成了驚人的默契。額吉說,朝克的羊最懂朝克了,朝克經常領著羊從一尺寬的田埂上像軍隊一樣走過,而兩邊的莊稼會毫發(fā)無損,真是奇跡。有次,額吉從我家的窗戶上看兒子他們學校出操訓練,一個人念念有詞地說:“少布他們的隊伍還不如朝克的羊群整齊呢。 ”
前幾年,老家土地流轉了,有能力的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人就是每天望著自己親密的土地一天天荒蕪或者被陌生人耕種。有一年回老家路上碰見朝克,我問他干什么去,他給我說,看地去呀。當時我還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后來我看見他站在壩上,遠遠地望著自己的土地,于是莫名地為他感到心酸。那年秋天,鄉(xiāng)親們第一次沒有了秋收,沒有收割和忙碌,每天面對著自己的土地上長著別人的莊稼,什么心情我無從理解。后來人們的情緒就有點異樣,聽老父親打電話來說,全村人偷玉米。人們居然把偷竊當成一件光榮的事情。我的老父親居然也興奮地給我說,他又偷了30個棒子。我就在電話里好言相勸,我說,我們不缺那點東西,偷東西不好,你別晚節(jié)不保。
朝克也參與進這個偷東西的大軍,不幸的是朝克被警察活捉在現(xiàn)場,后來弄回派出所審問,要求供述確認同伙,朝克把全村人全部供述出去了。警察哭笑不得,法不責眾。
朝克倒是在審問中說出一句經典的話。據(jù)警察說,當問到他偷東西的動機時,朝克居然耐人尋味地說:形勢逼人了。
現(xiàn)在“形勢逼人”這幾個字成為“不得以而為之”的代名詞,在當?shù)貜V為流傳。
今年過年,在童年伙伴組織的聚會上,意外地見到朝克,很是驚喜。很多記憶里的東西就這樣慢慢溢了出來。朝克就坐在我的旁邊,依然沉默,安靜地笑,安靜地看著自己的腳尖。一起的伙伴逗我頭發(fā)怎么掉得這么少了,我用十分悲苦的口氣開玩笑地說:“形勢逼人了哇?!背藚s當真以為我的生活過得不好,憐憫地望著我,一會兒摸摸我的手背,一會兒碰碰我的衣服,終于說出一句話來:“我給你殺一只羊哇!”
聽到朝克的話,我在那么嘈雜的氣氛里疏離出來,早已淚眼婆娑了。
我安慰朝克,我生活很好,不要擔心。有機會接你到我家住上幾天。朝克很突兀地說:“小時候放羊,多好?!?/p>
有些人的世界我們永遠沒有去過,但那種善良和遼闊卻滿山滿坡地生長在記憶里,溫暖一生。
朝克,我挺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臨走的時候,我和朝克約定:老了一起放羊,上樹,下河,和我們的羊群一起過簡單的生活。
漢人見面的問候語一般是:你吃了嗎?說明吃飽曾經是漢人追求的目標;在草原,至今人們見面語依然是:身體是否安康?因為交通條件不好,生病就意味著死亡。在牧區(qū),比吃飽更讓人擔心的是身體的好壞。
對很多草原上的人來說,長壽曾經是一種奢望。但阿茹娜姨卻是一個例外。阿茹娜姨一直活到77歲,算是壽終正寢。我至今還能清晰地記起阿茹娜姨看我的眼神。永遠是吸著氣,眼睛里充滿孩童般的驚訝。我能理解,她一定是想,生命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一個瘦瘦弱弱的人怎么就能長成這么魁梧的男人?另一個意思可能就是那么頑劣的一個男孩,連神圣的蘇力德都敢藐視的人,居然能在遙遠的都市生存下來?在她看來這一切都是不可思議而又充滿了詩意的。
當然我的這些理解并不是沒有根據(jù)的。我來到圖克草原的第二天就和阿茹娜姨有過一次交鋒,原因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對我充滿了同情和憐憫,只有她冷漠地閉著眼睛專注地捻著佛珠,偶爾撩起眼皮掃我一眼,很是藐視的樣子。那種姿態(tài)非常挑釁。人有時真是奇怪的東西,當你有了新的斗志的時候,悲傷就會減半。
阿茹娜姨是我額吉的遠房親戚,由于住得近,幾乎成了額吉的娘家親人一般。我曾公開對我的額吉說:“我最討厭阿茹娜姨?!蔽抑肋@樣的話一定能送到阿茹娜姨的耳朵里,讓她從此不再討厭地在我面前念經。果然,快到黃昏的時候,阿茹娜姨風風火火地來了。大聲地對我說:“風雪里生下的駝羔照樣得自己到荒原上覓草,否則只能餓死?!鳖~吉在一邊緊張地拽著阿茹娜姨的衣襟,低低地勸:“他是剛生下來的小牛犢,哪能聽懂你的話呀,嚇著孩子怎么辦?”
阿茹娜姨瞪著額吉,很是憤慨的樣子,轉身推開額吉風風火火地走了。當時我恨死了那個背影。我就躲在額吉懷里哭。很長一段時間,我發(fā)誓與阿茹娜姨不共戴天。與阿茹娜姨爭斗其樂無窮,我曾踏著月色從她家?guī)旆康耐L口鉤走了她辛苦晾好的干羊肉,一邊吃一邊想象她氣急敗壞的樣子,心里甭提有多高興了。我披著羊皮站在她家的羊圈里,試圖嚇跑一群羊。當然也有失策的時候,有一次居然被她家的頭羊一下頂?shù)乖诘?。我偷她家的西瓜,偷月餅,然后故意在她面前驕傲地走過。當然她也曾經惡毒地在我面前夸張似地分發(fā)給每一個同齡孩子一塊糖,惟獨沒有我的。并且威脅我說,長生天不能原諒懦弱的男人。還有是她硬把我扶上馬背,然后揮著馬鞭,策馬遠去,沒有半點同情和憐憫。呵斥我應該像草原上的男人一樣,不能做孬種。這一切我都恨死她了。就是為了滅掉阿茹娜姨的威風,我后來在同齡孩子中是騎馬最棒的。我在那達慕賽馬中輕松地拿了冠軍,盡管她像自己得了冠軍一樣在別人面前炫耀似地說:“你們知道嗎?冠軍是我的外甥,我的!”我對她這種近乎拍馬屁的炫耀卻毫不領情。不過這一切并不能阻止她的高興。從那以后,我看見阿茹娜姨看我的眼神就變了,我每做一件事情,她驚訝的神情都如孩童一般。在她想來這一切是多么地不可思議。
這樣的斗爭大約持續(xù)了三四年,之后,有一件事情徹底改變了我對阿茹娜姨的全部看法。有一年,二姐放羊迷路了,大雪夜,親人們找遍了整個草原也沒有她的蹤影,人們都慌了手腳,就連包里的男人們都開始嘆氣,沒了主意。額吉更是哭得死去活來。只有阿茹娜姨像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十分的沉著。那一次我才真正領略了一個人的從容和淡定。她舉重若輕的神態(tài),她的冷靜果敢和智慧像一個先知的圣人。
她讓我穿上厚厚的棉袍騎馬帶著她再找一次,她堅定地說,肯定沒有走遠。一路上她一會兒臉貼著地面聽,一會兒看風雪的走向。后來她堅定地說就在這附近。她的細心果斷證明她的判斷都是準確的,二姐沒有走遠,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最終平安回家。
在路上,她突然問我,羊肉還行吧?西瓜還行吧?我這才第一次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從來都沒有逃脫她的眼睛,她其實是包容和寬厚的,她只是用另一種近似挑剔的方式在教育我。
等我懂事后,特別是一個人出外上學后,更懂得阿茹娜姨的良苦用心。她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老師,我血液里激發(fā)出來的男人氣質都是緣于阿茹娜姨的教誨。等我自己有了孩子以后,這種感受更是深刻。她那風風火火的身影背后,有一個博大的胸懷。她把蒙古人祖先留下來的智慧都融入漫漫長夜里捻著的佛珠里,然后滲透在漫漫生活中。
我出來社會工作,總以為自己的見識遠遠高于同齡的人,高于草原上的人們,尤其是一生沒有離開草原的阿茹娜姨,她沒有見過世面,未必懂得多少。但事實證明,在我每一次重要選擇的時候,她都能給我很好的建議,比如她教育我:如果怕死,別當將軍;沒學問的架子大,公山羊的脾氣大等等。那些話語雖然粗糙,但很耐嚼。我有了兒女后,也常常這樣教育他們。但無論我怎么做都不可能達到她的那種風度。原來有種氣度是不能復制的,特別是阿茹娜姨剛去世的時候,我的額吉非常想念她風風火火的遠房姐姐,那段時間,母親常常瞇著眼睛專注地望著遠方。
也是在這段時間,我斷斷續(xù)續(xù)聽額吉講起她的姐姐,我的阿茹娜姨。譬如,阿茹娜姨自己作主把自己嫁給現(xiàn)在的姨父,差點把姥爺氣死。比如,她30歲那年生小孩大出血,所有的人都以為她在劫難逃,就連送她的勒勒車都等在氈包外面,她卻活了過來,一直活到77歲,這算是一個傳奇。
草原上有人說,她是被長生天祝福過的人。但我知道,只有頓悟人生的人,才能豁達,才有她那樣的氣度。這是人生的一種境界。我向她學習。
〔責任編輯 阿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