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秋
摘要:《外套》是果戈理著名的中篇小說,小說中作者以外套為主線生動地刻畫了令人又憐又恨的小人物巴什馬奇金的形象,通過對其卑微一生的再現(xiàn),我們可以了解到其身后極其黑暗的俄國社會現(xiàn)實以及它對人性的摧殘和踐踏。
關(guān)鍵詞:果戈理;外套;俄國
中圖分類號:1512.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0961(2014)01—0070—03
《外套》的主人公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巴什馬奇金是一個部里的抄寫員。他熱愛自己的抄寫工作,勤勤懇懇,即使受人欺辱也從不傷心絕望,可就是這樣一個卑微到骨子里的小人物依然難逃悲慘命運的劫難——為一件外套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的死是對麻木不仁、行之將死的俄國黑暗統(tǒng)治的控訴,最后的鬼魂復仇更是將這種控訴上升到令人窒息的地步。走近這樣的小人物,能使我們更清楚地認識當時的俄國社會。
一、巴什馬奇金的悲劇形象
(一)命中注定的卑微
主人公一出世就蒙上了一層悲劇色彩,文中有一段這樣的描述:他們給了產(chǎn)婦三個名字,讓她任選其一:莫基亞、索西亞和殉道者霍茲達扎特。“不行”,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已故的母親想了想,“這些名字都不合適”。為了讓她稱心如意,他們把日歷翻了一頁,上面寫著另外三個名字:特利菲里、杜拉、瓦拉哈西。“真讓人受罪”,母親說,“都是些什么名字呀,說實話,我聽都沒聽說過。要是瓦拉達特或瓦魯赫也行,可翻出來的卻是什么特利菲里和瓦拉哈西”。他們又翻了一頁日歷,上面寫著兩個名字:帕甫西卡基和瓦赫季西?!八懔税桑铱闯鰜砹恕?,母親說,“這孩子就這命。既然如此,就給他起父親的名好了。他父親叫阿卡基,兒子也叫阿卡基罷”。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孩子受洗的時候哭了,還做了個鬼臉,好像知道自己將來要當九品文官。從起名這一細節(jié)就可以看出阿卡基卑微的出身以及已經(jīng)為他定格的命運。正如愛普斯坦所說:“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是‘小人物”,“是整個俄羅斯文學中最卑微的,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卑微的小人物”。雖然這是作者有意的安排,但卻為之后人物命運的發(fā)展埋下很好的伏筆。
(二)勤奮而又悲涼的一生
巴什馬奇金作為一個部里的九等文官、一個抄寫員是十分盡職盡責的,他對自己的工作不僅僅是出于熱心,而是熱愛。他經(jīng)常沉醉于自己的抄寫工作而不能自拔,他在自己的工作中看到的是一個色彩繽紛的世界。這也是在“外套”這件事出現(xiàn)之前巴什馬奇金生活中唯一的樂趣。他是如此勤奮,可他的勤奮不但沒有獲得升職,卻連同事的尊重都沒有贏得。看看他的同事是如何對待他的:他進門時門衛(wèi)不但不起身,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就當是一只普通的蒼蠅飛過了接待室;上司讓他抄寫公文的時候連一句客套話都不說,而是直接將公文塞到他的鼻子下;周圍的同事經(jīng)常絞盡腦汁地想出一些故事來嘲笑他,要么說他要和七十多歲的房東太太結(jié)婚,要么往他頭上扔紙屑說是下雪了。諸如此類的蔑視與侮辱,在巴什馬奇金看來似乎沒什么,或者說他已經(jīng)習慣了,只是在碰到他的胳膊妨礙他工作的時候他才會說:“請別再打擾我,你們干嗎欺負我?”在短暫的“抗議”之后,他就又會投入抄寫工作中,像一臺機器一樣繼續(xù)運轉(zhuǎn)著,他也不曾想自己的生活會有什么改變?!俺瓕戇@一工作已經(jīng)滲入到巴什馬奇金的骨髓里,進入他的靈魂最深處,在他佝僂著低垂的身軀中隱藏著的只有抄寫,這似乎也是他生命存在的所有形式的集中呈現(xiàn)。”
(三)一件外套引發(fā)的悲劇
但命運卻并沒有垂青這樣一個勤勤懇懇的小人物,當巴什馬奇金走進裁縫彼得洛維奇家的那一刻開始,他的生活就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當他聽裁縫說必須要做一件新外套而且價錢是一百五十多個盧布的時候他發(fā)出了自己生平第一次喊叫。這喊叫似乎是一種抗議,但很快就被隨之而來的沮喪所代替,繼而他又以平日里逆來順受好脾氣的樣子懇求裁縫給他補一補,不要做新的了。當?shù)玫降氖欠穸ǖ拇饛蜁r,巴什馬奇金甚至失魂落魄到朝家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被崗警呵斥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梢娺@一事件對他的打擊是多么巨大。在看到事情無法改變之后,他開始積極地對待這件事,甚至比對待自己的工作還要殷勤:晚茶不喝了,蠟燭不點了,走路輕抬輕落以免磨壞鞋底……總之就是竭盡所能地節(jié)省一切本就捉襟見肘的生活開銷。即使這樣,巴什馬奇金也沒有被打垮,反而更加堅強,比以前更有活力而且更有目標——未來的外套變成了他的精神食糧,變成了一個可以與他相伴一生、使他不再孤單的生活伴侶。小人物的要求已經(jīng)低到不能再低,只是做一件外套就可以令他如此興奮,覺得人生已經(jīng)很滿足了。俗話說得好,“人善人欺天不欺”??蛇@句話在巴什馬奇金身上并不適用,他的人生竟終結(jié)在他夢寐以求的新外套上。當他從裁縫手里接過自己節(jié)衣縮食幾個月?lián)Q來的新外套時,他仿佛過節(jié)一般快樂,穿著新外套來到部里接受著同事們調(diào)侃的祝福。巴什馬奇金的新外套頓時成了部里的大新聞,大家都跑來看他的新外套并且起哄要他請客,不知所措的巴什馬奇金最后被一個官員的“慷慨”所救并受邀參加在官員家舉辦的以自己的新外套為名義的聚餐。
他高高興興地踏上了一片自己幾乎從未涉足的區(qū)域,那里街道熱鬧非凡,穿著奢華時髦的男女、轎式馬車……一切都令巴什馬奇金眼花繚亂。來到所謂為他而準備的聚會上,他感到的不是快樂而是不自在,甚至到了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步。這是一種典型的“人群恐懼癥”和“廣場恐懼癥”。他完全不適應(yīng)這種場合和氛圍,平日里機械的生活已經(jīng)幾乎使他喪失了與人交流的能力,剩下的只有恐慌。最后,他悄悄地背著主人離開了那個自己有生以來幾乎從未涉足過的場所,準備回自己的家??刹恍揖驮谶@時發(fā)生了,他剛剛穿了一天的外套被人搶走了。無助的巴什馬奇金回到家度過了難熬的一夜,第二天便為自己被搶的外套開始奔波。找了三次區(qū)警察局長,都被以各種理由拒絕接見,第四次時巴什馬奇金終于爆發(fā)了,以平日里從未有過的語氣告訴文書說自己是部里來的,找局長有公事,再不讓進去就告他們的狀,到時候有他們好看的。這可能是巴什馬奇金生平第一次撒謊、發(fā)火。雖然見到了局長,但是他對巴什馬奇金卻并未有實質(zhì)性的幫助,反而質(zhì)問他為什么那么晚了還不回家、去哪鬼混了。在大家的建議下,巴什馬奇金決定去找一位顯要人物以期從他那得到幫助。可事情遠不像他想的那么簡單,這位大人物是前不久剛剛被提拔為將軍的,但他身上卻很快表現(xiàn)出所謂大人物慣有的習氣——在他上班時所有的下屬都要到樓口迎候;不允許任何人直接見他,必須遵循嚴格的程序,即從十四等文官開始逐級報到他這里來;喜歡說三句話:你好大的膽子!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誰嗎?以顯示自己的官職和權(quán)力。就是這樣一位大人物用自己的“威嚴”將巴什馬奇金嚇得癱軟在地,最后被抬出了辦公室,在回家的路上咽炎發(fā)作以致一病不起。一番掙扎之后,巴什馬奇金結(jié)束了自己默默無聞的一生。
一只鵝毛筆、一刀白紙、三雙襪子、兩三粒紐扣和一件長衫,這就是巴什馬奇金勤勤懇懇了一輩子留下的所有物件。生前低聲下氣、默默無聞的巴什馬奇金死后卻在彼得堡掀起一場血雨腥風——鬼魂復仇。一個專門勒索外套的鬼魂開始在彼得堡出現(xiàn),他搶走所有經(jīng)過的人身上的外套,不管是貓皮、海貍皮、浣熊皮、狐貍皮還是熊皮。最終,鬼魂搶走了大人物的外套才心滿意足地“消失”了。
二、巴什馬奇金悲劇之源
(一)巴什馬奇金自身性格悲劇
透過巴什馬奇金的一生,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悲劇結(jié)局是有自身不可否認的原因的:膽小懦弱、逆來順受、不知進取、自我麻痹——是當時很多俄國人的真實寫照?!鞍褪柴R奇金雖然生活在俄國社會經(jīng)濟發(fā)生巨變的時代,生活在底層平民當中,卻沒有從自身軟弱怯懦的性格中體察到遭受欺凌的事實,沒有激發(fā)起不平則鳴和討回公道的價值取向?!笨v觀巴什馬奇金的一生,他第一次叫喊是在聽到新外套的價格時,第一次罵人是在外套被搶之后向崗警抱怨時。而平時無論同事們?nèi)绾纹圬撍?,他都不吭聲,總是默默忍受著那些并不?yīng)該承受的蔑視與侮辱,似乎這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了,就像他每天要做的抄寫工作一樣,沒什么可反駁和抱怨的。受別人欺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外部因素,不受他自己本身控制,那么他自己又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呢?他不在意自己的穿著,制服上經(jīng)常粘著些什么東西,帽子上總有些瓜皮的污穢,食物上的蒼蠅也會一起吃下去,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不只社會不“愛”他,他自己甚至都已經(jīng)放棄自己了。他從來不曾想過要改變自己的生活,甚至可以說他是害怕改變的,部長曾經(jīng)要他按照已有的公文另擬一份公文,而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卻把巴什馬奇金嚇得渾身冒汗,并一再要求還是抄點什么比較好。因這一細節(jié),車爾尼雪夫斯基曾稱巴什馬奇金為“全然的白癡”。由此可見,巴什馬奇金已經(jīng)完全麻木了,他生活著似乎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履行每天的一套程序:吃飯、睡覺、抄寫公文、被人欺負。這已經(jīng)完全是一部物化了的機器,一部只會運轉(zhuǎn)而沒有思想的機器,根本談不上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反抗社會的不公。
(二)麻木不仁的俄國民眾
從巴什馬奇金身邊的同事身上,我們看到的則是鮮活的俄國社會——民眾百無聊賴、庸庸碌碌、麻木不仁。這些人白天在部里混日子,下班之后在各種娛樂場所混生活,整個一個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樣子。他們極少具有同情心,大部分人都是諂上欺下的好手,常常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這些人的生活已經(jīng)無聊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們編造瞎話取笑巴什馬奇金要和七十多歲的房東太太結(jié)婚,往他頭上撒紙片說是下雪,當?shù)弥褪柴R奇金有了一件新外套時竟然像知道了天大的新聞一樣奔走相告,并很快聚集到門衛(wèi)室來“祝?!卑褪柴R奇金,有些人甚至可以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人行道上行人的腳蹬褲上的套袋開線了……這就是當時俄國社會的大多數(shù)公務(wù)員的真實寫照,在那樣一個黑暗的時代,人人自危、無人進取,所有人都只是機械地重復自己每天的工作,不出錯不惹麻煩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工作之外的時間也全部獻給了各種無聊的社交活動,在這些場合繼續(xù)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講著別人的笑話再被別人取笑,僅此而已何談進???
(三)腐敗癱瘓的俄國官僚機制
從巴什馬奇金周圍的大人物身上,我們則看到了一個腐敗、癱瘓、垂死的俄國官僚機制。副股長直接把公文塞到他鼻子下而沒有一句客套話;一些稍有良知的同事想為他籌錢買外套,卻因要購買部長的畫像及科長朋友的書而最終無果;外套丟了之后四次拜訪區(qū)警察局長才被接見,可得到的卻不是幫助而是訓斥;最后找到了一位“大人物”,為了在自己朋友面前擺架子將巴什馬奇金晾在外面半天,到與友人實在無話可聊才把巴什馬奇金叫進去,見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話就是自己在得知當了將軍之后耗時一周對著鏡子練出來的:什么事?怎么回事,我的先生?不知道規(guī)矩嗎?找到什么地方來了?不知道該怎么辦事嗎?這事要先向辦公室交個呈文,轉(zhuǎn)到股長,轉(zhuǎn)到科長……這些形形色色的官員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機體將要壞死的前兆,他們不斷地腐蝕著國家這部機器,最終使其奄奄一息。這也正是當時彼得堡的真實寫照,“19世紀40年代前后尼古拉沙皇時代的彼得堡,既是官僚集團的大本營和專制制度的神經(jīng)中樞,也是集權(quán)勢、腐敗和暴力于一體的罪惡之地”。
三、結(jié)語
上述社會現(xiàn)象及其催生出的這些病態(tài)的人,歸根結(jié)底都是當時的社會制度以及黑暗統(tǒng)治造成的。正如果戈理在給自己母親的信中寫的:“人民死氣沉沉……到處是職員和官吏,人人都在談?wù)撟约壕掷锖筒坷锏氖虑椋诡^喪氣,整個社會陷入清閑而猥瑣的工作中,人們就在這些工作里面白白消耗自己的生命?!钡拇_如此,19世紀的俄國深受反動黑暗的沙皇專制制度的殘害,這種無情的制度讓人民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和思考。如果有人膽敢嘗試,那么最終的結(jié)果便是被鎮(zhèn)壓,1825年的十二月黨人起義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這次轟轟烈烈的反專制運動失敗之后,當局更加強了對人民各方面的控制和打壓。不僅依靠殘酷的農(nóng)奴制繼續(xù)壓榨人民,而且加強了思想領(lǐng)域的專制。尼古拉一世任命當時以保守著稱的烏瓦羅夫為教育部長。烏瓦羅夫頒布了很多法令,如禁止貴族子弟去西歐留學,禁止從西歐進口書籍,實行嚴厲的報刊審查法令,以此來遏制一切變革思潮的蔓延。可想而知,在這樣一個既無人身自由又無思想自由的社會中,人民過著怎樣的生活——久而久之進步思想被磨滅、進取意識被扼殺,再加上自身的軟弱,人民就逐漸變得麻木不仁、百無聊賴、死氣沉沉。果戈理通過一個九等文官的悲慘遭遇向我們展示了當時整個社會的病癥,這件外套引發(fā)的不只是一樁命案,更揭露了其背后錯綜復雜的社會現(xiàn)狀以及令人窒息的黑暗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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