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丹
從北京安定門西大街,走到北鑼鼓巷北口,向里一拐,就遠離了北京的喧嘩。巷子里是烈日荒荒之下的安靜,樹影車聲,商店行人,世界一下子親近起來。這里不似南鑼鼓巷的造作,各種舊事物與新事物搭配,形成一種真實的人間氣。遠遠的,依然能聽到車流的巨大轟鳴聲,與胡同里的氣息交織,是一種不加雕琢的真實。
許瑩美術館就隱蔽在這巷子里。一扇朱褐色的門將世界隔開,門外是眾生,門內也是眾生。這是一個環(huán)形的小巧的建筑,中間有露天的小院,咖啡座與綠植在其間陳設。室內空間分為工作區(qū)、展廳、會客廳,從哪個角度都能看見那個小院的風景。
墻上陳列著許瑩的展覽“對話”與“禪行”系列。一些裝扮入時的女孩子,或坐或立,簇擁在一起。她是我們常見的那種街頭女孩兒,但背景卻離我們很遠,背景是中西方文化的典型場景。另一個展廳內,同樣是這些女孩子,背景換成了寺廟、唐卡、虔誠的藏民,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
如我來時所見的胡同,現實的反差之上再加反差,竟有一種浮生何處之感。
不要做紅蘋果,要做青蘋果
許瑩,一個平和聰慧的名字,其人更見堅韌與個性的灑脫。
“因為喜歡畫畫,就義無反顧地走上這條路?!彼f。她的學畫之路一馬平川——1993年畢業(yè)于中央美院附中,1997年畢業(yè)于中央美院國畫系,2004年考取中央美院田黎明研究生,2007年考取中央美院李少文的博士研究生。
然而,讀了這么多書,她的身上卻沒有一點學究氣。為人作畫,率性而為。
許瑩是天津人,父母都不是搞美術的,她就憑著一個喜歡走到現在。初中畢業(yè)時,她問她的美術老師,全國學畫畫哪里最好?老師說是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好!那就考這個美院附中。許瑩所讀的初中,還沒有人考上過這所學校,美院附中聽起來就是一個傳說。在老師眼里,許瑩是一個很全面的學生,她的成績一直排在全年級的前幾名。
沒想到,她就因為老師的一句話,報考了中央美術學院附中。當年,她的專業(yè)課竟毫無懸念的通過了,文化課更是令老師吃驚,各科成績都優(yōu)異。1989年,許瑩入讀中央美院附中。
從此,一個女畫家的道路就逶迤華麗的鋪開了。
許瑩考入美院附中的時候,正是美院附中的黃金時代,劉小東、李貴君、許仁龍、王益鵬,哪個老師搬出來都是響當當的。當時的附中校長是丁景文老先生,他也被稱為美術界的伯樂,發(fā)現和影響了很多藝術家。許瑩介紹,丁先生一米八幾的大個兒,就喜歡和學生們說話,他一字一頓地對我們說,“你們不要忘了,你們可是在‘皇家’美術學院附中(他把‘皇家’二字咬得很重)。這里是培養(yǎng)大師的搖籃,你們將來不要去做一個紅紅的小蘋果,要做一個大大的青蘋果?!?/p>
什么是青蘋果?青蘋果雖然青澀,卻是保持自己的童稚之氣,不像媚俗的紅蘋果。這話影響許瑩至今。藝術也如大大的青蘋果一樣,不要急于早熟,要厚積待發(fā),做真正的藝術家。
青蘋果的長成需要好的土壤,附中沒有辜負少年的許瑩。她扎實的基本功都拜那四年所賜。她回憶道,色彩當時是劉小東、李貴君、姜雪鷹教的,每天要練幾十張。王益鵬老師的色彩構成A4的紙,幾千種不同色彩的小格,做大師作品的變調訓練。他們的解剖課也要拿尸體練習,老師王益鵬帶著同學們,去北京醫(yī)學院地下一層,對著尸體操作。
除此,附中自由求實的風氣,也提供給許瑩最及時的滋養(yǎng)。附中四年,除了苦練基本功,她最大的樂趣就是讀書。藝術史不用說,文學、歷史、宗教、哲學等中西方書籍都廣泛涉獵。這對她日后的藝術造成了重大的影響。
臨近畢業(yè)時,許瑩在一個學生作品展覽上見到許仁龍老師。許老師圍著作品轉了一圈,就問許瑩:“你覺得誰畫得好?”許瑩一時被問愣住了,說:“我覺得大家都畫得挺好的”。許老師認真地告訴她,你畫得是很好的!今后也要記著,不要跟今人爭天下,要跟古人爭一席之地。
不要跟今人爭天下,要與古人爭一席之地
附中畢業(yè)后,許瑩本來可以報考中央美院油畫系的,學油畫幾乎是所有央美人的夢想。但是,國畫系更缺人才,當時國畫系的教學理念是融入西方的色彩,需要吸收更好的有西畫功底的學生。
“我那時是有使命感的,好像自己肩負著重振中國畫的重任,一念之差,選擇了中國畫。”許瑩還是很幸運,在她讀大學的時候,王樹理、盧沉、周思聰、姚有多等老先生都還在;教她的老師都是現在中國畫領域首屈一指的人物,諸如田黎明、韓國榛、李洋、劉慶和、李少文等老師。田黎明是許瑩本科時的專業(yè)老師,后來又成為她的研究生導師,而李少文則成為他的博士研究生導師。
進入大學之后,新的苦惱又來了。她附中學的是西畫,中西方文化的沖撞特別厲害,她對藝術語言從造型、色彩到理念都感到苦惱。
整個的大學四年,又是新一輪的洗禮,許多繪畫上的問題都要推倒重新認識。她記得很清楚:在一次創(chuàng)作課上,同學畫了一張人物,畫里出現了一個半身,結果被先生痛批了一頓。老先生很嚴苛,他要求學生老老實實蹲馬步,不要有投機取巧的想法?,F在的中國畫教學寬松多了,但是許瑩們當初,都是從傳統(tǒng)里掙扎過,然后再從里面小心翼翼走出來的。
直到本科畢業(yè),許瑩讀了田黎明的研究生,又在社會中鍛煉了幾年,她發(fā)現中西方繪畫形式語言之差異,其實是文化之差異,而文化本身又深植于哲學。從源頭的高度回頭看,那些具體而微的包括技法、色彩、造型上的問題,就自然而然的得到了解決。
田黎明老師對她的最大影響是,將她從傳統(tǒng)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田老師做了很好的表率,可以說從徐悲鴻、蔣兆和,到盧沉、周思聰,他們都在追求西方的寫實。然而,到了田黎明這里,他也受到西方繪畫理念的影響,但他已經不追形上的寫實了,他將色彩融入到畫面中,形成自己獨樹一幟的語言。
這對許瑩的啟發(fā)很大,傳統(tǒng)的東西再令人留連,終究要寫出自己時代的樣貌。這也是中國畫之所以存續(xù)的必要。
由于老師的語言太強,學生往往陷入對老師的技術的迷戀中,從而忘記自己的特質。許瑩對這一點很警醒。她的作品,一開始還有老師的痕跡,越到后來,自身的氣質越完備,直到完全與老師拉開了距離。
許瑩沒有放棄寫實,她的寫實帶著強烈的主觀意愿。只看作品,她對人物的衣飾描摹有著強迫癥一樣的偏好,她的人物是在寫實中變得活起來的。她擅長使用對比強烈的色彩,畫面往往出現大紅大綠,厚重的黃、藍等深色。她能夠駕馭這么多的色彩,而并不使畫面顯得繁亂,反而達到一種構圖上的整體的和諧。
安心插柳,得到學術與市場的雙重認可
許瑩對待藝術的態(tài)度,如同安心插柳,看上去隨心所欲,卻每一步都是苦心孤詣。在繪畫形式的語言上,她大概經歷了三個階段:從最初的純水墨,以作品《曖昧的幸?!泛汀秠oyo的日子》為代表,到后來的淡彩設色,代表作品為《浮世若花》,再到2002年之后的重彩系列,包括現在《佛光普照》、《禪行》、《對話》等近作。
短的是旅行,長的是人生。她在一篇自述中寫道:“從2007年,我開始創(chuàng)作《曖昧的幸?!废盗?,一直通過從身邊的人忙碌的身影中,找尋他們對生活的定義。后來把這些人的狀態(tài)集中到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身上,就是《yoyo的日子》,記錄一個女孩的每一天。以純水墨來畫,比較像紀錄片,像是對從前的一種回望,繪畫語言本身與主題是一致的?!?/p>
2012年的末世預言,增加了人們對人生意義的不同探尋、迷茫、憂慮、恐慌、貪欲,人們在對物質的追逐中忘卻本我,最終喪失了自我。這就是《浮世若花》,她把當下女孩的狀態(tài)處理成彩色的,因為周圍的誘惑對她來說非常大,色彩本身就是一種誘惑。后來,到了關于西藏和戲曲的題材,已經從彩色轉變?yōu)橹夭剩伾S著思考問題的深入也更厚重一些,并且畫面中會強調色彩的沖撞。
畫面語言的形式感是隨著表達的深入而深入的,說到底,就是找到平衡的那個點。她的新作將時尚的少女與敦煌壁畫等宗教元素進行組合,在色彩的對比和沖突中,尋找到一種和諧,折射出對人類生存意義的逆向的審視。
隨著許瑩的作品日趨成熟,在得到學術認可的同時,她也開始受到藝術機構和畫廊的青睞。
早在2006年之前,她就開始參加一些重要展覽,引起了一些批評家的關注。差不多從2007年開始,她的作品開始通過展覽進入市場,至今保持著穩(wěn)定上漲的趨勢。她的作品最早是在山東熱起來的,2007年、2008年,先后在臨朐、壽光、青州參加巡展,作品都是當天就被一掃而光。到了2010年,她分別在798與大千畫廊舉辦個展,展覽還沒完,作品就都被訂走了。
坊間還有一則趣聞流傳:798某家畫廊的經營者是個地產商,由于不是很懂藝術品經營,開張三年都沒有贏利,沒想到第一次代理許瑩的作品,畫廊主就賺回一輛寶馬X5。
她的作品,尤其是近年的重彩系列,還有工細的人物畫,一出現就格外受寵。然而,“不要跟今人爭天下,要與古人爭一席之地”這句話時刻提醒著許瑩。在她看來,有市場不是壞事,否則藝術家吃什么?但是要懂得與市場保持適宜的距離。
追求藝術到了一定高度,或許最難的不是藝術本身,而是拒絕身邊的誘惑。對于這一點,許瑩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