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的功能,沒有誰比唐太宗李世民說的更精辟,“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資治通鑒》唐紀(jì)十二)短短幾句話,揭示了三種鏡子——銅鏡、古鏡、人鏡;闡述了三種功能——“正衣冠”、“見興替”、“知得失”?!罢鹿凇笔恰般~鏡”的自然功能,“知興替”是“古鏡”的治國功能,在這里只談這“人鏡”。
“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講的是人際之間要把互動對象作為參照、作為鏡像,在與他者的比較中看到真實的自己。初唐時的魏征正是唐太宗李世民不可須臾分開的 “人鏡”。貞觀八年 (公元634年),李世民曾這樣說:“征箴規(guī)朕失,不可一日離左右。”(《資治通鑒》唐紀(jì)十)李世民的虛懷若谷,魏征的面折廷爭,二者的結(jié)合是成就“貞觀之治”的重要因素。正因如此,魏征死后,李世民才會痛心地說:“魏征歿,朕亡一鏡矣!”(《資治通鑒》唐紀(jì)十二)
有人講,人們之所以自我感覺良好,往往囿于縱向比較。從與時俱進(jìn)的角度看問題,這話并非全錯。但我以為,精神狀態(tài)上的不自知,甚至錙銖必較,蠻觸相爭,往往是因為不能客觀定位自我。在社會生活中,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對待他人,如何權(quán)衡得失,如何計較利弊,應(yīng)當(dāng)在我者與他者的互動與映照中作對比。而這個他者也就是我者的“人鏡”。
清人錢大昕有一篇著名的《鏡喻》,很形象地描述了我者與他者的相互關(guān)系,“目能見物而不能見吾之面,假于鏡而見焉?!保ā稘撗刑梦募罚┭劬梢钥吹饺f物,卻看不到自己的臉,只有借助鏡子才能達(dá)到目的。人只有在與他人的相對關(guān)系中,才能看到真實的自我。正因為鏡子具有“不有心于好丑,而眾形其必詳。同實錄于良史,隨善惡而是彰”(晉·傅咸《鏡賦》)的功能,我者才能在與他者的比較中,客觀而準(zhǔn)確地為自己定位。然而,總是有人太過自信:“我自己有眼睛,用鏡子干什么?”(“吾自有目,烏用鏡為?”)不知自己臉上有黑痣,卻覺得沒人比自己更漂亮(“不知己面之黑子,泰然謂美莫己若”),如同烏鴉落到豬身上,甚至“左右匿笑,客終不悟”(《潛研堂文集》),弄得錢大昕先生也為之“悲夫”了。
錢大昕在《鏡銘》中如此贊揚(yáng)鏡子:“賢哉鏡機(jī)子,直諒世無比。爾妍樂媸,明以示爾。”他說的哪里是物理的“鏡機(jī)子”,分明就是“人鏡”。他對一些世人感到惋惜:“人苦不自知,嫫母(丑女)自以為西施”。其實,這樣的毛病也是“古已有之”。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有一則“鄒忌諷齊王納諫”的故事,其主旨是,鄒忌勸齊王廣開言路,實行開明政治,談的都是治國安邦的大道理。不過,他向齊王提建議的方式,卻是以“人鏡”來取譬設(shè)喻。
這個鄒忌“修八尺有余,形貌昳麗”,是齊國的“大帥哥”。上朝之前,通常要照鏡子、正衣冠。他深知“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對鏡子中的自己總有些不自信,于是頗有民主風(fēng)度地征詢妻、妾、客三人的意見,讓她(他)們評判,“吾孰與徐公美?”答案是一元化的:“徐公何能及君也?”及至第二天,徐公來訪,“熟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yuǎn)甚?!蹦敲?,自己的妻、妾、客為什么都說徐公不如己,問題出在哪里呢?鄒忌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于明白了,“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保ā稇?zhàn)國策·齊策》)
在今天看來,故事中的鄒忌先生頭腦足夠清醒,他不僅以徐公為“人鏡”,在我者與他者的比較中看到自己的差距,而且其妻、其妾、其客都被他當(dāng)作“人鏡”,從中體悟到,由于種種利害瓜葛,這“人鏡”也會變成“凸透鏡”或“凹透鏡”。由此可見,“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并不是一道可以通用的數(shù)學(xué)公式。即使對于“人鏡”也要進(jìn)行具體分析。
我國現(xiàn)代詩人艾青曾寫過一首題為《鏡子》的小詩,詩中的鏡子,既不是銅鏡,也不是古鏡,正是一面“人鏡”,引在下面,詩雖數(shù)行,遠(yuǎn)勝千言——
僅只是一個平面
卻又是深不可測
它最愛真實
決不隱瞞缺點(diǎn)
它忠于尋找它的人
誰都能從它發(fā)現(xiàn)自己
或是醉后酡顏
或是鬢如霜雪
有人喜歡它
因為自己美
有人躲避它
因為它直率
甚至?xí)腥?/p>
恨不得把它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