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宇
你可能很好奇,我們當了這么多年的朋友,我怎么突然矯情地寫信給你;你也可能很得意,以為這是我對昨晚爭吵的妥協(xié)。
但是,你要知道,我不可能永遠無條件地退讓,永遠無條件地妥協(xié),因為我們只是朋友,即使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友情是一種多么玄妙的東西。
我這樣一個土氣的鄉(xiāng)下孩子,坐在教室偏僻的一角,一直作為一張可有可無的布景板。只有你看見了我,或者說,看見了我的速寫本。
“天哪,這是柯南嗎?”我抬頭,看到你睫毛濃密的大眼睛,呆呆點頭。
“我超迷他的,咦?這個場景……不是南京圖書館嗎?柯南從漫畫到動漫我沒漏看一點哎,這個是哪集呀?”
你在我眼里這樣漂亮,烏黑的馬尾,鮮艷的緞帶,蕾絲花邊的襯衣和碎花拼接的半步裙。我一點都不忍心拒絕你的問題,“嗯……這個是我想象的?!?/p>
“呀,你好厲害呀!”你的大眼睛在陽光下熠熠發(fā)光,帶著絨絨的光暈,這樣溫柔地映入我的世界。
我?guī)е恍┙钡目谝?,被嘲笑之后便不再愛說話。你語速這樣快,我也很少需要講話。所以我從不曾告訴你,高中的日子里,你快樂的聲音講《搞笑日和》或者《花名未聞》,是我歲月里的一道溫柔亮光;也不曾告訴你,你拉著我坐45分鐘公交到新街口,就為“方婆”老店的一只鹵蛋時,你手心的濕潤溫暖了我。
我們其實很不同,你洋娃娃一樣的外表下藏著一顆不拘小節(jié)的心,而我,大概如許承說,有一副很符合外表的文藝內膽。
你總說我軟弱。就像初識之時,我讓座給一個老阿婆,旁邊一個青年一屁股坐下來。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你卻殺出來,漂亮的小臉帶著兇悍的表情,叉腰道:“啊這個年紀就厚臉皮子蹭老人好處,啊甩啊?是瞎了沒看到還是瘸腿站不穩(wěn)要老奶奶扶一把?”直說得那人沒到站就跑下車了。
我真是佩服你的氣魄。但那時,我沒能想到,有一天,你會將這樣的氣魄,用在我身上。
你知道我?guī)缀跛械拿孛?,包括我喜歡許承。
嗯,是的,我弄不清為什么我的視線總黏在他身上,他的一舉一動總會驚擾我的心情。這樣無措的情緒我從沒感受過,它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感覺一切都脫軌了,這讓我很驚慌。于是我在學校略顯冷清的圖書館里,翻閱關于心理學的書籍,看到關于青春期荷爾蒙的章節(jié)。午后的光映在我的臉上,暖暖的很舒服,卻突然被擋了一塊,我抬頭,居然是許承。他離我很近,我的視線呆呆地粘滯在他纖長的睫毛上。
他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我,邊抽出書邊說:“唔,你不是那個常常和程佳佳一起的那個……那個……嗯,周寧嗎?”他看我呆呆沒反應,又問:“嗯?不是嗎?”
我趕緊搖搖頭,想了想,怎么覺得這個問句好像是反問句,又點點頭。
“撲哧”,他笑了,皓白的牙,淺淺的酒窩,看起來陽光又美好。
接著他突然湊近,看著我的眼睛說:“哎,其實你蠻好看的嘛?!?/p>
我被嚇了一跳,頭撞在書架上,太疼了!我抱著腦袋蹲下來,為我失去的冷靜哀鳴。然后,有一只溫暖的大手揉了揉我的腦袋,清朗明快的聲線,“你真有意思,我叫許承,做個朋友吧?!?/p>
這就是我對你“唯一的隱瞞”,之后他對我所有的親昵,不過是出于一種頑皮孩子逗弄玩伴的愉快,沒有你想象的不堪。
其實我想,你也沒留意過吧。
你的課外活動總是那么多,街舞漫畫學生會,而我,只會獨自走進階梯拐角的美術室,反復地刻畫冰冷雕像的線條,對照著圖書館借閱的美術教材所說的透視明暗。偶爾伸懶腰的時候,眼前浮塵輕揚,光線交織,輝映成夢幻般的色彩。
“哐哐哐……”一個籃球突然出現(xiàn)。
“喲,周寧!”這樣朝氣的聲音,許承?
撿起籃球,我拉開微掩的窗簾,厚厚窗簾后隱藏許久的盛大陽光,猝不及防地沖入我的眼簾。是許承,笑得這樣可愛,可愛得連臉上的汗珠都閃爍著可愛的光。
“周寧,把球扔下來!”他喊,邊立起右手食指,做出一個轉籃球的姿勢。
我看著他,輕輕笑了起來,這是二樓吶,少年,打什么籃球呀這么剽悍?
許承有些愣愣地看著我,一會兒后,像是緩過神來,沖我喊道:“周寧,你等著,我自己來拿!”接著一陣風沖向樓道,背后是一群籃球少年的起哄聲。
哎?這是怎么啦?我抱著籃球,看著“砰砰砰”跑到我面前然后“呵呼呵呼”喘氣的少年。
“你……”他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畫架,表情我有些看不懂。我緊緊盯著他的嘴唇,不知他會說些什么,有些緊張地揉揉手,想擦掉黏在上面的鉛筆屑。
夏日熏風,繞著我的頭發(fā)他的衣服下擺,輕巧地轉了個身,又嘻嘻笑著跑開。轉瞬,他晴朗地笑起來,拍拍我的額頭,說:“周寧,你留個齊劉海會很可愛的喲?!?/p>
我呆了一下,但還是認真問他:“真的嗎?”
他露出調皮的表情,伸手抱過我手上的籃球,又抹了一把我手上的鉛筆屑,然后抹在我臉上,哈哈笑道:“這樣更可愛喲。”接著抬腿就想跑。
我一把拉住他衣服的下擺,慌慌掏出手絹,遞過去,比了下額頭,說:“給你擦汗?!笨此麤]接過去,又補充道:“干凈的?!毕催^后我還沒用呢。
“真的還有人用手帕這種中古世紀的東西呀?”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要收回去,他卻一把接過去,疊好放進口袋。他嘴角噙著笑意,揉揉我的頭,“小花貓自己不用嗎?”他呵呵笑著,拍著籃球跑開,還以為我不知道,他食指黏臟,卻用中指點我的臉。
后來我畫畫總是開著窗簾,聽那些奔跑跳躍的聲音,來來回回。
有時許承會上來討口水喝,有時我會問他幾道數(shù)學題,男孩子關于數(shù)學的天賦總是好得那么離奇。你的數(shù)學也好,最后三道大題都能得滿分,但你的嘴那么不饒人,我請教你時,你總先說:“蠢啊周寧,這么簡單的題錯成這個死樣子,上課聽進腦子了嗎?”以至于我面對你,還沒開口已怯三分。
我想,即使是朋友,彼此之間也未必是所有都需要交代的吧,就像我從沒抱怨過你的急脾氣和以自我為中心。當然,如果你問,我也會坦誠。但你問都沒問我,當你終于有一天察覺到我和許承比較靠近的跡象時,自動自覺地把我們定性為早戀,通報老師。
可笑的是,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還是許承的朋友憤怒地質問我時,我才知曉。當我反應過來時,一切都變得如此荒謬,連告別都沒有,許承已經被父母帶離這所高中,塵埃落定。許承托朋友給我留了一張紙條,9位數(shù)字,QQ號碼。我笑了笑,連手機都沒有的我,大概整個高中都不會有這種電子賬號吧。而許承,這個愛玩的陽光男孩,在剩下的高中時光里,應該也會找到另一個有趣的女孩,然后相互扶持著成長,再也與我無關。
而你不理會我的低落,在我耳邊甚是得意地念叨:“嘖,幸好我用你的名義提前通報,不然……,怎么樣,說了我會罩著你吧?”我看著你的臉,心里一陣翻涌,難怪我都不用出面,這件事就被定性了,因為“當事人”的我已經承認了不是嗎?“我就說嘛,你數(shù)學那么爛,大題總是要錯個一題半題,這次月考居然考得比我還好,太可疑了。特別是倒數(shù)第二題,我參考書都沒借你,你怎么可能知道這么生僻的方法……”
“佳佳?!蔽掖驍嗄?。我很少打斷你,只會在你需要聽眾回應的時候“嗯”一聲,所以你有些不快地說:“怎么了?”
“我的數(shù)學不是總不如你,我能進這所中學,是因為數(shù)學滿分,語文英語接近滿分。”那個時候的我,日日夜夜,守著一盞你們城里小孩都沒見過的100瓦燈泡,將課本生硬地倒背如流?!白鲱}方法都是從書本衍生的,只要對書本了解得透徹?!?/p>
“說這么多是想表達什么?你對課本了解比我透徹?你進校成績是比我好,那又怎么樣,現(xiàn)在還不是沒我好?!蹦銕е┳I諷的語氣讓我有些不舒服。
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那種拿成績炫耀的人,我們很不同,你只要知道我成績比你多幾分,就會熬夜通宵下次趕上我,然后掛著黑眼圈說昨晚睡得特別早今天考得特別輕松。你不要誤會,我沒說你的好勝是壞事,好勝心有時候讓你顯得很可愛,但不是這種時候。
“所以,”我很認真地看著你,“所以這整件事和許承有任何關系嗎?”
“你還敢說沒關系,”你那時候像一只炸毛的貓,“你現(xiàn)在都敢為他和我嗆聲了,還好意思瞞著我?你看看那些早戀的人,成績掉到無底洞去了,你家那么窮,你以后會跳樓的!我這是在救你,少不知好歹!”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早戀了?”我努力按捺怒氣。
“我跟你似的視網膜有問題還要害全家喝西北風?。课覂芍谎劬煤玫漠斎豢吹们迩宄?,周、寧,你去哪里心虛了吧跑那么遠,不會是哭了吧?哭了才好,我告訴你,你這就是活該!活該……”
你看,你就是這樣,拿出你了解到的我的所有傷口,來論證我們之間所有沖突的產生都是我的不是,來論證我的存在就是一種不是,你是如此無辜純真,仿佛錯都在我,你不過是撥亂反正的正直之士。我嘴皮子笨,一直不是你的對手,還常常被你說服,向你道歉。但當這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我也是會反思的,我只是反應比較慢,并不是真的腦袋不靈光。不知你發(fā)現(xiàn)了沒,你一直總說我軟弱,但享受我軟弱的那個人卻是你。
比如我偶爾會經不住同學的哀求,幫他們將遲交的作業(yè)送去辦公室,畢竟我是學習委員,舉手之勞,你就說我耳根子軟,沒主見。但你從不打水,你的水壺永遠是我給你灌滿的,有時我沒空,這時你會哼哼說我連這一點小事都做不好,考什么大學。
你的雙重標準,就是書上所說的以自我為中心。你跟我說過你初中的思想政治課成績一直很好,但你從沒將書上的教育聯(lián)系在自己身上??吹竭@里,你可能要說我個溫吞的書呆子還想講大道理。
是的,我是一個溫吞的人,但溫吞的人也是有底線的。佳佳,你要記住,我不是每一次都會讓步,你不能讓你的朋友永遠讓步。你不要笑我小題大做,因為我再也不會跟你說這些話了。
因為,這封,是我給你的絕交信。
很震驚吧,我現(xiàn)在居然只要想到你生氣的臉,就有一種爽快的感覺,是什么讓我們清亮透徹的友誼變成這樣,你有想過嗎?
是你越來越肆無忌憚地對我頤指氣使,是我面對你時越來越長久的沉默,是你哈哈大笑嘲笑我偏大的白汗衫嘲笑我脫膠的布鞋,是我不愿意再解釋你單方面的愉快對我的傷害。
你很好奇吧,我們每次不是都和好了嗎?連許承那次也是啊。
是啊,你一直以為是你大度地接受了我的道歉、我的小心眼,但你還記得這些事是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嗎?
每次都是在程阿姨把我叫到你家吃飯之后。
你有這樣一個溫柔的媽媽,她將你打扮得像個小公主,為你做味道甜香的淮揚菜,讓你上那些貴到離譜的精品補習班,盡管你們家也只是小康之家。
我坐在廚房小板凳上幫阿姨擇菜時,她總是用溫柔的聲線絮絮叨叨你的事:“我們家佳佳這幾天心情好像不是很好呢,是在學校和哪個同學鬧矛盾了嗎小寧?其實我知道啦,我們家佳佳一向脾氣來得急也去得快,哪個有能耐能讓我們佳佳不高興那么久啊?!边@個時候她會跟我眨眨眼睛,“那一定是我們佳佳最重要的朋友小寧啦?!?/p>
你知道的,我心腸那么軟,看著你媽媽三伏天為你做喜歡的獅子頭,被灶臺烤紅了臉,看著她毫不在意地一抹額頭,將汗?jié)竦聂W角勾到耳后,還在小心翼翼地討好女兒的同學,我真是狠不下心。
程阿姨說,你沒有爸爸,從小就沒有,是她一個人含辛茹苦獨自撫養(yǎng)你長大。因為沒有爸爸,所以別的小朋友都不跟你一起玩,所以性格不好,所以不知道怎么好好和人交流。她說,當她覺得一個人實在太苦過不下去的時候,小小的你揮著拳頭說,媽媽我長大會保護你的。她說你真是這世界上最可愛的孩子。
這是坐在臥室里——你家里唯一裝了空調電視的房間——玩電腦的你不知道的事,你只是不耐煩地說,晚飯怎么還沒好,餓死了,做好了端到你房間。
程阿姨只是懦弱地說,就好了,對不起下次不會這么久了。
現(xiàn)在想來,你和你媽媽的相處模式是這么奇怪,而我們的關系竟然像這模式的翻版。
學業(yè)繁重之后,我就沒時間去圖書館弄懂我不了解的東西了。高考結束后,我翻書時看到一個名詞:支配型人格。
我才知道,我錯了,程阿姨也錯了。沒有爸爸不是你任性的理由,朋友少只是你任性的結果,我們過分的遷就和退讓才是你從不考慮別人感受的原因。簡而言之,你的壞脾氣都是我們放縱出來的。
你問過別人對你的評價,大家都委婉地說,你的性格就像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小孩,多好,所有的錯都是天真,所有的肆無忌憚都是無所畏懼。昨天說到報考什么大學,你出口就是中國科技大學,從數(shù)學模型說到原子彈,興致勃勃得好像全世界都在你手中,這時候的你閃閃發(fā)光青春無敵。然后你問我,我說,南理工吧。你一下就急了,說,你不是喜歡畫畫嗎?怎么不報中央美院,那兒多好啊,以后你就可以天天畫很多漂亮的畫了,你等著,我給你重新規(guī)劃一下志愿。
我阻止了你,帶著涼意笑了笑,美術統(tǒng)考早就過了。你記得你說了什么嗎?說你瞧不起我,說我連夢想都能放棄簡直就是蠢透了。
我知道你嘴上狠,心里卻未必不善良??赡阋惨溃Z言是有力量的,它像一把劍能破開迷霧,也是能傷人的利器。
但傷人的永遠不會是語言,而是它代表的態(tài)度。
你不是不知道我飯菜只點最便宜的兩素一湯,你不是不知道我寒暑假早中晚打三份工,你不是不知道我課外活動時間一直在給學校那群有錢的美術生代筆,一張10塊錢。
畫畫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我的速寫本都是復印紙裝訂起來的,4開老人頭素描紙一袋20張就要8塊5,馬利2B4B6B鉛筆每支要1塊5,更別說藝校老師上千的培訓費。
連那時還不熟的許承都默默體諒我的無奈,佳佳,我們做了三年的朋友,只用了一瞬間,你就用你毫不為我考慮的態(tài)度擊碎了這柔弱的羈絆。
親愛的佳佳,不是習慣妥協(xié)的人就可以隨意揉捏,不是對你好的人就可以毫不在乎,不是總是沉默的人就不需要關懷。
你那么聰明,不是不知道我的境況,不是不知道我的感受,但你從不愿意用腦子為我考慮一下。我說過友情是如此玄妙的東西,它的維系如此脆弱,它不像血脈,永遠不會斷掉。
以后我們若是偶然見面,我若無其事地和你打招呼,請不要驚訝,因為我們還是熟人,雖然我們不再是朋友,雖然我不再有一顆體貼你的心。
大概你要說我虛偽,說我變成了那些虛情假意的大人。如果成長是教會我們如何為人處世,那我想,成長并不是一件壞事。
我知道你一直在抗拒長大,抗拒圓滑,抗拒妥協(xié),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能祝你愉快。
對了,請幫我跟阿姨說她燒的三絲湯很美味。你知道的,我這個人總是羞于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