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舞

“您的醫(yī)?？ǔ霈F(xiàn)異常……”“您的銀行卡在北京被消費(fèi)一次……”“您有一張法院傳票……”2013年1月5日，中國警方聯(lián)手印尼、馬來西亞、泰國、越南、柬埔寨、斯里蘭卡等國警方，破獲一起國內(nèi)最大的跨國電信詐騙案，抓獲犯罪嫌疑人505名。2013年1月17日下午，該詐騙案最后一批23名大陸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回國，其中有好幾名年輕女性，她們曾經(jīng)是父母眼里的乖乖女。

經(jīng)過警方允許，筆者采訪了幾名被押解回國的“女工”，通過其中一名女工的講述，還原她們在異國他鄉(xiāng)通過幾十部電話詐騙國內(nèi)同胞的“非人經(jīng)歷”——

這樣的忽悠防不勝防，“好姐妹”雙雙被騙出國

22歲的劉瑩是珠海一家飯店的服務(wù)員。

2012年8月的一個周末，她正在宿舍打掃衛(wèi)生，室友王佳從外面回來，手里還拎著一大包衣服。王佳和劉瑩是老鄉(xiāng)，都來自貴州，在同一家飯店打工。

劉瑩問王佳哪來的錢買這么多新衣服，王佳得意地說：“別人送的！就是我前一陣子認(rèn)識的那個張姐。”

“你說那個張嵐呀，經(jīng)常來飯店吃飯的女人？”劉瑩回憶，前段時間，店里突然來了一個衣著光鮮的女客人，不僅天天來消費(fèi)，出手還十分大方。

過了幾天，王佳突然神秘兮兮的告訴了劉瑩：“我要出國了！”劉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傻了吧，你當(dāng)出國是回趟老家那么容易??！”“我說真的！”

見劉瑩“咬鉤”，王佳來了精神，“張姐給我找了份工作，一個月保底能拿5000元！就是遠(yuǎn)了點(diǎn)，在斯里蘭卡，她晚上請我吃飯，談出國的事，你陪我一起去，請她幫著把你也弄出去吧?！?/p>

晚上，劉瑩陪著王佳來到了一家高檔餐廳。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張姐對劉瑩很熱情，就像是認(rèn)識許久的朋友一樣。張嵐說，斯里蘭卡的公司是她朋友開的，因?yàn)槭浅踅?，想從國?nèi)找?guī)讉€信得過的人去幫忙。王佳一個勁地慫恿劉瑩跟她一道走，劉瑩想到遠(yuǎn)離故土，下不了決心。

此后一個星期，張姐對劉瑩的熱情絲毫不減，時不時帶她出去逛街買衣服。

王佳的出國日期到了，劉瑩還沒同意和她一道走。王佳急得給張姐打電話，張姐笑著問王佳：“你是不是真心想讓她和你一起去掙大錢，過好日子？”“那當(dāng)然了！我們一直親如姐妹！”

“我有一個主意……”“張姐，這樣會不會不好呀，要是劉瑩知道了，肯定會怨我的！” “傻丫頭，你是讓她去掙大錢，又不是害她，她要是知道了，也只會感謝你，不會怪你的。”

第二天，王佳回到家，故作無精打采的在劉盈面前晃來晃去：“唉！張姐碰到個麻煩事兒，要是湊不夠出國的人數(shù)，斯里蘭卡那邊就算她違約，要賠很多錢，可這一時半會讓她到哪去找人啊，這種事，我也幫不上忙，張姐平時那么照顧我，我沒臉跟她出去了！劉瑩，要不你就和我一起走，也算是幫張姐一個忙？”

劉瑩有些動搖。王佳加大攻勢：“就是去走個過場，要是不滿意，還可以回來，張姐說回來的路費(fèi)由她承當(dāng)?！眲撘ба?，同意了。

晴天霹靂，“撈金門”原是虎口狼窩

2012年9月30日，劉瑩和王佳在張姐的安排下，從珠海過境到澳門，再乘船到香港，飛往泰國，然后轉(zhuǎn)機(jī)到斯里蘭卡。張姐并沒有跟來，接待她們的是一個叫李齊的男人，初到斯里蘭卡的一周，李齊帶著她們住豪華賓館，吃高級餐廳，還帶她們買高檔的化妝品、衣服，陪她們玩遍景區(qū)。

劉瑩和王佳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沖昏了頭腦，她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2012年10月初，劉瑩和王佳來到了她們工作的地方，位于科倫坡的一幢三層小別墅中。劉瑩有點(diǎn)好奇，難道這里居然是一個辦公樓嗎？

直到一疊電信詐騙劇本被擺放在她們面前的時候，劉瑩才意識到，自己被騙到斯里蘭卡來是做什么的。李齊告訴她們：“你們的工作只有一項，就是往國內(nèi)打電話，給各種各樣的人打電話，沒完沒了的打，想方設(shè)法把他們的錢騙到公司的賬上。”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劉瑩驚慌不已，劉瑩想離開，可還沒等她走到門口，臉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我們不干了，快讓我們走！”王佳嚇得臉色蒼白，又急又氣?！澳銈円歉易?，我就報警，到時候就說你們才是詐騙主謀！”李齊和另外一個臺灣男人惡狠狠地說，“反正你們也走不了了，還不如老老實(shí)實(shí)的在這干，一個月5000的保底工資你們照拿，每干成一樁業(yè)務(wù)我還給你們提成?！?/p>

劉瑩和王佳被沒收了護(hù)照，軟禁在了這一幢小別墅中，與外界切斷了聯(lián)系。眼看著逃跑無望，劉瑩心一橫，索性答應(yīng)了李齊。

這幢小樓里，除了劉瑩和王佳外，還有8個臺灣人、李齊和另一管理員。劉瑩她們的工作就是實(shí)施電信詐騙，按劇本上的電信詐騙流程，分為三線詐騙人員。劉瑩是第一線，就是冒充法院的工作人員，以對方銀行卡或社?？ㄇ房钤獾狡鹪V為名實(shí)施詐騙，如果她能順利將電話轉(zhuǎn)接到二線詐騙人員那里并成功詐騙，便能獲得詐騙額7%的提成。

而第二線則冒充公安人員，以對方涉嫌“詐騙”或“洗錢”等罪名要求對方配合調(diào)查，再由第三線人員以“高級檢察官”等身份哄騙受害人將卡上的錢轉(zhuǎn)至詐騙賬戶。

劉瑩手上所謂的“劇本”有幾十頁厚，上面設(shè)計了好多種情景，每種情景的人打來電話怎么應(yīng)對，遇到對方質(zhì)疑，要怎么回答才能讓對方信服，等等。

比如醫(yī)保詐騙，如果對方說他最近沒有住院，這時你要說：“我計算機(jī)里有記錄，你在某月某日因車禍大腿骨折在某市某人民醫(yī)院住院，在某月某日出院，住院金額XXXX元!你確定這不是你的住院記錄嗎?但這個銀行賬戶是你的名字啊？你有遺失過證件嗎?”如果對方說沒有遺失過證件，那你就說：“你的個人材料被人拿來我們社保局冒名申請了保險金，還被人拿去銀行開了戶! 我們要通知當(dāng)?shù)毓簿郑簿值耐緯懵?lián)絡(luò)，你要配合公安局破案，不然我們社保局會取消你所有的社會福利!”

經(jīng)過培訓(xùn)，并對著詐騙劇本反復(fù)練習(xí)后，劉瑩和王佳走上了“工作崗位”。第一天，劉瑩就成功獲得了詐騙額1000元，對方是個退休在家的老人，接到她的電話時，老人家沒有任何懷疑的就相信了她的話，很快就將錢打到了她們指定的銀行卡上。掛掉電話的那一瞬間，劉瑩只覺得心似千斤重。

劉瑩接連又成功獲得了幾筆不菲的提成，一個月下來，她的工資達(dá)到了2萬元之多。那一天，她買了許多的化妝品和衣服，刷掉了卡里所有的錢。

慢慢的，劉瑩的詐騙技巧越來越熟練，詐騙到的金額也越來越大。到斯里蘭兩個月后，光提成就超過2萬元，但是管理員一直對她說，你要繼續(xù)努力，做大“業(yè)務(wù)”。

2012年12月的一天，劉瑩像往常一樣開始了工作。這次，接電話的是一個溫和的女聲，通過對話，劉瑩很快便了解到對方的身份和背景。這是一個高中老師，還有幾個月就退休了，在整個對話過程中，對方一直很溫和很有耐心的配合著劉瑩的工作，顯然是相信了劉瑩所謂的“法院工作人員”的身份，當(dāng)劉瑩按照劇本一步一步哄騙對方轉(zhuǎn)接到警察局時，對方也絲毫沒有懷疑。

不一會兒，管理員就滿意的告訴她，又一筆錢到帳了， 16萬。

16萬，對她們來說甚至算不上一筆很大的“業(yè)務(wù)”，但那卻是一個普通人一輩子的積累，因?yàn)樗?，那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不知道她會不會想不開。想到這里，劉瑩痛苦的捂住了臉。

第二天，劉瑩覺得自己的精神很差，在打電話的過程中，她不是結(jié)結(jié)巴巴驚慌失措，就是對方一出聲，她就直接把電話掛了。管理員之一的李齊看她狀態(tài)實(shí)在很差，但平時表現(xiàn)也算不錯，就破例放了她一天假，讓她好好休息。

得到了休息的機(jī)會，劉瑩一分鐘也不愿在那幢憋死人的別墅里待著，她漫無目的的在大街上游蕩，看著街上的人一個個忙碌而踏實(shí)的從她身邊經(jīng)過。商場里的奢侈品再也不能讓她有任何的安慰，高檔的餐廳吃起來也味同嚼蠟，她每花出去一分錢，心里的罪惡感就強(qiáng)烈一分。

看著路邊玻璃櫥窗中反射出的自己，一臉蠟黃，面容憔悴，神情驚恐，劉瑩覺得自己就像過街的老鼠，每天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在這華燈初上的街頭，她慢慢地蹲了下來，任憑淚水在臉上肆虐……

孤苦無依，誰能為我找到回家的路

回到別墅后，劉瑩還得繼續(xù)工作。有好幾次，她接到了來自老家貴州的電話，在異國他鄉(xiāng)聽見鄉(xiāng)音，劉瑩緊緊著手中的電話，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這樣的情況多了，逐漸引起了管理員的注意，劉瑩挨過罵，甚至挨過打，可是每次，她都流著淚不發(fā)一言，到了下次，還是一樣我行我素。

為了不引起家中的懷疑，在斯里蘭卡的幾個月里，劉瑩她們每個月可以往家里打一次電話，每次都有人在一旁監(jiān)視。

臨出國時，劉瑩曾告訴過家里自己是在國外的餐館打工，每次打電話時，她也會假裝自己在國外過的很好，經(jīng)常是一邊忍住哽咽保持正常聲調(diào)說話，一邊卻忍不住淚流滿面。有一次，劉瑩給家里打電話時，母親無意中說起了鄰居被騙走幾萬元養(yǎng)老金的事情：“這些電信騙子太不是東西了，活該被抓起來！瑩瑩，你在國外也要一切小心，千萬別被人騙了?。　蹦赣H關(guān)切的囑咐一聲聲砸在劉瑩的心上，她哽咽著說道：“媽，我知道了，你也要小心，自己多注意一些?！奔蓱勁赃叺墓芾韱T，劉瑩不敢再與家里多說，匆匆掛斷了電話。

從那以后，劉瑩心里的愧疚感越來越深，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的父母知道了自己的女兒也成了他們口中該死的電信騙子，會是什么樣的表情，她也無法去面對那些被她騙過的人們，每天她都在噩夢中醒來，然后睜著眼直到天亮。想起曾經(jīng)在珠海的小飯店里打工的日子，劉瑩悔得肝腸寸斷，那時候的日子雖然辛苦，可是賺到的每一分錢都是踏實(shí)的，而現(xiàn)在，即使每天都有高額的提成，她卻從來沒有真正開心過……

當(dāng)劉瑩苦苦掙扎在崩潰的邊緣時，江蘇警方也早已展開了抓捕行動。2012年9月12日，江蘇省警方接到報案，蘇州市吳中區(qū)發(fā)生一起損失120多萬元的特大電信詐騙案。此后蘇州又發(fā)生多起案值近百萬元的電信詐騙案，市民損失總金額達(dá)到700萬元左右。江蘇警方火速展開偵查，經(jīng)過技術(shù)追蹤，警方確認(rèn)所有詐騙電話都是通過境外的網(wǎng)絡(luò)撥打的，而窩點(diǎn)主要分布在泰國、菲律賓、斯里蘭卡、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經(jīng)公安部協(xié)調(diào)，2012年12月中旬，江蘇警方派出了5個境外工作組，分別趕赴五個國家追捕犯罪嫌疑人。

2012年12月15日，由公安部、江蘇省公安廳、蘇州市公安局組成的第一批抓捕民警抵達(dá)里斯蘭卡首都科倫坡，先和中國駐斯里蘭卡大使館取得了聯(lián)系。12月17日，中國警方正式照會斯里蘭卡國防部，抓捕民警和斯里蘭卡警方商談了具體合作事宜。通過中國警方提供的線索，斯里蘭卡警方摸排出了9個嫌疑地點(diǎn)，雙方將抓捕行動定在了12月21日。

12月20日，中方增援的11名警力坐了9個多小時飛機(jī)，于北京時間凌晨一點(diǎn)抵達(dá)科倫坡。隨后抓捕民警立即開會，落實(shí)了第二天的抓捕計劃。

2012年12月21日早上八點(diǎn)半，劉瑩正準(zhǔn)備下樓去吃早飯，突然一個臺灣人急急忙忙的跑了上來，嘴里還大聲喊著：“警察來了！”然后劉瑩就看見一個警察沖了上來，后面還跟著好幾個警察。一瞬間，劉瑩的腦海一片空白，她完全沒有了意識，只知道跟著警察的指令動作，很久之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被抓了，回過神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終于可以回家了，可以結(jié)束這樣的生活了?？吹骄?，劉瑩沒有驚慌，反而有一種期盼已久的解脫感。

坐在飛往家鄉(xiāng)的飛機(jī)上，劉瑩的心里從未有過的平靜，每個人都會犯錯，她也一樣，好在她還年輕，以后的路還有很長。有了這一次的教訓(xùn)，她以后只想好好的生活，做一個踏實(shí)的人。（文中劉瑩、王佳為化名。未經(jīng)作者同意，本文禁止轉(zhuǎn)載，上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