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建偉
新聞酣戰(zhàn)
◆ 孫建偉
一
幾分鐘之前,《國際新聞報》記者羅伯茨正蜷縮在福特車?yán)锍橹橊勁葡銦?,但此刻他聽不到任何聲音了。持續(xù)的爆炸使本就危如累卵的南市老城廂完全浸泡在炮火彈雨之中。被炸飛的碎片放肆地砸落在車頂和前擋風(fēng)玻璃上,卻是好萊塢早期默片中的印象。羅伯茨想,爆炸聲一定把他的耳膜和聽覺都摧毀了。在以秒計算的炮彈發(fā)射間隙的靜謐中,羅伯茨試圖分辨他目前所處的方位和周圍景象,當(dāng)然不會忘記拿起形影不離的柯達自動曝光照相機。
幾天前,羅伯茨搭乘“伊莎貝爾”號游艇在狂風(fēng)巨浪中耗時三天從北方到達上海。在華懋飯店把自己打掃了一遍后,新聞記者的職業(yè)使命驅(qū)使他匆匆出了門。幾個小時后他便身臨險境,目睹了日軍對這座城市的炮火洗劫。
整整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艱難而漫長。羅伯茨試著動彈雙腿,慶幸仍可如常彎曲,這才小心跨出已被砸得傷痕累累的福特車。街上橫著被炸得東倒西歪的人。透過炮火的殘煙遠眺,羅伯茨發(fā)現(xiàn)街上行走的人變得稀有,他算是其中之一。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中式建筑像虛弱之極的病人那樣喘著粗氣。羅伯茨看著那些躺著的人,也許他無意中觸碰到的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或者被炸飛的斷肢殘骸。我的天哪。他仰天畫了一個十字,覺得自己的腿正在變得癱軟。
盡管羅伯茨在北方獲悉“八·一三”事件后立即趕來上海,而且預(yù)見到這僅僅是日軍對這個遠東最大都市剛剛開始的軍事打擊,但夢魘一般的慘狀還是超過了他的見識和經(jīng)驗。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里,羅伯茨身上的血污迅速由新鮮過渡到硬結(jié),由鮮紅過渡到紫褐。他艱難地回到華懋飯店,卻被門童攔下了。羅伯茨從面前的穿衣鏡里看到了自己的慘不忍睹,又感覺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正被新的鮮紅覆蓋。疼痛以最快的速度蘇醒過來,環(huán)著血管和神經(jīng)在身體上奔襲。羅伯茨掏出飯店門卡給門童,指著身上汩汩流出的鮮血,示意幫他給醫(yī)院打電話。門童去打電話的時候,他暈倒了。
醫(yī)生從羅伯茨的腳踝和手臂、脖子等部位取出玻璃碎屑和小塊彈片。一塊碎玻璃安靜而僥幸地趴在離頸動脈毫厘之差的地方。有人認(rèn)出了他。美國記者羅伯茨在日軍炮擊南市時受傷的消息成了第二天上海各類報紙的頭條?;氐饺A懋飯店,問候電話接連不斷。但羅伯茨此刻最關(guān)切的是他的報道。受傷讓他耽誤了一整天的時間,他必須把時間搶回來。于是干脆拔掉電話線,打開打字機。那些不堪回首的場景在他的手指下開始回放:“遭遇轟炸時,最可怖的經(jīng)歷莫過于震蕩感過后徹底癱瘓的那一段。巨型炸彈轟然炸開后,幾分鐘內(nèi)萬物皆靜,天地?zé)o聲,恍若世界歸于荒蕪。濃煙茫茫盤旋之后,哭泣、哀嚎、呻吟和尖叫聲連成一片……”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這段幾乎令他死寂而凝固的恐怖瞬間和日軍對平民的暴行公之于世。
羅伯茨不久就從華懋飯店移居到百老匯大廈公寓。幾乎所有到過上海的中外大人物們都曾經(jīng)在它的十八樓觀景平臺上俯瞰過被稱為“中國第一座全鋼結(jié)構(gòu)鉚接橋梁”的外白渡橋,以及橋下靜靜流淌著的連接黃浦江兩岸的江水。但是現(xiàn)在從這里看出去,滿眼都是日軍飛機和驅(qū)逐艦對這座城市北部的輪番轟炸。整個蘇州河北岸已成一片火海。
羅伯茨的報道刊出后,美聯(lián)社、路透社、法新社等記者紛紛登陸上海。在接下來三個月余的淞滬會戰(zhàn)中,《國際新聞報》幾乎每天都有羅伯茨譴責(zé)日本政府和日軍的報道,上海報紙隔日轉(zhuǎn)載。
二
羅伯茨時年三十四歲,但在美國新聞界,持續(xù)旺盛的采訪和獨具眼光的報道已經(jīng)為他贏得了聲望。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為新聞而生的人。他自嘲自己“幸災(zāi)樂禍”,他厭惡按部就班,崇尚別出心裁。他對新聞的敏感和拼搶,在事件現(xiàn)場的迅速出現(xiàn),常常令同行難以望其項背。于是他被日本人的炮火召喚到了他們稱為遠東的這個地方。
上海淪陷后,日軍立刻沿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三面邊界筑起了半圓形障礙環(huán)圈。從此所有在上海生活的人們逐漸被戰(zhàn)戰(zhàn)兢兢和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驚嚇包圍了。
羅伯茨原以為占領(lǐng)者會繼續(xù)對長久生活在這里的外國人保持必要的禮儀,至少不可能冒犯,尤其作為一個頗具優(yōu)越感的美國記者。但事實讓他蒙受了屈辱。
蘇州河橋堍,一名稚氣尚存的日軍士兵擋住了一對衣著體面的中年男女。中年男女遲疑片刻,敷衍著向士兵低了一下頭。這是日軍駐滬當(dāng)局近日宣布的一條新規(guī),中國人必須向站崗的日軍哨兵鞠躬。證件證明他們是一對夫妻,士兵顯然看出了他們對他的輕慢。士兵叫男人打開公文包接受檢查。男人不愿配合,爭執(zhí)發(fā)生了。過來一個軍銜稍高的日軍老兵,一老一少耳語了幾句后,老兵對男人咕嚕了幾句。男人聽不懂日語,老兵用斷斷續(xù)續(xù)的英語吃力地說著。一旁的羅伯茨聽懂了,大意是懷疑男人有重慶嫌疑,必須接受檢查。男人這下倒是坦然了,打開包讓他們看,一陣翻來覆去后,根本沒有可以資證他們懷疑的東西。這是兩個士兵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然后他們的眼睛慢慢地瞟向了女人。女人立時驚恐起來,就往男人身后躲。老兵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女人,你的,留下。說著就上前拉住女人的胳膊。男人上前拉住老兵。年輕士兵從身后對著男人腰上一槍托,男人的手松了,踉蹌著倒退。近在咫尺的羅伯茨對這個場景注目已久,他聽見了自己不斷加快的心臟搏動,以應(yīng)對正急劇上升的血流。他有過多次類似體驗,這種體驗通常是他沖動的前奏,于是他把照相機舉了起來,迅速摁下了快門。士兵立刻把視線對準(zhǔn)了他,他們沖他“巴嘎”著,要他把照相機交出來。羅伯茨當(dāng)然不會交,反而指著照相機說,我會讓上海,不,讓全世界都看到這件事。年輕士兵似對這個高鼻子有所忌憚,老兵上前一步貼近羅伯茨,但他的英語堪稱不幸,青筋暴突喊了半天,都沒把意思表白清楚。羅伯茨“欣賞”著這副可笑的樣子,牽了一下嘴角。這種嘲弄和蔑視的人類表情全球通用無需翻譯,它在瞬間激怒了老兵。老兵一把抓住了照相機,羅伯茨本能地伸手護衛(wèi),但老兵志在必得,照相機掛帶緊緊勒住了羅伯茨的脖子,憋得臉紅耳赤的羅伯茨無奈推了老兵一把,老兵在倒退的時候拉動了槍栓。羅伯茨盯視著他,再次舉起了照相機。老兵的臉?biāo)查g循環(huán)過渡著至少三種色調(diào),紅、青、紫,最終他的食指沒有被狂怒的大腦左右。他再次沖到羅伯茨面前,高揚起了右手,手腕正好被羅伯茨順勢攥住,接著一個大力翻轉(zhuǎn)。老兵原地轉(zhuǎn)了個圈,轉(zhuǎn)定后又拉動了槍栓,羅伯茨早已跑出去十幾米。他還能聽見老兵的狂叫。憤懣使他的聲線變得尖銳,后來又嘶啞,像是一塊粗礪的鐵在玻璃上磨出的鈍銼。
幾天后,羅伯茨的報道引起關(guān)注,人們對日軍的囂張更是側(cè)目。
同一天,在日軍憲兵隊的調(diào)查名單中,美國記者羅伯茨被登記在冊。他的名字旁邊打上了一個醒目的標(biāo)記。
作為一個見多識廣的資深記者,羅伯茨豈能不知日本人盯著他。但他一點沒有收斂的意思,他繼續(xù)著他的報道,相反還通過報紙公布了他在上海的住址。
三
羅伯茨把他的聚焦點放在上海是有理由的。這個四方雜處的國際城市在鏖戰(zhàn)之后被新的占領(lǐng)者拖入了泥淖。羅伯茨向來為卷入事件的漩渦中心而迷醉。在他看來,現(xiàn)在的上海正是一個巨大的漩渦。然而這個漩渦也像一只章魚,圍著他的身體伸出長長的腕足,腕足上的無數(shù)個吸盤企圖粘附他的靈魂,把他越纏越緊。羅伯茨越來越感到采訪的艱難,人們吞吞吐吐,語焉不詳,欲言又止。這個時候他的意識中就會泛起那些舞動難纏的章魚爪子??茖W(xué)家說過,章魚可以分泌出一種足以把人殺死的超強毒素,而那些深海章魚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吸盤變成發(fā)光器官吸引獵物。想到這里,羅伯茨不寒而栗。
1939年1月。
一個陰沉的下午,正在打字機前忙碌的羅伯茨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里面的聲音悶悶的,日式英語盡顯破綻。羅伯茨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淺野次郎。淺野說自己是日本駐滬領(lǐng)事館武官,有事想約談羅伯茨先生,不知是否能得到他的賞光。雖然他的英語水平不敢恭維,但語氣中的謙恭十分明顯,即使是刻意所為,也讓羅伯茨產(chǎn)生了久違的愜意。新聞的公正準(zhǔn)則同樣是羅伯茨的處事原則,就事論事,他沒有理由把憎恨哨兵的無禮遷怒于一個外交官。他客氣地回應(yīng)著,約定了見面的時間。
羅伯茨剛進門,淺野立即從辦公桌前站起來伸出了手。羅伯茨看到的淺野外表整潔,留著典型的日本仁丹胡,雖然胡須并不茂盛,但看得出精心修理過。握手之后,淺野示意羅伯茨在沙發(fā)上就坐。茶幾上擠著一堆不太搭調(diào)的食物,茶水、水果、低檔白蘭地,當(dāng)然還有生魚片和芥末。羅伯茨還看到對面淺野的坐姿,他可能沿襲了榻榻米的習(xí)慣,兩腳微微打開,這樣就形成了一個羅圈。這讓羅伯茨有點好笑,又有點不適,但他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神經(jīng)和情緒,然后聽到了淺野極盡恭維的開場白:“尊敬的羅伯茨先生,非常高興你能接受我的邀請。有幸見到一位享有盛譽的大記者,我深感榮幸?!?/p>
羅伯茨笑著說:“淺野先生過獎了,我哪里享有盛譽,只不過有些罵名罷了?!?/p>
淺野吸了一下鼻子,斟字酌句,“請先生來,是想就我們,呃,共同關(guān)心的問題……交換一些意見。呃,你看可以嗎?”他說得費力,羅伯茨聽起來也不輕松。
這么糟糕的英語怎么能充當(dāng)外交重任?羅伯茨在心里問道。不過他還是禮貌地點頭表示認(rèn)可。
“支那軍隊退出上海后,日方的控制很有效。在我們的幫助下,在租界以外建立了上海特別市。羅伯茨先生是著名記者,視野寬闊,我們非常期待得到你的友好的支持?!?/p>
羅伯茨當(dāng)然明白支持的含義,但他明知故問:“閣下可以說得明確一些嗎?”
“羅伯茨先生的報道的公正性是非常聞名的。本人也請你在記錄或者評論我們在上海建立的新秩序時繼續(xù)保持一貫風(fēng)格。我有幸拜讀過先生的報道,似乎對我方有失公允。這將給我們帶來麻煩。請先生諒解?!?/p>
“也許是會給我?guī)砺闊┑陌??!绷_伯茨有點不耐煩了。
“不,我們絕不會為難先生。但我們真誠希望先生與我們合作?!睖\野說著站了起來,向羅伯茨走去,接著魔術(shù)一樣變出一沓東西伸向羅伯茨,“這是我們向先生表示的敬意,請收下。”
羅伯茨看清了,那是一沓錢。是日元。羅伯茨笑了:“閣下,請你別這樣。我非常反感這樣?!?/p>
淺野卻搭上另一只手,雙手捧著這沓錢:“請先生收下。今天的事沒人知道。拜托了。”他低頭,微微哈腰。兩條腿因為這個動作繃得筆直,羅圈奇跡般消失了。
“閣下,我必須提醒你,請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羅伯茨的嗓門大了起來。
淺野堅持著,近乎哀求:“請一定收下,這只是一份普通的禮物?!?/p>
“我再說一遍,請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和智慧。我決不允許我的新聞從業(yè)履歷中出現(xiàn)這樣的污點。如果我接受賄賂,我的報道將一文不值。”羅伯茨說完,摔門而去。
羅伯茨知道,誘餌不成,日本人一定會繼續(xù)對他施壓,設(shè)置障礙。對一個敬業(yè)持正的新聞記者來說,拿不到一手資料,報道從何而來?這將使他難以面對。不過他不會改變自己,否則他就不是羅伯茨了。
羅伯茨決定像個情報人員那樣臥底,嘗試隱身采訪。他為這個決定激動,欣慰。他把自己弄得像個邋遢落魄的外國流浪漢,混跡于市井酒肆煙館賭場,哪兒底層就往哪兒鉆。華燈霓虹之下,他也可以衣冠楚楚出入百樂門、大世界和華爾道夫飯店。
每天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那些感觸刺痛著他的神經(jīng)。滬西公共租界邊緣突然冒出一百多家賭場鴉片煙館妓院甚至堂而皇之的海洛因吸食所。大幅海報招徠顧客。它們被統(tǒng)稱為“上海特許娛樂部”,是日本人推行的“文化事業(yè)機構(gòu)”的一部分。據(jù)說這個俱樂部的幕后推手,一個日軍少將游刃其中,私囊高漲。
那天羅伯茨到了一家號稱擁有四百余名武裝保鏢的“好萊塢”豪華大賭場。這是汪精衛(wèi)的地盤。這里的賭具令羅伯茨大開眼界,即使他見多識廣,還是驚訝這些賭具的規(guī)模和陣仗。在這里廝混幾天,羅伯茨漸漸打探出賭具的來源。原來日商在上海專門開設(shè)了制造輪盤賭、“碰運氣”等各式賭具的工廠。不久,就連毗連傳統(tǒng)賭城澳門的廣東賭場都逐漸移師上海。這么一來就禍及周邊的租界洋居民了。洋人中也有用自己的住宅經(jīng)營小型賭場,但跟特許娛樂部麾下的大賭場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更別談抗衡了。
淺野被廣田淳一郎將軍左右開弓摑著耳光,身姿繃緊。廣田似乎對他的忍耐力很感興趣,他抽了六個來回,這家伙仍然繃著。將軍兩眼射出銳利的光:“淺野君,難道這就是我們對支那人講的‘共存共榮’和‘新秩序’嗎?我不明白為什么大本營會讓你這個蠢貨還繼續(xù)坐在這個位置上?!?/p>
淺野的臉上出現(xiàn)了幾道指印,火辣辣的,他想了想說:“將軍閣下,我一定會再想辦法警告這個美國佬,請再給我一次機會?!?/p>
廣田拿起報紙,手指狠狠地戳著報道:“羅伯茨,別仗著你是美國人我就不敢動你。快了,馬上你就會明白,你會為此付出更多?!彼洲D(zhuǎn)向淺野,“你明白了嗎?”
“明白?!睖\野努力把頭低成一個直角。
四
一家棉紡廠一夜之間成了一堆廢墟。
羅伯茨是在《申報》上看到這條消息的。第二天一早他去了現(xiàn)場。仍有不少人圍著燒得黑黜黜的廠房房梁交頭接耳。羅伯茨前前后后不斷地按動著快門,然后進入廢墟的中心。有人用洋涇浜英語叫道,記者先生,里面危險。羅伯茨聽到了,回過頭來說,謝謝,不會有事的。然后做了個抱拳的動作。外面的人笑了。
羅伯茨在灰燼中小心翼翼地探著腳步。被燃燒過的木質(zhì)梁架確有搖搖欲墜之感。被火焰熏烤過的棉紗堆垛散亂地袒露在滲著煙焦的黑灰色污水中,幾臺抽紗機蒙著跌落的散碎雜物。但是羅伯茨竟然聽到了嚶嚶的抽泣聲。尋著聲音過去,一個微微抽動的少女背影在散了架的廠房殘骸中很顯突兀。羅伯茨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按下快門。抽泣聲被閃光燈豁然切斷。然后羅伯茨看到了一張中國姑娘的臉,他猜她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他很快聽到了對方熟練的英語口語,甚至還帶著點美國腔,卻明顯是一種質(zhì)問:“你是誰,誰讓你拍的?”
羅伯茨欣慰在這里可以獲得溝通。他先說抱歉,然后嘆了口氣:“請原諒小姐,我是記者,這是我的工作?!?/p>
“你是記者,美國人嗎?”
“是的,我是美國記者。我叫羅伯茨??梢愿嬖V我你的名字嗎?”
姑娘反問:“你就是羅伯茨先生?《國際新聞報》的羅伯茨先生?”
“是的,就是我,沒有第二個羅伯茨。”羅伯茨拿出了記者證,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姑娘一下子站起來,帶著哭腔道:“羅伯茨先生,您能寫個報道嗎?”她指的是眼前的場景。
羅伯茨觀察了一下周圍情況,然后聳了聳肩:“當(dāng)然可以。但是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你為什么在這里?”
姑娘眨著眼睛,剛才的抽泣變成了憤然:“這是我爺爺?shù)拿藜啅S。前幾天我還來過這里,現(xiàn)在變成這樣了。我很難過?!?/p>
“那你的爺爺?”
“他去香港了?!?/p>
羅伯茨又端起了照相機:“我想給你在這里留下兩張照片,可以嗎?”
姑娘同意了。羅伯茨很快“咔嚓”了一下,又“咔嚓”了一下。姑娘臉上淚跡尚存。羅伯茨又按下自拍,然后迅速和姑娘站在一起,又是“咔嚓”一下。羅伯茨說:“好了,我們得快離開這兒?!彼噶酥改切沟姆苛赫f,“這兒的確非常危險。”
兩人一起出了廢墟。
圍著的人們已經(jīng)散去。羅伯茨招來一輛三輪車,來到鄉(xiāng)村俱樂部。羅伯茨帶著姑娘在咖啡屋坐了下來。姑娘顯然是見過世面的,侍應(yīng)生把餐單遞過來的時候,她問羅伯茨:“先生,我想您一定喜歡美式咖啡吧?”羅伯茨點點頭。姑娘接著說:“我喜歡法式烘焙?!绷_伯茨又點點頭。
兩杯咖啡端上來,兩種風(fēng)格。美式的清湯寡水,幾近透明,法式的濃烈醇厚。羅伯茨喝了一口,然后問:“尊敬的小姐,我們現(xiàn)在可以工作了嗎?”
姑娘喝了一口咖啡,忽然問:“羅伯茨先生,你說那些巡捕能查出來是誰放的火嗎?”
“哦,對不起,我不是偵探,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我想這樣的大火,應(yīng)該可以查出來?!?/p>
姑娘沉吟了一下說:“好吧,大記者這么說,我信。好吧,你想問什么?哦,我叫程珺?!?/p>
程珺的爺爺程后祺開有好幾家棉紗廠,資產(chǎn)豐厚。1939年夏,日方提出合并他的棉紗廠,程老先生明知硬抗不成,只能拖延以待。就在火災(zāi)發(fā)生前的幾天,日本三井貿(mào)易株式會社再次派人上門提出最后時限,程老先生仍不置可否。那晚程后祺與大兒子,也就是程珺的父親躊躇大半夜,結(jié)論是三十六計走為上,于是出走香港,想不到廠房被付之一炬?;馂?zāi)翌日一大早父親在香港看到報道就給程珺來了電話。就讀于圣約翰大學(xué)的程珺極有見地地告訴父親千萬別回來,否則將人財俱毀。她首先想到的是找到縱火證據(jù),但她在廢墟里延宕了三個多小時仍一無所獲,禁不住抽泣起來。先后有兩撥巡捕來現(xiàn)場搜查勘驗,他們勸程珺趕快離開現(xiàn)場,但她的腳像釘子一樣鉚在了這里,直到羅伯茨前來。羅伯茨聽完,說了句,一定是日本人干的。你明天就會看到我的報道,我也一定會給巡捕房施加壓力。
棉紗廠縱火案系列報道持續(xù)了將近一周。最終定格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依稀殘留著“昭和”字樣的爆炸物殘骸。
五
羅伯茨的寓所和辦公室合二為一,這一天的門鈴音比平時急促。羅伯茨打開門一看,有點驚訝,但馬上他意識到,這一天終于來了。他知道這一天會來,但更希望只是個誤判。
兩名荷槍的日本士兵站在門口。即使羅伯茨居高臨下,刺刀在他們低矮的肩頭上閃著的寒光還是讓他的眼光撞出一道凜冽。士兵后面是兩個穿著風(fēng)衣的便衣。其中一個操著還算不錯的英語自稱憲兵,說是奉命對這間辦公室進行檢查。羅伯茨問奉誰的命令,他們拒絕回答。羅伯茨也擺出強硬姿態(tài),于是他看到了便衣的名片:
加藤信
日本憲兵隊上海司令部特高課
北四川路×××號大橋大樓
電話 ×××××-×
羅伯茨知道,大橋大樓實際上就是日軍當(dāng)局關(guān)押他們認(rèn)為具有敵對傾向的危險分子的監(jiān)獄。這個來頭又讓他聯(lián)想起章魚吐出的墨汁,讓他陷于一大片窒息般污濁的圍困之中。便衣在辦公室里隨意翻動,幾分鐘后羅伯茨的文稿和資料變得狼藉不堪。片刻之后,羅伯茨被要求接受訊問。便衣的這段話顯然是精心準(zhǔn)備過的,順暢而流利:“羅伯茨先生,請回答你從上海發(fā)出的新聞內(nèi)容以及獲取信息的渠道,尤其是關(guān)于最近棉紗廠的報道,嚴(yán)重詆毀了大日本帝國的聲譽……”
羅伯茨只覺得腦子嗡嗡成一片,他無法再忍受下去,直接撥通了日本駐滬領(lǐng)事的電話,然后把聽筒交給加藤。看得出加藤很惱火,但他強忍著。大約一刻鐘后,他對羅伯茨說,全屬誤會。請諒解。羅伯茨拒絕了,他需要的是正式的道歉。但他很清楚,這只是一個開頭。
幾天后,羅伯茨接到程珺的電話,說她受到了監(jiān)視。兩個小時后,羅伯茨在巡捕房見到了她。一名巡捕告訴他,為了程小姐不落在日本人手里,他們只能暫時讓她呆在這里。希望羅伯茨先生能為她提供保護。程珺有些愧意地對羅伯茨說,先生,報道給你惹麻煩了。羅伯茨說,不,程小姐,如果我的記憶力還健全的話,一年前日本人就對我特別照顧了。不過,我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zé)。很快羅伯茨通過工部局的朋友為程珺找了一個臨時住所。
《紐約時報》駐重慶記者陶丁夫婦的住房遭炸彈襲擊。不日,一名外籍記者在公共租界派克弄的一家德國咖啡館就餐時被射殺。
一段時間以來,淺野和加藤對外務(wù)省“不能動”羅伯茨的指令十分惱火。這個羅伯茨在所有外籍記者中反日最烈。他的報道聳人聽聞,文字極具煽動性。動了他就可以震懾上海的反日言論。但上層認(rèn)為,羅伯茨影響很大,還沒到動他的時候。希望你們的行動對他有所震懾。殺雞給他這個猴看。但是接連制造了幾起“殺雞”事件,他們?nèi)跃趩实乜吹?,羅伯茨依然故我。
加藤在羅伯茨名字的醒目標(biāo)志上又劃上一道粗黑的杠。
凌晨。正埋頭于一堆通訊稿中的羅伯茨被“硬漢”叫得驚了一下。“硬漢”是他養(yǎng)的斗牛犬,叫聲極不尋常。接著有人敲門。羅伯茨打開門,迎面是兩個蒙面人,胖瘦搭配,裝扮粗陋。手里的家伙是左輪槍。也許是為了增加蒙面的有效性,還不倫不類戴上了草帽。他們幾乎沒看羅伯茨就徑直沖進了房間,但羅伯茨可以確認(rèn)還是憲兵隊的人。兩人進門后立即關(guān)上,瘦子迅速拔下電話線,胖子對著“硬漢”猛踢一腳,然后一把捏住它的脖子搖晃了幾下,“硬漢”的聲音立即低沉下來??磥韥砣擞?xùn)練有素。有了上次的鋪墊,羅伯茨不再驚訝,但他聽到了瘦子用蹩腳的英語對他說:“把你寫的反日書籍和文稿交出來,我們就不為難你。”
羅伯茨平靜地表示自己沒有寫過他們要的那種書。胖子用槍管頂著他,命令到里屋?!坝矟h”再次叫起來,羅伯茨向它做了個手勢,叫聲停息了。
兩個家伙忙活半天,被一份文稿的一段文字吸引住了:日本人用武力獲得了在租界的發(fā)言權(quán)后,卻未給上海帶來和平、安定和公共福利,反而把各類中國工廠接收或者改組并入了日本的家族壟斷企業(yè)。他們剝奪了這個國際都市原有的工業(yè)和生活方式,并通過毒品使千百萬人陷于墮落。
羅伯茨的右臂被擰到了背后,臉上又重重挨了一拳,眼鏡被打落在地。胖子說你這個可惡的美國佬竟敢污蔑大東亞共榮,接著兩人狂怒地用日語發(fā)泄著。羅伯茨飽受拳腳,只能護住頭部。碩大腦袋的“硬漢”撲了過來,一口咬住了瘦子的腿,瘦子立刻叫喚起來。胖子再次施展他的馴犬術(shù),企圖讓它松口,但“硬漢”根本不理會,它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瘦子的腿上了。因為這家伙剛才打落了主人的眼鏡。羅伯茨在瘦子驚恐的叫聲中安撫著“硬漢”,“硬漢”才不情愿地松了口。羅伯茨拾起眼鏡戴上,盯視著他們說道:“我對我的文字負責(zé),你們也將為對我的侮辱和暴力攻擊付出代價?!迸肿訑Q著羅伯茨的下巴說:“羅伯茨先生,你別做夢了。你侮辱大日本帝國大東亞圣戰(zhàn),詆毀東亞新秩序,還敢胡說我們燒了中國人的工廠,你這個該死的美國佬,別以為我們不敢動你。不要說你一個胡說八道的記者,就是你們的軍艦飛機航母總有一天被大日本帝國徹底摧毀。今天算是個小小的警告,下一次找你,就沒這么客氣了。”說著向瘦子使了個眼色。瘦子似乎還沒從“硬漢”帶給他的恐懼中解脫出來,他想對羅伯茨報復(fù)一下,但“硬漢”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他,他只能不甘地瘸著腿,跟著胖子離開了。
六
羅伯茨很快搬到江西路漢口路美國領(lǐng)事館附近的新住所,那里離程珺的臨時住所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中央巡捕房堅持要為他配備武裝崗哨,晝夜不斷。但一向崇尚自由的羅伯茨感覺就像套上一條繩索。這還不算,為了表示對這位具有國際影響的名記者的保護,工部局還要為他雇請貼身保鏢,居然還要他穿上防彈背心。如此寵愛使羅伯茨啼笑皆非。時值上??嵯?,二十二磅的防彈背心掛在身上,如同煉獄。羅伯茨毫無商量地拒絕了這種貼身關(guān)懷。但保鏢是推不了的。這位雙胯一邊一把左輪槍的俄籍保鏢影子似的同進同出,使羅伯茨頗感尷尬。在眾人的目光里,他覺得自己很像某種頗具觀賞的稀有動物。
1941年美國珍珠港事件后,羅伯茨“享受”了幾個月的保護結(jié)束了。隨后他目睹日軍進入租界,外國人先后被驅(qū)趕出去,還被要求戴上統(tǒng)一的袖標(biāo)登記在冊。這是一種類似納粹強迫猶太人佩戴的那個黃色大衛(wèi)星的恥辱標(biāo)記。就連已經(jīng)離職的工部局總董費信惇先生都被強行遷居到一家俄國難民的木板房里。因為他曾跟日本人作對。羅伯茨知道,這里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但他舍不得走,他向那些勸他離開的大人物們和朋友說,他不想走。這是他謀生的地方,日本雜種休想把他趕走。他的堅持驚動了軍方。幾天后,羅伯茨應(yīng)邀到他的老朋友,美國領(lǐng)事館武官哈內(nèi)特將軍的寓所。哈內(nèi)特說:“你至今還活著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但你要知道,暗殺一直會陪伴著你?!绷_伯茨忍不住罵道:“這幫黃皮猴子,狂妄至極。”接著反問,“難道我們的亞洲艦隊連保護一個美國公民的安全都做不到嗎?”哈內(nèi)特拿出一摞報紙晃了晃:“我親愛的大記者,這些都是你的杰作。也是日本人的所謂證據(jù)。”羅伯茨笑了:“你們也收集我的證據(jù)?”哈內(nèi)特也笑:“還用收集嗎,比比皆是啊?!苯又?nèi)特神色嚴(yán)峻起來:“言歸正傳,如果你慘遭毒手,世界上只不過多了一條新聞。也許,還會加上一條華盛頓的抗議。我說羅伯茨,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離開這里是你目前最好的選擇。”
羅伯茨決定離開,但不是回美國,而是去重慶。
離滬之前他去向程珺告別。他們相識很短,但他馬上要離開這里,卻有點放不下她。她說,她要跟他一起走。因為對她的保護已沒有意義了。
羅伯茨說他不能帶她走。他習(xí)慣了漂泊和冒險,他眼下自身難保,不愿她遭此連累。她哭了,毫無顧忌地哭了。后來就哭趴在他的肩頭。他承諾一定給她寫信。
羅伯茨將他的報道一直延續(xù)到日本宣布投降。與程珺的信函往來使他們對對方的關(guān)注逐漸加深。1945年冬,羅伯茨重回上海,他見到的程珺正埋首于幾張圖紙中。她興奮地告訴羅伯茨,她被爺爺委以重任,設(shè)計新的棉紗廠。她說她將把自己所學(xué)和全部人生貢獻給未來的紡織工業(yè),振興這個飽受創(chuàng)傷的國家。羅伯茨看著這個幸福洋溢的姑娘,真誠地祝福她一切成功。
羅伯茨一直珍藏著當(dāng)年程珺送他到碼頭的那幾張照片。因為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上海是他謀生的地方,是他驚人眼球的報道走向世界的地方,還有這位叫程珺的姑娘。
兩個曾經(jīng)走得很近的國家忽然冰封一般冷落了。羅伯茨心里一直存著太平洋那一端的上海。轉(zhuǎn)機是在1957年忽然出現(xiàn)的,作為受到中國政府邀請的少數(shù)幾位美國記者之一,五十多歲的羅伯茨不顧美國政府禁令第二次抵達上海。他的第一站便是尋找程珺。剛進入公私合營甜蜜期的程珺躊躇滿志地接待了這位老朋友。這家躋身國家著名紡織廠的生產(chǎn)進度讓羅伯茨大感驚訝,這才發(fā)現(xiàn)膠卷不夠用。在把最后幾張留給程珺后,他在隆隆的紡紗機聲中湊近她的耳朵,要不了幾天,全世界都將知道你這個紅色資本家和你的“天女牌”商標(biāo)了。程珺就像當(dāng)初那個小姑娘一樣笑了。
1972年初尼克松訪華,年近七十的羅伯茨以訪華團成員身份第三次光臨上海。他重新登上了三十多年前曾經(jīng)棲身的百老匯大廈。不過,大廈門檐上掛著的是“上海大廈”四個典型的中國書法漢字。羅伯茨在觀景平臺上依然把目光投向這條被上海人稱為母親河的黃浦江。這里流淌著他珍惜的故事。珍惜的當(dāng)然還有程珺。當(dāng)年他就在這幢大廈的某個房間刮臉,現(xiàn)在他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滿頭白發(fā),卻是滄桑斐然。屈指算來,又是十五年過去了。他任自己想象著程珺現(xiàn)在的模樣,當(dāng)年那個活潑靈性的小姑娘,那個充滿理想的紅色資本家怎么樣啦?
后來,他一直沿著外白渡橋往北,然后到達楊樹浦,到達他熟悉的上海紡織工業(yè)集聚區(qū),到達他曾經(jīng)報道過的擁有“天女牌”商標(biāo)的著名紡織廠,但似乎一切與當(dāng)年迥異。沿街貼滿了由紅黑兩大色調(diào)組成的紙糊標(biāo)語。不時有車輛開過來,裝載著綿延一路的喧鬧。羅伯茨知道,這是中國京劇中最負盛名的民族樂器組合,鑼鼓和大镲,它們制造出的聲音雄壯嘹亮,節(jié)奏分明,令人震撼,也足以令人畏懼。他終于停在這家廠區(qū)的門口,他再次驚訝了。程珺的名字被兩個粗黑的大叉覆蓋著,附著一張她被丑化了的漫畫。下方的字同為黑色,由于字體較大,顯得氣勢非凡:里通外國,罪證如山。證據(jù)就在旁邊,一張放大了的印有照片和英文報道的舊報紙,一下子把羅伯茨拽回到三十多年前,他和程珺在被炸毀的廠房廢墟上的合影。羅伯茨悄悄看了看周圍,還好,沒人注意到他,于是他微微低下頭,離開了……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