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等
導讀:從城市文明進程的角度去審視,城市人文記憶是一種資源,而且是寶貴的、不可再生的資源。當今社會有一種共識,即城市人文精神作為軟實力,業(yè)已成為城市綜合競爭力的核心要素,并發(fā)揮著越來越強大的作用,而城市人文精神范疇內(nèi)一個很重要的內(nèi)涵,就是城市的人文記憶。
一
葉:今天對話的內(nèi)容,在我的文檔里已存放多日了,此時鉤沉面世,源自我見到多家媒體報道的一則新聞:上海市民鄧平安數(shù)年間奔走于申城的老弄堂,收集了5000多塊形狀各異的老磚頭。他這么做的緣由是因為心存一個夢想,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把這些舊磚砌成一面特別的墻,讓后人能從某個側(cè)面了解上海城市的發(fā)展。
有人認為鄧平安的這種個人行為,是一種升華了的公民責任,還有人說鄧平安是在以一己之力,頑強地堅守著城市人文記憶的堡壘。你對此有何見解?
張:雖然不是普世共鳴,但我個人很同意上述的說法。從城市文明進程的角度去審視,城市人文記憶是一種資源,而且是寶貴的、不可再生的資源。當今社會有一種共識,即城市人文精神作為軟實力,業(yè)已成為城市綜合競爭力的核心要素,并發(fā)揮著越來越強大的作用,而城市人文精神范疇內(nèi)一個很重要的內(nèi)涵,就是城市的人文記憶。
再者,常言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成就一項公益事業(yè)或?qū)崿F(xiàn)一個公益愿望,光有政府的行政作為是遠遠不夠的,一定要建立在一個公眾覺悟的基礎(chǔ)上,即有千萬個鄧平安、張平安、李平安的積極參與,方能事半功倍。說到這兒,有一點我想更正,上海堅守城市人文記憶堡壘的人不在少數(shù),社會各界都有不少人默默無聞、但卻是任勞任怨地從事著城市人文記憶的薪火傳承工作。比如,上海青浦有個福壽園人文紀念館,是全國第一家由企業(yè)申辦成功的人文紀念館,迄今已歷十載春秋,它的主題就是“珍藏城市記憶”。紀念館展示了百位名人的近千件實物史料,包括歷史相冊、回憶文章、著述手跡、視頻資料及有紀念意義的生活、學習、工作用品等。
葉:十年前,人民日報的記者李舫寫了一篇《不要讓城市失去記憶》的文章,其中一段話我至今記憶猶新:“城市不僅僅是單體建筑的簡單集合,不僅僅意味著高樓大廈、立交橋、高架路,更是一股從遠古吹向未來的心靈之風,是一個民族賡續(xù)綿延的記憶載體,完善的基礎(chǔ)設(shè)施、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優(yōu)秀的傳統(tǒng)風貌、地方特色和人文景觀,都是一個城市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每個時代都在城市建設(shè)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跡,保存城市的記憶,保護歷史的延續(xù)性,保留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脈絡(luò),是人類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需要?!?/p>
我個人認為這段話應(yīng)該編入教科書,特別是要編入各級干部培訓班的教材讀物中,因為中國大陸在城市化進程中,毀棄城市人文記憶載體的案例不勝枚舉,而這種毀棄行為,很多是在城市決策者的行政命令下進行的。如果把“市民拾磚”和“毀掉文物”兩種行為同時在城市文化的平臺上去曬一曬,世人對此將作何理解?!后人又將作何歷史評說?!
張:現(xiàn)在業(yè)內(nèi)有專家把發(fā)掘和傳承城市人文記憶的重要性概括為三點,即對于傳承民族文化歷史具有資源性的文脈意義、對于發(fā)展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具有認同性的獨特意義、對于提升城市人文精神定位具有點睛性的形象意義。這是很值得我們在當今蓬勃發(fā)展的時代好好地加以慎思和推究的。
近些年來,城市文化產(chǎn)業(yè)開發(fā)過程中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文化怪象,并在媒介的暗示或操縱下形成若干有違生存環(huán)境與詩意想象的文化事件,如早些年“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等惡搞、一夜成名的超女現(xiàn)象、關(guān)于“文壇子”的斯文掃盡之爭等。這些事件在今天看來,其伴隨的種種負面效應(yīng),就像灰屑飄落的城市霧霾一樣,戀心剪影的性靈生活轉(zhuǎn)化為對城市生活的苦悶拒絕與試圖逃離。有人因此將關(guān)于城市的種種文化記憶的顛覆,喻之為“造成了城市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精神缺鈣現(xiàn)象”。關(guān)于城市的記憶在這樣的念頭下,真的可以說是一種對人們向往的自由生活的痛苦糾纏了。
葉:把發(fā)掘和傳承城市記憶提到這么一個理論高度,我倒是還沒意識到,我只是覺得城市人文記憶是城市歷史文化遺存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種不可多得的高等級、高品味城市資源,而城市人文記憶又具有非具象性、稀缺性、脆弱性等特點,所以喚起人們的城市人文記憶,有助于增加市民對本源文化的自豪感,也有助于提升廣大市民的向心力。
城市人文記憶在城市文明進程中的重要性是舉世公認的。當年梁思成先生保護日本京都和奈良兩大古城的建言曾傳為佳話——二戰(zhàn)后期,美軍將對中國境內(nèi)的敵占區(qū)和日本本土進行戰(zhàn)略轟炸,但在行動之前,美軍先向梁思成先生咨詢:哪些城市的古建筑應(yīng)受到保護?梁遞交了一張有明確保護標記的圖紙,隨后又說:還有兩個城市也希望能得到保護,但這兩個城市不在中國。美國人問:是哪兩個城市?梁答曰:是日本的京都和奈良。梁思成這種不計民族恩怨的高風亮節(jié),讓在場的盟軍將士甚為欽佩。因為有了梁思成的建議和囑托,京都和奈良長達千年的城市記憶得以幸存。所以,直到今日,日本人都奉梁思成為兩大古都的恩人。
張:人類文明的成果,需要人類的共同守望。梁思成先生的高風亮節(jié)誠然可嘉,但盟軍體現(xiàn)人類良知大義的行為也感人至深,因為即便是在戰(zhàn)爭中,他們也不忘保護人類的文明和文化成果,哪怕是敵對國的。我記得你以前在與鄧偉志先生的對話中,也談到一個類似的案例(葉:二戰(zhàn)時美軍不轟炸德國的科隆大教堂。),所以,這就再次驗證了人類的文明成果和文化成就屬于全人類。以此類推,城市人文記憶也屬于整座城市乃至整個民族,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力、也沒有資格,隨意處置和毀棄城市的人文記憶,即便是藉開發(fā)或發(fā)展之名。
當年塔利班炸毀巴米揚大佛的行為之所以遭到國際社會的一致譴責,就是因為巴米揚佛像是人類的文化遺產(chǎn),屬于全人類,你不能因為宗教信仰的不同,或是意識形態(tài)的相異而人為地毀壞它。
葉:有一句流行詞很精辟:當人類砍倒第一棵樹的時候,文明開始了;而當人類砍倒最后一棵樹的時候,文明結(jié)束了。因無知和愚昧導致的破環(huán)性開發(fā),不是中國大陸?yīng)氂?,在別的國家也曾發(fā)生過。韓國首爾為了加速城市現(xiàn)代化的進程,曾填平了古城內(nèi)的清溪川建高速公路,但后來人們覺得城市現(xiàn)代化建設(shè)固然有其合理性的一面,可城市的文化內(nèi)涵和歷史價值卻遭式微。兩者相權(quán)取其重,2003年,首爾市政府毅然決定炸掉高速公路,重現(xiàn)清溪川古河道。這是恢復城市歷史記憶的典型實例。endprint
我國目前正在進行熱火朝天的城市建設(shè),每年有數(shù)以億計平方米面積的鋼筋水泥叢林矗立起來,但很多極富人文價值的歷史遺跡卻因此而消失了,這現(xiàn)象常使我想起了李煜的詞: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
張:不只是“朱顏改”,而是連“雕欄玉砌”也蕩然無存了。半個世紀前,決策者不顧梁思成先生勸阻而拆毀北京古城墻,今天還有不少有識之士指責此種缺乏歷史觀的行為。但我不太理解,五十多年過去了,社會已大大地進步了,可同樣的行為,在同樣的口號下,為什么仍在頻發(fā),比如襄樊古城的千年城墻在一夜之間被摧毀,定海古城被夷為平地,等等。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說,人之所以是萬物之靈,就在于它有人文,有自己獨特的精神文化。所以,人文精神即是城市的靈魂,也是城市文明的核心,而城市的人文記憶,恰是城市人文精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二
葉:把城市記憶這一無形資產(chǎn)轉(zhuǎn)換為經(jīng)營城市的寶貴財富的重要途徑之一,就是發(fā)展文化旅游業(yè)。我認為這一點上,意大利中部城市維羅納堪稱典范。實際上,無論是從規(guī)模、還是資源、抑或是知名度上,維羅納都難以與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等城市比肩,但就因為莎士比亞的一出《羅密歐和朱麗葉》,使這座小城每年接待上百萬的觀光客,甚至還有不少情侶從世界各地專程趕到那兒去結(jié)婚。其實,游客在維羅納駐足的景點,也就是27號小院里的朱麗葉銅像和朱麗葉陽臺,別的一些如古代圓形劇場遺跡什么的,游客鮮有興致。我去維羅納的那一天,通往27號小院的街道上人流如涌,小院門口更是擠得水泄不通。當?shù)厝烁嬖V我,即便是旅游淡季,來這兒的游客也是摩肩接踵。竊以為維羅納把城市人文記憶這一無形資產(chǎn),最大限度地轉(zhuǎn)換成了經(jīng)營城市的寶貴財富。
張:我記得你曾多次、多角度地舉過“維羅納”這個例子,反正不管你是刻意還是無意,我都覺得是一種吻合,因為只要冠以“人文”一詞,就不能繞開意大利這個人文主義的發(fā)祥地。
不過,城市人文記憶是經(jīng)營城市的寶貴財富,這可是個眾所周知的道理。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被莎士比亞定格在了維羅納,當?shù)爻浞掷眠@一文化資源實屬必然,因為莎翁這樣世界級大文豪留下的財富,當然不可能任其失之交臂。即便是比沙翁低一檔次、低二檔次,甚至是低三、四檔次的,也為世人爭得不可開交。我曾在網(wǎng)上看到一張中國大陸各地爭奪名人或歷史人物故里的圖表,不但曹雪芹故里有三個省參與競爭,就是貂蟬、花木蘭也有三個省在爭奪。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像西門慶、孫悟空這樣的小說人物,亦有幾個地區(qū)試圖“占為己有”……
葉:這豈非幾近淺薄無知了嘛?但名人或歷史人物的故里之爭并非中國獨有,國外也屢見不鮮,比如現(xiàn)在世界上有9個城市在爭奪荷馬故里。我在雅典旅行時,就有人對我說荷馬是雅典人。但據(jù)我有限的歷史知識所知,荷馬出生在小亞細亞是定論,而他生前也是居無定所。我臆測雅典人如是說,概因荷馬被冠以“古希臘盲詩人”之緣故。
中國的名人和歷史人物故里之爭雖墜入無聊和荒唐,但有幾點還是可以肯定的:首先是人們懂得了人文記憶對旅游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重要性;其次是可提升一方土地的名聲和影響力;再次是注重潛在的經(jīng)濟效益和軟實力;最后是故里之爭還可以在爭創(chuàng)歷史文化名城上增加砝碼,一旦成功,即可享受一些財政扶持或政策優(yōu)惠之類的利益。這最后一點對部分城市管理者來說至關(guān)重要,因為爭到這么一個名份,可納入到自己的政績賬冊上。
張:所以,這就是一個悖論,爭名人故里要死要活,對歷史古跡卻棄如敝屣。他們知道名人或歷史人物對發(fā)展旅游業(yè)的重要性,因為這關(guān)乎GDP,但就是不明歷史古跡對一座城市人文記憶的可貴性,就是不懂城市人文記憶對弘揚城市人文精神的不可或缺性。城市文化建設(shè)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但所作所為卻是南轅北轍,這是否屬于口是心非,或是言行不一?!以文化論輸贏,以文明比高低,以精神定成敗,已是現(xiàn)代城市競爭的最終選擇。
三
葉:我也姓葉,所以叫葉老師有些拗口,還是叫您本家大哥比較順。您對保存和發(fā)掘城市人文記憶有何看法?
葉辛:你們今天這個對話的內(nèi)容不但很有現(xiàn)實意義,也是我本人所感興趣的,而且還與我目前從事的一些社會活動有關(guān)聯(lián)。鑒于此,我先把話題扯開一點。
我許多年前寫《蹉跎歲月》、《孽債》等作品時,是將自己的整個知青歲月融入到小說的寫作中了,而且在寫作中一直在思考關(guān)于人的擔當、責任,以及正義感等人性的永恒意義。描繪上山下鄉(xiāng)的生活苦痛、凄美愛情、未來憧憬,似乎都在回答這樣一個事實:關(guān)于人的記憶就是應(yīng)該突破蕪雜與井然、困亂與念往的精神對峙,應(yīng)該留住所有關(guān)于仁慈、智慧與希望的時光繆斯。
龍年的時候,我曾應(yīng)媒體之邀,特意推薦了5本值得閱讀的好書,分別是《路西法效應(yīng)》、《復仇女神》、《裂舌》、《東山魁夷散文選》和《大自然的日歷》。也許我是寫小說的,我深深覺得,知識演進循從人的思想,所以閱讀的某種意義,就是對人類珍貴記憶的一種酸甜苦辣的梳理,為的是讓人們感受到,人類所感受到的不僅是視覺的、肉眼所看到的,還是心眼所看到的,而這當中最根本的、最沉得住氣的就是人文記憶——患得患失的心路歷程、超脫世俗的襟懷世界。
葉:您在保護和發(fā)掘城市人文記憶的社會活動中身體力行,是否源自您這些對城市人文精神和城市人文記憶的高度認識?
葉辛:我知道你這提問的所指,因為我也是創(chuàng)辦上海知青博物館的擁躉者,知青博物館屬于我們上海,更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城市人文記憶。
列寧說過,忘記過去即意味著背叛。就歷史唯物主義認識論而言,我非常認同這句話。40多年前,上海有一百多萬十七八歲的青年學生奔赴祖國各地上山下鄉(xiāng),當年幾乎每個家庭都有孩子卷入這一洪流中,這是全社會性質(zhì)的一項大活動。今天,盡管對這段歷史有見仁見智的說法,但一代城市青年人難以忘懷的青蔥記憶,則是被鐫刻于我們的城市歷史中了。(葉:所以你小說大都取材于此,概因是知青歲月刻骨銘心的緣故吧?)是的,歲月雖然遠去,記憶實難忘卻。知青博物館收藏的脫粒機、手扶拖拉機等農(nóng)業(yè)機械,犁、鎬、鐮刀、坎土鏝、割膠杯等各式農(nóng)具,上山下鄉(xiāng)通知書和數(shù)以萬計的老照片,親歷者見了誰不感慨萬千?!誰不浮想聯(lián)翩?!endprint
這些藏品都是老知青們無償捐贈的,很多都是他們珍藏了40年的心愛之物,而且每一件藏品的背后都有著一段感人的故事。這樣的行為說明了什么?一言以蔽之,為了守護城市人文記憶!為了弘揚城市人文精神!
張:您剛才說到保存和發(fā)掘身處城市人文記憶還與您目前從事的一些社會活動有關(guān)聯(lián),這是否有具體指代?
葉辛:既然說到這個話題,我就贅言幾句。
我說的這事,與你剛才提到的福壽園人文紀念館有關(guān)。今年清明節(jié)期間,《百姓家史》系列叢書第一套6本書出版了。叢書的始作俑者,就是青浦福壽園人文紀念公園,他們在兩年前的清明前夕發(fā)起的“替親人出書,為百姓立傳”的文稿征集活動。毋庸置疑,他們這是做了一件發(fā)掘城市人文記憶的好事,從某種角度上說是功德無量的好事。在上海圖書館舉行的首發(fā)儀式上我曾說過,《百姓家史》把原先以上海名人和社會精英為主體的人文紀念延伸、擴展為面向普通人的、全民性的人文紀念。它讓每個生命都能像書一樣流傳千古,讓民間的上海故事、海派文化能通過書本繼續(xù)傳承。
我有幸為此書的出版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與沈颙、葉永烈、趙長天等參與了編審工作,可惜趙長天去世了,沒能看到此書的出版。(葉:我記得您還有過一場專題講座,為《百姓家史》的作者傳授寫作回憶文章的技藝。)那是去年在上海徐匯區(qū)圖書館,來的人不少,我也沒料到人們對此是如此踴躍。我想,用文字留下對親人的記憶,或許是大多數(shù)人的心意所在。
葉:我有個同學是美籍華人,她是原上海工部局掌門人潘宗周的后裔,也是原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潘世茲的侄孫女,她寫了一篇紀念她祖父潘世琪的文章(附于文后),就內(nèi)容而言,既是城市人文記憶,亦屬典型的百姓家史。我替她向你投稿,爭取上第二套《百姓家史》。
葉辛:歡迎歡迎。
[附錄]
祖父與故宅往事點滴
潘耀華
我祖父潘世琪是是潘宗周的長子,年輕時留學美國,畢業(yè)于紐約大學?;貒螅⒘盒爿妫ㄎ易婺福槠?。梁家比我們潘家富有,梁大小姐又是唯一的女兒,在娘家受萬般寵愛,所以陪嫁財物足以讓新婚夫婦一世享用不盡。據(jù)老一輩的人說,祖母有4個陪嫁丫環(huán),印度巡捕站崗并一路護送嫁妝,其盛況曾是十里洋場的茶余飯后的話題?;楹?,他們?nèi)耘c我曾祖父同住于蒲石路666號(現(xiàn)為長樂路680號,已為中日厚誠口腔醫(yī)院)的“寶禮堂”舊宅內(nèi)。我父親與他的兄弟姐妹們也相繼出生和成長于那里。我曾祖父退休時,英國人念舊,所以就推薦我祖父潘世琪為工部局的副總辦。1949年后,我祖父母寓居淮海中路2038號,是棟西班牙式的洋房,我出生在該所房子里,一直住到1966年。我對寶禮堂的認知,來自我家的3個仆人(都是從寶禮堂中帶來的),因為閑來無事時,她們會嗑著瓜子,喝著茶,聊蒲石路舊宅中許多過去的人與事。對于她們來說,寶禮堂是她們生活的一部分,她們在那里度過了生命中的大部分歲月。
我祖母51歲就去世了(那時我只有10個月大),我祖父哀痛萬分,因?qū)ν銎耷樯钜庵?,所以從沒有過一絲續(xù)弦的念頭。在以后的歲月里,祖父把關(guān)愛大都傾注于我的身上——關(guān)心我的飲食起居,給我吃好好穿好用,即便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祖父仍想方設(shè)法搞到牛奶和雞蛋等給我吃。我身體有恙時,祖父從不帶我去普通醫(yī)院排隊候診,他寧可出高價帶我去一個姓祝的醫(yī)生那兒就診。祝醫(yī)生畢業(yè)于哈佛大學醫(yī)學院,私人診所就位于淮海路上。祝醫(yī)生診所不遠處就是老大昌西餐館,每次看完病,征得醫(yī)生的同意后,我祖父就會帶我去老大昌買冰琪淋圣代給我吃,隨后我們祖孫倆就在那里消磨半天,以致后來那里的營業(yè)員都認識我們了。每當天氣晴好的時候,我祖父就會去淮海路上的襄陽公園,與一批和他有著相同背景的先生太太們閑聊,然后一起去飲茶吃午飯。他也常帶我一起去,我是那群人中唯一的孩子。
1965年,我10歲。有天早上我的腸胃有些不適,祖父就帶我去看病,完事后他要我自己回家,他說是要去淮海路買些點心。我下午放學回家后,家中人告訴我,祖父因心肌梗塞已被送去醫(yī)院急救了。臨走前,他或許有預感,叮囑老仆人要照顧好我們姐弟3人,還特別叮嚀說是要把我照顧好。下午5點多,我父親從醫(yī)院打來電話說我祖父因搶救無效而去世了。噩耗傳來,我當時真有天塌的感覺。從我出生以來,我從未如此地傷心過,整晚睡不著覺,總希望這一切只是個惡夢,夢醒之后,祖父又會笑咪咪地坐在他的沙發(fā)上給我念《新民晚報》上的故事連載,又會高興地笑著看我品學兼優(yōu)的獎狀……古語云:人七十,古來稀。我祖父離世時正好70歲,但以今日的標準來衡量,似乎還很年輕??珊髞砑胰诉€是為他去世得及時而慶幸,因為一年以后發(fā)生的那場浩劫,以他的經(jīng)歷和心氣,能頂住降臨到他身上的屈辱和苦難嗎?
1966年,我們?nèi)冶粧叩爻鲩T,搬到興國路的一幢房里,一家六口人(我們一家5口,加上1位寶禮堂碩果僅存的老仆人)擠在33平方米的兩間屋里,雖說和以前不能同日而語,但父母自我安慰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1984年,我和祖父當年一樣赴美留學,完成學業(yè)后在美結(jié)婚,隨后相夫教女,轉(zhuǎn)眼30年過去了?,F(xiàn)在每次回鄉(xiāng)省親,我都會去淮海中路走走,去看一下2038號——那幢留給我美好童年記憶的故居,并幻想著祖父從里面出來,牽著我的手,一塊去西餐館吃午飯。但今日現(xiàn)于我眼前的那幢曾經(jīng)典雅的洋房已不復當年的面貌,而且外面還加了一道圍墻。而長樂路680號的寶禮堂,盡管耳熟能詳,但我只能在計程車經(jīng)過時朝它驚鴻一瞥……
說明:
1.寶禮堂位于舊上海法租界蒲石路中段,今長樂路680號,主人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工部局總辦、廣東人潘宗周(字明訓)。這幢豪宅名“寶禮堂”,一度曾是中國藏書界的“重鎮(zhèn)”——擁有100多部宋元古版藏書。
“寶禮堂”建于20世紀20年代末,建筑風格屬于新古典主義建筑,外形莊重氣派。1949年,潘家主人把“寶禮堂”捐獻給了國家,此后一直是上海郵電職工醫(yī)院一部分,現(xiàn)改為中日合資上海厚誠口腔醫(yī)院。
2.潘世茲(1906~1992)潘宗周之子,廣東南海人,現(xiàn)代藏書家、學者。1939年獲英國劍橋大學碩士學位。曾任圣約翰大學歷史政治系主任、教導長、代理校長。1949年后任復旦大學外文系教授、圖書館館長。
1939年潘宗周去世后,潘世茲繼承了全部藏書,其中有宋元本110余部,1088冊。經(jīng)張元濟、徐森玉等版本目錄學家鑒定,均為精品。其中宋刊孤本《禮記正義》,原為袁克文藏品,潘以10萬兩銀子購得,遂將其藏書處命名為“寶禮堂”。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潘世茲唯恐藏書落入日寇之手,故聯(lián)系英國駐華機構(gòu)的朋友,用一艘軍艦將藏書運抵香港,存入?yún)R豐銀行。1951年,美國、日本等外國收藏家曾開價50萬美元購買藏書,潘不為所動。隨后親自致書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將“寶禮堂”藏書全部捐獻給國家。鄭振鐸著手安排在香港銀行任職的徐伯郊先生多方奔走,將這批藏書安然運回上海,再由政務(wù)院特批火車專列運至北京,藏于北京圖書館善本室。
責任編輯:施 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