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我和妻子凌晨趕回家里。從西北到北京,再到邢臺,一路火車。凌晨兩點,一直蜷縮在面包車上等我們的姐夫眼睛惺忪,在昏黃燈光下與我們相互找見,一句話也沒說。司機抄近路,面包車在春天的冀南平原凌晨拼命穿越。呼呼風聲外,村莊和山崗接連不斷。四點多到家里,我邁進門檻,燈光昏黃,氛圍肅穆,父親躺在舊時炕上,身上衣衫整潔,腳蹬一雙清代官靴,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帽,臉上蒙著馬頭紙。親戚們坐在炕上,形成一個半圓圈。袖著手的妗子說:不要哭了啊獻平,等天亮了再哭!我走到父親頭邊,想掀開看看父親。卻又不敢。母親替我掀開,說恁爹右眼一直沒合上。小姨媽說:俺姐夫是在等你們兩口子!前天晚上,馬上就不行了,叫獻平。俺為了哄他,叫聚平假裝從門口進來,說是你趕回來了。誰知道,恁爹看了看說不是獻平,是聚平。
我鼻子酸了一下,想哭。也明知道,小姨媽說這話,也含有催淚成分??晌揖褪强薏怀鰜?。憋了一會兒,哭聲都到嗓子眼兒了,也還是沒哭出聲。我嘆息一聲,坐在凳子上。
這是2009年3月10日凌晨,父親已經(jīng)故去27個小時了。冷空氣還在南太行鄉(xiāng)村逗留,不一會兒,腿腳就凍麻木了。第二天一大早,按照老家風俗,要趕在陽光落地前,把左邊的門板(男左女右傳統(tǒng))拆下來,再用凳子和磚頭架在屋子中央,然后把父親肉身從炕上抬過來。我和弟弟,還有幾位幫忙的叔伯和堂兄弟,分別抱了父親的頭腳和身子,一起用力,把父親安放在屋子中央的門板上。
父親的一位遠房堂兄,是個陰陽風水先生。做這件事之前,他神色嚴肅地對我說:恁爹肉身過屋梁時,你和聚平一定要大聲告訴他。我懵懂,母親過來說,就是讓你喊爹,告訴他說:過屋梁了。要不然,他不知道?;陜哼€在炕上呢!這顯然是一個相信死而有靈的傳統(tǒng)風俗,在他們看來,人死了,靈魂一定還在。后來,我去打問上年紀的人,他們說:人死后七天,靈魂還沒有意識,仍舊附著于肉身。
停放好后,父親仍舊躺在那里,臉上是馬頭紙。一位堂兄抱來了一堆谷子秸稈,放在靈臺屋地上,我和妻子,弟弟及其媳婦,還有干姐姐等人跪在上面。因為正對著門,風不斷把父親臉上的白紙掀開,露出已經(jīng)刮干凈胡子的臉,還有早已經(jīng)脫落了的下巴,尤其是那只一直不肯閉上的眼睛,好像還在看著我。
我感到驚悚,又覺得悲傷。有的時候,我想父親會忽然坐起來,或者伸出手掌,像往常那樣,沖我要煙抽。在我意識里,我從沒有想到父親會這么快死去。春節(jié)時,我和妻子兒子在老家,雖然他一直躺著,吃東西很少,幾乎以藥液維持生命,但他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很好,不糊涂,也不怨艾。我們說話,他有時候也突然冒出來一句。想吃花生了,我們就剝一些,用鐵勺給他炒好,再用搟面杖搟成粉末,喂給他。隔幾天,我和妻子為他洗洗頭,刮掉胡子,再洗腳,擦身子。
可我們離開還不到半個月,他就故去了。我和妻子急忙往回趕,要是那天有航班,我們就可以見他最后一面了,他不會至死眼睛都不閉上。想到這里,我才覺得,父親其實在人生最后一刻想見到的人竟然是我和我妻子。這其中,我長子的身份可能占一定比例,但母親和弟弟,還有弟媳婦、干姐姐,以及他的三個孫女,都是一樣的親人??伤麨槭裁粗了酪膊缓磕?,小姨媽故意讓弟弟冒充我從門外走進來,要是他覺得這樣也沒有什么遺憾的話,就不會那么清醒甚或固執(zhí)了。
想到這里,我愈發(fā)覺得悲傷,更多的是慚愧。
漸漸上午了,陽光稀薄,人聲鼎沸。我一直跪在父親靈前,低著頭瞎想。這種儀式,是我平生第一次。臨近中午,我忽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我不會連哭帶說,只是一聲一聲喊爹,要把嗓子撕開一樣。我明顯覺得,自己的咽喉好像也裂成了幾塊,長條狀的,粗糲如碎鐵。我就那樣喊叫著——爹!
那一時間,我覺得世界上就是我一個人了,父親的尸身和靈魂也不存在一樣。我也確信,從那一刻開始,父親的靈魂已經(jīng)離開了具體的生活乃至塵世,進入到了我的肉身和精神。
日光稍熱一些時,表哥他們開著拖拉機,從村里老房子拉來了父親的棺材。
那棺材早就做好了,為了防止被父親看到,做的時候在隔著一道山嶺和一道河谷的村子老房子里,存放也在那里。母親讓我去看看。弟弟帶著我,進門,看到那么一口白燦燦的東西,我忽然嚇住了。站在門口,腦子剎那空白,像是頭顱一下子被割斷了一樣。過了一會兒,我嘆息一聲,走進門,撫摸了一下棺材蓋,咬著嘴唇。沿著它轉(zhuǎn)了一圈,臨出門時,我狠狠地用拳頭砸了一下,頭也沒回。
現(xiàn)在,白色的棺材已經(jīng)被油漆了,絳紅色的,四邊有花色圖案。下午,我在父親口中放了銅錢,好像是很多年前的。又幫著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帽子,靴子,下面鋪了一床新的被褥。然后和一些人一起,把父親的尸身抬起來,緩慢放進棺材。我還在哭,那位做陰陽先生的堂伯嗔怪說,這時候不能哭啊孩子!我戛然而止。收殮完畢,他們給了一根纏滿白紙,頭上做了吊穗的木杖,還有父親的遺像。我走在最前面,弟弟隨在身后,再是我妻子、弟媳婦和干姐姐。
按照風俗,我們要把父親帶到麥場上。麥場與我們家也隔著一道河谷,要過去,得繞著馬路,再上小路,再回到村子里,才能到達。這之間,要路過一座村莊,數(shù)戶人家,還有幾個拐彎和幾個石拱橋。那位堂伯告訴我,遇到橋、拐彎,都要告訴恁爹,要不然,他過不去。我明白他的意思,不是棺材過不去,也不是人,而是父親的靈魂。在鄉(xiāng)間傳統(tǒng)看來,靈魂很容易被世間的橋梁、自然的山勢和道路所迷惑,從而把自己丟掉或者就永遠在那里徘徊。
到麥場上,一切安置妥當,我和妻子,弟弟,兒媳,干姐姐坐在棺材一邊。外面是前來幫忙或看熱鬧的鄉(xiāng)鄰。妗子交代我說,到麥場上,你們要使勁哭,讓別人看看,孩子們多孝順。我沒有吭聲。心里覺得,這口棺材里裝的是我的父親,生了我,并且純粹用汗水和肉身的苦難將我養(yǎng)大,他死了,作為他此生不倦勞作,且毫無怨言的動力源泉之一,我如何不悲傷。而要我大聲哭,悲痛地哭,是叫別人看,證實自己的孝順。我覺得這比不給父親送葬還要可恥。
可是,我還是很理解,因為,這是一個地方的風俗,是一個地域的人心要求,或者檢驗各家兒女們是否真孝順的杠桿之一。可是,到麥場上后,我真的沒再大聲哭。晚上又下起了雨,開始小,繼而連綿。按照風俗,請了一臺胡亂扭唱的歌舞團,以作為逝者哀榮之一種,向他人證實和炫耀。遠近村人吃了飯,就帶著孩子來看。我很反感,以為這是對父親的一種驚擾和不恭。雨下起來了,正好把那些人驅(qū)趕回家。
深夜,就近的堂哥、表弟拿了被子,還有白酒,要和我和弟弟喝酒,陪我們一起為父親守靈。后來是霧,我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會兒,冷。靈棚的燈光在雨中沉默,四周蒼黑如鐵。我回到父親棺材旁邊,在他靈前續(xù)燃了一根香,換了一根蠟燭。然后在一邊的干草上坐下來。忽然覺得,這沉穆的氣氛中有著一股穿透人心的悲涼。
外語隱喻能力自主發(fā)展與學習型詞典介入:路徑與方法 ………………………………………… 楊 娜(5.23)
第二天有人前來悼唁,主要是親戚,還有我當年的老師和同學。然后起靈,父親的棺材蓋被三寸長的鐵釘釘住了。這時,我是要哭的,可是我沒有怎么哭。按照風俗,我跪在地上,摔碎瓦盆,然后又舉著招魂幡,沿著小路向下。我放聲大哭,鼻涕眼淚糊得滿臉都是。幾次回身跪下,送葬隊伍停了。那位懂陰陽的堂伯說,讓吹鼓手多吹一會兒,不能讓他們這么輕松就拿了咱的錢。另外,距離掐算的下葬時間還不到,這樣既拖延了時間,又使得吹鼓手吹的時間長。
我沒想到這里面還有這么多的門道。到大馬路上,我再次轉(zhuǎn)身向著父親的靈柩跪下,放聲大哭。這一次的哭,是自發(fā)的,無法抑制的,悲傷在我全身搜刮。我大聲喊爹,像第一次放聲哭那樣,要把喉嚨撕破,要把心臟吐出來,要把我從他病后至死淤積在胸中的不甘、慚愧、不解、疼痛等全部傾泄出來。
巨大的墳穴像是一口水井,張著嘴巴,一副心安理得,甚至落井下石的樣子。他們把父親和他的棺材放進去,叫我拿了鐵锨,站在棺材上,左右鏟了三锨土,蓋在上面。然后又讓我出來。那位堂伯說,你要給鄉(xiāng)親們磕頭,交待他們把恁爹埋好。我依言而行,向著幫忙的鄉(xiāng)親們下跪,請他們幫我把父親埋好。
他們動手了,鐵锨鏟起新土,往父親身上扔。我哭,妻子也哭。那位堂伯彎著腰跑過來說,這會不能哭了。我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閉住了嘴。可是我妻子是西北人,可能那里沒這個講究,仍舊在喊爸,悲慟不已。
回到家里,家什堆得哪里都是,幫忙的人、親戚們還沒走,但我卻覺得了一種不明所以的空洞?;氐轿葑永锖?,往炕上看,空了,打量屋子,也空了,再到院子里,人雖然多,但我好像聽不到任何聲音。我知道,這個家因為沒有了父親,很多地方都空了,空得讓人心慌,如同掉進地洞找不到出口。
為了答謝幫忙的人,請客,喝酒,弟弟在喝,叫我。我把他訓了一頓。他生氣,和我爭吵了幾句。我站在院子里那棵父親生前種的椿樹下,看著襲上來的黑夜,卻感到自己不知道該到哪里去。這么大的家,房子那么多,自己卻哪間房子都不想待。這些都是父親親手壘起來的,那些石頭,包括地面,甚至墻皮,都是他用手一點點做起來的。而現(xiàn)在,他不在了,作為他的兒子,我覺得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家里一切,哪怕是堆在墻角的柴禾,也都是父親撿回來的,那些不動聲色的家什與房屋包括樹木,都有父親的氣息。
去小姨媽家答謝,姨夫說了附近村里很多亡者的安葬方式。有的買了水晶棺槨,還有大理石的,還有的把墓穴用水泥澆筑了,甚至灌了水銀。有人請了戲班子,歌舞團,還有六支吹鼓手等等。我才知道,我為父親做得太少了,棺材用的是奶奶院子里一棵老梧桐樹拆解的板子,也沒有打防腐針,灌水銀,更沒有水晶和大理石棺材。我確實不懂,要是早些知道了現(xiàn)在南太行鄉(xiāng)村的喪葬風俗,我一定為父親買一口水晶或者大理石的棺材。
我對母親和妻子說了這個想法。妻子說:生前待老人不好,死了,用金子做棺材也是白搭。母親則旁敲側(cè)擊說:聽說柏木棺材最好。我沒有接她的話?;氐轿鞅焙?,直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釋懷,總覺得欠了父親很多,愧疚深重,胃部一直鼓脹??吹胶贸缘?,還有香煙之類的,就想起父親,心想,要是他在多好,我要好好孝順他,能吃上的、抽上的和用上的,都給他享用。有時候看到和父親長得相像的老人,就要快走幾步,到人家前面看看是不是真的像我父親。
每天夜里,躺在床上,我都會想起老家。父親在時,老家總是很清晰,還有一種很恬淡和溫暖的光澤。父親死了,老家在我腦子當中忽然變得稀薄、不真切,恍恍惚惚,似乎是落在地上的一枚巨大樹葉,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卷走。
2011年7月,正值草木葳蕤、日光浩蕩之際,我和妻兒再一次回到南太行,在家里二十多天,數(shù)次路過父親墳塋下面的馬路。抬頭看,莊稼和樹木遮蔽了他,齊腰深的茅草也覆蓋了他。我?guī)状味枷肴タ纯矗勺罱K沒有。甚至說話都不愿意提及父親,即使別人說起來,我也趕緊岔開話題。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沒有放下,幾年來積攢的慚愧和不甘,缺憾與疼痛仍舊根深蒂固。有幾次,我站在家后的山嶺上,看著父親埋身的地方,獨自嘆息。我知道,那個人雖然不在了,但我仍舊愛著他,因為我愛著,才會時常覺得一種繞身鉆心的悲傷。
可時常又覺得,這種悲傷是虛妄的。一個人的消失,似乎是永遠的。有朝一日,當我也故去之后,我兒子的兒子肯定記不得他的曾祖父是何模樣了。人在時間中,真的如同一把煙塵,繚繞一圈后,就會無影無蹤,埋在地下,也成為了自然的一部分,因為人就是從土地與離地五尺的地方如草木般萌發(fā)、生長、衰亡,并終會烏有。唯一可資證實的是日日行走的大地——人的出處。有時候,我覺得《圣經(jīng)》中的“塵歸塵,土歸土”這句話說得非常到位,看起來像是讖語,其實也是極為科學的,符合人及萬物之本質(zhì)規(guī)律。
前一段時間,干姐夫把父親喪葬時的錄像寄給我,我拷進硬盤,沒有加密,也沒設(shè)置隱藏,很多次看到那個文件夾,總是想打開看,可還是沒有勇氣。我想,我還是在懼怕什么吧。想起父親病重期間的淡然態(tài)度,愈發(fā)羞愧,同時也想:死亡對于父親這樣一個勞苦一輩子,始終卑微的人來說,或許是一件幸福的事。盡管他在最終,留著一只眼睛,想要再看到我和我的妻子。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個念想。也或許,他之所以最終都不肯閉上眼睛,就只是想把他所在的這個家和與他親近的人留在瞳孔,進入到靈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