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采風”一說,可追溯到中國古代的西周,而“田野工作(Fieldwork)”這一西方文化人類學的術語,卻是隨著民族音樂學在中國近幾十年的發(fā)展,逐漸地被國內更多學者使用于民族音樂研究領域。至于這兩種稱謂的內涵實質及其與民族音樂學學科發(fā)展中的曲曲折折,一直以來都有很多相關的討論。在杜亞雄、邱曉嫣的《“采風”還是“田野工作”》一文中①,作者從“對待民間音樂的態(tài)度”、“搜集民間音樂的目的”、“對待民間音樂資料的方式”三個方面對“田野工作”和“采風”進行對比闡述,最后“建議以后在民族音樂學的研究中廢棄‘采風的提法,而用‘田野工作取而代之”。并認為“如果我們把民族音樂學當成文化人類學的一個分支學科,如果我們認為民族音樂學是一種科學研究工作,我們就不應去‘采風,而去做‘田野工作”。
筆者認為,隨著民族音樂學這一門學科在世界各國更進一步的發(fā)展和成熟,對其工作方法在理論上做出一個規(guī)范、科學的約束不但是有可能的,也是有必要的。這更有利于各國的民族音樂學研究在國際通用的學科名稱下的“接軌”,更好地實現優(yōu)勢互補,促進學科更進一步的發(fā)展。同時,我們更應該以發(fā)展的觀點對待各國的研究傳統,尊重各個研究階段中歷史存在的事相,只有將事物置于歷史中進行全面的考察,方可做出客觀有效的評價。要對“采風”與“田野工作”進行何者“更科學”的比較,我們必須正視它們在歷史發(fā)展中的演變以及二者之間的異同之處,回避了這一點,必然會陷入片面失實的誤區(qū)?;诖耍疚尼槍Α丁安娠L”還是“田野工作”》一文(以下簡稱《“采風”》)中的某些觀點,提出自己的不同看法。
一、中國的“采風”
《“采風”》一文對“采風”的考察,從三個時段、三個方面進行,即“古代”、“20世紀五六十年代”、“近十多年來”三個時段和“對待民間音樂的態(tài)度”、“搜集民間音樂的目的”、“對待民間音樂資料的方式”三個方面。得出的結論為“‘采風的目的不僅是為了‘王者所以觀風俗?熏知得失?熏自考正也?熏還要對‘風進行加工、整理和改造?熏使符合‘主流文化的要求和利益。在為旅游者提供的‘采風中,民間音樂更是被扭曲了。‘采風者是商品的消費者?熏被采風者則是商品的制造者?熏他們不過是按采風者的要求提供表演服務罷了”。當筆者沿著這條線索再對“采風”的實質內容進行一番梳理之時發(fā)現,“采風”除了顯示《“采風”》文中所列舉的“劣質”現象之外,亦有更多積極可取之處。也正是“采風”中的這些積極因素極大地促進了中國相關音樂研究的發(fā)展和進步,它是中國音樂研究發(fā)展史中不可割裂的一部分。以下是筆者對中國本土“采風”的認識:
(一)古代采風制度
“傳統”是以前時代留下的一種文化,我們可以超越習俗和限制,但卻不能無視它們的存在。“采風”在中國自西周以來便已出現,雖說西周時期的“采風”在現在看來并不能納入“音樂研究”的范疇,但它卻是中國歷史上客觀存在的一個傳統?!拔髦艿牟娠L制度,是統治階級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規(guī)定的。其目的是要通過民歌來觀察人民的反映和對統治者的情緒,同時是要利用民歌作為統治的工具?!钡霸诹硪环矫?,統治階級從其主觀意圖出發(fā)所推行的采風制度,就其客觀效果而言,卻也有著一定的積極作用。雖然經過了選剔和修改,它仍然因此而為我們保存和傳下了不少勞動人民集體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詩歌,只要能揭開其表面籠罩著的迷霧,剔除其歪曲的成分,我們仍然能夠從而看到我們現實主義的早期源頭。”②《詩經》、《楚辭》、漢樂府民歌等等,都是古代“采風”制度中留下的寶貴歷史遺產,是中國傳統音樂極具價值的一部分。我們不能因為其中的一些被套上適合于統治階級利益的詮釋,而對歷史上客觀存在的“采風”全盤否定?!丁安娠L”》一文亦以不小的篇幅提及我國古代“采風”的目的,以及當時“采風”者對待所采之“風”的態(tài)度,這也是《“采風”》行文的一大論據。至于中國古代“居高臨下”的“采風”官員與20世紀西方“虛心學習”的“田野工作”者之間的對比,筆者將在下一部分中進一步提出自己的看法。
(二)20世紀初至五六十年代中國的“采風”工作
1.學術思想的影響
20世紀初至五六十年代,中國的民族音樂研究的學術思想“深深地烙上在西方已漸成體系的比較音樂學思想印記,這種印記顯示出它來源于兩個不同的比較音樂學學派:其一,是西歐比較音樂學學派的學術思想烙印,其研究成員構成主要是專職音樂學家,其研究對象主要是世界各民族音樂,研究目的和任務主要是為構建與完善科研型的音樂學理論,這里試將具備此特征的學術思想格式化為‘科研型民族音樂理論研究思想,其代表性人物以音樂學家王光祈為例;其二,是東歐民俗音樂學學派的學術思想烙印,其研究對象主要是與專業(yè)音樂類型相對應的民間音樂類型,研究目的和任務主要是為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藝術型的新音樂作品服務,這里試將具備此特征的學術思想格式化為‘創(chuàng)作型民間音樂理論研究思想,其代表人物以呂驥、安波、冼星海等‘左聯旗幟下的作曲家、音樂教育家和音樂活動家為例?!雹墼谶@樣一種學術思想背景下,“采風”作為相關音樂研究中最為重要的一項工作,必然在實際操作中有所傾向性。
2.“采風”工作
在“民族音樂學”這一名稱被引入中國之前的很大部分時間里,中國的相關研究,都是在“采風”的基礎上進行的。 在中國的“比較音樂學”時期,就有一些音樂工作者在民族音樂研究方面做出特殊的貢獻。如劉天華先生就是我國民族音樂研究事業(yè)開一代先河的人物,他在實際工作中身體力行,在赴天橋收集鑼鼓譜時染猩紅熱,最后為此付出生命。如果沒有一種對民間音樂的尊重與虛心學習的態(tài)度,沒有一種為所做事業(yè)的貢獻精神,又何以會有這樣偉大和令人敬佩的舉動?到了“民間音樂研究”時期,文藝工作者主要致力于民間音樂的收集和整理,并力圖把它與音樂創(chuàng)作實踐和“喚起民眾,團結抗日”的社會政治運動結合起來。這種“采風”與音樂創(chuàng)作的密切結合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是必要的,對于特定歷史下的這一場轟轟烈烈的音樂運動,其目的性以及音樂家們對待民間音樂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嚴肅的。進入“民族音樂理論”時期,音樂學者廣泛地和民族學、民俗學、社會學工作者接觸和配合,實地考察和收集民族民間音樂活動的目的也從開始的更注重“為創(chuàng)作服務”而逐漸轉向對音樂學自身建設的關注,成為一種為音樂學研究為服務的調查。最有影響、最有代表性的“采風”活動有兩次:一次是1953年由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組織進行的對于山西河曲地區(qū)民間歌曲的采訪活動,這是當時就一個地區(qū)的一個“樂種”進行調查的范例;一次是1956年中國音樂研究所組織進行的對于湖南民間音樂的普查,這是對于一個更大地域范圍內的“民族民間音樂”進行全面調查的一個范例。④endprint
在此期間,具有突出貢獻的有方暨申先生對于侗族音樂文化,特別是對“侗族大歌”和“攔路歌”的深入調查和研究及《侗族攔路歌的收集與研究報告》的發(fā)表⑤。在今天看來,他當時所用的研究方法,與文化人類學家強調的所謂“住居體驗”和民族音樂學對于“田野工作”的規(guī)范要求非常類似,至今都不是民族音樂學研究者所能普遍做到的。如果方先生當時進行“采風”的目的就是為了“改造”或是抱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去“體察民情”,那也就不會有《侗族攔路歌的收集與研究報告》這一成果了。在蕭梅的博士學位論文《中國大陸1900—1966民族音樂學實地考察——編年與個案》的第六章中⑥,對中國音樂研究所第一代音樂學家們于20世紀進行的一系列實地考察的個案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其中楊蔭瀏先生所做的貢獻最為讓筆者感動。在楊先生所編寫的《蘇南吹打曲》中出現了極為有價值的“樂器說明”、“符號說明”、“常用術語說明”等內容,充分注意到了記譜中的節(jié)奏節(jié)拍等問題。如果對所錄資料沒有充分的尊重和科學嚴謹的態(tài)度,何苦再做這些細微繁瑣的工作?這樣的例子,在那一時期不勝枚舉。
(三)20世紀80年代后的“采風”
20世紀80年代以后,“民族音樂學”作為一門學科被介紹到中國。隨著民族音樂學這門學科在中國的進一步發(fā)展,逐漸確立了其自身的學科地位,無論是學科基礎理論和方法論建設,還是具體的調查采集及各種專題研究,都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績。一些中國的民族音樂學家立志建立起既與國際學術界相通,又適應于我國國情的民族音樂學的中國學派。在這樣的一種學術背景下,中國民族音樂學研究中的一項重要工作——“采風”也發(fā)生了進一步的變化。這個時期的“采風”工作,在前一時期研究傳統的基礎上,吸取了西方民族音樂學的方法,朝著更有效、更規(guī)范的方向發(fā)展,在多方面取得了顯著的成果。而在中國音樂研究的方法論方面也已收獲豐富成果,如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的《民間音樂采訪手冊》⑦中,詳盡地對“采風”工作做出了要求,其中就有關于民間音樂記錄的要求,這當然也包括了“對待民間音樂資料的方式”。這一時期的“采風”工作,為我國的音樂研究事業(yè)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其中,音樂工作者們所付出的艱辛勞動及他們的工作態(tài)度勿庸置疑。隨著各國的民族音樂學研究在國際上更加廣泛的協作與交流,采用一種國際通用的名稱更便于學術上的交流。一些民族音樂工作者開始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西方“田野工作”的這一稱呼,但也有些人仍沿用“采風”的叫法?!安娠L”與“田野工作”在這一時期的實際研究工作中,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是不同名的相同工作。隨著經濟的發(fā)展,文化也變成商品,也就有了《“采風”》文中提到的所謂“文化風情采風基地”,在文中涉及到兩組關系:“采風者”等于“商品消費者”、“被采風者”等于“商品制造者”,形成這一組關系的背景是“為旅游者提供的‘采風”。這的確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這是“采風”在新時期商品經濟浪潮下的一種表征,但它卻不是研究工作的實質。
二、“采風”與“田野工作”之比較
(一)關于“田野工作”
1.西方“田野工作”
“田野工作(Fieldwork)”一詞來自人類學。如果從歷史的觀點出發(fā)我們不難發(fā)現,西方的“田野工作”同樣經歷了歷史的變遷,它的實質內容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西方民族音樂學的歷史可以說是田野工作史,大致可分為五個部分重疊的時期:一是1890—1930年,主要特點是小規(guī)模地集中收集歌曲和樂曲,并對文化背景有所注意。常由傳教士或民族志學者錄音,而將分析和解釋留給音樂學家去做,稱作扶手椅式的研究。二是20世紀之交,也是收集小曲,但注意錄制完整曲目,將保存看作主要任務。三是1920—1960年,其特點呈多樣化,如繼續(xù)專注于錄音,在一個社區(qū)長期居住,對文化背景日益敏感,試圖從一個小社區(qū)、一個部落或一種民間文化出發(fā)理解整個音樂體系。四是20世紀50年代初起,開始強調參與,研究者成為學習當地表演、即興和創(chuàng)作的學生。五是1960年以來,與以前不同的是,不求綜述,而嚴格局限于專題研究,但前面必須要有一部總的民族志大量的研究和錄音,還可以研究一種儀式,包括對其背景及表演者個人的研究,此外也研究表演實踐或即興等。⑧由此可見,西方的“田野工作”因為各時期的研究側重及研究理念的不同,具體的工作操作也會有所不同的傾向。
2.中國“田野工作”
“民族音樂學”自上世紀80年代在中國逐漸興起并不斷發(fā)展之后,其最主要的研究方法——“田野工作(實地調查)”也開始為國內民族音樂研究者重視與利用,相關的理論成果相繼出版,如伍國棟⑨、杜亞雄⑩不同版本的《民族音樂學概論》中均呈現了“田野工作”(實地調查)的理論及方法,從理論層面及實際操作層面都做了較為系統的介紹。國內民族音樂學研究者在多個研究領域中,也取得豐碩的研究成果。其中,大多研究成果都是建立在詳盡細致的田野考察上,并以所獲得的一手資料的基礎上展開研究。{11}盡管研究者從各自的不同研究側重出發(fā)展開研究,但“田野工作”已然成為民族音樂學研究中必不可少的基礎性工作,并在不斷的研究工作推進中,逐漸以“田野工作”這一稱謂取代“采風”之稱謂,或是盡管有些學者仍取“采風”之稱,但在實際的研究工作中,其工作方法及態(tài)度已與古代之“采風”相差甚遠。
(二)“采風”與“田野工作”之異同
1.關于“同”的認識
對“采風”與“田野工作”的分別考察,我們從中可以把握這樣一條脈絡:二者皆是歷史中不斷發(fā)展變化的事物,它們都是從一種局限逐步走向完備的一個過程。對于這一“同”的認識,是進行二者“異”之比較的前提。落實到具體的工作方法中來看,不論是“對待民間音樂的態(tài)度”,還是“對待民間音樂資料的方式”,早在20世紀60年代,中國的“采風”與西方的“田野工作”就已經有了極為相似的地方,二者都是以“研究”為目的。兩種文化背景下的事物所發(fā)生的契合,也正是人類科學研究中的共通性。中國的民族音樂研究如果不因為歷史原因擱淺下來,或許就能更早地納入世界的“民族音樂學”中,而“采風”也就不會“在當代的學術交流中,被國外的同行誤以為是一種王者博采風俗的‘政府行為之表述了”{12}。endprint
2.關于“異”的比較
《“采風”》文中從“對待民間音樂的態(tài)度”、“搜集民間音樂的目的”、“對待民間音樂資料的方式”三個方面論述了“采風”與“田野工作”的不同之處。然而在這些問題上,作者多限于中國古代“居高臨下”的“采風”官員與20世紀西方“虛心學習”的“田野工作”者之間的對比。文中近半篇幅所指的“采風”發(fā)生在中國古代周朝時期,即公元前11世紀中國的奴隸社會時期;而使用“田野工作”這一概念的民族音樂學,就算其最早的前身——比較音樂學的產生和發(fā)展卻是從公元18世紀末才開始{13}。試問,如此相差將近兩千多年歷史的兩個事相,就它們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背景而言就已大有不同,然而跨越時空的距離把它們強行放到一個平臺上做比較,這就有如關公戰(zhàn)秦瓊,確有不妥。在“采風”與“田野工作”相對平行的時期里,《“采風”》一文卻忽視了前者的積極因素,采用“劣馬”對“上等馬”的比較方式,有失公平?!安娠L”始于中國古代,“田野工作”來自西方,形成時代背景不同,文化差異亦然。即使在近二十相同時期里,中國與國外、以及中國國內持不同研究理念的研究者各自對待“采風”或是“田野工作”的態(tài)度都不盡相同,這不僅僅是一個稱謂的異議,就像“民族音樂學”學科稱謂歷年來的爭執(zhí)一樣,它體現的是研究者的研究側重與研究理念的差異,同時也會帶來具體研究工作方法的不同。就此問題,也只能將“采風”與“田野工作”放置到一個文化語境中考察,方能明了其中差異。
歷史是一條流淌的長河,不論“采風”還是“田野工作”都是中國音樂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隨著各國的民族音樂學研究在國際上更加廣泛的協作與交流,采用一種國際通用的名稱更便于學術上的交流。作為民族音樂學界共通的“田野工作”,就中國本土的“采風”而言顯得更加適用,但這并不意味著“采風”劣于“田野工作”。當我們對事相進行考察的時候,只有正視事物的演變及異同,才能做出客觀的判斷,從而對學科的發(fā)展起到積極的作用。
①杜亞雄、邱曉嫣《“采風”還是“田野工作”》,《黃鐘》2005年第1期。
②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上冊),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版,第47頁。
③伍國棟《20世紀中國民族音樂理論研究學術思想的轉型(上)》,《音樂研究》2000年第4期。
④關于民族音樂在中國發(fā)展中各個時期的情況,見沈洽《民族音樂學在中國》,《中國音樂學》1996年第3期。
⑤方暨申《侗族攔路歌的收集與研究報告》,《音樂研究》1958年第4期。
⑥蕭梅《學術重鎮(zhèn)——音樂研究所在20世紀中國民族音樂學實地考察中的作為》,《中國音樂學》2004年第4 期。
⑦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民間音樂采訪手冊》,文化藝術出版社1986年版。
⑧湯亞汀編譯《西方民族音樂學方法論概要》(上),《中國音樂學》2001年第2期。
⑨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版。
{10}杜亞雄《民族音樂學概論》,湖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11}具體研究成果見沈洽:《中國民族音樂學發(fā)展評介(1950—2000)》,《南京藝術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吳凡《三十載上下求索——中國傳統音樂研究歷史回顧(1980—2010)》,《音樂研究》2010年第5期。
{12}蕭梅《20世紀中國民族音樂學實地考察問題》(上),《音樂藝術》2005年第1期。
{13}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版,第3頁。
譚智 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2011級在讀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張寧)endprint