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有些地方,蛋炒飯叫木須飯,按字來說,正確寫法是“木樨飯”,木樨者桂花也。唐魯孫說舊時北京太監(jiān)多,氣人有笑人無,最恨人說“雞蛋”二字。所以,飯菜用到雞蛋,都改稱“桂花”。比如著名的“桂花皮炸”,其實(shí)就是豬皮澆了蛋液來炸。
唐魯孫說自家雇廚子,先拿雞湯試廚子的文火菜,再拿青椒炒肉絲試廚子的武火菜。最后一碗蛋炒飯,是試人家是不是大手筆廚師。他又說,炒飯要弄散了炒,雞蛋要另外炒好,不能“金包銀”。因?yàn)轱埩9穗u蛋,胃弱的人不好消化。
但逯耀東卻另有一說。按他說,蛋炒飯起自養(yǎng)了紅拂、輔了隋朝、提攜了李靖的楊素老師。楊老師寫一手魏武風(fēng)格的詩,大行且顧細(xì)謹(jǐn),發(fā)明了“金包銀”。隋煬帝下?lián)P州,把大好頭顱和飯都留在那兒了。
于是,兩種風(fēng)格就留在這兒了。是蛋和飯粉身碎骨炒成一氣,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提過鍋鏟的都明白:前者是揮毫潑墨乒乒乓乓大寫意炒法,后者是工筆細(xì)描溜邊沉底小尺幅手札。
當(dāng)然,街邊小店經(jīng)常不在意其中區(qū)別。運(yùn)氣不好,蛋少飯軟,一盤略帶黃色的玩意兒端上來,就很不中吃。但這并不妨礙蛋炒飯街衢盡知。再蕭索的大排檔,抑或見了城管就抱頭而走的夜間攤,總有一碗蛋炒飯可以做。風(fēng)格偏向“巴洛克”一點(diǎn)的異類諸如揚(yáng)州炒飯、海鮮炒飯什么,根骨里其實(shí)都還是蛋炒飯,只是會姹紫嫣紅加許多配料而已——就像《紅樓夢》里茄鲞再配多少只雞,根骨里還是茄子。
有段時候我餓了想話題尋思,為什么不是菜炒飯、肉炒飯,或是直截了當(dāng)?shù)囊杂统达垼堑俺达??大致的結(jié)論是,油炒飯?zhí)仯姨摷俜睒s;菜炒飯?zhí)遑?,因?yàn)楸娝苤孙埐⒉缓芎贸?,若加了咸肉,就化腐朽為神奇,瞬間從清貧和尚變成紅男綠女。肉炒飯?“七十者可以食肉矣”,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蛋炒飯恰好是一個中正醇和的東西:既不大葷得難以尋覓,又不素凈到讓腸子清苦。而且,雞蛋這東西的可塑性,比蔬菜和肉都要妙得多。不要切,不要洗,一打下去,想怎么炒怎么炒。加油就香,加鹽就咸,加點(diǎn)蔥花煸炒,味道就出來了。
姑且不論唐魯孫的蛋飯分開是否合理,但他說要把蛋炒飯炒到乒乓作響、蔥花爆焦、飯粒要爽松不膩,確實(shí)是這么回事。一碗蛋炒飯比一碗飯的可愛之處,在于飯是主食,是端莊中正的正宮娘娘,蛋炒飯就花團(tuán)錦簇多了,像昨憶巫山夢里魂的才人。誰不知道才人和娘娘骨子里都是一回事?妙就妙在外面那油香和口感。好蛋炒飯吃的就是一個混合的口感。飯粒松軟,炒蛋柔嫩,外加蛋香和油香。比單純的一碗飯,聲色犬馬得多了。
當(dāng)然,真把蛋炒到潤而不膩、老嫩適中什么的,就太刁難人。而且真炒出這么一碗飯來,怕就不叫蛋炒飯,而得插上“金玉滿堂結(jié)良緣飯”的標(biāo)簽,然后和趙麗蓉老師小品里一樣,“宮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吃起來恐怕也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豬八戒吃人參果沒了滋味。我所吃的好蛋炒飯,很少是恰好中正的?;蚰刍蚪梗蛳袒虻?,經(jīng)常亂七八糟。我媽做起蛋炒飯來,從來不講純雅中正。蛋講究極大塊,而且炒焦,油放得極多,吃完碗里還能剩點(diǎn)。極大的一盆,配點(diǎn)紫菜湯??墒俏揖瓦@么一路吃了過來。
所以,蛋炒飯是這么回事:不怕油膩厚味,最怕人情冷漠。蛋少油稀的一碗,就像冷了的紅燒肉,讓人提不起精神;蛋多油重,看去雖然嚇得倒手握減肥食譜的女大學(xué)生,卻是市井里的真味。華麗的干貝魚翅炒飯,也比不得油多蛋重一大盆的東西。那是你在餓足一天后的黃昏,在街角小館里,喝著酸辣湯,大口用筷子扒拉的東西,那是最真實(shí)的蛋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