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津濤
那些藏在評書演義里的歷史謬誤
◎ 楊津濤
對中國人而言,他們對于英雄的歷史認(rèn)識與《隋唐演義》之類的評書小說分不開。那些評書中的“歷史”,在人們腦子里存在了幾十年,但謬誤卻比比皆是。因此評書或小說只能是茶余飯后的休閑娛樂,把它當(dāng)成真實歷史,難免貽笑大方。
《水滸傳》里,好漢們下館子,從來不看菜單,張口就是篩幾碗酒,再切幾斤熟牛肉。林沖看守草料場時,外出沽酒,那“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zé)峋疲埩譀_吃”。還有武二哥景陽岡打老虎之前,也是點了熟牛肉下酒。讀者看了這些情節(jié),不免以為在宋朝時,牛肉是隨處可見的普通食物。
事實上,牛肉在當(dāng)年相當(dāng)昂貴,原因很簡單——官府不許殺牛。在農(nóng)業(yè)社會,耕牛是最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西周時就有“諸侯無故不殺?!钡囊?guī)定。中國古代政府給予耕牛保護,怕是今天的印度人也望塵莫及。比如,在漢朝,殺牛者受重罰,甚至要被判死刑,即使你是牛的主人也不能幸免。
漢以后,對殺牛的懲罰不再那么嚴(yán)厲了,牛主人擅自殺牛,在唐朝判徒刑一年,在元朝則要杖責(zé)一百。殺自己的牛尚且如此,那要是殺了別人家的牛,刑罰當(dāng)然會更重。在梁山好漢們所處的宋朝,在不是正當(dāng)防衛(wèi)的情況下,殺死他人的牛,要處以“決脊杖二十,隨處配役一年放”。在唐宋時期,不管這牛是老得拉不動犁了,還是意外瘸了腿,都是不能殺的,除非等牛自然死亡。雖然也有人偷偷殺牛嘗鮮,也不可能如《水滸傳》里,酒家有如此充足的牛肉供應(yīng)?;蛟S張青、孫二娘夫婦做人肉包子買賣,就是因為牛肉太難尋了吧。實際上,好漢們下館子最可能吆喝小二的是:“切二斤羊肉?!北彼我匝蛉鉃橹饕馐常肚宀s志》記載北宋時皇宮“御廚止用羊肉”。蘇東坡也有“十年京國厭肥羜”的詩句,這位美食家連出生五個月的羊羔都吃膩了,于是發(fā)明了“東坡肉”,當(dāng)然,豬肉在宋朝城市消費量也不小。
看包公戲,大家最期待也最激動的場景是什么?毫無疑問,就是包青天請出龍、虎、狗三口鍘刀,一聲令下,讓惡人身首異處。這個畫面看起來確實很爽,但包大人要是敢這么辦,估計很快就要被撤職查辦。在真正的歷史里,無論鍘刀,還是死刑立刻執(zhí)行,都是子虛烏有。
中國在秦漢時期就有死刑復(fù)核制的萌芽,到了包拯所處的北宋年間,已經(jīng)發(fā)展出一套完善的復(fù)核機制。宋朝時,死刑判決大都要上報提刑司、刑部或?qū)徯淘汉藴?zhǔn),然后才能執(zhí)行。一個犯人即使被核準(zhǔn)了死刑,也不能立刻執(zhí)行。唐宋年間,死刑不在朔望、上下弦、二十四節(jié)氣等日子執(zhí)行。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在電視上總看到“午時三刻處斬”的橋段,這也與歷史不符。唐宋時處決犯人通常是在黃昏時分。
現(xiàn)代人講程序正義,古時候何嘗不是?包青天再英明神武,也會有一時糊涂辦錯案子的時候。要是沒有一個復(fù)核的程序或讓犯人鳴冤的機會,即使是包青天,怕也免不了制造出幾起冤案來。
安徽合肥包公園是為紀(jì)念北宋名臣包拯而建。園內(nèi)有包公祠,正殿端坐八尺高的包公塑像,王朝、馬漢、張龍、趙虎侍立兩旁,并置有龍頭、虎頭、狗頭三鍘。然而,無論王朝、馬漢、張龍、趙虎,還是龍頭、虎頭、狗頭三鍘,都是虛構(gòu)的。
無論《三國演義》還是《隋唐演義》,武將手中兵刃,如關(guān)羽的青龍偃月刀、趙云的龍膽亮銀槍、羅成的五鉤神飛槍等,總是那么霸道拉風(fēng)。其實刀也好,矛也罷,在古代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都是普通士兵才用的武器。
相比于刀槍,真正的兵器貴族是馬槊。遙想曹孟德在長江上“橫槊賦詩”,睥睨天下,是何等威風(fēng)。還有趙云在八十萬軍中七進七出,“砍旗兩面,奪槊三條”,注意奪的不是刀,不是槍,而是槊。這些細(xì)節(jié),充分說明了馬槊在兵器中“高大上”的地位——非大將不能用。
馬槊看上去與矛類似,但槊鋒長,刃寬,能刺,能劈砍,殺傷力強大。大將用的馬槊打造工藝繁復(fù),如制作木桿,要取上等韌木的主干,剝成粗細(xì)均勻的篾,再將細(xì)篾用油繁復(fù)浸泡,泡到不再變形、開裂為止。最后把細(xì)篾與葛布層層膠合,再經(jīng)過桐油浸泡等工序,才能做出馬槊的桿。由此而成的槊桿,柔韌受力,刀砍不斷。
打造一支馬槊要耗時三年,且成功率僅有四成,因此造價高得驚人,豈是普通小兵可用?漢唐以來,馬槊一直是世家出身將領(lǐng)的標(biāo)志。
評書中使槊名人,首推單雄信。他手中一桿金釘棗陽槊,重一百二十斤。相傳單雄信祖上乃北周名將,雖然家世沒落,但家中仍是能建起莊園的一方土豪,自然玩得起槊。
至于呂布的方天畫戟、張飛的丈八蛇矛都是槊的變種。相較之下張三爺?shù)恼砂松呙?,就比關(guān)二爺?shù)那帻堎仍碌丁案邘浉弧钡枚唷_@是自然,張飛家是土豪,二爺不過是小販,玩不起槊啊。
但是,非要較真的話,青龍偃月刀也是杜撰的,這兵器最早出現(xiàn)在宋朝《武經(jīng)總要》里。真實歷史中,關(guān)二爺使用什么兵器呢?《三國志》記述了“斬顏良”的片段,“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斬其首還”,既然是將顏良“刺”于馬下,關(guān)二爺用的多數(shù)是馬槊之類的刺殺兵器。
所謂“福將”,顧名思義就是在戰(zhàn)場上福星高照,總能化險為夷的大將。這種人常以喜劇形象出現(xiàn),他雖非主角,卻能給讀者留下最深的印象。福將的代表性人物是程咬金、牛皋、孟良和焦贊。
仔細(xì)分析,幾乎每部演義評書中都有福將存在。福將們所處的時代不同,相貌卻是“千人一面”。他們都是身材高大,相貌丑陋,膽大心細(xì),還有一身忠肝義膽。而且不同評書的福將都有互相抄襲之嫌,比如《明英烈》里的胡大海和程咬金何其相似。
福將能有今天的面目,經(jīng)過了相當(dāng)長的歷史變化過程。以大名鼎鼎的程咬金為例,他出身世家大族——自曾祖起,歷代都在北齊為官。所以歷史上程咬金的兵器就是前文說過的“高富帥”兵器——馬槊。到了《說唐》故事里,程咬金雖然是世家出身,但家世沒落,成了和寡母相依為命的私鹽販子。
程咬金被改變身份是明末清初,在晚明的《隋唐遺文》、康熙年間的《隋唐演義》里,程咬金開始改頭換面。民間藝人包裝出了一位混世魔王程咬金。于是乎,“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程咬金的三板斧”成了現(xiàn)在中國人的常用俗語。
牛皋的身份變遷同樣如此。真實歷史中,他在岳飛手下是中軍統(tǒng)領(lǐng)。等到《說岳全傳》問世,錢彩筆下率真、勇猛的牛皋就一下深入人心。歷史上牛皋是因為反對議和而被秦檜殺害,小說則給了牛皋一個真正的喜劇結(jié)尾——在岳雷掃北中,上演了一出“氣死兀術(shù),笑殺牛皋”的傳奇。
網(wǎng)上有一批“武評”愛好者,就是依據(jù)小說中武將單挑的情節(jié),給關(guān)羽、呂布,或是給呼延灼、魯智深定個武力高下。評書里的武將單挑,我們耳熟能詳。長沙城下,老將黃忠大戰(zhàn)關(guān)云長;潼關(guān)陣前,許褚裸衣戰(zhàn)馬超,讓人讀來心潮澎湃。
但仔細(xì)一想,兩軍對壘,軍隊的人數(shù)、裝備、士氣,以及將領(lǐng)的指揮無一不影響戰(zhàn)場勝敗,戰(zhàn)爭沒有理由會被兩個逞匹夫之勇的將軍所左右。否則腳有殘疾的孫臏,也不可能讓孔武有力的龐涓死于亂箭之下。
歷史上,真正的著名武將單挑極其罕見。關(guān)羽斬顏良算是一例,還有就是孫策和太史慈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惡戰(zhàn)。太史慈曾帶一名隨從在野外與孫策一行偶然相遇,遂上前迎戰(zhàn)。當(dāng)時“策刺慈馬,而攬得慈項上手戟,慈亦得策兜鍪”,兩人打了一個平手。
古時武將不到保命的關(guān)鍵時刻,斷不會赤膊上陣,與敵將拼個死活。
通常所說的為將之勇,并不是單挑,而是率軍突營陷陣。如《三國志》中有呂布手下大將高順,此君常率精銳“陷陣營”,突襲敵陣,攻無不克;還有就是奪了侄子江山的明成祖朱棣,他時常率騎兵突襲軍陣,屢屢得手。不過,朱棣的勇武另有乾坤,皆因侄子建文帝有旨意,要抓活的。討逆軍上下被捆上手腳,才讓朱棣有恃無恐,不然明槍暗箭,匹夫之勇焉有活路?
(選自《講刊》2014年第1期,薦稿人:陳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