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對影成三人
朱朝敏
1
盧主任迎接穆木到來,剛出口歡迎,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小穆和胡勤是親戚?胡勤是誰?穆木很詫異,搖搖腦袋。盧主任哦了聲,答道:胡勤是負(fù)責(zé)打印的打字員,跟你一個辦公室,她不會說話。說著,眼神還盯著穆木看,一副細(xì)究思索的模樣。穆木左右偏頭打量自己,試圖找出不對勁的地方。
小穆啊,等會兒你進(jìn)辦公室就知道了,真是……盧主任后面的話被他無聲的微笑淹沒了。穆木心想,辦公室還有意外?
盧主任在一辦公室前伸手做了個邀請姿勢,一個笑意盈盈的姑娘映入眼簾。穆木雙眼不禁呆愣。
那姑娘剛才還是笑容可掬,卻瞬間變臉。先是一瞪眼睛,然后圓臉蕩漾出兩個深酒窩,又伸出右手食指,指指她自己,再指向呆愣如木雞的穆木。穆木也伸出右手食指,卻壓在半開的嘴唇上,似乎驚訝聲即將脫口而出,又覺得不妥,非得用一根指頭制止。
當(dāng)然,穆木沒有必要出聲驚嘆。眼前的這個漂亮人兒,就是被盧主任誤認(rèn)為親戚的胡勤吧,她是啞巴當(dāng)然也聽不見。但被壓回去的驚訝拉扯她的五官,驚訝變成了愕然。胡勤轉(zhuǎn)身坐回電腦桌前,拿起桌上的鏡子照照,又側(cè)身偏頭看,朝穆木調(diào)皮地擠弄下右眼。接著,擺擺手。
穆木懂,這個啞巴姑娘,表達(dá)的無非是,乍看,她們倆長相相似,細(xì)細(xì)打量,二人還是天壤之別。是啊,穆木單薄清秀,胡勤豐腴性感。穆木臉色蒼白,五官略微平坦。而胡勤呢?臉色紅潤,五官猶如洋人生動飽滿,眼睛深凹,鼻梁堅挺,嘴巴大嘴唇豐滿厚實。說簡單點,胡勤是穆木的擴(kuò)大版彩畫版。
單是這些也夠了。還不,最大的區(qū)別是神情,或者說氣質(zhì)吧。一個節(jié)制,一個奔放。一個靜水深流般地不動聲色,一個卻瞬間能夠攪動一池春水。
胡勤滿臉都是笑容,親熱地拉起穆木右手,又給了穆木一個甜蜜的擁抱。胡勤飽滿的胸脯擠壓在穆木胸前,熱乎潮濕的女性氣息瞬間涌來,穆木頓感呼吸急促,臉倏地一下熱了。
幸虧不能說話。穆木在辦公室里坐定,反復(fù)感慨。
世界上竟然真有相似的兩個人,上帝不僅安排她們遇見,還安排在同一個單位工作,還在同一個大辦公室。難怪盧主任誤認(rèn)為她們是親戚了。穆木腦海被這個感慨鼓搗了好長時間,但凡有空暇,便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哦,再相似也只是相似而已,不存在復(fù)制翻版的可能。哲學(xué)已經(jīng)普及一種常識,兩片再相似的樹葉也不會完全相同,不過存在相似的輪廓。小至樹葉、人,大至事件,還有歷史。穆木頭腦中冒出“歷史驚人地相似”這句話——或許,這就是天地間不能道破的秘密所在吧。它一方面日復(fù)一日地透支淡漠得近乎無聊的悠悠歲月,另一方面又鏡子般地呈現(xiàn)時光秘密的些許紋理,再普通的日子有了神秘意味,也就不那么枯燥無味了,用一句文學(xué)語言說,流水般的時間不經(jīng)意間蕩漾起波浪,還泛起光澤。
嘿,姐妹花。單位同事遇見她們倆,或者來她們辦公室,一律笑哈哈地喊道,將兩人都招呼過了。
胡勤聽不見,卻從同事舒展的嘴臉和眼神馬上領(lǐng)悟到招呼意思。她的笑臉及時綻開,并把瀲滟生光的微笑蕩漾開去。穆木生性矜持,聞言便雙頰緋紅,于是點點頭,眼睛再迎上胡勤。胡勤眨巴下右眼,俏皮地聳聳鼻子,驕傲地代表二人朝同事?lián)]手致意。
真是不可思議啊。兩個長相相似的人兒遇見了,還居然每天面對面了。穆木把這份驚奇延續(xù)到一個月后的某個周末,告訴了艾菘。對于男友,一個月的時間似乎久了些,可穆木是思慮再三才告訴艾菘的。怎么說呢?整天沉溺于墨汁宣紙的艾菘,眼睛和嘴巴,圍繞的總是書法話題。而紙墨浸淫下的艾菘,淡漠瑣屑小事,也是自然了。
可穆木的驚奇,終究使她在艾菘面前無法閉口不談。
咳,你知道嗎,世界上總能找到與自己長相相似的人。
艾菘仰起臉龐,眉眼豁朗地點頭,表示附和。他就是這樣的人。在他眼中,諸事萬物只要存在,皆有其理。于他,不過是理解并接受的問題。沒有什么能夠驚動他,他也無法驚動誰,好像天與地就這樣存在著,彼此和睦彼此相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可你知道嗎,世界上長相相似的兩個人,除非刻意安排,幾乎難得相遇。
艾菘笑笑。這話當(dāng)然有道理。
穆木嘴巴一抿,壓低聲音繼續(xù)說,可你永遠(yuǎn)都不會猜到,長相相似的兩個人,突然在一個單位共事,更奇怪的是……還在一個辦公室。
哦?艾菘微微張了下嘴,須臾,又恢復(fù)眉眼豁朗的模樣。
穆木有心考驗似的,并不說話,只是雙目炯炯地看著艾菘。艾菘又笑笑,問誰誰呢?口氣清淡。
怎么樣?覺得驚奇了嗎?穆木有些小得意,臉頰飛起紅暈,開口道,你認(rèn)識的人,非常熟悉的人……艾菘看看穆木,接上穆木停頓下來的話,說:莫非遇到了與你相似的人?
聰明。穆木打了個響指。介紹起那個與自己相似卻又迥異的胡勤。
嗯,一個模子兩種性格。艾菘總結(jié)。穆木卻突然覺悟到什么,說,嗨,真有意思,每天看著胡勤,我似感覺自己有兩種活法。
不錯,胡勤可能也有這樣的看法,你們可以彼此為鏡了。
艾菘把原本有意思的事情,輕描淡寫幾下,竟繪出朦朧隱約的意境。這個艾菘,散淡一如他身穿的簡單衣衫,卻處處透露衣衫下面的風(fēng)骨。
嗨,什么時候有時間,可以去我那里實地考察,你會有更多發(fā)現(xiàn)。與其說是穆木熱情邀請,不如說是慫恿,或者命令:一定去看,包準(zhǔn)嚇你一跳。
艾菘隨口答道,行啊。
難得艾菘有興致,穆木得寸進(jìn)尺:干脆今天下午吧。今天下午,胡勤在趕印一個材料,頭頭明天要帶到省里去交流。
2
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口吻。淡淡的眼神。一切都淡如清風(fēng)般地拂過。拂過就拂過了,但空氣中分明氤氳著春茶般的雋永,充和著辦公室里過剩的女性香甜氣息。
胡勤時不時偏頭望下艾菘,眼眶中,水色蕩漾。
艾菘喝完胡勤端上來的茶水。抬手看看手表,點點頭,招呼一聲,我先走一步。隨后,彎腰把一次性茶杯扔進(jìn)垃圾桶——不是扔,是小心地放,仿佛驚動了什么。接著從口袋掏出一張衛(wèi)生紙,擦拭剛才放茶杯的桌面,盡管上面沒有水滴也沒有塵埃。
穆木與胡勤幾乎同時站起來,并走到辦公室大門口送客。
耽擱二位了。艾菘雙眼掃過兩個女孩,微笑清淡如水,轉(zhuǎn)身而去。
穆木相信,艾菘已經(jīng)看出她們的天壤之別,比如剛才送別的微笑吧,都是滿含笑意,但穆木自己的卻是得意和俏皮——怎么樣,沒有騙你吧,驚動你了嗎?
胡勤呢,說是興奮,更多的是好奇。是啊,在她認(rèn)識的人中,男性吧,這樣沉靜如玉的男子,恐怕是第一次遇見。胡勤是啞巴,不會說話,聽力也不行,但事情就是這樣,一方面弱小,其他方面肯定發(fā)達(dá)??梢哉f是異?;钴S的感官已經(jīng)頻頻告訴她自己——回頭率百分之百的大美女——但凡謀面的異性,無不是贊賞有加,眼神難移,而穆木帶來的男子,這個沉靜若玉的男子卻是意外。那散淡的眼神和氣息,皆表明他無動于衷。仿佛,她胡勤不過普通平凡如此,難得入眼,更談不上上心。
興趣,摻和了不服氣,鼓舞出一股斗志。胡勤攤開紙筆,刷刷地寫上:他是誰?從事什么工作?如何聯(lián)系?
穆木眼睛掃過桌子上的紙頁,又抬起盯看滿面潮紅的胡勤,恢復(fù)以往的矜持,只笑不答。
胡勤遞來黑筆,碰碰穆木的右手,催促穆木寫答。
這個女子。穆木盯著手捏紙條轉(zhuǎn)身進(jìn)入打字室的胡勤,再次感慨。同時,心中隨即明白,她喜歡上艾菘了,這點不用質(zhì)疑。僅僅一面就傾斜感情天平,倒也符合胡勤外向性格,喜歡就喜歡吧,那是她自己的事情。但艾菘是自己的男友啊,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呢?主動出擊奪人所愛?
艾菘會有如何表現(xiàn)?寵辱不驚、沉靜若玉,突然遇見聲色似火……穆木搖搖頭,果斷掐斷自己的遐想,不,不是遐想,而是判斷。終是不同一類的,如何存在相吸點?想想,一個內(nèi)心沉寂的靈魂,突然走進(jìn)紅火朝天的環(huán)境,如何適應(yīng)?除了煩躁慌亂,還有手足無措吧。像艾菘這樣的人,絕對不會硬著頭皮適應(yīng),也許敷衍下,那也是面子而已,內(nèi)心中,恐怕只會越發(fā)眷念并珍惜似水如玉的日子。
這樣分析來,穆木心中浮蕩起甜蜜的漣漪。
胡勤踩著高跟鞋咚咚咚地走來,遞上打印完的總結(jié)材料,給穆木過目,同時又遞上紙條。穆木接過,眼睛不由瞪圓。紙條上的筆跡龍飛鳳舞,都是繁體:下周五是我生日,邀請你和艾菘參加我的生日派對,請二位賞光助興勿誤。穆木心中驚嘆了下,這胡勤的書法,不錯。
穆木提筆優(yōu)雅回復(fù):我定會前去祝賀胡小姐。我是我,艾菘是艾菘。胡勤爽朗收回紙條,含笑點頭。熱情聰慧的女子,她當(dāng)然敢親自邀請艾菘了,不過是給穆木留個面子。
周五那天,艾菘來電告知,胡勤昨天來辦公室邀請他今天參加胡勤生日派對,又問,你去嗎?穆木爽快答應(yīng),去也。艾菘哦了聲,隨口相約,我下班后在公園假山處等你。
到胡勤家門,胡勤一現(xiàn)身,穆木心中就炸開了鍋。
天啊,胡勤穿著未免太膽大妄為了。銀白的魚形裙子下,丁字短褲若隱若現(xiàn),而胸部……穆木看下就臉紅,眼神不自覺就轉(zhuǎn)移他處了。卻又止不住地找機(jī)會偷瞧。胡勤沒有穿胸罩,豐滿高聳的胸部在銀白色的紗裙中,充滿了挑逗和魅惑,燃燒人的激情。
穆木轉(zhuǎn)眼再瞧艾菘。艾菘捧個茶杯,坐在一角,眼睛似乎望著大家,又似乎都沒看。他散淡的神情,依然不變。
胡勤端著酒杯,咚咚咚地?fù)u曳成一尾魚游向艾菘,站在艾菘面前。
艾菘站起來,微微點頭,端上茶杯碰向胡勤酒杯,說聲生日快樂,然后一飲而盡。眼神不多不少,不熱不冷。胡勤微笑點頭,笑納艾菘的祝福,也舉杯一飲而盡。又轉(zhuǎn)身給艾菘換上一杯紅酒。穆木心中一咯噔,艾菘心臟不好,總是拒絕一切酒水,他會接受嗎?
果然,艾菘推開紅酒,指自己胸口,朝胡勤擺手。胡勤嫣然一笑,重新給艾菘續(xù)上茶水后翩然而去。端著酒杯的她沒有依次敬酒其他客人,而是回房拿出一幅臨帖。穆木看著手捧宣紙魚樣搖曳游來的胡勤,心中又咯噔了,胡勤知道艾菘擅長書法?
穆木稍微前移下腳步,勾下腰身,攤開臨帖于桌面上。宣紙上書寫的是高古的隸書: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頓時,房間無形浮蕩起幽雅別致氣息。隸書講究筆力,蒼拙遒勁方顯隸書本色,所書內(nèi)容大抵也以沉郁頓挫為佳。楊柳依依未免輕柔了些,但此時從花紅酒綠處貿(mào)然而現(xiàn),還是別有一番古意。
客人聚攏來觀看。一陣嘖嘖贊嘆此起彼伏。穆木也忍不住投遞贊嘆之色。一旁的胡勤倒是斂起笑意,朝艾菘做出請教的手勢。艾菘盯著宣紙,沉吟一會兒,伸出食指點在開頭“昔”字,朝周圍拉大,意思是開篇要有氣勢,又點在尾字“霏霏”上,這個雙音的字,前一個要大些,后面要小,不能寫成同一大小。胡勤點頭。艾菘又做出提筆姿勢,意即囑咐胡勤多寫多練。
穆木不太懂書法,回來路上問艾菘,胡勤書法如何?艾菘說,有筆力,可見以前練習(xí)過,只不過還未完全沉下心來——書法這東西,最講究心靜了。又感慨,喃喃自語般,她倒是奇怪,選擇隸書練習(xí),也是好事。
矛盾的兩句話,穆木不曉得是贊揚胡勤還是……她不想談?wù)撨@個,卻忍不住要說說胡勤。于是又說,胡勤行為開放有加,居然不穿內(nèi)衣。說完抬頭看艾菘。艾菘溫和一笑,沒有答話。
關(guān)于胡勤,就這樣結(jié)束,看不出艾菘有什么特別的感覺。
胡勤倒是入迷書法了。打字室里,支起一張桌子,上面擺滿筆墨紙硯,還有帖子。胡勤本是前任領(lǐng)導(dǎo)侄女,走后門來打字室工作。前任領(lǐng)導(dǎo)弄到一個工勤編制,胡勤也算是正式職工,打字室就坐定了。單位攤子大,各種材料多,辦公室也繁忙,多是瑣碎事情。胡勤的工作本來應(yīng)該穆木做,但因為這個啞巴的存在,穆木成為胡勤領(lǐng)導(dǎo),事情一分為二了。事情再多再繁蕪,兩人分開做,事情也少了順了,時間不免寬綽。
3
事情出在夏天的某個中午。
正是炎夏,空調(diào)大開,房間門緊鎖。吃完工作餐的穆木歪在沙發(fā)上小憩。胡勤呢?不用看,定然是俯案臨帖吧,或者在上網(wǎng),或者既不臨帖也不上網(wǎng),皆罷,反正不會出聲,于昏頭昏腦的穆木而言,皆若不在。
很快,穆木沉浸于酣暢的小憩中。咚,咚咚。有人找來。穆木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心中滿是埋怨。誰這么不懂事,這個時候來辦公室?咚咚的敲門聲急促起來,穆木赤腳跑開,惺忪著眼睛拉開辦公室大門,頓時一股熱浪撲身而來。
門口站著一個面目滄桑的女子,她盯著穆木看,眼神緊而沉。
被熱浪襲身的穆木不耐煩地問,找誰?
婦女仿佛清醒過來,哦了聲,走進(jìn)來又站住。穆木趕緊關(guān)上辦公室大門,把熱浪切斷,轉(zhuǎn)身與婦女幾乎面對面,帶著詢問的眼神看婦女。
婦女眼睛黏在穆木身上,膠水似的,上下滴淌一番后,一把拽住正待邁腳的穆木,叫道:你就是那個“涉江芙蕖”?名字倒是蠻有詩意的,怎么就做些下三爛的事情?
涉江芙蕖……下三爛……穆木腦袋頓時空空如也。婦人說什么呢?出于本能,她隨口反擊,瞎說什么?我不明白你的話。
哼。婦女鼻子發(fā)出的輕蔑聲拉歪她的臉頰,五官也挪了位置,眼神倒是凌厲若刀,朝著穆木刀般狠狠割來。穆木瞟了眼,傲慢地說道,你出去,我這里不接待神經(jīng)病。
行啊,你倒先出口罵人了,果然不是什么好鳥,我要你今天長點教訓(xùn)——婦女伸手就給了穆木一個巴掌。結(jié)實清脆的巴掌,拍在毫無準(zhǔn)備的臉頰上,幾乎震暈了穆木腦袋也震出滿腔憤怒。
你……為什么打人……神經(jīng)病,潑婦。一時昏聵的穆木,嘴唇不禁哆嗦。
婦女雙目凌厲,叫嚷開了,小妖精,在網(wǎng)上沒廉恥地迷惑我老公還不夠,又給他手機(jī)傳照片發(fā)信息,真是沒得臉皮……
穆木額頭和下巴被婦女的長指甲抓破,火辣辣地疼痛,但她顧不上憐惜自己。只是張著耳朵聆聽婦女的叫罵——總算明白婦女找她鬧事的原因。
只不過,找錯了人。
錯?小蹄子,你睜眼看看,我眼睛亮著,拳頭也硬著,我警告你,好自為之啊,下次就不是這樣破破你臉蛋而已……
婦女有一股蠻力,越戰(zhàn)越勇,手腳并用。纖弱的穆木毫無招架之功,遑論反擊?聽說要破相,只好雙手抱住腦袋,一路逃竄。無奈,房間小,尚無周旋余地,婦女的追打步步緊逼。
胡勤,胡勤——喊聲剛出口,馬上想到后邊辦公室里的胡勤根本聽不見。而婦女呢,兇猛若虎,步步緊逼,穆木只好又抱頭跳到辦公室門邊,拉開辦公室大門,大喊:救命,有瘋子行兇。
對面辦公室首先打開,是盧主任,他沖出來伸手阻撓。穆木趁機(jī)躲到高大魁梧的盧主任身后。接著,其他辦公室也打開了門,同事們圍攏上來,合力攔住正在追趕穆木的婦人。盧主任上前,臉上浮蕩著微笑小聲勸阻婦女:大人大量,別跟小女孩家一般見識。
穆木立馬判斷出,盧主任那笑,是賠著笑臉哄那個潑婦,心中一陣凄惻。
婦人住手,咻咻出氣。穆木看見眾人拽住了盛怒的婦人,所有眼睛卻齊刷刷地盯著自己看,眼神內(nèi)容萬千豐富。委屈和憤慨夾雜剛才的凄惻排山倒海地涌來,眼淚猶如泉水奔瀉。于是,右臂伸出,翹起食指指向婦人,顫抖著聲喉說:這個瘋子……完全不分青紅皂白,進(jìn)來就行兇……
婦女咧開嘴巴,嘿嘿笑了,語氣不兇,卻滿是輕蔑:這等丑事我本不想示眾,你卻不要臉,我就成全你,不給你臉了,你們評評理,她勾引我老公,破壞我家庭,我該不該找她問罪?
穆木臉上火辣辣的,又脹又疼。預(yù)感臉相肯定影響觀瞻,羞辱和虛榮一起發(fā)力啃噬她的自尊,淚水頓時決堤般地奔涌,滿腔都是流竄不止的氣息,因為流速太快,全都集聚在喉頭。于是,哽咽著,語不成聲地辯解:我沒有……我不是什么芙蕖……
還裝可憐,小樣?婦女仰頭哈哈大笑,轉(zhuǎn)身而去的剎那,又丟下一句話:好自為之。
4
退到辦公室的穆木悲從中來,俯在桌子上大聲哭泣。
胡勤大概嗅到什么動靜了,從后面打字室溜出來,好奇地瞧看悲傷欲絕的穆木。穆木全然不理,也許俯身桌子上的穆木根本沒有看見。胡勤拍拍穆木肩膀,看見沒有反應(yīng),又拍了幾下。穆木抬頭。
看見滿是傷痕的一張臉,胡勤張大嘴巴,退后一步,抓起旁邊的紙張就寫,誰打了你?為什么?
穆木懶得寫字。剛垂下腦袋,但靈光一閃,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馬上抓住筆頭在紙上刷刷地寫問,你在網(wǎng)上叫“涉江芙蕖”?
胡勤瞪眼看了下穆木,寫下:曾經(jīng)用過,但現(xiàn)在不用了。怎么呢?
怎么怎么,原來是替你挨過。穆木頓時全身冰涼,接著又渾身燥熱。她明白了,她替胡勤背了小三黑鍋,不明不白的冤屈啊。拿筆的手抖動著寫下:剛才一個女人來問罪,說是“涉江芙蕖”勾引她老公,打了我。
胡勤張大嘴巴,抓筆飛快寫下:勾引?我不過發(fā)幾張照片而已,那些酸樣,值得本姑娘去勾引?笑話,你甭理睬。
胡勤丟下筆頭,跑出辦公室。穆木滿腔怒火,厲聲喊道:站住,胡勤,胡勤,站住。不過,喊聲卻是枉然。
進(jìn)門的胡勤提來一些藥水,抹的敷的口服的,一一遞給穆木。她又提筆寫上,我已經(jīng)告知那酸球,他怕了,想約你私下見面道歉。
你還嫌麻煩不夠?穆木惡狠狠地回復(fù)。
親,別生氣了,你可知那酸球是誰?現(xiàn)在他虧欠你的,還是莫名就虧欠你了,怕你一怒給他自己惹火上身,知道嗎?你找他想怎么著都行。胡勤的回復(fù)簡直嬉皮笑臉。
胡勤提筆繼續(xù)龍飛鳳舞:哦,他是駐軍咱們這里的司令哈,腰身粗著,你都被弄成這樣了,不算賬就虧大了,是不是?我替你做主,今天晚上在國酒頂層花園由他親自給你道歉。
穆木一瞥見“司令”這兩個字,馬上恍悟——為什么同事拉住婦女,都被消音似的,由著婦女走,又只做手勢不說話,而盧主任的勸解話更是有失偏頗……他們在這里混得時間久,人際關(guān)系的坑坑洼洼都了然于胸。
親,去吧,狠狠地算他們的賬,他怕哈,要消災(zāi),就得依服你。
穆木一把抓過滿是龍飛鳳舞的紙,揉成一團(tuán),狠狠地朝紙簍拋去。然后坐下,僵直著身體,鼻孔呼呼冒氣。
5
第二天,穆木接到一個電話,正是胡勤告之的酸球電話。
他滿是歉意,在電話中只說對不起,希望穆木大人大量,不必計較市井女子小家子作為,消消氣……穆木不做聲,啪地切斷通話。但短信又至:萬分抱歉,心中感覺欠穆君天大人情,我今天再次包下國酒頂層花園,恭候穆君光臨,給在下一個親自道歉的機(jī)會。
嘁,穆木心中哼一聲,置之不理。
第三天過去,第四天過去,第五天過去,司令先是電話,穆木不接,然后是他包下頂層花園要給穆木當(dāng)面道歉的短信。
第六天時,穆木接了電話,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有完沒完?
沒有。只要穆君親口說,已經(jīng)原諒了我們。
原諒?我莫名其妙被打,還搭進(jìn)美好名譽,現(xiàn)在就如此說原諒?太欺負(fù)人了吧?穆木惡狠狠地掛斷電話。短信又至。
但這天是周末了,艾菘在旁邊。穆木征詢艾菘意見。他溫和一笑,說,順其自然為好。
艾菘拍拍穆木肩膀,說,其實啊,你征詢我意見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表明了你心思走向,既然如此,何不順心而為呢?
穆木嘆口氣,不再提這件事。
第十天,穆木下班晚飯后,拎著皮包去國酒頂層花園了。
果然,那個酸球司令在,而且,真只他一個人。要穆木感覺還不錯的是,司令長得并非胡勤說的酸球樣,相反身材挺拔,五官也爽目。
小穆——司令改口這樣稱呼。
穆木沒有覺得不妥。司令致歉也誠懇,看不出虛與委蛇、裝腔作勢。穆木卻有懷疑。司令說,前來穆木辦公室滋事的,正是他妻子,因為患上乳腺癌,心情糟糕,有點疑神疑鬼的,脾氣也暴躁,總懷疑我在外面拈花惹草,但凡抓到一點蛛絲馬跡,就會吵鬧不已……
穆木低頭剎那,司令又接著說,我剛才的解釋未免太自私了些,不過,還是請小穆多多擔(dān)待,不要計較我妻子作為,要說她行為過火極端了些,給小穆帶來身心傷害,但她未免就舒服高興……唉,看在一個病人的分上,還請小穆理解,不要記恨。
穆木抿進(jìn)一小口柚子茶,酸甜而滋潤的茶水令人回味無窮。穆木知道司令看著自己,他請求穆木原諒他老婆咧。說穿了,他致歉肯定是替老婆致歉,這才是他的主題。而如此執(zhí)拗,是怕受屈的自己抖摟出去什么——名節(jié)、家庭、官位,還有自己未曾想到的。也許一切吧。俗話說得好,禍起蕭墻,殃及城池嘛。
他當(dāng)然要誠摯,不誠摯不行。但誠摯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僅僅就是這些看上去能夠端上桌面的話語?盡管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是自己心里還是不舒服。穆木不緊不慢地啜飲柚子茶,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司令見穆木聲色不動,也喝一口大紅袍,問穆木,小穆,喜歡眼下的工作環(huán)境嗎?
穆木細(xì)著聲音回答,還可以。
司令又問,姑娘有什么特長?
穆木輕笑,想想后回答,愛好還是有的,但終究不抵工作,我學(xué)新聞,現(xiàn)在從事宣傳工作,也算得上專業(yè)對口了,難得的是,現(xiàn)在坐辦公室,不用四處瞎跑不用采訪,我也知足了。
司令噢了聲,贊揚穆木性格處變不驚,資質(zhì)好。資質(zhì)——何為?穆木仔細(xì)品味“資質(zhì)”這個詞,體會這個司令話語傳遞的各種可能信息。處變不驚——好,就處變不驚吧。穆木眉開眼笑地說了聲“謝謝美言”,又接著說了一句話,恭敬不如從命,就按照司令說的去努力。
這是穆木來后說的最柔和的一句話。
6
再一天上班,遇到胡勤。胡勤迎上來,提筆寫:親愛的,原諒那個酸球沒有?
穆木心中冷笑。有意思啊,昨天見面,我不表態(tài),今天問我原諒沒有,你跟酸球關(guān)系近啊。于是提筆,硬氣回復(fù),不原諒。
胡勤又提筆,刷刷寫道,你們見面過沒有?
穆木回答,你說呢?
胡勤居然在紙上發(fā)嗲:我猜啊,你昨天去了,大小還是出了口惡氣,瞧你,今天看上去氣色尚佳。
穆木笑了,寫上:鬼機(jī)靈,是見面了,不過,我還是不服氣。
那是啊,傷心夠狠的,就這么服氣,太便宜他了,繼續(xù)不服氣,我支持你。胡勤寫完上面的話,眉開眼笑地看著穆木。
胡勤轉(zhuǎn)身去打字室,出來,拎出一張書寫工整的宣紙。上書隸體字: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隸書潤筆枯筆相配得當(dāng),瀟灑曠達(dá)。要穆木來看,已經(jīng)是上品了。
胡勤抱拳,請穆木指點。穆木仔細(xì)瞅了一會兒,點點頭表示肯定。胡勤卻擺手,做了一個謙虛模樣,又飛快提筆寫上:我去艾菘那里請教幾次,他要求我一定臨帖三個月后再創(chuàng)作,今天剛好是我臨帖三個月后的第一篇創(chuàng)作,不曉得是否能夠出手,心中忐忑。
還夠謙虛的。穆木提筆寫,接著請教艾菘吧。
胡勤寫:擔(dān)心狀態(tài)欠佳,筆力不逮,你先品評下,我寫出滿意的再去請教艾大師。
穆木推卻不過,隨意指著“一”、“無”、“三”幾個簡單字,從整張宣紙布局來比畫字體的排列。胡勤不住點頭,一副恭敬模樣,與以往的張揚態(tài)度斷然不同。穆木心中滋生一種優(yōu)越感,又指著蓋章比畫,指著幾乎填滿宣紙的字體,要求蓋章往下去。胡勤豎起大拇指。
下班時,胡勤抱出三四張書寫好的宣紙,仍是李白的《月下獨酌》,鋪在地上,請穆木比較優(yōu)劣。穆木抱著雙手在胸前,煞有介事地圍著地上的書法作品左走一圈右走一圈。終于,手指第三幅作品,鄭重點頭稱是。
胡勤啪啪拍手,又指她自己。意思是,她自己最滿意的也是第三幅作品,正好與穆木英雄所見略同。
胡勤滿意地抱著第三幅作品走了。穆木慢吞吞地收拾辦公桌,又整理好明天工作的各項材料,給盧主任拿去。盧主任接過,滿意點頭,隨口說,勞煩小穆了。穆木平靜地回答,不客氣。雖說她還沒有任命副職,卻儼然是副主任了。
7
參加工作將近兩年時,穆木被調(diào)至調(diào)研科,任職主任。辦公室盧主任和胡勤為穆木慶賀,盧主任感嘆說,辦公室事情多又繁雜,是個累死人的地方,調(diào)研室單純,適合培育人才,小穆去調(diào)研科適得其所,我真心祝賀你。
盧主任的祝賀真誠,穆木的感謝也真誠。她知道,盧主任不過是在慶賀他自己,擔(dān)心主任職位被自己取而代之,自己去了調(diào)研科,盧主任安全了,他高興啊,話語當(dāng)然出自肺腑,不真誠還不行。
胡勤瞇眼看著穆木,舉杯祝賀,眼神放出意味深長的勾線,直達(dá)穆木心底,似乎提醒穆木,好像穆木的升遷以及以后的仕途發(fā)展,都為她所知。碰杯時,胡勤伸出左手,翹起大拇指。穆木假裝不見。
上任調(diào)研科長第一天下午。司令短信來了:小穆啊,心情不錯吧,今晚慶賀下,吃個便飯喝個小茶,老地方,不見不散。這是司令慣常腔調(diào),隔斷時間邀請下,似乎估摸準(zhǔn)了,穆木不再拿俏。
這次,司令看上去沒有如常的意氣風(fēng)發(fā),似乎委頓。穆木坐下就注意到了,卻不說,只是吃著喝著。司令話語明顯少了,坐在對面看穆木。穆木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看——面對著面,細(xì)究似的打量。
看吧。反正自己不會多什么更不會少什么。穆木很坦然。不過,她馬上又反駁自己:沒有多什么?假話。多了一些吧,而且如同具有高利息的存折似的日益見漲。這樣一想,不禁嫣然一笑,眼睛掃掃對面的司令。
司令也會報以一笑,說,小穆,你可是績優(yōu)股,材質(zhì)好著。
哈,這個男人,真把他自己當(dāng)成投資商了。投資?穆木一驚,他要做什么?驚動短暫,馬上恢復(fù)心平氣和,能做什么?家有悍婦,況且深欠自己人情。他不是說他真心道歉嗎?真心是要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
這次,司令看見穆木笑意盈盈的目光,沒有說什么,只是嘆息,嘆息幽微卻綿長,看得出心思渙散。司令頹然地朝后座一躺,雙臂張開,抱住后腦勺。完全失意透頂?shù)哪印?/p>
他怎么如此頹喪?難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居然在自己面前毫無遮攔……難道與自己有關(guān)?穆木想到剛剛就任的主任職務(wù),一陣陰影罩來,剛才的好心情全然消失。于是收斂起笑容,盯著眼前的男人,滿是疑問,還有關(guān)心。
終于,穆木輕聲問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唉——司令深深嘆息后,抬頭,雙眼朝上。穆木馬上捕捉到司令眼眶中的水色。
小穆啊,今天本來是一個好日子,我應(yīng)該高興,為你祝賀,可是我……司令搖搖頭,欲言又止。穆木看著司令,理解地?fù)u頭,似乎要分擔(dān)司令的難受。
我們先吃飯再說。司令稍稍振作下,斟上紅酒為穆木祝賀。一頓晚餐在一種不明卻四處氤氳的傷感中吃喝出意味深長,甚至情意綿綿。穆木兩頰緋紅,眼波流轉(zhuǎn),她不時起身為對面的司令斟酒夾菜。司令偶爾投射來的眼神,灼熱又濕潤,要穆木心跳。
餐畢,換去旁邊的茶室。裊裊茶香中,輕緩的慢板猶如流水淌過山澗,幽靜、出塵,實在是竊竊私語情話綿綿的好場所。
司令在穆木期待的眼神中說道,她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還沒有張口,穆木馬上反應(yīng)過來,走了就是死了。那個患病乳腺癌的……悍婦,不,司令的老婆死了。
穆木腦袋一陣空白。雖然心上的陣痛還在,雖然委屈和憤怒還會泉水般冒出,但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間了,這多少有些突兀。猶如一直蓄積力量等待機(jī)會出手的一個武士,卻突然找不到了目標(biāo),他曾經(jīng)的憤怒不平只能留給他自己品嘗。
失望,茫然,悵惘,還有一絲悲涼——是的,開始,這種悲涼的感覺很小很少,但卻在四目對望、相對無言的當(dāng)兒,泉水般從石頭罅隙中汩汩冒出,漫石成涌,綿綿不絕地彌漫。穆木全身癱軟下來,她感覺到冷意颼颼。于是,雙手捧起茶杯,一口接著一口地吞著溫?zé)岬蔫肿硬琛?/p>
你原諒她吧。許久,司令幽幽地冒出這樣一句話,話語慢而輕,卻如巨石砸在穆木心上。
穆木不想顯露自己的慌亂,大口吞進(jìn)茶水。女人死了,而且如此飽受病魔的折磨離開人世,盡管她在自己面前沒有留下美行懿德,只有悍婦般的傷害和誣陷,但女人卻以抽身而去的姿勢面對她自己的作為,即使是不可饒恕的罪行罄竹難書的罪惡,也是可以一了百了不必計較了。說到底,沒有大活人計較一個死人的道理。
穆木沒有抬頭。燈光朦朧幽暗。但眼前的司令投射的目光還是令穆木皮膚如針扎般地不舒服。一針接著一針,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
穆木定定神,抬起腦袋,滿臉微笑,輕著聲調(diào)說,哦,沒有不原諒的,其實我早已經(jīng)原諒,只是……
司令一直看著穆木,盯著穆木的眼睛亮晶晶的。
穆木又低頭,把玩手中茶杯,嘴角蕩漾起一抹微笑,仿佛那是從心底流瀉而無法抑制的羞澀和矜持。既凸顯了女孩家的純凈,又恰到好處地透露深藏心底的秘密。
只是什么?司令問道。
我第一次見司令您就原諒了,只不過口頭倔著,只有這樣,司令才會繼續(xù)約我,聽……司令說話,可是人生一大享受。
穆木一抬頭,快言快語地說出上面的話,給人一種不說不快的感覺。
司令竟然笑了,笑聲輕緩卻豐腴,透露出舒心和滿足。接著又點頭,說,穆木(是穆穆還是木木?應(yīng)該是木木稱呼吧)——木木啊,你真是一個乖巧聰慧的女孩子。
8
穆木上任調(diào)研科主任后,奔赴省城培訓(xùn)兩個月。穆木總體感覺還可以,特別是遇到大學(xué)同學(xué)兼室友羅琴琴,兩人一見面就抱在一起。
被興奮激發(fā)的腦細(xì)胞一個個膨脹,兩人妙語連珠,左來右去,卻又縫接得天衣無縫,都落實到一個“緣”字。巧合不如偶遇,刺激新鮮卻懸念迭起。說到此,穆木想起與自己長相相似的胡勤。胡勤與羅琴琴有諸多相似,兩人均性情奔放伶牙俐齒,名字最后一個字都是“qin”的發(fā)音。看來,上帝也有趣,有心安排那些人——與自己性格相補的人碰面,彼此撞擊,生發(fā)一些遐想??菰餆o味的人生由此綺麗多姿,仿若一條小徑延伸出多種道路,要人選擇后忍不住假設(shè)另一種可能。
于是,穆木給羅琴琴講起了胡勤。
羅琴琴瞪眼,不住發(fā)問,真有這么巧的事情?你們居然還在同一個辦公室?
是啊,一點不假。穆木信誓旦旦。不過,性格卻是迥異。她雖是啞巴不會說話,干事情可是膽大妄為,我行我素。
怎么膽大妄為法?羅琴琴滿是好奇。
穆木講起女人到辦公室問罪“涉江芙蕖”的事情,不過,她修改了主人公——不,不是修改,而是還原事件真正的主人公,是胡勤而非自己穆木。主人公還原了,情節(jié)相應(yīng)也做了改動。女人發(fā)現(xiàn)“涉江芙蕖”是個啞巴,于是與胡勤紙上交鋒。在紙上,啞巴胡勤可是如魚得水。女人本來滋事問罪,卻毫無招架之功——羅琴琴聽到這里,哦了聲,滿眼質(zhì)疑。
羞急難當(dāng)啊,胡勤寫的字,女人不認(rèn)識——
不認(rèn)識?可能嗎?羅琴琴的好奇心完全被挑起,急急問道。
嘿嘿,穆木笑了,刮了下羅琴琴的鼻子,擠了擠眼睛,撅著嘴唇說,親,啞巴寫的不是普通字,而是高古的隸書字體——說到這里,穆木突然感覺自己變成了胡勤。
隸書字體是難得認(rèn),胡勤還會隸書……那個婦人如何反應(yīng)?
她只好求我啦,我呢,剛好自己男友擅長書法,日益熏陶也知曉書法一二,就告訴婦人,胡勤寫的是——穆木停頓下來,為已經(jīng)冒出還未出口的話語而逗樂,忍不住想笑,不禁掩口葫蘆。
說啊,寫的什么?羅琴琴是個急性子,急于知曉結(jié)果。
啞巴寫道:你的取鬧催生我一個想法,我想結(jié)婚了。
有性格。羅琴琴啪啪擊掌,接著又說,這樣張揚時尚的女子卻愛好高古隸書,不簡單啊。
說到隸書,穆木沾沾自喜地推出自己的男友,說,胡勤是艾菘弟子,咱沾光也晉升為啞巴的師娘。接著,興致盎然地啰嗦起胡勤虔誠練習(xí)書法請教艾菘的事情。
羅琴琴伸手做了一個打住的姿勢,插嘴說,該不是騷包啞巴愛上了艾菘吧?
穆木也不奇怪,笑著回答,艾菘這個人啊,性子隨和閑適,加上浸淫筆墨多年,沉靜頗有古風(fēng),胡勤屬于時尚潮人,好比一個月亮一個太陽,一晚一早的關(guān)系,終無搭界之日。羅琴琴卻哈哈大笑,伸出右手食指,上下點著,朗聲提醒:艾大師可真有福氣,一張面孔兩個性格,他是鍋碗都看在眼中攬在懷里啊,齊人一妻一妾施施然也。
淺薄。穆木在心中罵道。
羅琴琴終于知曉她的淺薄了。一個下午,穆木剛回宿舍。羅琴琴遞來一捧鮮花。含苞待放的玫瑰,香氣馥郁撲鼻沁肺。
穆木,艾大師還真是忠情之人啊,這么遠(yuǎn)看你來了。羅琴琴叫嚷。
艾菘來了?穆木看著鮮花,上面并沒有標(biāo)注姓名。問羅琴琴,艾菘人呢?
羅琴琴聳聳肩膀,說,不曉得,哦,鮮花是服務(wù)員送進(jìn)來的,說是穆木女士的男朋友送來的。
短信聲響起。羅琴琴說,艾大師約來了。穆木點開一看,臉色一紅,嘴巴附和著羅琴琴的話,說,他約我去吃飯。
不是艾菘,是司令。他說剛好來省城辦事,借個機(jī)會看看穆木。這當(dāng)然是司令的說辭,他是特意來看穆木的。先是玫瑰問路,接著禮品相贈——特意帶來香奈爾香水和一個LV提包。
司令遞過禮物時,穆木的心一陣亮堂。猶如洞開的窗子,突然流淌進(jìn)蜜汁般的四月陽光。她想,女人是需要一種被物質(zhì)標(biāo)注的感情的。這種感情因為可以伸手觸摸,才覺得可信可靠。當(dāng)然,把這種建立在物質(zhì)基礎(chǔ)上的感情當(dāng)作全部信任,又是庸俗可鄙的。她斷然不會是那樣的女子,首先出發(fā)點是感情,回歸點才會是感情,而感情與感情的脈絡(luò)終是被物質(zhì)打點勾連,才會脈絡(luò)清晰。譬如,司令再有勢力,如果沒有幾次交往,她會接受司令給予的嗎?不會,反而還會鄙夷自己。這樣說吧,她一點也不討厭司令,相反,還喜歡……這樣一清理,穆木為流淌在心尖上的蜜汁陽光而倍生感動了。
是夜,穆木被司令帶進(jìn)戒備森嚴(yán)的一幢紅樓。里面寬敞豪華,似乎空無一人,那里一切都是安靜的,安靜中可以聽見星星閃爍的聲音。紅樓前是大片植物園,蔥蘢的林木花草中有假山流水,水流叮咚,一個折帶朱欄板橋從中迂回縈繞。旁邊的路燈和天空的星月在水面波澤出銀白的流光。也為散步的兩人鍍上水銀,沉淀出愜意。
橋頭拐彎處,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迎面緩緩走來,夜風(fēng)輕柔鼓蕩起他的頭發(fā)和衣服,平淡充和。
穆木心中頓時慌亂緊張。是艾菘,他也來了?
她停止腳步,拉緊司令的手,示意有熟人,兩人默默側(cè)身退至橋上的長廳。穆木懷疑自己的眼睛,又不禁微微回頭觀望。越來越近的男人讓穆木長舒一口氣,不是艾菘,一個陌生人,只不過形似艾菘而已。
半夜醒來,穆木聽著身邊司令的鼾聲,再次想起艾菘。艾菘馬上一副閑適散淡模樣閃現(xiàn)眼前。他在干什么呢?但艾菘只是笑笑就不見了,穆木沉浸睡眠。
穆木提著LV提包出現(xiàn)在羅琴琴面前,羅琴琴驚呆了,再次為艾大師叫好,并嚷著要見見艾菘。
他走了。穆木淡淡回答,又掏出香奈爾香水放在桌上,隨口說,你喜歡的話,平時也可以灑灑。羅琴琴咬牙說,天,好事都要你占了,我不服,小心我殺到江城(穆木所在的城市)去搶了艾大師。
穆木心中的甜蜜再次升華,她感覺到一股天生的優(yōu)越充沛心胸。兩個月的培訓(xùn),緊張而甜蜜。但到結(jié)束前一周時,穆木心中突然滋生出歸心似箭的感覺。她自己都奇怪了,一顆心如此渴盼回歸,難道自己已經(jīng)愛上權(quán)柄在握的司令?不,她斷然否定,喜歡是喜歡,可愛還是愛,決然不同的。那么想念艾菘了?穆木心尖上一陣顫抖,說不想念是假話,那樣知心的好人兒,除了他還能有誰?但想念分明已經(jīng)打上折扣。這樣一個快速旋轉(zhuǎn)日新月異的世界,生計前程肯定是擺在前面的,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壓榨清除與之不相融的東西,不打折扣不行啊,任誰也是這樣吧。艾菘,想起就想起了,在心尖上晃動,化合出愛情的別樣滋味,偶爾滋潤心田而已。
那是什么會促使穆木產(chǎn)生歸心似箭的感覺?
等穆木回到單位,坐到辦公室,她發(fā)現(xiàn)那種感覺還在。等她回家躺在床上休息,感覺也在。她與艾菘漫步江邊,感覺似乎更明顯了。而等到與司令相見相互擁抱依偎,那種奔突游走的急躁又四處蕩漾。
她的脖子起了痦子,嘴角也干枯失去光澤。去看醫(yī)生,醫(yī)生檢查后,只說,姑娘,這是急火攻心啊,凡事要慢慢調(diào)理,急不得的。
醫(yī)生的話提醒了穆木,原來自己要給自己提速,鬧成這樣的。
9
很久沒有看見胡勤了。以前一個辦公室,兩人天天見面,如今卻是一周甚至幾個月才能碰面一次。胡勤仍然是高調(diào)的張揚的,甚至過猶不及,青春逼人地招搖。吸引越來越多的眼球。只可惜她是啞巴。也幸虧是啞巴,否則會鬧出什么事情來。畢竟,不會每次都有“涉江芙蕖”事件的幸運。
但現(xiàn)在胡勤的出場已經(jīng)遠(yuǎn)非昔日的出場了。
現(xiàn)在的胡勤已經(jīng)被書法氤氳出才情和古風(fēng),她不是漂亮奪目了而是……怎么說呢,還是漂亮奪目,但似乎還有……
穆木正是在廣場一個書法展中看見胡勤的,不,不是看見,而是領(lǐng)略胡勤的美。她有些詫異——胡勤還是這樣奪目,卻分明有了變化。她揮毫潑墨時,可謂璀璨醒目。眾人聚焦這樣一個可人兒,嘖嘖贊嘆,心生羨慕。胡勤——這個名字不僅是美女的稱號,還是文化的標(biāo)注了。這個不甘寂寞的女子,頻頻拋頭露面,假借書法恰到好處地拿捏出她的身價。穆木幾乎惡毒地想到,胡勤若不是啞巴,仕途前景恐怕遠(yuǎn)非自己想象。
書法展是江城青年書法筆陣展,當(dāng)然少不了艾菘。要說,艾菘這樣的性格是懶得拋頭露面的,現(xiàn)在卻必須出面了。艾菘在廣場輕緩游弋,猶如一條得心應(yīng)手的魚。他還是溫和的平淡的。走在擁擠和熱鬧的人群中,看似格格不入,卻分明是出眾了。
胡勤蜂蝶般地穿梭飛舞。時不時地靠近艾菘,兩人相視一笑。穆木看在眼底,心中卻波瀾起伏。懊惱、失意、嫉恨、自責(zé)又有寬慰……百味俱全,頭緒繽紛,卻被一根主線牽著,那就是,看見的可能有出入,即使是真的,也必須裝作什么也不知。
由著他們?nèi)?,給他們提供機(jī)會?穆木想想又不甘心。胡勤這個女子,不過自己同事,一個啞女,她憑什么……艾菘可是獨一無二。
恨意起來了,她走向胡勤。胡勤沒有以往的熱情,匆忙瞟了眼穆木,立馬飄然而去。得瑟得很啊。穆木的恨意猶如火苗遇風(fēng)般窮燒胡躥起來。
終是悵惘失落。胡勤和艾菘約好似的,忙碌穿梭,就是不給穆木機(jī)會。
等到上班后,穆木溜進(jìn)打字室,拿起筆,刷刷地寫給胡勤看:最近蠻春風(fēng)得意的。
胡勤哈哈張大嘴巴無聲地笑,拿筆回復(fù):跟你比,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整個人都交給工作了,又累又煩,想想都慪氣。
親啊,別這樣說風(fēng)涼話,好像真要把我比到?jīng)]有站處才高興?這不是你想要的嗎?前程亮閃閃,不可估量也。
好個厲害的丫頭,沒心沒肺,我都是被你害成這樣的,替你背上黑鍋就沒得天日了。
親愛的,千萬別這么說,哪是黑鍋?那鍋不是金子也是銀子哈,沒有砸向我,說明與我無緣,偏偏要砸你,是天遇,正中你下懷啊,說來就是緣分,你逃不脫,還是你的面相好。
哦,我面相好——夸我半天又夸你自己了,丫頭,你明白些哈,難怪艾菘說你靈秀有余。
他這么夸我?那什么不足?
你自己想唄,他那樣散淡平和的人,最講究自然。
嘿嘿,親愛的,自然就是彼此合適吧,現(xiàn)在艾菘進(jìn)了文聯(lián),當(dāng)?shù)貢ù蠹遥徽f一呼百應(yīng),起碼影響力倍增,而我以書法會友——我倒是認(rèn)為自己最自然,哎喲,等于告訴你了,艾菘與我心思相投,羞死了。
艾菘進(jìn)了文聯(lián)……當(dāng)然與胡勤有關(guān)系的。穆木心中翻江倒海,臉頰熱辣,面色緋紅若火。不能就此和胡勤斗下去,卻也不能言輸,于是,提筆寫下:不過你的一己之見。
寫完回頭坐在辦公室,心潮仍舊難平。艾菘進(jìn)了文聯(lián),于他最好不過。胡勤有這個本事,她人脈關(guān)系廣博。他們算是各取所需了??砂渴悄菢拥娜藛幔磕履緡@口氣。手剛捏到手機(jī),司令短信來了,約穆木周末去彌隱寺散心。這是回到江城后,司令第一次正式邀請她。穆木猛然驚醒,司令老婆已經(jīng)去世大半年了,他的“愛”心也盡到了。
可胡勤卻鬧得自己心緒難平,挑起穆木的恨意。于是,回短信拒絕,說周末有事情忙,可能去不了,改天再約。
她上下翻動手機(jī),調(diào)出艾菘的號碼,發(fā)出信息:周末一起到彌隱寺玩去吧。艾菘回復(fù)很快,說,剛好周末有個書法筆會,去不了,改天再約。穆木的心胸,頓時涼意四起。誰是什么樣的人兒,除了自己又有誰真正明白?哪怕自己,對自己又了解多少呢?
枯坐一會兒,再次翻到司令短信,又回復(fù):已經(jīng)重新安排周末事情了,想和你去彌隱寺散心。
10
彌隱寺在一個青山上。青山不高,卻俊秀挺拔,林木遮天,里面奇花異果琳瑯滿目。從壁仞穿鑿的泉水傾瀉成雪,叮咚成河,于青山各處蔓延出池塘。池塘邊茅舍槿籬散落,頗得天然之趣,可謂古風(fēng)盎然。而山頂之寺塔,掩映林木其中,雕甍繡檻若隱若現(xiàn),沉重悠長的鐘聲突然響起,敲擊胸膛,給人震撼。
穆木和司令是徒步上山,旅游者的打扮。他們前后錯開,看不出親近也看不出陌生。邊走邊玩。
秋日的太陽高遠(yuǎn)卻爽朗,在山坳樹杪中穿透,于泥土、石階和水泊處留下金箔銀片。穆木心情很爽,在各處景致前擺好pose留影。
真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也,司令翹起大拇指贊嘆。
穆木全然笑納,久違的優(yōu)越感再次油然而生。艾菘也曾經(jīng)這樣說過她,不同性格做派的人都這樣說,只能證明一個道理,他們的夸獎沒有水分。艾菘——嘿,胡勤自己說艾菘喜歡上了她,不過自欺欺人啊。
跟著一處從山石垂條的藤蔓,撫石依泉,經(jīng)過青竹叢,穿越芭蕉塢,一處茅舍豁然在前。茅舍后面居然是一方小池塘,而池塘那邊茂林修竹中又有曲折小路隱現(xiàn)。
穆木跳來跳去,先去看茅舍。茅舍里住著一對老夫婦,正在屋子里準(zhǔn)備燃火做飯,柴火香味明亮清冽。司令也是興趣大發(fā),在茅舍里左瞧右看。穆木信步走到茅舍后面,抬眼望去,不禁張大了嘴巴。
池塘對面的金黃草坡上,曬著幾個人。有兩三個是并排躺著,而兩個頭頂著頭的——穆木眼睛一花,她懷疑自己看錯了,趕緊閉眼再望。
沒錯,是他們。胡勤與艾菘。
心胸瞬間被掏空,渾身松軟無力。司令關(guān)切地問穆木發(fā)生了什么,穆木說腳崴了下,很不舒服。司令心疼不已,攙扶著穆木離開茅舍,沿原路返回。
毫無意料的事情接踵而來。羅琴琴來江城了,人還在路上,短信已經(jīng)咋呼開:趕快準(zhǔn)備迎接橫刀奪愛者。穆木回復(fù)修正,什么愛不愛的,不過朋友而已。羅琴琴很驚訝——我似乎聞到血液味道,誰搶先我一步?啞巴胡勤?
穆木沒了聲音。羅琴琴的短信又氣勢洶洶而來: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跟丫拼了!這個羅琴琴挺有斗爭精神的,換她自己,會真如她所說“跟丫拼了”?還不是玩笑似的慫恿而已。
還是帶艾大師出來,本女鑒定下,如何的珍品竟惹人打搶。羅琴琴的要求也不過分。穆木邀請艾菘迎接大學(xué)同學(xué)羅琴琴到來。艾菘準(zhǔn)時到來。
坐定,羅琴琴朝穆木耳語。穆木回頭對艾菘說,把胡勤也請來,一起吃個便飯。艾菘笑笑,還沒答話。穆木發(fā)短信聯(lián)系上胡勤。
胡勤進(jìn)來的剎那,羅琴琴雖然有準(zhǔn)備,還是驚訝不已,左看下穆木右看下胡勤,一時無話。
果真天底下有相似的人。長相近似下,性格卻互補,文雅和張揚、沉靜與熱情、溫婉和蓬勃、苗條與豐腴……一陣交往后,羅琴琴又暗暗吃驚,穆木與胡勤在同時出場的境況下,又把差異融合出一種整體,給人聯(lián)想——一張臉孔下的兩種人生。
艾大師可是魅力有加啊。今天與三位美女共進(jìn)午餐,可謂鮮花烘托眾星捧月的待遇。羅琴琴的調(diào)侃猶如旋轉(zhuǎn)的餐桌——坐著不動,伸手卻是調(diào)劑胃口的上好菜肴。
艾菘淡然如風(fēng),回答簡潔明了:在下沾光了,感謝羅美女千里送明月。坐著的胡勤滿面笑容,不時給艾菘夾送菜肴。艾菘禮貌道謝,又給胡勤回夾菜肴,也不忘給穆木和羅琴琴一并夾送,看不出偏袒。
咳,艾大師,我可是未見其人卻早聞其名啊,書法出眾,人品一流,還是重情之人。前幾個月你親自到武漢,送給咱們穆木的玫瑰、香水可是惹紅本女的眼睛——穆木臉色倏地一紅,血液上涌。天,這個破落戶,張嘴就亂說。
穆木緊張瞥眼。艾菘似乎聳了下肩膀,但很快又恢復(fù)平和的樣子,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口抿茶,而后放下,微笑著放眼看向餐桌。旁邊的胡勤站起來為艾菘舀靈芝燙。艾菘抱拳致謝。羅琴琴早忘記胡勤耳聾的事實,看著胡勤提高嗓門,說到了LV提包。
行了。穆木拉拉羅琴琴。羅琴琴一愣,恍然大悟。哦,胡美女聽不見,遺憾。于是撇嘴笑笑自我解嘲。
艾菘拿紙巾抹下嘴巴,卻說道,羅女士到江城原來并非送明月,是專門找胡勤說話的,應(yīng)該先準(zhǔn)備紙筆,否則,事與愿違啊。
熱氣騰騰的筵席只聽見火鍋里的燙汁咕咕沸叫。艾菘側(cè)臉,與胡勤兩人相視一笑。羅琴琴的伶牙俐齒頓時被餐桌上氤氳的熱氣蒸發(fā)掉。穆木心中一陣委屈,覺得委屈得要命。艾菘這樣說話,她還是第一次聽見,不是為她,卻為一個啞巴。而他們——分明就是琴瑟和諧啊。
臨別的羅琴琴遺憾地?fù)u頭,說,根據(jù)我有限的情場經(jīng)驗提示,他們兩人早就勾搭一起了,而非近期感情大投資的結(jié)果。
誰滅了我們的愛情?如此不堪一擊啊。羅琴琴不勝唏噓。
穆木強(qiáng)忍著委屈和煩悶,送別羅琴琴。親愛的,愛情是個無腳的鬼魅,終究靠不住的,好好珍惜自己吧。踏上列車的羅琴琴回頭招手留下忠告。穆木笑笑點頭,不免悵惘。終于,一場感情劇被琴琴正式宣告結(jié)束。
11
好事連雙,穆木被任職文化局局長后一個月,她與司令成為正式夫妻?;槎Y大典前,胡勤曾經(jīng)找機(jī)會溜進(jìn)穆木辦公室,提筆寫道:祝賀你好事成雙喜上加喜,你們是珠聯(lián)璧合。
穆木本來是好心情的,但卻被“珠聯(lián)璧合”這個詞糾纏出憤懣和失意,心想:你這個啞巴有什么資格嘲笑我?以為跟艾菘好上了就了不起?得意吧,不過撿了我的棄物而已。
這樣一想,慢吞吞地回復(fù),你們什么時候接我吃喜糖?
快了。他說辦完省城一個書畫展,我們在江城的爾雅書畫院成立了,那時一并邀請大家。
哦,你從來不肯輸?shù)?,丫頭,剛才說我好事成雙,馬上就給你自己加碼成三了。
親愛的,還是你了解我,上帝多么可親可愛啊,每次看著你,我就看見了自己——比現(xiàn)在更好的自己。
“看著你,我就看見了自己——比現(xiàn)在更好的自己”,穆木在心中默念這句話,一度厭煩的心里不由產(chǎn)生了同感。胡勤本來揶揄的話,難聽是難聽,可有什么錯呢?她不過是在宣告,一個人的兩種活法,她選擇對了。
穆木突然想起艾菘說過她們的話:你們可以彼此為鏡了。彼此成像的鏡子卻衍生出明天的面目。明天?如果自己一心一意選擇艾菘……穆木趕緊搖頭,止住自己的假設(shè)。再說,艾菘還不是對張揚又有能耐的胡勤動了心?愛情到底是經(jīng)不住一再推敲的。即便胡勤與艾菘,他們各得其所,也不是愛情的圣徒。鏡子中的“明天”,不過只是一種反向逆照,說到底,是空暇時的矯情假設(shè)罷了。
12
文化局空閑時間多,穆木的心也閑下來。成家后的穆木一直堅持晚飯后散步的習(xí)慣,有時一個人有時拉著司令,絕大多數(shù)是兩個人一起在公園走上一兩圈。穆木和司令很享受這樣的時刻,兩人手挽手,慢慢走著,消磨著傍晚時分。
一個秋夜,風(fēng)乍起,司令拉著穆木加快步伐朝前疾走,走到西門,兩人都站住了。
西門前掛著一個電視大屏幕。屏幕上正在宣傳爾雅書畫院。鏡頭中,胡勤有好些特寫,都是臨帖姿勢。胡勤穿著銀白旗袍,盤著高髻,頗有姿態(tài)地蘸墨,提筆書寫“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看來她特別擅長這個“對影成三人”。
司令放開穆木的手,抱在胸前,煞有介事地看著。穆木也盯著看,終究忍不住,偏頭望下司令。司令滿面都是笑容。與穆木對眼時,司令朝地上吐口涎水,說道:胡勤啊,幸虧是啞巴。
哦,熟悉胡勤的人都會如此感慨,但司令是指……穆木揣摩司令話語后的意思。
司令接著說,她太機(jī)靈了,太清楚她自己需要什么適合什么。
穆木哦了聲,寡著聲音說,看來司令挺欣賞她的。
司令呲的一聲收尾,拉穆木轉(zhuǎn)身離開。
胡勤卻還在穆木腦海中縈繞,穆木怎么也甩開不了。一個曾經(jīng)極力被自己壓制下去的念頭又冒出來,司令和胡勤曾經(jīng)真有曖昧關(guān)系嗎?這個念頭纏繞在心頭,簡直是折磨。
于是問司令,“涉江芙蕖”到底與你什么關(guān)系?
司令樂呵呵地回答,最初的情人關(guān)系。
穆木臉色繃緊了。繼續(xù)問,你們緣何結(jié)束情人關(guān)系?你知道嗎,你們好生生地拆散一對戀人。
司令大驚,問,“你們”指誰?
當(dāng)然是你和啞巴胡勤。
你說的什么話,你不是“涉江芙蕖”嗎?我們今天走在一起,可謂有情人終成眷屬,又如何談什么結(jié)束,不可思議。
什么……“涉江芙蕖”是我?穆木指著自己鼻子,聲音顫抖。你前妻誤解了,是因為我與胡勤長相近似,不可能你就此為……偽證來修飾你與胡勤的……清白吧。
木木,我直接告訴你吧,胡勤完全是惡作劇,發(fā)了幾張照片給我。我要解釋的是,照片是拼湊你們倆的,具體說,腦袋是你的,身體是她的……我認(rèn)識胡勤僅僅局限手機(jī)信息,不過說了些曖昧話而已……
穆木失聲道,惡作???胡勤惡作???
司令沒有做聲。
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也許是天遇吧。木木,不正好嗎,我們走在了一起,彼此心儀。
心儀?穆木心中泛起苦澀,她斷然否定了天遇說。世界沒有這么巧的事情。胡勤是有意這么做的。她想促成自己與司令,還是她另有所謀?她看上了艾菘,所以要不動聲色地奪愛?
天,多么冷靜而出色的謀略。
是這樣嗎?穆木拿不定了,也懶得追究真相。真相是什么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況且已伴隨過去的時光過去。而今回想追問,不過是尋求一番解釋。解釋也是根據(jù)自己所需得出的一個概貌。既然如此,她可以正反雙向解釋了,如果沒有胡勤的惡作劇,她穆木到現(xiàn)在還只是盧主任手下的一員小兵吧,任人使喚無端被人尋茬鬧事——她趕緊打斷自己的假設(shè)。
胡勤的惡作劇,于她自己呢?她認(rèn)識并師從艾菘,書藝大長名氣劇增,兩人關(guān)系日益親密……想來,內(nèi)心禁不住地波瀾起伏。又不得不承認(rèn),胡勤也好,自己也罷,算是彼此成全了。而這成全,不露聲色又投其所好,哪里是什么天遇?分明就是欲望驅(qū)使下的抉擇。
彼此成全,也就是艾菘說的“彼此為鏡”吧,真實的自己得以映現(xiàn)。
胡勤現(xiàn)在成為江城風(fēng)云人物,她在書畫院開了個人書畫展。穆木前去祝賀那天,看著胡勤提筆狂書李白《月下獨酌》時,一時恍惚,感覺那個提筆運墨的人就是自己。衣袂飄飄心神合一,融合在筆墨和古風(fēng)中,時光靜止。
靜止——可能嗎?須臾定神,馬上嘲笑自己神思恍惚、靈魂出竅。那怎么會是自己?至多一個影像而已。美則美矣,卻虛幻若假。她抱起雙臂笑看胡勤完成作品,心中涌出一股傾瀉到底的愿望。于是,抓起筆頭,飛快寫上:我們似又不似,最終卻是相似的。
胡勤接過紙頁,沒有回復(fù)意思。穆木奪過紙頁,再次寫上:你能肯定你和艾菘是單純的愛情結(jié)合嗎?
胡勤看穆木一眼,抓筆回復(fù):親愛的,我們不是各得其所嗎?干嗎咄咄逼人?這樣可不是官場人士作為。
還真得瑟不已,沾沾自喜不說,竟然嘲諷起來了。
穆木心中恨得發(fā)慌,搶過紙筆繼續(xù)寫:你所說的“看著你,我就看見了自己——比現(xiàn)在更好的自己”,其實不成立,因為我們之間還有第三個影子存在,它偶爾會出頭嘲笑,我們從沒有看清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