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滄桑
蓮姐到我家當(dāng)保姆整整20年了。
1993年秋天,39歲的蓮姐從老家千島湖來杭州,想找個地方打工,給留在老家的一雙兒女掙學(xué)費。那時,我懷孕3個月,想找個保姆。先生單位里管開水房的大媽是蓮姐老鄉(xiāng),就推薦蓮姐來試試。這一試,就是20年。
2014年6月,蓮姐查出腰椎舊傷復(fù)發(fā),已嚴(yán)重變形。中午的陽光下,我舉著X光片看,她在我身后說:“醫(yī)生說,地基沒打好,再不養(yǎng)著,房子要塌掉的。都怪我,太勞心了?!?0年,分明是為我們這三口之家積勞成疾,她卻只怪自己。
往事一幕幕閃回——
我的女兒發(fā)燒,晚上鬧,蓮姐整夜把她抱在懷里,輕輕搖著,用她一人的勞累換取我們的安寧。
某次,蓮姐接我電話太急,把臉頰骨摔傷了。從醫(yī)院回來后,本該繼續(xù)養(yǎng)傷的她,常常忍著痛給我們做飯,我們卻并不知情。后來從高處拿東西一屁股摔到地上,尾骨傷了,沒怎么養(yǎng)也沒放心上,終于在多年后復(fù)發(fā)。
她幫我們省電,一個人時,常黑著燈在客廳里吃飯。有時連公交車都不舍得坐,說:“一個月可以省幾十元錢呢?!?/p>
買菜,她要去周邊幾個菜場走一遍,貨比三家。別的保姆笑她太傻,她說:“他們的錢也是辛辛苦苦掙來的?!鄙徑銖奈刺徇^一次漲工資的事。每次都是我聽說外面漲工資了,給她加,她說:“不要不要,夠了夠了。”我們不肯,她才勉強(qiáng)接受。我說:“怎么有這么傻的保姆呢?”她哈哈笑,說:“怎么有這么傻的東家呢?”
我的好幾個親戚朋友都托蓮姐介紹保姆,仿佛她介紹的,就會和她一樣好。一次,一個住別墅的朋友托蓮姐幫她找保姆。過了幾天,小區(qū)里一個保姆聽說此事,埋怨蓮姐怎么不告訴她:“有這個事,我好跟老板娘說,有人叫我去別墅做,叫她給我加工資。”蓮姐說:“你想加工資,直接跟雇主說,干嗎這么費勁?”那人說:“不行啊,萬一她不給我加,叫我去別墅做好了,那我不是沒地方去了?”我聽了笑得噴飯:“現(xiàn)在的人??!”蓮姐也感嘆說:“這種人,真好意思!”我更感嘆她的感嘆。來城市那么多年了,她骨子里,永遠(yuǎn)如當(dāng)初那么淳樸。
一個屋檐下,不可能沒有任何矛盾沖突。我心情不好時說她,她從來都不爭辯。事后我覺得不好意思跟她解釋,她笑笑:“沒事沒事,這只耳朵進(jìn),那只耳朵出。誰沒有心煩的時候???”她常常妙語連珠,什么事,到她那兒,聽起來都是喜氣洋洋的。你會覺得,她這么苦,這么累,都覺得生活這么美好,我們還有什么可煩惱的?
蓮姐懂得感恩。她的一雙兒女長大后,我們將他們留在杭州,并為他們介紹工作。她兒子結(jié)婚買房子,我們借錢給他首付。蓮姐說:“平時,你們?yōu)樽约旱氖露疾凰投Y求人,卻為我孩子那么費勁,我的子孫后代都要感謝你們!”
常有別墅老板娘高薪挖她,她不去。她父母和先生年歲見長,希望她回去,她知道我們離不開她,硬是堅守著。尤其是我先生去外地工作、女兒上大學(xué)后,她說:“我知道,你不是缺幫你干活的人,是缺我這個伴。”
蓮姐不太會表達(dá)。最長一次分別是我去北京學(xué)習(xí)兩個月。她端上早餐,說:“想想要去兩個月,真有點兒舍不得。”這么多年來,她從沒這么對我說過一句類似的話。在北京,我夢見蓮姐肚子痛,給她打電話。她說:“我好好的,你放心吧?!蔽业膲艄皇庆`的,她那幾天一直胃痛。我一回來,她就胃出血住院治療。住院期間,我?guī)退匆路K疀_下來,翻騰起水花。我想起,這么多年來,她給我洗了無數(shù)衣服,而我,是第一次幫她洗。
蓮姐的一雙兒女,聽話,孝順,和我女兒心心特別親。蓮姐說:“以后你們老了,這兩兄妹都能隨叫隨到的,心心也不會孤單了?!?/p>
蓮姐要回去養(yǎng)傷了。臨別前幾天,腰痛多天的她說:“我去買條鯽魚做頓飯給你,你在外吃了好幾天了,不喜歡的?!蹦且煌?,我寫下這些文字,寫著寫著已淚流滿面。我知道,“最美保姆”這個名詞對于她沒有任何意義。在我心里,蓮姐是我最親的大姐。我相信,在這個世界的很多角落,有很多像蓮姐這樣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謀生的人,無論城市怎樣變遷,世道人心如何,他們始終堅守著高貴的本性,卑微地活著,知足著,快樂著。
相互的善,相互的好,相互的感恩與回饋,就是我們20年相濡以沫的緣分。愿歲月靜好,情義久長。
(瀟湘雨摘自《光明日報》2014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